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源探险 29.回 乡
夏河市到三县垴有一条简易的跨省公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修的战备路。这条战备路是沙石路面,一直还没有硬化。公路的走向基本上是沿着夏河河床的两侧穿岭过川,蜿蜒而行。二十世纪末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灾,把这条沙石公路毁坏得像是一条遍体鳞伤的巨蟒。跨世纪以后,为迎接奥运在北京举办,直供北京天然气的管道工程上马。“西气东输”管道工程穿过太行山中的这一路段,正好和这条水毁的战备路跑了个并缰而行。“陕京二线”工程急、运量大,加长挂车又特别多,应急性地对这条“烂蟒”路进行了垫大坑裁急弯的补修。应急工程过后的路况仍然是很糟,坑洼遍地,晴天一条黄龙舞瓜沿河床狂舞,雨天就是黑泥黄汤四处乱溅。盖三县的激情蓝宝马车如果要走这条路,就好比是贵妃娘娘挽起裤腿踩泥打坯,既伤*又费盘缠,里外不上算。鉴于这糟糕透顶的路况,盖三县干脆就借了煤炭大王李铁柱的越野车“悍马”,不紧不慢地开着进山了。
在钢筋水泥浇铸的城市里待久了,闹市的喧嚣实在让人身心疲惫。一回到山里满目的青山绿树心情就觉得格外舒朗。从太行深山沟里走出来闯世界的盖三县,对沿途几十公里特点鲜明的崖峰面容和轮廓都是非常熟悉的。特别是一过了罗村镇,更觉得一草一木都是故交旧友。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们的环保意识和生态建设在不断增强,山里人做饭取暖也在逐步普及用液化气和沼气池了,山上刨柴烧煤做饭的农户越来越少了。极少有人再去砍柴烧火冒烟破坏植被和生态环境了。大自然造就的山岭树木生态植被,有如人兽之毛发,只要人类不要去肆意毁坏,自然而然就会生长出葱茏茂盛。尤其是罗村镇至八圣山到三县垴的二十公里深沟大谷,石性、土质、水质好,崖峰形状奇特,是最能体现太行风骨山水情韵特点的地段。闲暇时,盖三县曾陪不少省市的书画家、摄影家朋友来写生,深入生活观光采风,有好几位艺术家的作品还获了国家和省级以上的大奖。
车过母校罗村中学的大门时,盖三县摇下车窗玻璃,凭吊了那个名唤东楼的供水塔。那就是乔书记敬爱的王老师人生的终点站。现在的人怎么也难以想象,几十年前那一场叫“*”的运动,会把一个才貌超群的女教师逼上绝路。
盖三县把车停在路边的一个石场里,又步量了一段逼仄的山坡路,来到了在山坳地堰下王老师的孤坟。坟头蒿草丛生,几簇洁白秋菊绽露出欣慰的笑意。想来那一定是王老师的艳骨精魂在九泉下的表达。她肯定非常高兴这个不曾谋面的晚辈能来为她烧钱化纸,而且还都是天堂银行刚印出来的大面额整捆钞票。笔记本电脑互连网在她自然是想也没想到,见也没见过。糖果点心、时装化妆品,不管喜欢与否,一概笑纳。
殷红的火苗燃尽纸钱的精华,化作了蜂飞蝶舞的烟灰盘旋而起,那就是亡灵最快意的表达。
虽然是受人之托,盖三县还是和对自己的至亲一样一跪三叩,并默祝王老师才华尽展,一定要成为天国最优秀的女作家和人民教师楷模。
驾着“悍马”继续西行,在沿着八圣山峡谷回三县垴村子这二十公里的路段,盖三县把“悍马”开得很慢,并不是“悍马”不适应深山沟里的路况,而是她在留心太行秋韵中一幅幅迷人的山水画卷。在日见繁茂的山川植被装扮下,原本就英武峻拔、水灵山秀的八圣山风光更加迷人了。夏河像是在大山腹中抽出的一条缠不断的银亮缎带,随着山谷的蜿蜒而飘浮伸展。正是这条与山俱生而又如影相随明镜一样的缎带,为武士一样雄赳赳列队迎客的山峰铺展了四季观照的镜鉴,才使得这四十年前曾为全民“大炼钢铁”时剃度,几乎都成为和尚头的峻岭峭岩萌发了自我整容的振作。
大山的植被真有如鸟之羽毛或美女的秀发及眼睫毛,而植被同时还为伟岸的山峰提供了随季节变换的神奇时装。国庆节后,太行正是好秋光。漫山遍野绿中藏紫、紫又揣黄,黄中又猛不丁地摇出点点殷红的是一片片的枣林风光!
世代山民们勤手添秀的层层梯田极富创意,石砌的地岸犬牙交错,成为了抗击山洪保护珍贵的土壤不致水土流失,而在凹间拐角和坡头稍有空余的地方不忘了栽上一棵柿子树作为点缀,这就有了山野四季的春之生机、夏之浓荫、秋之丰硕和冬之凝重。
所以说,最应该称道的第一位画师便是为山川勤手添秀的劳动者。
唯予不信,请君张目。你看那层层梯田谷浪摇金,再有星罗棋布的柿树红叶流丹,远山深黛,近岭浅黄……一幅幅画屏随着千回百折明镜似流淌着的夏河淡出而又淡入。
盖三县第一次为自己家乡的美景所陶醉了。她突然萌生构想,应该全力投资在八圣山和三县垴搞旅游开发。这恐怕是让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的一种途径呢!
进了村,盖三县把“悍马”停在了已经不再唱戏的戏台下,刚转身往红土坡上走了几步,就见几个小孩子见了“悍马”怪异的车型,好奇地围上去这厢摸摸,那边捅捅。她伸手把遥控器摁了一下,报警器立刻尖利地响了几声。几个小家伙吓得不知所措,而就不敢再近前捅摸,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绿色的怪物,奇怪它的鼻孔并不出气,怎么会一捅摸就叫,而且还怪吓人的。
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三县垴红土凹,盖三县怀土恋乡的情结还是蛮重的。虽然坐拥资产上亿元,她觉得自己的根还在三县垴。老爹离不开羊群,不愿意跟她到城里去享清福,而且从来不打电话也不接电话,想见老人说几句话只有专程回来,如果要通信息,就只能托进城的人捎个口信。老人虽是这方水土上的养羊专家,却是斗大的字还识不了几麻袋。一旦心绪好的时候,老人家肚子里可有千年万古讲不空的故事。人的记忆是个很古怪的东西,越是到了老年,几十年以前的事讲起来还就如续昨初,而刚才说过的事,或许过耳就忘。
盖三县一边想着老爹的音容笑貌和生活往事,一边推开了自家虚掩着的柴门。一看满院子的落叶浮尘,就知道老爹在山上又是多少天没有回来住了。踮脚隔着院墙看看婆家喜婶子的旧院,就更成了人迹罕至的野生动物乐园。一只山猫远远地逼视着院中草地上啄食的几只麻雀,似乎在等待着捕获的时机。
这时候,涌上盖三县心头的是从未有过的凄凉感,这片天地曾经是她和他们童年生活的乐园啊,而今……人家、人家,没有了人迹,家也就不是家了呀!
这些年在外挣钱不少,曾几次想把两家的房院都整修一下,几次都遭到老爹的坚决反对:“花那钱干啥?你一年中就是烧个纸回来屁大一会儿。我也成天在山上侍弄羊群。盖个金銮殿也是放着看样儿,咸(闲)吃萝卜还得淡操心哩。留着钱给老爹修坟建墓吧!”
现在山里出去挣了钱的几个有钱人家,都找风水先生回来选了阴地修阴宅了。盖三县并非舍不得花那些个钱,而是在感情上愿意老爹健康长寿,并不急于去修坟建墓的。而且老爹至今还有一件很重的心事不能放下,就是爷爷的遗骨至今尚未找到,奶奶在九泉之下还在空守孤坟呢。不管是何种死因,老辈人的尸骨不能团圆合葬,在乡间这是一大忌讳。据说不利于后辈人的生发、姻缘平安、家道兴旺。
窑洞门上还是那把早年的插盖拔芯式铁将军把门,盖三县知道钥匙就在门轴顶窝坑里放着。实在不愿意开门进屋去了,虽然这曾是她的落生和送老之地,不愿意再看老爹近乎山顶洞人一样的生活场景伤情了。这和她现代电器一应俱全的办公室和卧室,不止是一百年的时空差别,而连结在这差别当中的正是血肉相连的人脉关系。
人生境遇的许多事情是很难改变的,包括亲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模式。老爹经手的几百只羊能值多少钱,卖掉或转手后跟她进城去享福不就万事大吉了嘛!然而老爹却认为那羊群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事业和信仰所系。你给他拿回十万块钱来养老,他会问你挣钱就那么容易?是不是撬了银行的保险柜?再说城里的饮食起居让他不能习惯。爬楼上梯他倒不怕,有爬三县垴的功,楼梯便不在话下。主要是人还能不沾一点土腥吗?老钻进钢筋水泥铸的模框里,时间长了就养成鸽子了。那床太软,躺上去就再也睡不着。特别是那抽水马桶,坐上去拉不下巴巴来。用那么好的纸去擦屁股不是太作孽了吗!老爹只会用八圣山上的石头蛋去擦屁股。你能给老爹带几筐石头蛋进城去擦屁股用吗?
就老爹饮食起居的相关事宜,盖三县不止一次地想过许多。已经年逾古稀了,就是再硬朗,早晚须有个好的归宿。这是儿女的应尽天职。
反身走出院门的时候,盖三县又回望了一眼院中那棵依然茂盛的石榴树。树枝上几颗熟透的大石榴已经裂开了大口,殷红的榴籽在阳光下烁然醒目。不时有鸦雀飞来啄上几口,又振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