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萧干只穿了一条裤头,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奋力地向上爬,在妻子凄厉的“老萧——”惊呼声中,一头向楼下的水泥地面冲去。
一
萧干的死,悲壮凄凉。
自从徐立身的老婆转院到省城以后,萧干的病房一下子清静起来。单位里的人除了杜思宝时不时来坐坐,其他人很难见面。萧干想,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单位里的同志?
萧干回顾自己到环保局上任这一年多,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挂在口边的政绩。一个常务副局长,分管机关事务,机关里却没有多少事务可以分管。报销条子的签批权,实行的是“一支笔审批”制度,由局长独自包揽了;车辆管理也用不着萧干操心,办公室主任一手调配。环保局是一定要讲卫生的,萧干的工作重点,就放在每周一次例行的检查验收卫生工作上面。另外,凡是上级要求一把手必须参加,局长又认为并不重要的会议,都是萧干去代替参加的,机关有人在背地里就说,萧干不过是“常务开会局长”。在同志们眼中,一定认为这个萧干是一个平庸之辈,傻人有傻福,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混到了这个位置上。所以,同志们很少与萧干交流。到萧干入院时,萧干仔细想想,偌大的一个机关,竟然没有几个和自己走得较近的同志。
丰阳县的干部们几乎绝迹了,才让原来比较明白,后来逐渐不太明白的萧干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原来是沾了徐立身老婆的光。病房住在隔壁,大家来看徐立身老婆,不好意思不来看他一下。食品类的礼品收了不少,最多的当数“麻辣牛肉方便面”。自家的老亲旧眷来了,提一些鸡蛋或者水果罐头,说说暖心的话后,就要告别。萧干的妻子赶紧用大塑料袋子装上两箱,让他们把这些方便面带回去。这些人拉拉扯扯,很不情愿地说,哪有看病号吃“回头礼”的?萧干的妻子说,你们不要不好意思,这有什么?萧干不吃这些,孩子也不喜欢吃,而且正在高考冲刺阶段,吃住都在学校里。我自己一闻到有些病房里泡这种方便面的刺鼻味就恶心。可农村的孩子们喜欢吃,上学时带一包,干啃也可以挡饥。这些老亲旧眷们就半尴尬、半感激地说,就是,就是,反正你家萧干,是高级领导干部,天天收这么多礼品,放得久了,会生虫子的。唉,我们来时带的,还没有拿走的多。
这一天,孙丫丫值夜班,杜思宝来到医院,见过孙丫丫之后,顺道来到萧干的病房。
萧干的病情杜思宝是洞悉的,用不着多说。这一天,萧干的精神状态比较好,两个人就海阔天空地神聊海吹起来,各自回忆了不少往事。
萧干把自己从一个回乡知青,在大队任职,后来转干,到乡里当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一步步熬到现在这个正处级位置上的经历,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其中儿时虽苦犹乐的人生意趣,偷生产队的瓜啦,摘邻居家的杏啦,让麻蜂蜇着疼得几乎要小命啦,两个人似乎有同样的感受,让他们回到了童年时代。连萧干的妻子在一旁听了,也展开了终日埋在心头的愁云,陪着他俩开心地微笑。
杜思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萧干:“老萧啊,了不得呀,你能从一个回乡知青混到今天,实属不易,算得上是一个凤毛麟角的人物。我一直心存一个疑团,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干说:“在咱们环保局里,你是我最知己的人,咱们弟兄们,有什么话不好说?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有问必答。”
杜思宝说:“像你这样的干部,阅历这么丰富,实在是一笔人生财富。你当过乡镇党委书记、组织部长、县委常务副书记,这些职务,在别人看来,都是肥缺。可让我一直纳闷的是,你在物质财富方面,却没有多少积累。你这官究竟是怎么当的?”
萧干苦笑了一下:“思宝老弟,你问的问题,正是我这一段时间颇感遗憾又足以自豪的事情。我这个人啊,可能在任何方面都不算成功,只有一个‘贪’字,从来不沾边。在大队里当干部的时候,正是热血青年,满怀豪情壮志,一心想把乡亲们带出贫困,确实做出了一番事业。当时,各种桂冠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最高的荣誉是全国‘新长征突击手’,省委曾经组织我们几个英模代表,在全省做过巡回演讲,这就奠定了我能够转干的基础,跳出了农门。那一段的鲜花和掌声,激励我一辈子奋斗不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啊!自从当上乡党委书记以后,就开始身不由己了,官场里的套路不学不行,禀性过于耿直是要吃亏的。但我坚信一条,吃了,喝了,没有什么,只要沾上了‘贪’字,别说对不起祖宗,连自己那点光荣的历史都对不起。我这个人的优点和缺点是一致的,就是能够宽待别人,从来不观察别人是否收受贿赂。在我重权在握时,有人跑官要官,当然没有一个空手的,人民币、干股条据和金项链、金戒指,还有说不清名目的礼品、代金券我都见过,全部婉言谢绝了,肯定得罪了一些人。实在推不掉的,也要等到人家提拔重用或者没有被调整以后,再退还给人家。至于其他领导干部贪了,收了,别说没有看到,就是看到了,我也能够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君子独善其身,管人家干什么?所以和大家都合得来。当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时,是我一生辉煌的顶点。在那个时候,如果要贪财贪色,都是唾手可得的。说句良心话,要说我恪守廉洁自律并不确切,烟酒之类的东西,我仍然收受了不少,但金钱美妇却从来不敢染指。现在回顾起来,我究竟图的是什么呢?看看人家徐立身县长,和我几乎有着相同的经历,人家过的日子与我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我曾经后悔过,要是在自己有职有权时,多少捞上一点,也不至于在这个最需要用钱时,捉襟见肘。这个念头咬着我的心,让我想起你嫂子和孩子,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娘儿俩。但我又不后悔,就是今天不行了,也像老和尚圆寂,功德圆满了。幸亏现在我才意识到钱的重要性,看似觉悟得太晚,其实是成全了我。要真是那样,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所以我不后悔,总算自己清白的身子,没有被金钱玷污。死不足惜,就怕落下身后骂名。”
杜思宝听了,打心眼儿里敬佩这个人的人格人品。不禁感慨地说:“老兄啊,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能够出于污泥而不染,实在不多了。你是一生清白,两袖清风,可许多人不一定这么想,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但愿他们能够像孔子说的那样,朝闻道,夕死可矣。不论如何,及早脱身,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了。陈毅有一句著名的诗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可这只是一种自勉的境界,现在是罚不责众啊。多少高官,在台上把廉政建设的高调唱得山响,一旦被双规了,多少问题立刻暴露出来,让人触目惊心。”
萧干说:“是啊,我也不是不懂,现在的干部不敢查,几乎大多数人都经不起细审细查。反腐败只能是隔墙撂砖头,砸着谁该谁倒霉。我就是常怀恐惧之心,唯恐砸到了自己头上。我常常想,当官的,有什么亏吃?比老百姓强多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道里,我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无愧我心罢了。我最不明白的是我熬到了正处级的位置上,反而一切都不如以前了,恨只恨社会上的人眼皮过于浅薄,眼睛里盯的只有实职实权。我呀,这个官当得简直是窝囊透了。”
杜思宝说:“老兄啊,你让我怎么说呢?都说闲谈莫论人是非,我还是犯一回错误吧。你这个人啊,吃亏就吃在正处级上头了。”
萧干听到这话,怔了片刻,猛然醒悟说:“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杜思宝说:“要不怎么说你这个人实诚呢?就是你陶醉这个正处级,才让局长不高兴的。一个单位,没有一字并肩王的。什么事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用你时,是抬举你,不用你了,级别再高也没有用。”
萧干说:“老弟别说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大病缠身,能够让人大彻大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这一场病,倒不是什么坏事儿,等我好了,我会知道怎么做的。我打算在生病这个期间,认真地理一下头绪,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写出来。可我这个人,多年不写文章了,语言表述可能还停留在当年写大字报、喊革命口号的基础上。等我写出来以后,你这个名牌大学生,帮我好好修改修改。”
杜思宝说:“行,我一定好好拜读你的大作,借机提升一下自我。”
萧干的妻子再一次往杜思宝的茶杯里加水时,杜思宝说,嫂子,不用了,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杜思宝走后,萧干忽然对自己产生的要写点东西的念头激动起来。一激动不打紧,马上又出现了眩晕的症状,妻子急忙按了墙上红色的紧急信号,没有多大工夫,医生、护士们赶紧跑过来抢救。
二
萧干的病情时好时坏,在治疗的过程中,有几天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正在做出院的准备时,说犯又犯了。总的看来,是向好处转化。四个月后,通过复查化验,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基本正常了,医生决定,停止输液,主要口服西药、中药。萧干和妻子商量,要出院。妻子说,还是坚持到彻底治愈吧,免得复发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萧干说,一连住了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看我的。现在不用打吊瓶了,让医生开些药,完全可以在家里边休息、边治疗。再说,医院这个地方环境不好,那些老干部一旦进来,没有几个活着出去的,太影响人的情绪。要是回到咱们自己的新房子里,肯定心情舒畅些,说不定恢复得更快一些。
萧干没有对妻子说的还有一条要出院的理由,就是对医院的干部病房失去了信心。一次,他在卫生间小解,偶尔听到两个医生对话,尽发牢骚。大意是嫌在干部病房干收入太低。过去在干部病房干,是医生们的荣耀。现在大家都转向了其他科室,尤其是外科,逮着了那些处理车祸或者打架斗殴的病号,狠狠地开药,捞外快多得惊人。儿科更加厉害,掌握了现代人珍爱孩子的心理,无论新生儿还是学前儿童,挨着个儿宰,当然不是宰儿童,而是宰那些舍得大把大把花钱的家长,医护人员提成的奖金成倍翻番。风传手术室有个医生,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家有老婆,外边还包养了一个小姐。女人都是用钱养的,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可以想见,腰包肯定鼓了起来。大家都不愿意在干部病房干,结果是我们这些人倒霉,当了“底子”,被分配到这里。
打那以后,医生们处理他的疾患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让萧干有了新的看法。尤其是让萧干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的工作态度,一个小护士来扎针时的神情很让人可疑,说话恶声恶气的,如果不是失恋丢了男朋友,就是仿佛鄙夷他们“小病大养,无病呻吟”,恋着病床不肯走。这种冷漠的态度,让萧干觉得受不了。萧干愤愤地想,单位里的人眼皮浅薄,医生护士们同样眼皮浅薄,干什么都站在实用主义的立场上,一切向权、向钱看。恨不能所有的干部病人统统滚蛋,好吸收一些社会上的病员进来挣外快。当然,他们对待所有的干部病人也不全是这种态度,只对待像萧干这样的人才不自觉地使出小性儿。如果那些坐在台子上能够讲话的领导来了,大家马上会一窝蜂似的扑上去,如同众星捧月一样,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却让萧干越发觉得,医生、护士对他这样的干部病号,住的时间越久,越不待见。可是,这些心里话是不能说出来的,毕竟太失像他这样的正处级别干部的面子,所以只放在心里,却没有对妻子明说。
妻子拗不过他,只得去找医生商量。医生也爽快地同意了萧干院外治疗,告诫他只要按要求来定期复查就行了。
萧干对于自己钱少的感慨,一半是出于现在用的是医保卡,单位里不再直接向医院拨钱了,全靠单位和个人定期上交保费的积累。医保的规定很死,用药时不准超出某个限额。因此,高档药品在这里根本见不到。除了危重病人,报销的比例高一些,他们这些病人,医保卡上的钱花光了,还要自己贴进去一部分钱。他用的一些保肝护肝药,不在报销范围内的药品多,给医院里输入的人民币就像淌水一样。
萧干感慨的另一半是自己在滨河路买的那套房子,虽然分期付款,也已经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差不多全部花进去了。房子已经交了钥匙,还没有来得及装修,也没有添置家具,自己就住了院。
这套三居室是在五楼,虽然高了一些,但通风透光。坐在向阳的一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唐白河橡胶坝蓄出来的宽阔水面上,波光粼粼,游人泛舟。河两岸杨树婆娑,垂柳依依,水杉挺拔,棕榈繁茂,一片片各种造型的花圃里,种上了名目繁多的花草,鲜艳夺目的花朵三季盛开,这一切都让人赏心悦目。住在这里,确实是一种人生的美好享受。
萧干回到家里,第一次住进这样的房子里,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把原来准备装修的钱已经花光,再也没有能力朝这个方向投资的遗憾淡忘了。妻子也比较满意,说有了这套房子,就是你退下来不干了,咱们也可以安居乐业了。他们的孩子非常懂事,偶尔回家一次,从不抱怨家里的白灰墙和水泥地面,不如其他人家的豪华,并且安慰萧干说,爸,不装修更好,现在装修的水平越来越高,装修得越早越显得老土。等我大学毕业了,挣多了钱,回来认真地给你们好好装修一下,保证让老爸、老妈像住在皇宫里一样。见儿子这么体谅自己,萧干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却非常高兴。自己的一生眼看马上就这样过去了,不禁感叹世上的事情都不齐,人家骑马咱骑驴,回头看看推车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儿子在家时,是一家三口的节日。萧干常常站在儿子身后,看着自己儿子在别人家轰轰隆隆的装修声中,能够超然物外,潜心学习,非常满意。心想,我的儿子到底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和自己当年那种样子差不多,只是更加多了理论知识,文化层次比自己强了百倍。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在这种心境下,渐渐地把自己壮志未酬的心淡化起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什么处级、常务,有啥可夸耀的,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萧干的心情好了,身体也明显恢复,食欲增强,体重由原来的八十多斤增加到九十多斤。一种强烈的信念支配着他,就是把自己想说的东西抓紧写出来。于是,找来了几乎陌生的纸笔,开始写起向杜思宝承诺过的人生感悟来。但苦于心思艰涩,下笔艰难,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磨笔头子。妻子见他那么不停地思考,一派忙活,又好气,又好笑,心疼地说,你不要这么操心,没用的事情不要干,养病要紧。萧干却不这么看,说这样更有助于自己的身体健康。妻子见他这么折腾,倒也没有犯病,就不再说他,听任他瞎胡折腾。
让萧干操心的事情还有一条,就是如何把妻子调进唐都市,最终把根子扎在这里。虽说有了明显的迹象能够办成,却始终办办停停,不是这里卡壳,就是那里受阻。萧干从自身的遭遇体会出,级别和权力是不能成正比的。正处级怎么样?常务又怎么样?那些都是虚东西,关键是自己的权力不大,在市直单位没有影响,在有关部门的领导和经办人员的心目中没有位置。所以,再不能陷进迷魂阵里啦,手中无权时,当的官再大也白搭。
萧干所知道的是,市直好多单位的一把手,相互之间,打打对票,老婆孩子的工作啦、学习啦等一系列问题,从容应对,而且根本不需要亲自跑,打个电话,让手下人去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原来,妻子曾经劝他别那么死板,找有关人时,送点重礼,钱能通神,能够让鬼推磨,不信办不成。萧干说什么也不这么干,他对妻子严肃地说,他人事局的领导与自己级别相同,犯不着这么巴结,太失体面和人格;小小的办事员,让我给他们送礼?没门儿!可是到了现在,囊中羞涩,想送钱也没有了。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不管如何说,人事局的领导很给面子,把调令批了下来。可到了具体经办人员那里,照样挑不尽的毛病,想点子来拿法你,把你刁难得没有脾气,这才始信正处级如果没有实权,顶个屁用。
这一天,妻子出去买菜,萧干一个人在家里写作。有两个一贯对环保局局长有意见,但也不太接近萧干这个常务副局长的老同志,竟然想办法打听到萧干的住处,登门表示友好访问。他们俩对萧干瞎扯了一通机关内部的最新情况后,一个人同情地对萧干说,萧局长,前天局长宣布,说萧局长常年有病,治疗疾病要紧,不能让他再操劳。报经组织部门同意,让杜局长主持常务工作了。萧干一愣,脸色立刻灰暗下来。另一个同志见萧干的脸色非常难看,急忙打圆场说,萧局长,你别急,局长只是说让杜局长暂时主持,不是把你抹号了。那一个说消息的同志愤愤地说,这个局长太他妈的霸道了,全局里没有一个人拥护他。萧局长,不行你就告他,哪有这么处理问题的?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算什么东西!
萧干苦笑着说,组织上这么安排是正确的,是出于好心,让自己安心养病,完全没有必要告人家。这两个同志见没有戏,一致说,到底萧局长人好心好,肚量宽大,急忙讪着脸儿告辞了。
萧干强忍住一腔悲愤,把他们送出门去。回到屋里,越想越生气。这么大的事情,局长竟然没有事先和自己通个气,而且杜思宝这家伙,也没有对自己说过。局长这家伙,真他妈的太欺负人了。士可杀,不可辱,恨不能背上炸药包,去崩了这小子。但他能够想通,杜思宝之所以不告诉他,正是为了怕自己徒生闲气。这两个机关里的小人,虽然居心不良,但毕竟把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达给了自己,让自己更加明白了局长妒贤嫉能的嘴脸。
等妻子买菜回来,萧干再一次昏迷不醒。萧干的妻子一边哭着,一边急忙给杜思宝打电话。杜思宝赶紧叫来救护车,把萧干送进了医院抢救。
三
萧干一直昏迷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医生告诉杜思宝和家属,萧干的病情已经由原来的肝炎引起的脑部病变真的转移成了肝病,萧干的肝部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肿块,在没有化验确诊以前,不排除是Ca的可能性。切片化验要等上几天,如果真的是Ca,根据萧干的身体条件,恐怕预后不良,应当及早作准备。医生的话皮里阳秋,萧干的妻子听了,懵懵懂懂的,不知道Ca是啥玩意儿,只是从杜思宝阴冷的脸色看出,这病八成不好,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萧干终于醒过来时,是第二天早晨。初升的阳光从窗外折射进来,照在正在吸氧的萧干脸上。萧干觉得浑身没有气力,心情却十分放松。耳边听到窗外的小鸟歌唱,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真让人留恋。
转移到病房以后,萧干觉得这一个房间不如原来住的那间好,有点潮乎乎的。心想,八成是自己这个老病号,医护人员觉得安排在这里就算对得起他了。这倒并不影响萧干的心情,萧干平静地想,在宾馆都住了那么长日子,这里的病房不过是人生的另一种宾馆,客居于此,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人不能总是事事都攀比,事事攀比,人比人,气死人,自己的这一身病,都是气上所得,应该想一些愉快的事情,让自己开心起来。
想到要使自己开心,萧干忽然想到了一个笑话,说是两个人比穷。一个人说,我最穷,铺地盖天,头枕焦砖。另一个人说,我比你更穷,铺脊梁,盖胸膛,头枕的是大巴掌。想到这里,精瘦的脸颊上,泛出一些笑意。
这几天,妻子一直守候在身旁,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担心哪怕是一小会儿看不清他,他就会化作烟尘飞走似的。见他露出了微笑,妻子的心情也宽松下来。
这一段时间,孙丫丫已经和杜思宝绝交了。但痛苦不堪的杜思宝仍然到医院里来,偷偷地看孙丫丫一眼,然后到萧干的病房去磨蹭一个时辰。医生知道他是环保局的新常务副局长,遇事就和他交换意见。
化验的结果出来以后,正巧杜思宝也在,医生就把杜思宝和萧干的妻子叫去,平静地告诉他们已经确诊了,确实是肝癌,而且到了晚期,发展得很快。切除、放疗或者化疗都不会有多大作用,萧干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萧干的妻子听了,立刻昏天黑地,差一点倒了下来。杜思宝本来就对医生们不满,真想愤怒地质问,你们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一直当脑部的病变治疗?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急忙劝解萧干的妻子。心伤的人劝解伤心的人,非常对症,当说到千万不能让老萧知道了,老萧那么聪明,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走得会快一些。萧干的妻子马上停止哭泣,生生地把自己的悲痛压了下去。
萧干等妻子和杜思宝回到病房,两个人面色僵硬,语气柔和地告诉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放心。萧干觉得那个经常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这时竟然不敢和自己的眼睛对视,一下子全部明白了。原来的心绞痛和肝区的阵痛,现在已经明显加重了,有时候蔓延到全身,百骨百节没有不疼的,这病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第二天,萧干对妻子说,不知怎么啦,我这几天做梦,总是梦见死去多年的爷爷、奶奶和母亲,还有外公外婆,他们都对我很亲。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坐在他们的怀里,觉得非常温暖幸福。做这样的梦兆头不好,也不知是我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妻子对他说,你别瞎说,梦是心头想,只能说明你想念他们了。萧干就不再言语,让妻子陪同自己,默默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过了几天,当护士把输液针拔掉以后,萧干突然说,我要回家。妻子说,才住进来,那么急着回家干什么?萧干说,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大病,住不住都无所谓。再说你也知道,我住在这里很不习惯,远远没有在家里心情舒畅。
萧干的妻子无奈,只得去询问医生,征求医生的意见。医生坦率地说:“老萧的这个病啊,实在没有希望,你们回去后,你要多给他做点好吃的,让他多多补养一下,兴许还走得慢一些。”
萧干的妻子说:“求求你们,救救我们老萧吧!我们的老萧还不到五十四岁,太年轻啊!上有老,下有小,我们都离不开他呀!只要能把他治好,让我卖血或者卖肉都行啊!”
医生苦笑着说:“大姐,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医生只可以医病,不可以医命,老萧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萧干的妻子本来对这个医院的治疗水平,已经不抱希望,见医生这么讲,只得回去跟萧干商量,是不是转院治疗?萧干坚定地说,不必了,转院也都是这种治疗方子。萧干的妻子无计可施,只得听任萧干的。医生给他们开了一些安慰剂,非常便宜。妻子打电话告诉杜思宝,杜思宝也表示同意,并且马上安排车辆,把萧干接回了家里。
萧干回到了自己家里,强忍着难熬的疼痛,文思涌泉,奋笔疾书,竟然没有了过去的生涩之感,一口气把自己的在病中的感悟全部写了出来。满满的七十多页纸,让妻子装订好后,对妻子说,等思宝兄弟来了,你把这个交给他。记住,这个东西,不必让孩子看,他看了并没有益处,上进心可能丧失。妻子奇怪地说,你亲自给杜局长不就行了?干吗还要我转交?萧干急忙遮掩说,你知道我这脑子现在记忆力很差,怕忘了,才让你这么办的。
这天晚上,天气燥热,一阵狂风过后,乌云遮着了月亮和星星。萧干让天天给他洗脚的妻子多打点温水,把全身擦一擦。妻子操劳的时候,萧干还用手撩一些水,洒到妻子的脸上,开妻子的玩笑。
上床以后,萧干轻轻地哼起了儿时的歌谣: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放牲口。
一放放到山沟口,
碰见一个人咬狗。
拿起狗来砸砖头,
又让砖头咬着手……
萧干的妻子觉得今天的萧干有点异样,一直大睁两眼不敢入睡。等到黎明时分,窗外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这一切,仿佛没有惊动萧干,萧干安静无恙地熟睡,鼻孔中静静地吹出一阵阵细丝一般的冷气,萧干的妻子眼看天色放明,心情猛然放松,这些天的痛苦和疲劳一下子把她打蒙了,沉沉地睡去。
萧干只穿了一条裤头,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奋力地向上爬,在妻子凄厉的“老萧——”惊呼声中,一头向楼下的水泥地面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