第44章

  “我算了一下,回北京的车票,加上回福利院的车票……咱今天只能住大统铺。”文婷说。

  “为……什么?”他攒钱攒假期,都为了他和她能住一个屋,躺一张床,说一枕头话,睡一个一分钟也不闭眼的觉。

  “因为……”文婷赶紧闭上嘴,因为刚才登记的那对男女走出了接待室,手里拿着带房号的钥匙。等他们走近两个院子之间的门,文婷才又说:“喏,你看,这是餐费,这是车票钱,这一点——咱总得有点花销吧?得留三十块吧?……二十块!可还是不够哇。你没听见,单间客房涨价了!”

  他傻着眼,请教文婷:“他们怎么这么坑人?!我们大老远赶来的……”他把钞票又点数一遍。

  文婷懂他的委曲,因为她也好委曲。她的委屈就是一个悲剧女英雄的微笑。

  他往接待室走,文婷从后面叫住他。他是想去求谢成梁,给他们一个打折扣的单间。或者让他们赊账,以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好信誉,难道赊一晚上账,谢成梁会不答应?不答应就去找曾补玉商量。补玉是生意人,心热手辣,薄情达理。

  “咱们住不起单间,住大统铺也可以啊。”文婷说。他看出她在哄他。她一定是怕他委曲坏了,出现个什么举动,让别人归结为“有病”。不进那福利院的人随便怎样撒泼撒野,都被认为是正常情绪。

  这时候曾补玉匆匆走过来,进了接待室,说了句什么话又出来,眼都忙直了。老张从文婷的按奈下窜出去。

  “单间怎么涨价了?!”他问道。

  补玉转过身,围裙雪白,油乎乎的两手支在空中。

  “没事,补玉,你忙你的去。”文婷说。

  “咱这儿的旅店都涨价了,咱不能不涨。柴米油盐长得多块呀?”补玉笑嘻嘻地说。

  文婷又拉住他的手,眼睛严厉起来。他从来没见过文婷严厉的样儿。他赶紧收回讨公道讨到底的姿势。他的手在文婷手中软下去,变得消极被动。他把自己交给文婷,爱把他往哪儿领都行。

  “快做你的饭去吧。”文婷对补玉笑着说。

  补玉一走,文婷把他领到廊檐下。雪被扫除了,没扫净的地方留着笤帚梢的划痕。文婷赤裸的脚背从晶莹剔透的鞋面上露出颇大一块,淡紫色,血管深紫,让他想起拱出地面的树根。这么好的脚给冻得没了脚样儿。

  “咱不跟人添乱,啊?”文婷说。

  “我烦死他们了!大统铺的人都特别讨厌。跟福利院的病房里一样。我住哪儿,哪儿就有好些人!”他看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便改用气声继续大发牢骚:“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躺一块?就咱俩?”

  “等咱的钱够了,再住单间。以后再住……”

  文婷突然不说话了。

  “不高兴了?”

  “谁不高兴了?”

  “听你的,下回再住单间,行了吧。我不添乱了,啊?”

  文婷还是不领他的情,不给他一个笑容。

  “我把那个大石头刻出来,肯定能卖几千块。我自个儿到琉璃厂卖去,不让人层层盘剥。”他觉得这是说话间就能实现的事。“多刻几个大作品,咱们就上这儿来盖个小房子。无商不奸,连曾补玉都这么奸!咱们自个儿盖了房,愿意住多少天单间就住多少天!”他感到文婷领情了,使劲拉拉他的手。

  他不知道她脸上现在的表情算作什么。她可从来没有过这个表情。他想起了,她那表情叫作自卑。还应该有个词儿,叫做……自惭形秽。所以他也顺着她的目光抬起眼,看见一个穿皮毛大衣的女人,一团香雾地走来,走过去。女人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敲了敲接待室的门。没人应她,她再敲。她不懂这个山居的规矩,接待室的门是不必敲的,只需吆喝一声:“掌柜的在吧?”或者:“谢成梁,我又来啦!”连文婷和老张都学着吆喝:“补玉忙着呢?”

  谢成梁从里头“咣当”一下拉开门,“谁在敲门儿?!”

  “你好。”

  “……你是李……李欣?”

  “啊,补玉不在?”

  “她做饭呢。”谢成梁对李欣这样的贵气女子拿不准态度似的。“您进来等?我这就去叫她!您老没来了啊……”

  老张见文婷眼不眨地看着叫李欣的女子。半夜开放一朵昙花,她一定就这样盯着看,生怕一错眼花就没了。花的分分秒秒都有审美价值呢。但老张觉得那女人哪里有文婷好看。那女人依靠了那么多衣装容妆,她敢不好看吗?

  叫李欣的女人说:“别去叫补玉了,就告诉她,我专门来拜访过她。等空了我再来。嗯……对了,温强,他最近来过没有?”

  “去年还来过。带着一家子,还有一条大狗,开着大吉普!”谢成梁说。“我问他,温宝马怎么又变成温吉普了?他说他最讨厌宝马车,宝马是专为你李欣买的!进来吧,外头多冷!看看咱这儿,重新装修了!”

  李欣只好进了接待室。

  “你觉着她特好看?”他问文婷。

  “我觉着她肯定特幸福。”

  “你呢?”他拉起她的手,装在自己大衣兜里。

  文婷又小姑娘起来,嘟哝一句:“说我干嘛呀?”她脸从黄白到粉红,太阳穴上一块浅咖啡色的斑象不当心把酱油吃那儿去了。

  等李欣走出来,走远了,文婷的眼睛还跟着她溜光水滑的皮毛大衣脊背。她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看看柿子树上和石榴树上结着一样的冰挂,又看看枯成一张网的葡萄藤上打捞了不少雪。文婷的眼睛跟着她走。

  “嘿,嘿,往这儿看。看她看傻了?”他问文婷。

  “肯定是个特有福的女人。”

  女人走过来,跟他俩点点头。烂鱼网般的枯干葡萄枝和藤蔓下面,石凳子是他和文婷最爱坐的。

  文婷在半夜把老张叫到葡萄架下。火炕烧太热了,她觉得浑身都出燎泡了。她要好好劝他,一个人回疗养院安心生活,安心做“三无”老人,别再惦记她了。她已失去了做“三无”老人的资格。

  老张兴冲冲地从男子大统铺出来,说他就等着文婷敲窗呢。

  文婷想,让他先兴冲冲一会儿,五分钟之后再跟他说实话。

  他却一直兴冲冲的,话也是东扯西拉,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西洋有名浮雕。再说下去,火炕给予身体的热度就冷却了。但她一再推迟跟他实话实说的时间。他渐渐冷起来,上牙磕下牙,却仍不耽误东扯西拉。他说刻了那件大作品,肯定能挣几千块,这会他知道钱是好东西了,得好好待它,下次就能用它来住单间。

  她想,没下次了。她的晚辈家长们再不会允许她有下次。她也不愿再让他们对她心灰意冷。她从小到大,都乖得可人,都给人省事。从此,她要做个乖老人,乖病人。从此,她要按照儿子,女儿、儿媳的安排,一个个去见魏师傅、X光技师之类的老光棍儿。

  她转向他,以冰凉的手摸摸他冰凉的脸。她要讲的怎样都不能启口。那就让他永远把她当一个失约的伴儿吧。

  滑雪时尚起来是在三年前。去年开了滑雪营,架起滑雪索道,滑雪的人可以乘揽车进山里去滑雪。还在镇上建了直升飞机场,两架直升机随时待命救援滑雪滑出意外的人。直升机在不执行任务时,可以载客游览,机票相当昂贵。

  滑雪的人一多,补玉下的兔夹子就常常空着。兔子们都学精了,快变种成狐狸了。

  补玉越来越没出息。对自养的鸡和兔,她的手越来越捏不动刀。有一次她早起忙完客人的早餐,就在厨房的水池边刷牙洗脸,谢成梁和他妹子绑了四只兔子,把八只耳朵吊起,准备下了刀直接剥皮。她端着漱口缸就跑,带哭腔地叫唤:“就不能等我刷完牙出去,你们再行凶吗?!”惹得几个进山画雪景的美院研究生哈哈直乐,说老板娘立地成佛了。

  她一清早上山,看看下的夹子有没有收获。竟然一个兔子一只野鸡都不犯傻。它们一定闻出了空气中充满的人味,往更密的林子更远的山里跑了。这种时候她只好打发女儿去肉铺买些冻兔子来充野兔。谢成梁老是笑话她心疼家养的兔子不心疼钱,肉铺的冻兔肉一年涨了三回价。

  补玉进了厨房的门,撩下羽绒服的帽子,一面跺着棉鞋上的雪。婆婆跟补玉是心和面不和,嘴上谁也不饶谁,给补玉做的棉鞋绝对好面子好里子好棉花,轮胎底子经穿把滑防水。她一抬眼看见了夏之林和季枫从棋牌室出来,嘀咕了一句什么,季枫的肩膀猛一扭。就是女孩子被强迫去做什么而死不愿意的姿态。

  她想,尽管她跟两人打过不少次麻将,但她跟他们一点儿都近乎不了。世上什么样的人你近不了他?自视太高的,精神病患者,逃犯。这一对男女属于哪一种?

  从厨房的窗子看出去,季枫被说服了,虽然两个肩还拧巴着,脚已经顺从地走回了棋牌室。他们在这里要长住一阵,却又不属于这些时尚游客。冬天来此地的时尚游客和夏天、秋天不同,大多是滑雪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