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孝哥儿荣升县令 云里守寄书认亲
却说西门庆这日无事,在书房与春鸿下棋。三盘两胜,春鸿输了一盘,官人倒输了两盘。正在观招点眼之间,进福儿跑进来说:“报喜的来了,小官人中了第一名文举,正与济南府历城县出了缺,立时补授了知县。不久到来,还要上任接印去呢!”
官人听了喜的说不上话来,说:“这才是想不到的事。”忙到上房说:“大娘子,万千之喜。”月娘说:“喜从何来?”
官人说:“你儿子不但中了,还提升了知县了。”月娘道:“是真么?”官人说:“难道我哄你不成?”月娘大喜,说:“这可是祖宗的吉星,西门之大幸也!”说着,众姊妹也来了,都与官人、月娘道了喜。春娘说:“小官人真是个争气的,明日要赶过他爹去!”官人道:“好的不用,多一个顶十个。你明日也养个比他强的,我才乐呢!”月娘说:“这比不的,上省还得人迎他去。”官人说:“你说的是。”即叫进福、进禄:“你二人先打发了喜钱,明日一早起身,接出三站,迎着了先回来一个报信,不得有误。”二人答应,出门去了。
这里西门庆预备接风治办酒席,又叫刘包叫了吴道官商量在玉皇庙打醮之事。吴道官即来与官人道喜。二人叙礼坐下,吴道官说:“老爹要打醮怎么个办法?”官人说:“小犬连登之喜,全赖上天佛祖感应,才能改换门庭。下官要烦众位替我打一百二十分寿天大醮,念几卷经,答谢天地。”吴道官说:“老爹虔诚,这是小道分内的事。小官人来了即可起经。”说罢告辞去了。别人未得准信,吴二舅、乔大户先来道喜。聂先生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整乱了三日。
第四日,进禄儿先回来说:“奴才迎出两站就接着了,小官人说先与爹叩安,明日即可见面。”官人说:“他是单来的,还是同人来的?”进禄说:“是单来的,祭了祖还要上任呢!”西门庆说:“知道了。歇着去罢。”官人走到上房告诉月娘进禄回来了。将孝哥明日到家的话说了遍。月娘說:“如此,这就放心了。”说着摆上饭来。众姊妹也都来了,大家坐下。丫环斟了酒。奶子芙蓉儿抱着二姐儿说:“我们也来赶嘴来了。”月娘说:“凭大还叫人抱着,你不会走么?”伸手接过来抱在怀中,说:“跟着我吃罢。”春娘夹了一块肉说:“你尝尝好不好,我这里还有肉呢,跟我来。”二姐儿果然奔了春娘来,喂了半碗饭,递与芙蓉儿抱了去,大家才吃饭。须臾吃毕,天晚了,各自归房。官人在蓝姐房内歇了。
次日,西门庆早起了吃了早饭,正然盼望孝哥,只见进福儿先来了说:“小官人到来了。”慌的官人、月娘、众姊妹都迎到仪门。等候多时,只见满街上军民百姓来看新中的举人,又提升了县令,真是奇闻。携男抱女,拥挤不动。
又听的锣鸣鼓响,细乐声吹。玳安打着顶马,后面好少的人簇拥着,孝哥骑着马好不威武。原来张二官、李知县都接出去了,派了数十个牢子,都是青衣红帽,半分执事,板子、锁子摆列两旁,一把蓝伞先到了大门。孝哥下了马,见他头戴圆翅乌纱,身穿圆领蓝袍,腰横犀角玉带,足登粉底皂靴,两朵金花,十字披红。见了官人,父子远离,不免眼圈儿红了。请了安,叩了喜,拜了月娘,落了几滴泪。又拜了众姊妹,都喜的眉欢眼笑。这才进入里面,先拜了祖先,后拜了佛堂,复又与官人、月娘长揖,又与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娘奉了揖。众仆妇、大小丫环都来磕了喜头。
然后诉说路上行了多少日,几时到了南京,怎的见了蓝太监,怎的留在府里住,如何款待,怎的与试官说了人情,几时入的场,怎的中了第一名;将住了三日,怎的太监老爷奏明圣上,将儿子补了历城县知县,怎的给了假回家祭祖,定于十月半一准到任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将太监寄来回书递与官人,面签上写着“贤婿大人玉展”,后面打着两颗图书。拆开一看,件件写的明白,与西门孝说的无异,满心欢喜。
于是叫丫环摆了香案,西门庆拈香答谢天地。又叫珙安打发了喜钱,赏了排军牢子二十两银子。
王经回说:“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李知县、张二官、刘学官具帖与爹贺喜。”官人说:“多礼,不敢当。”
不多时,乔大户、吴二舅、黄庄砖厂薛刘二相也来了。将让至书房,未能叙礼,又有谢希大、常时节、孙寡嘴、祝麻子、吴典恩、白赉光都来道喜。还有吴道官、任医官、潘道士和尚道坚、贲弟付、二捣鬼、聂先生、来兴儿都来迎奉。西门庆接送不了。女是左邻右舍。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与二妗子带着郑三姐、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月娘让至上房,都道了喜。又有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口婆子、蔡姥姥、郑妈妈、贲四嫂、冯妈妈、文嫂、薛嫂也来了,末后是李铭、吴惠、房奉、韩毕齐来叩喜。官客在书房待茶,堂客在上房款待。把西门庆、月娘、春娘众姊妹忙的手脚不闲。大门上车马成群。
正是:
运转一番新气象,时来万物有光辉。
少时,众亲友散了,堂客也散了,就只乔大户、吴二舅、大妗子、二妗子、郑三姐、段大姐、两个姑子与妙凤、妙趣未去。
官人与孝哥谢了先生。叫聂雨湖与孝哥写下“新授知县恩科文举晚生西门孝顿首拜”的全柬帖,叫孝哥先到五里原拜了祖;进了城,亲友都要去拜。孝哥答应,冠戴了,骑上马。玳安打了顶马,带着王经、进福、进禄,八个鼓手在前引路,吹吹打打,往亲友家游街夸官去了。
这里西门庆烦先生写了三十多分帖,请了众亲友定下名班大戏,叫了李铭、吴惠与两个干女儿,叫了厨子,杀猪宰羊,预备在景堂,大卷棚贺喜。
晚餐,西门孝回来说:“天太,短走不过来,那里都要坐坐,三天未必走的完。我出去先到了坟上,进了城走了十来家,日头就没了。明日早出去才好,多赶几家,去迟了,人家都要思量。”官人与月娘都说:“说的是,我儿辞不的辛苦。拜完了大总儿歇着罢。”月娘说:“他今日作了官,岁数也不小了,难叫他哥儿了,叫他小大官罢。”官人说:“很好,就这么叫罢。”于是都称孝哥“小大官人”。
说着放了饭,众姊妹也来了。大家吃了饭,丫环递了茶。孝哥说:“我在西湖看了好景致,还带了虎丘人、自行船来。”
月娘说:“你今日做了官,还改不了孩子气。”说的孝哥也笑了。官人说:“这济南府与他丈人到了一处,也该商量着娶亲事了。那里有个上了任现娶官娘子的礼?”月娘说:“你说的是,等明日完了事再从长计议。这时天晚了,大家歇了罢。”说罢,众姊妹回房。官人在黄姐屋里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正乱着,吴二舅、聂先生来了。次是谢希大、常时节、韩主管、贲弟付当支客帮忙来了,少时,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监、李知县、张二官都来了。官人安了座,未及上茶,又有乔大户、任医官、孙天化、祝实念、吴典恩、白赉光、吴道农、和尚道坚都来了。各按次序入座。先上了果酒。把酒来斟。众人与官人把盏。开怀畅饮、两廊下堂客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郑三姐、段大姐、薛姑子、王姑子、蔡姥姥、郑妈妈,还有李桂姐、吴银儿,左邻右舍的娘子、姑娘也来了。月娘安了席,众姊妹巡了酒,里外都是四平八稳的筵席,家童使女巡酒。
一时,开了大戏,只听的锣鼓喧阗,先唱了一出《天官赐福》,第二出是《连中三元》,第三出是《五代恩荣》。
正唱着,黄庄砖厂薛、刘二相来了,说:“我们可来迟,因交皇差不能脱身才来晚。”官人说:“不晚,才唱了三出戏。”大家入了座,说:“隔席不让了。”吴二舅、聂先生看着,换了席面。二人与官人拿了酒,各赶了三蛊,才消饮看戏。小旦下了台,众客点了戏,上了笏板。后戏扮了,开了小戏。一连唱了五出。跳了加官,放了赏,开了正本《麒麟阁》的胄子。是夜,《打登州》、《大闹琼花观》,十分热闹直饮至日西时候才摆了饭,上了羹汤、点心。大客吃毕才煞了台。众客与官人道谢,各自散去。
众堂客又听李桂姐、吴银儿与四个家乐琵琶三弦唱了一回。官人与吴二舅、聂先生、贲弟付、韩主管、谢希大、常时节道乏,加摆一席果酒,七人共饮,叫春鸿、文珮、李铭、吴惠唱南词曲儿,女客散了,才撒了残席。众姊妹各自归房,不在话下。
且说云里守在济南府作参府多年。这日看京报见上有新授本城知县姓西门名孝,甚是诧异,说:“西门孝又是东平府清河县人,此事奇怪,莫不是女婿孝哥罢?但闻得他出了家,又说他回了家。有说他父还了魂,有说他又做了官,未见真假。几次我要另招女婿,奈甘雨儿誓不重婚。因此无心理会了。这几年,我这里本缺礼法,隔着省不得通信。别的是小事,万一他考中了,截取了知县,岂不误大事?须得修书一封,询听询听才好。”主意已定,即叫伴当告诉稿房,如此如此,快写书信一封,装了官封,盖了印,叫马牌子按站递至东平府清河提刑衙门告投,不得有误。伴当答应叫稿房办妥了,行递去了。
不上数日,李知县得了官封,见是提刑衙门的公文,即差衙役与官人送来。西门庆正与孝哥闲谈,玳安说:“县里差人与爹送公文来了。”官人走至仪门,衙役将文呈上。官人见红笔圈点,印封一角上写“济南府城守营参府加一级云公文一件飞递递至东平府清河县提刑西门大人衙门告投,沿途勿损,至干查究速速。”官人看了,知是亲见私书,说道:“收下了,与县令请安。”说罢来到书房,拆了封皮,内有书信一封,展开细看,见是打听孝哥几时得中,因隔省未能全礼;本处知县是否女婿;再贺亲家回阳,官复原职之喜,阖家候安。还要回信。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即到上房见了月娘,把来书与月娘看了。
月娘说:“这倒好。了咱们也修书一封,一面答复,一面议论亲事,岂不两全其美?”官人说:“正该如此。”即叫孝哥:“与你岳父修书一封,你的亲事就在任上娶了才好。途长路远,难道娶了来又回去不成?就说我还去呢,与你母亲一搭里到任上办完了事,我们再回来。”孝哥答应,下学堂修书去了。
将出门,聂先生来见官人。二人叙礼坐下,先生道:“小官人两场都中了,业已入了学,做了官,学生在此无事。请未老爹:还用我不用?”官人说:“此话从何说起?明日小子赴任,还要求老师作个幕宾教导着他办事,还要大大的谢候未能呈递呢!”先生道:“有何德能,敢劳望谢!若说随任一节,学生倒甚愿往。一来师徒还在一处,二来在下亦可养生。”官人甚喜。又说了些散话,先生辞去。
西门庆送至院门,又至上房与月娘说:“几乎忘了正事。”月娘说:“忘了什么了?”官人说:“今日见了先生才想起无答谢他呢!”月娘说:“这可是要紧的事,不亏人家,官从何处来?须得好好的一分礼才下的去。”官人说:“我这就办去。”即到春娘楼上叫兑了二百金、十匹大倾缎、二十匹洋布,叫玳安、王经用盘子装了四盘。
官人带着孝哥到学堂见了先生说:“小子连登金榜,身受皇恩,皆系老师教授,深费心机。我父子无以为报,叫你徒弟磕个头,备了些须薄礼,望老师笑纳。”先生说:“这可不当。教书上进,是学生的本事,得登金樘是老爹府上的阴德。老爹太多礼了。”官人说:“不可过谦,请收了罢。”先生说:“怎敢不收,但却之不当,受之无愧。”又说:“我叩谢了。”才要强跪,官人连忙搀起,先生才受了,叫胡秀收起。大家坐下,胡秀献了茶,孝哥说:“‘书内有黄金’,今日才信了。”又说了些书的好处。官人说:“我还有事呢,失陪了。”先生说:“容日拜谢。”送出月亮门,西门庆、孝哥都回后去了,不在话下。
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