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胧胧上下,鳞鳞重叠
长安城中有两道渠水,一道是引自潏水的清明渠,另一道是引自洨水的永安渠,两道渠水均由安化门西侧流入长安,自南向北穿城而过。正是这两道渠水,使得安化门临渠处景色分外秀丽。名士刘禹锡曾有诗赞道:『长爱街西风景闲,到君居处暂开颜。清光门外一渠水,秋色墙头数点山。疏种碧松通月朗,多栽红药待春还。莫言堆案无余地,认得诗人在此间。』
辛勤几出黄花戍,迢递初随细柳营。
塞晚每愁残月苦,边愁更逐断蓬惊。
年少辞家从冠军,金妆宝剑去邀勋。
不知马骨伤寒水,唯见龙城起暮云。
——王涯《塞下曲二首》
离开曲江后,魏弘节便闷闷不乐——他知道宋忆微今日将会离开京师,但自己却没有前去送行的勇气。也知道茅汇即便滞留长安,也不会再与自己见面。身边的人,如同莺梭燕掠一般,就这样纷纷散开了。
当年游侠组织解散,他也如此沉重地失落过,而今,孤独离索之感再一次环绕在他身边,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回来善和里,尚未进坊,坊正明礼便迎上来告道:“尉迟郎君来找了魏郎好几次了,还说请魏郎务必去找他一趟,干系生死大事。”
魏弘节问道:“坊正所称尉迟郎君,是仙韶院乐官尉迟璋吗?”
料想自己与尉迟璋并无来往,对方着急寻觅自己,极可能是因为沈翘翘,本待不理,但转念想到秦诚人在狱中,又改变了主意,问道:“尉迟璋让某去哪里找他?”
坊正明礼道:“安兴坊乐官院。”
魏弘节谢了坊正,慢吞吞地赶来安兴坊。倒不是他有意怠慢尉迟璋,只是心情不好,似乎对一切都没有了兴趣,对世事都想听之任之。这份自甘堕落之感,较之之前表妹程瑟儿之死对他的打击更为强烈。
他行走在大街上,眼见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各奔目的地而去,似乎只有自己没有方向,只想就此麻木下去。
安兴坊既靠近皇宫,又毗邻兴庆宫,居住者均为显贵。入坊时,正好遇到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魏弘节并未留意到,还是仇士良主动上来招呼,又问道:“魏郎来安兴坊做什么?”
魏弘节道:“去乐官院找个人。”又随口问道:“仇中尉又来安兴坊做什么?”
仇士良笑道:“某住在此坊。仇氏宅第就在乐官院斜对面,魏郎得闲,可要来寒舍做客。”
魏弘节漫应道:“一定。”
仇士良一怔,似乎也料不到魏弘节忽然变得如此随和,又见其神色有异,只是不便多问,便拱手辞去。
魏弘节来到乐官院,门吏刚一通报,尉迟璋便匆匆出迎,上前拖了他手臂,直接将他扯来侧院厢房中。
正如魏弘节所料,沈翘翘人正等在那里,容颜憔悴,双眼红肿,似乎长时间地哭过。她一见魏弘节进来,便上前问道:“魏郎,听说秦郎出了事,他……”
魏弘节简短地道:“秦诚人还活着,目下人在右神策军大狱中。”
沈翘翘道:“右神策军素来听命于郑注相公,魏郎又是郑注心腹,为何不救救秦郎?秦郎常说,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好朋友。”
魏弘节摇头道:“魏某救不了他。”
沈翘翘道:“听说程夫人是魏郎表妹,你是因为程夫人自杀一事而怨恨翘翘,对吗?”
魏弘节不答,只道:“娘子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魏某就要走了。”
沈翘翘急道:“翘翘托尉迟郎君去打听过,说是秦郎是因为杀了神策军将豆卢平而被逮捕,秦郎那样的好人,怎么会胡乱杀人?”
又道:“自从程夫人走后,秦郎便再也不肯见翘翘,听说成日酗酒,已经不成人样儿。翘翘总担心他会出事,想不到真的就出了大事。魏郎,你告诉翘翘,秦郎真的杀了人吗?听说豆卢平是豆卢著之子,秦郎是不是为了掩饰当初某杀死豆卢著一事,不得已才杀了豆卢平?”
魏弘节道:“不是,豆卢平一案是有人刻意嫁祸给秦诚。但他此番遭此大难,也确实是因为豆卢氏。”当即说了有人匿名投书告发秦诚杀死豆卢著一事。
沈翘翘这才明白究竟,惊道:“明明是翘翘杀人,怎可让秦郎为某顶罪?翘翘这就去求见郑注郑相公,将一切说个清楚明白,还秦郎一个清白。”
魏弘节虽然有些浑浑噩噩,但理智不失,忙上前拉住沈翘翘,道:“千万不要。你去了,把自己搭进去不说,事情不一定会有所好转。就算秦诚侥幸脱罪,他知道是魏某将事情真相告诉了你,日后必衔恨魏某一辈子。”顿了顿,又道:“还有茅汇,亦会如此。”
沈翘翘道:“可翘翘总不能见死不救。”
魏弘节道:“事已至此,娘子还是看开些。秦诚一定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娘子卷入其中。你好好活着,便是对他的最大安慰。”
沈翘翘跌坐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面颊上滚落。魏弘节因表妹程瑟儿之死,不愿与她过于接近,况且他自己也有难解愁结,见状便不再多言。出来厢房时,见尉迟璋仍等在庭院中,便道:“尉迟郎君可要看好沈翘翘,别让她做傻事。”
尉迟璋反问道:“什么叫傻事?”又道:“傻人才做傻事,某不认为翘翘是傻子。”
魏弘节摇了摇头,就此辞出。他回来善和坊,也不回水族,只入来河东第大宅,将酒窖中的藏酒尽数搬了出来。一番痛饮后,昏昏沉沉,就地倒下。略微酒醒,便又继续饮酒,到最后分不清白天黑夜,全然不省人事。
忽有凉水当头浇下,魏弘节登时惊醒,半坐起身——
却见一名水族侍从手提水桶站在面前,正是对方将水满桶淋在了自己身上。魏弘节又惊又怒,喝道:“你做什么!”
那侍从忙道:“郑注相公召了魏郎不下十次了,魏郎每次都酒醉未醒,这次郑相公下了死命令,务必将魏郎弄醒。某也是没办法,魏郎莫怪。”
魏弘节问道:“郑注相公找某,可是有什么事?”
侍从道:“郑注相公没说,只说有一件事,非得魏郎亲自去办不可。”
魏弘节遂扶着侍从站起身来,往堂外看了一眼,奇道:“怎么才日上三竿?某从外面回来时,就已经过了正午了呀。”
侍从笑道:“魏郎大概是醉得糊涂了,今日非前日,魏郎已经醉了两日了。”
魏弘节大吃一惊,忙去打水洗脸,匆匆换过衣衫,赶来水族拜见郑注。
郑注头也不抬地问道:“酒醒了没有?”
魏弘节躬身道:“弘节饮酒误事,请郑相公处罚。”
郑注道:“处罚什么?有情绪宣泄出来是好事,偶尔大醉一场也无妨。”顿了顿,又道:“老夫有话问你,当真是秦诚杀了豆卢著吗?”
魏弘节闻言极为惊诧,心中隐约有种预感,忙问道:“难道不是吗?”
郑注沉吟道:“你当时人不在场,也是事后听到茅汇和秦诚叙述经过,他二人合伙骗过了你,杀死豆卢著的真正凶手,是沈翘翘,而不是秦诚。”
魏弘节尽管已有心理准备,闻言还是大吃一惊,问道:“这怎么可能?沈翘翘为什么要杀豆卢著?”
他口中这般问,真正吃惊的却是郑注竟知道了真相。
郑注道:“据说是为了保护茅汇。”
魏弘节摇头道:“那就更不可能了。茅汇是沈翘翘的杀母仇人,事隔多年,她仅凭一双眼睛便认出茅汇是当年刺客,足见心中恨意之深。”
郑注道:“依老夫看,那沈翘翘对秦诚用情已深,当她得知是茅汇托秦诚来照顾她时,对茅汇的感觉便起了变化,不再是恨,而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恍惚与茫然。刚好豆卢著认出了茅汇,她不愿意当晚之事张扬出去,情急之下,便杀了豆卢著。”
魏弘节道:“这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郑注亦无奈摇了摇头,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老夫听侍从白大说,他奉你之命监视时,看到左军金沙河手下连夜从万年县廨运走了一口袋物事。白大还说,你认为那口袋中装的是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弘节忙道:“是了,这件事也是蹊跷得紧,弘节还未来得及禀报相公。”大致说了经过。
郑注大为惊讶,问道:“你认为那女犯柳芬事干玉龙子?”
魏弘节道:“弘节也只是瞎猜的,不然左神策军何以对县狱一名普通女犯如此感兴趣?”
郑注道:“老夫得到消息说,那些暗中监视杜仲阳的神秘人,确实是左军中尉仇士良手下。仇士良这个人可是不简单。当初左、右神策军相争,左军未露败象,他当机立断站到老夫这边,还为摧垮左军中尉韦元素等人添了一把旺火。老夫还以为他是识时务者,现下看来,他还有更大野心。”
踌躇片刻,便命道:“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也没办法摆到台面上公开说。你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不过一定要做得隐秘,别让左军发现。”
魏弘节道:“左、右两军素无往来,郑相公也向来只与右军亲近,弘节贸然去左军军营,怕是会引起仇士良怀疑。”
郑注道:“你还是真是醉糊涂了。除了金沙河,不还有万年县尉成吉吗?那女犯柳芬是他交给左军的,他总不会一无所知吧。”
魏弘节忙道:“是,弘节竟忘了这一节。”又问道:“郑注相公是如何知道是沈翘翘杀了豆卢著的?”
郑注笑道:“老夫就知道你忍不住要问这个。说来你也许不信,这是沈翘翘自己说出来的。”
原来昨日沈翘翘寻到新任宰相李训,告知她才是杀死豆卢著的真凶,并详细叙述了当晚情形。李训遂赶来见郑注,先解释了之前派心腹孟傲持堂帖救下秦诚一事,称他当时便有耳闻,听说秦诚不是杀死豆卢著的真凶,只是一时不便解释,又没有确凿证据,所以先派孟傲救下了秦诚性命。而今既得到沈翘翘的供状及画押,已经可以肯定秦诚不是凶手,这才赶来水族,将实情告知郑注。
郑注看了供状后,相信了沈翘翘的说法,又问她人在哪里,李训可有将她带来。
李训看出郑注仍有处死秦诚之意,便道:“秦诚并不是凶手,郑相公杀了他,也不算真正为豆卢著报仇。那沈翘翘是宫中当红乐人,很受当今皇帝宠幸,留着她,远比杀了她更有用。而今她有把柄落在了某等手中,从此以后,还不得言听计从,不敢违背一字?”
郑注大为惊异,问道:“李相公放走了沈翘翘?”
李训点了点头,道:“郑相公再好好想想某的话,虽则在皇帝面前得费一番口舌解释,但杀沈翘翘不算太难之事。然杀了她又如何呢?豆卢著断然是不会活过来了。相反,留着沈翘翘性命,关键时候,一定能派上用场。”
郑注微一思忖,便点头道:“多谢李相公提醒。李相公说得不错,留着沈翘翘性命,远比杀了她更有用。”显然赞同李训的做法,也决定将此事按下来。
魏弘节听了经过,很是意外,问道:“奇怪,就算沈翘翘决定坦白,她为何要去找李训相公,而不是来找郑相公?”
郑注道:“沈翘翘不是蠢人,她应该是怕老夫既不会放过她,还坚持要杀秦诚。她去找李训诉说真相,至少有旁人知道秦诚无辜,老夫行事会有所顾忌。”
见魏弘节长舒一口气,当即问道:“怎么,你知道老夫不会再杀秦诚,在为他庆幸?”
魏弘节不答,只问道:“李训相公之前又是如何知道秦诚不是杀死豆卢著的凶手呢?”
郑注道:“这件事,老夫也反复思虑过,知道当晚真相者,只有秦诚、茅汇、沈翘翘三人,沈翘翘自己不说,那两人也会竭力庇护她,绝不会说出真相。除了这三人,再没有别人了。因而老夫推想,会不会是昨日之前,沈翘翘便已经去找了李训?”
魏弘节前日在安兴坊乐官院见过沈翘翘,当时她尚六神无主,断无找过李训之事,但他生怕郑注起疑后节外生枝,又改变主意要杀秦诚,遂附和道:“应该是这样。”
又问道:“既是如此,秦诚人押到神策军大狱当晚,李训相公便该知道真凶是沈翘翘,何以不直接让孟傲言明呢?”
郑注笑道:“你一眼就看出内中端倪,这很好。实话说,关于这一点,老夫也很奇怪呢。老夫在想,或许是秦诚一被捕,沈翘翘便猜到与豆卢著有关,遂去找了李训。李训早知道了真相,却没有立即说出来,有意迁延,显然是想用这件事来办什么事。”
魏弘节倒真是糊涂了,问道:“用什么事,来办什么事?”
郑注笑道:“你曾是游侠成员,算是半个江湖人,怎么不明白这些套路?李训手中握有真相,只有他知,老夫不知,你也不知。你想救秦诚吗?李训可以出面营救,但却趁机要挟你魏弘节为他办事。而他手中已握有沈翘翘的供状,救秦诚一命,简直易如反掌,等于是白捡的便宜。”
魏弘节踌躇道:“别说弘节不会救秦诚……”忽见郑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脸色一红,续道:“就算弘节想救人,也会直接恳求郑相公,何必要去找李训?”
郑注笑道:“那么茅汇呢?”
魏弘节闻言大骇,问道:“郑相公认为茅汇去找过李训?”
郑注不答,只问道:“茅汇上次从水族逃脱后,你可有再见过他?”
魏弘节道:“昨日……不,应该是前日,他主动找过弘节,说他要返回终南山去,劝弘节跟他一起走,某没有同意。刚好宋真人也要离开京师,弘节一时失落,连茅汇何时离开也不知道。回来后心绪不佳,这才饮得酩酊大醉。”
郑注笑道:“这就是了,茅汇为人你最清楚,他怎会在这时候扔下秦诚不管,回去终南山?一定是他去找过李训,知道李训将会出面营救秦诚,所以才放了心。”
魏弘节本不大相信,然而细细回忆茅汇前日言行举止,似乎真是这么回事,越想越觉得郑注的推测有道理。然李训既然如此处心积虑,他要茅汇所办之事,定然也是极难了。一时之间,悚然而惊,额头竟有汗珠滴下。
郑注收敛笑容,肃色道:“老夫要你去办一件事,你亲自去神策军大狱提出秦诚。告诉他说,他已被神策军除名,须得立即离开京城,从此再也不准回来,不然只会牵累旁人。”
这“旁人”,显然是指沈翘翘了。
秦诚被提出牢房时,狱卒去除了他项上大枷,这是他被关入地牢后第一次受到优待,料想死期已到,虽然身子轻松了许多,心中悲苦却丝毫不减。
被带到狱厅时,早有人等在那里,却是魏弘节。魏弘节也不多言,简短地道:“秦诚,你已被除去军籍,郑注相公命你从此离开京师,再也不得回来。来人,杖秦诚二十,再放他出去。”
秦诚前几日刚受过重刑,旧伤未复,在牢中又是枷锁缠身,坐卧不得,等于是另一番苦刑,身子极为虚弱,挨了数杖,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秦诚人已在马车上。坐在身边看护的人,竟是魏弘节,但已经没有之前狱厅中的冷峻严酷,而是一脸关切之色。他一时不能相信是真,使劲眨了眨眼睛,才问道:“小魏,这是真的吗?是你救了某吗?”
魏弘节道:“不是,某自问没有救你的能力,惭愧的是,某甚至都没有努力过。救你的人,是沈翘翘。”
秦诚大为惊奇,道:“翘翘她怎么会……”
魏弘节道:“她直接找到新宰相李训,将真相告诉了他。李训又出面来找郑注相公,劝他放了你,同时也不要追究沈翘翘。郑注相公当真是一号人物,竟然同意了。而今神策军已将你除名,你不能再回长安了,不然只会连累沈翘翘。”
秦诚忙问道:“翘翘她……”
魏弘节道:“她知道你已经脱险,且她自己也暂时无碍,李训和郑注相公还想利用她办事。”
秦诚这才略略放心,又叹道:“这可苦了翘翘了。”又道:“小魏,某对不起瑟儿,也对不起你。”
魏弘节摇头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朝外喊了一声,命车夫停下,又道:“某已经向车夫付了足够多的财物,他会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秦诚道:“多谢。”
魏弘节道:“今日一别,怕是再会无期,你多保重。”
秦诚道:“你也是。”
魏弘节点了点头,就此下车,等马车再度启程时,忽扬手叫道:“你放心,某会替你照应沈翘翘的,虽然某并不情愿这么做。”
秦诚鼻子一酸,眼泪当即流了下来。
送走秦诚,魏弘节便开始安排调查女犯柳芬之事。他其实知道郑注更想早日捉住杀死豆卢平的凶手曹建,也就是王清晨心腹侍从,然而九头鸟素以市井为家,要想从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中捞出一个人,实是不容易。反倒是女犯柳芬,人从万年县狱消失,被装进口袋带进了左神策军军营,有形有迹,要好查得多。
这一日,万年县尉成吉忙完公务返回通善坊住处时,忽有一名闲汉拦在前面,问道:“郎君便是万年县尉成吉成少府吗?有人托某带给郎君前县尉郑洪的消息。”
郑洪曾是成吉同僚,之前已因莫名诈死而被罢黜流放。成吉曾听到流言,说郑洪诈死之事跟九头鸟多少有些干系,但他本人断然否认。早先九头鸟一案,完全由右神策军主理,地方官府未有任何涉及。神策军对外也只称九头鸟为乱党,罪名是意图作乱,并未提及旁事。郑洪诈死一事被前京兆尹杨虞卿揭发后,郑洪被逮捕下御史台狱。他受审时只字不提九头鸟及王建等关键信息,只说有厉害仇家上门寻仇,自己无以应对,为保家人平安,不得不诈死。御史中丞李孝本与郑注亲近,根据郑注授意,也未加深究,只按郑洪供状迅即结案,将其流放去了边远之地。
郑洪被解出京时,成吉念在同僚一场,还去送了一程。他也因好奇询问郑洪诈死究竟,郑洪仍是供状上的那套说辞,成吉明知未必是真,却也未再追问。
此刻忽有人来送郑洪消息,成吉不由得心里打起了鼓,遂下马问道:“是谁派你来送消息?”
那闲汉道:“正是郑洪本人。”话音一落,便上前握住成吉手臂。
成吉正感诧异,忽见对方异动,惊问道:“你做什么?”只觉右手一痛,低头一看,却是闲汉用一支尖锥,往自己虎口上刺了一下。
成吉心知不妥,待甩开闲汉呼救,却是一阵头晕目眩,问道:“你……你想做什么?可知某是……”
那闲汉扶住成吉,叫道:“成少府,你怎么了?你可是患了急病?”
成吉还待挣扎着向路人求救,却抵不住药力发作,意识渐渐模糊,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成吉人已不知在什么地方。只觉得阳光极其强烈,他眯缝着眼皮,勉强睁开双目,这才发现自己倚柱而坐,双手缚在柱后。柱子上横挑有一盏气死风灯,亮堂堂的灯罩正落在他额头斜上方,是以他觉得光线刺眼。
室内尚有旁人,有一人就站在柱子正前方。不过成吉眼睛为灯光所晃,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人影,辨不清对方面貌。
那人问道:“成少府醒了?这一小觉睡得可还好?”
成吉怒道:“你是什么人?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敢绑架朝廷命官?”
那人笑道:“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又如何?你成少府还不是一样做了不少龌龊肮脏之事。”
成吉大怒,斥道:“胡说八道。某自进士及第,步入仕途,从未做过一件有愧良心之事。”
那人笑道:“瞧瞧成少府,还真张口就来。你当真没做过一件有愧良心之事吗?数日前,你曾深夜暗送财物给左军军将金沙河,又该怎么说?”
成吉先是一惊,旋即问道:“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道:“某是什么人不重要,某只想知道当晚县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成少府送给左军都虞侯金沙河的口袋,装的到底是财物,还是那已宣称暴毙的女犯柳芬?”
成吉惊讶万状,其细微表情为灯光映照,旁人自瞧得一清二楚。他却仍然强辩道:“成某不知道郎君在说什么。什么口袋、财物的,某一无所知。至于女犯柳芬,已于数日前患了恶疾而死,县狱内外尽知其事,其骨灰亦已由家人领去。”
那人道:“成少府不肯说实话,是不是因为某态度还算客气?实话告诉成少府,某等是受傅一聘请,专门来对付你。”
成吉一怔,问道:“傅一是谁?”
那人道:“女犯柳芬自幼相好的情郎,成少府不知道吗?”
成吉愈发吃惊,随即道:“郎君可知道,傅一正因通奸及盗窃财物罪名被官府通缉?”
那人道:“那又如何?傅一出得起钱,某等这才愿意为他出力办事。”
成吉微一思虑,试探问道:“莫非你们……你们是九头鸟余党?”
那人道:“不管某等是谁,今日成少府不老实说出某想知道的事,休想离开,而且还有好戏在后头。”抖了一下手中的鞭子,“啪”的一声,甚为响亮。
成吉怒道:“你敢刑讯现任万年县尉吗?”
那人笑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某等收了主顾财物,总要给对方一个交代。”又道:“某听人说,那女犯柳芬生得很是标致可人。实际上,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傅一自己。傅一说,他听说万年县尉成吉经手柳芬一案,结果成少府在审讯时被柳氏姿色打动,垂涎许久。当晚成少府夜入县狱,意图逼奸柳芬,结果未遂人意,遂怒而将其杀死,对外则称柳芬患了恶疾,将其尸首也一把火烧了。”
成吉越听越是气恼,怒斥道:“胡说八道,哪有此事!”
那人道:“这是某从傅一口中听到的,他也是听旁人说的,一时难辨真假,所以才雇请某等来查明真相,好日后为柳芬报仇。其实出了这等事,根本无须傅一动手报复,只需将真相传将出去,御史台那些人也不是吃白饭的,被他们听到只言片语,成少府这一生,也就算完了。”
又笑道:“就算如成少府所言,从来没有这回事,可御史台听到流言,联系到女犯柳芬莫名暴毙、尸首又遭官府焚毁之事,还是会派人调查,成少府要如何交代?总有旁人知道真相,总有旁人抵挡不住压力,吐口招供。成少府自己就是吃刑狱这碗饭的,最清楚不过。”
成吉一时踌躇不语,沉吟许久,才道:“柳芬没死,她人被神策军带走了。”又道:“成某也是不得已为之,据说柳芬身上涉及一件朝廷机密大事,神策军要带她去军营问话。”
那人道:“神策军从地方官府带走重要犯人也不算稀奇,可为何要做得这般神秘?半夜提人,还要伪造柳芬已死的假象?”
成吉道:“这个嘛,主要是因为那件机密大事干系太大,即便柳芬和盘托出,也不会再有活路。由县狱伪造其病死假象,更合情合理,还能将机密之事掩盖下来。”
那人道:“什么机密大事?”
成吉摇头道:“某不能说。”
那人道:“成少府可有想过,柳芬不过一名普通妇人,身份来历均无特别之处,如何会跟朝廷机密大事扯上干系?”
成吉道:“这个嘛,某即便想知究竟,也不能多问,正如某所言,那件机密大事干系太大。”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忽问道:“成少府口中的朝廷机密大事,是玉龙子吗?”
成吉惊骇交加,瞪大眼睛,想看清对方样貌,可惜始终不能如愿,便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人笑道:“某等可是九头鸟,知道玉龙子又有什么稀奇?成少府该知道,自从漳王傅母杜仲阳住进东升客栈,九头鸟就留意上她了。”又问道:“可是左军都虞侯金沙河到万年县廨找成少府,以涉秘玉龙子为由,要将柳芬提走?”
成吉叹道:“郎君既然连玉龙子也知道了,成某再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正是金虞候指名要走了柳芬,且特别交代要半夜秘密押送,不能让外人知道。但经过情形并非尽如郎君所言,其中还有些奇怪之处。”
原来当日金沙河到万年县廨,与成吉私下会晤后,并没有立即道明来意,而是先调阅了女牢全部犯人卷宗,再由成吉陪同,亲自去大狱女牢查看。来回转了一圈,看过所有女犯后,这才重新转到柳芬牢房前,指着她人问道:“她是谁?”
成吉道:“她叫柳芬,犯的是通奸及盗窃罪。”
金沙河“哦”了一声,道:“某记起来了,这柳芬从夫家盗取了大量金银珠宝,暗中接济情郎。”又问道:“成少府可有拷问出奸夫及财物下落?”
成吉道:“没有。这柳芬虽是个娇弱女子,却对情郎十分维护,坚决不肯吐露其去向。”
金沙河道:“她犯的可是通奸罪,受得了堂上去衣受刑的羞辱吗?”
成吉怔了一怔,才道:“万年县是京县,天子脚下,须得顾全体面,因而古来惯例,无论女犯所犯何罪,在县廨公堂上都是和衣受刑。”
金沙河点了点头,指着柳芬道:“某要找的人就是她。”
成吉见金沙河神色不同寻常,便将他重新引来官署坐下。金沙河这才说明究竟,称柳芬干系大唐镇国之宝玉龙子,须得秘密转押到神策军地牢讯问。成吉闻言惊讶异常,还待询问究竟,金沙河摆手道:“事关朝廷机密,成少府还是少知道的好。”
成吉是个机灵人,他见京城多事,料想必将有更大的风波到来,也希望能与神策军结交,以为强援,遂应允了金沙河。并按其要求,半夜引军士入牢房,将柳芬制住,装入口袋,秘密用车运往左神策军军营。又命狱卒谎称柳芬病死,还在狱厅外的院子里点了一堆柴火,称已将柳氏尸骨焚毁。
对方听完成吉叙述,也颇感意外,问道:“成少府是说,金沙河一开始并没有直接点名找柳芬?”
成吉点了点头,道:“即便金虞候到了大狱,也没有问及关于柳芬的任何事,只是来回察看,似乎在找什么人,后来才选中了柳芬。”
对方思忖片刻,又问道:“柳芬这桩事,成少府可还有隐瞒之处?”
成吉道:“成某已将所知全部告诉了郎君。”
对方道:“很好。”顿了顿,又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于成少府而言,女犯柳芬终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事。某等强行将成少府带来此处问话,也一样见不得光。这样吧,咱们两相抵消,就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成少府不追究今日之事,某等也当从未打听到女犯柳芬下落,如何?”
成吉也开始隐约感到女犯柳芬事件有些不对劲,未必尽如金沙河所言,只怕还有更深内幕。他越想越是心惊,目下只求早些脱身,忙点头道:“如此,正合成某之意。”他心中尚有疑虑,又问道:“郎君要如何向傅一交代?”
对方道:“这是九头鸟操心之事,不劳成少府多问。来人,送成少府回去。”
当即有人应声上前,将涂有迷药的尖锥扎在成吉手腕上,将他药晕过去。
这假扮成九头鸟绑架万年县尉成吉的人,自然就是魏弘节了。他从万年县尉成吉处得知左神策军军将金沙河选中女犯柳芬的经过后,不由得大起疑心——
如若金沙河一开始便认定女犯柳芬干系玉龙子,如何不立即指名索要其人?以金氏行事来看,他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看过女犯卷宗后,仍不能确认,又亲自到女牢将所有女犯都察看了一遍,这才选中了柳芬。这其中到底有何关窍?
赶回水族禀报后,郑注也道:“这可是有些奇怪了。”
魏弘节道:“金沙河一开始似乎并不是专为柳芬而去万年县廨,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选中了柳氏,称柳氏干系玉龙子一事,倒像是他临时编排出来的理由。”
郑注一时也难以明白其中究竟,便道:“你设法找个可靠的人,到左军大狱中打听打听。若是柳芬被带去左军军营后,日夜受到刑讯,其人必定与玉龙子相关。”
魏弘节道:“左、右两军素来势如水火,互相防范,自从郑相公扶仇士良上位,情况才稍微好些,但只怕一时也难以寻到合适的人选。”
郑注沉吟道:“这样吧,老夫看能不能请动王大将军出面,请他正式到左军军营拜访一次,你随王大将军一道前往,设法进到左军大狱打探。”
二人正商议对策,忽有侍从进来报道:“门外有人求见郑相公。”
郑注皱眉道:“老夫不是交代过,入夜后不见客吗?”
侍从道:“对方自称名叫王师文,还说郑相公听到他的名字,一定会见他。”
郑注瞪大眼睛,转头去看魏弘节。魏弘节震惊之余,亦是一脸懵懂,不知王师文深夜现身水族,所为何事。
郑注便起身道:“不错,这个人很特别,老夫听到他的名字,一定会见他。”
魏弘节忙道:“请郑相公三思。此人是敌非友,还曾经行刺过郑相公,此刻骤然现身,一定有所图谋。”
郑注笑道:“有小魏你守在老夫身边,还怕王师文动手吗?再说了,他这个时候冒出来,断然不会是为行刺。带他去客堂吧。”
魏弘节道:“那么就容弘节先行搜身,将王师文上绑再带进客堂。”
郑注道:“不必了,有客登门,当尽待客之道。”
来到客堂时,王师文人已经等在那里。郑注拱手道:“稀客!老夫久闻王郎大名,想不到王郎竟会主动来水族做客,还真是让人意外。”
王师文甚是客气,躬身行了一礼,道:“见过郑相公。”
郑注道:“好说。王郎深夜大驾光临水族,有何贵干?”
王师文看了一眼郑注身后的魏弘节,微一踌躇,即道:“王某是来投奔郑相公的。”
郑注大为意外,惊奇地打量着对方。
魏弘节先道:“你当真是王师文吗?故相宋申锡故吏王师文?”
王师文坦然答道:“正是王某。之前在水族大门前行刺郑相公的刺客,也是王某。”
郑注道:“那么请王郎告诉老夫,你之前一心要置老夫于死地,而今为何又要来投靠?”
王师文道:“因为害死宋相公的罪魁祸首是宦官,而不是郑相公。王某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也从来没有将郑相公当作对头,之前行刺事件,不过是个幌子。”说到这里,又重重看了魏弘节一眼。
郑注道:“哦,幌子是什么意思?”又问道:“你总看魏弘节做什么?”
王师文迟疑道:“宋真人与魏弘节关系非同一般,某以为……”
郑注道:“以为什么?”
王师文见魏弘节面无表情,便道:“那好,王某便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当即说了宋忆微即是故相宋申锡私生女,有复仇之志,王师文遂为其辅佐。
郑注虽不如之前听到王师文夜访那般震惊,但仍深感意外,亦掉头看了魏弘节一眼,见其人不动声色,遂问道:“那么当日宋真人挺身为老夫挡刀,也是有意为之了?”
王师文道:“正是。行刺事件是宋真人精心策划,意在取得郑相公之信任,好为日后图谋作准备。”
顿了顿,又道:“从这件事便能看出,自一开始,某等的复仇对象便不是郑相公。”
郑注道:“当日水族宴会,王守澄王大将军人也在场,你行刺老夫时,也有机会行刺王大将军,何以放弃良机?”
王师文道:“那是因为宋真人还有更大的计划。本来某原先的计划,就是行刺王守澄,既是为宋相公复仇,也是完成其未竟之举,可一举两得。”
所谓“未竟之举”,自是指宋申锡当年表面欲杀郑注,真正针对的却是大宦官王守澄。
魏弘节听在耳中,心道:“当年风传宋申锡是受命铲除郑注相公,原来其所受诏命,是要铲除王守澄。难怪宋真人痛恨当今皇帝,她早看出当年王守澄调发神策军欲灭宋氏满门,其实根源不在王守澄,而是皇帝有杀人灭口之心。”
王师文续道:“但宋真人一再说,杀了王守澄,还会有第二个王守澄,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有更大的计划,某信了她的话,便一切按她的要求行事。直到后来某发现宋真人刻意接近杜仲阳,想得到镇国之宝玉龙子,某才知道她真正的复仇对象,竟是当今皇帝。”
原来宋忆微认定当今文宗皇帝才是害死宋申锡的罪魁祸首,终极目的是要向当今文宗皇帝复仇。这一节,茅汇早已看出,魏弘节亦辗转听到过,倒也不足为奇。
但王师文士人出身,自小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忠君”那一套理念深入骨髓,当他明确宋忆微的真正计划后,便与其起了分歧。二人均无法说服对方,于是就此分道扬镳,王师文重新隐藏起来,欲找机会行刺王守澄。而宋忆微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竟然大彻大悟,就此放弃了复仇之念,与妹妹宋清秋离开了京师。
郑注又看了魏弘节一眼,这才问道:“王郎该知道,老夫与王守澄王大将军素来一体。你既念念不忘向王大将军复仇,如何还敢来投靠老夫?”
王师文道:“王某现下已经明白了,王守澄只是一个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宦官集团,这也是国家动荡不安的祸根。关于这一点,宋真人的想法倒是对的,杀了王守澄,还会有第二个王守澄,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除非将宦官集团连锅端掉。”
郑注哈哈笑道:“好大的口气!老夫生平也见过不少狂妄自大、不自量力之人,但没有一个人到王郎这个地步。”
王师文缓缓道:“凭王某之力,自是做不到。不过王某很有把握,郑相公已受皇帝诏命,要设法铲除宦官势力,王某特来投奔,意在助相公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可谓震惊四座。郑注当即拍案而起,道:“好你个胆大的王师文,竟敢在老夫面前信口雌黄!”
王师文道:“是不是信口雌黄,郑相公心中有数。当年宋相公亦是受皇帝诏命铲除宦官,王某暗中协助,谋划多时,虽然后来因故事败,但毕竟王某深入参与其中,有诸多值得后人借鉴之处。王某目下已有办法既能保住王守澄,毕竟他是郑相公的大恩人,又能将宦官势力一举铲除。”
郑注当即冷笑道:“这可是越说越离谱了。”
王师文道:“王某诚心赶来投靠,所述也尽是肺腑之言,是收留王某,还是将王某送交官府,以结旧案,全在郑相公一念之间。”
郑注凝视了王师文许久,才道:“你先出去。”将王氏打发了出去,这才问魏弘节道:“你相信王师文是诚意相投吗?”
魏弘节奇道:“郑相公不问弘节是不是早已知悉宋忆微是故相宋申锡之女吗?”
郑注叹道:“是又如何,你不是还是瞒着老夫?”摇了摇头,道:“宋忆微不愧是毛仙翁弟子,灵秀独钟,竟能自己开化,彻底放弃了复仇之念。”
又再次问道:“你认为老夫该相信王师文吗?”
魏弘节心中尚有疑虑,尤其不大相信王师文说素来只以王守澄为复仇目标的说法。他已从茅汇口中得知,王清晨行刺郑注当日,宋忆微人在河东第,一听到隔壁动静,便惊厥而起,生怕是王师文滋事。宋忆微自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王师文,足见王氏仍以郑注为行刺对象。但魏弘节不便明说,只踌躇道:“这很难说。按理,王师文这番话很难取信于人,可弘节知道九头鸟盲秀才曾就复仇一事教训过王师文,对他震撼很大。王师文也确实是因意见不同而与宋忆微反目,但这也只是表明他仍有忠君爱国之心。他突然来投靠郑相公,称……”
郑注忽然道:“老夫与李训确实已受皇帝诏命,要设法铲除宦官势力。”
这是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事。当初郑注以收复河湟为志打动了魏弘节,要收复河湟,最先要做的,除了要设法影响皇帝、执政宰相决策外,还要设法控制神策军兵权。魏弘节以为郑注铲除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及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扶助仇士良等资历更低的宦官上位,除了培植自己势力外,亦隐有此层意思。而今郑注已控制了中枢,皇帝对其言听计从,朝中宰相如李训、贾餗、王璠均为其引荐,其他宰相如王涯等也只是伴食,凡事只知点头附和而已。也就是说,此时的郑注,已经有能力一展抱负,按照之前筹划的太平之策,先收复河湟失地,再清除河北藩镇,却不想在此关键时刻,文宗皇帝竟然向其暗中下达了铲除宦官势力的诏命。
魏弘节自是厌恶宦官当政,然也知道宦官深入朝政是皇帝猜忌朝臣的必然结果,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即时人所云“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一时不敢接话,沉默了许久,才道:“看来也无须弘节再回答,郑相公已经准备接纳王师文了。”
郑注道:“就拿宋忆微这一件事来说,王师文说了实话,你却隐瞒了实情,你说老夫该信任谁?”又道:“不过你没有随宋忆微离开京师,而是留了下来,老夫也颇为感动。因而你庇护宋忆微一事,也就罢了。”
魏弘节道:“郑相公当真要收留王师文,弘节也不能反对,但为安全计……”
郑注摆手道:“你不必再管水族之事,安心去追查曹建及九头鸟余党下落,再好好将左军金沙河及那女犯柳芬之事查清楚。”
顿了顿,又道:“还有茅汇,你设法找到他,问明他可是为救秦诚见过李训,可曾答应了对方什么事。这件事,尤其重要,你若敢徇私,隐瞒不报,老夫绝不轻饶。”
魏弘节只得躬身道:“遵命。”
郑注又道:“你出去时,叫王师文单独进来。”
魏弘节一惊,问道:“郑相公这是要与王师文独处吗?”
郑注点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老夫一贯的原则。去,叫他进来吧。你也早些去歇息,不必再在这里侍奉了。”
魏弘节见郑注意志已决,便行礼退出。又见王师文尚等在门前,便上前告知郑注欲单独召见。
王师文应了一声,正待进去,见魏弘节欲言又止,遂问道:“魏郎有什么要交代王某的吗?”
魏弘节苦笑道:“王郎即将成为郑相公新宠,魏某还有什么可交代的?不过王郎可有想过,你说出了宋真人的真实身份,万一郑相公不肯放过,你若因此而害了她,日后有何面目再见宋申锡于地下?”
王师文道:“郑相公与旁人不同,某有把握,他不会再追究此事。”忽又低声道:“魏郎向郑相公隐瞒了宋真人真实身份,而今他对你不会再像往日那般信任。魏郎既已失宠,何不就此离开,去寻宋真人?”
魏弘节一愣,问道:“王郎不是来辅佐郑相公的吗,何以要劝魏某离开?”
王师文微微一笑,道:“宋真人是宋相公唯一爱女,王某当然希望她美满幸福。”
魏弘节一时怔住,待要询问几句宋忆微之事,王师文却已经转身进堂。
次日一早,魏弘节正待前去京兆府查问一事,忽见有名胡帽男子在对街槐树下向自己招手,心中一惊,还以为是茅汇,急忙奔过去叫道:“某正要找你,你可是见过新宰相李训……”
对方抬起头来,不是茅汇,但亦是个熟脸。魏弘节立时认出对方,道:“你不是王清晨的心腹侍从曹建吗?你好大胆,目下京兆府正在通缉你,你还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
曹建道:“某有事找魏郎,不得不冒险。”
魏弘节昨晚见过王师文夜访水族,心道:“莫非这曹建来,也有什么峰回路转之事?”当即问道:“什么事?”
曹建道:“某带魏郎去见一个人?”
魏弘节道:“什么人?”
曹建道:“魏郎去了自然会知道。”
魏弘节冷笑道:“魏某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事先说清楚,某可不会跟你走。还会就此拿下你,送交京兆府。”
曹建便道:“王清晨。”
魏弘节大吃一惊,道:“什么?王清晨还活着吗?某亲眼见到她被射死了呀。”
曹建不答,只道:“魏郎想知原委,就跟某走。”
魏弘节自恃武功高强,也不怕对方玩弄花样,便道:“好,前面带路。”
安化门又名达礼门,建于隋初,是长安外郭南城墙的最西门,亦是联通城内外的重要枢纽。门外建有赤帝坛,坛高七尺,广四丈,每年立夏日,唐廷均在南郊祭祀赤帝。
长安城中有两道渠水,一道是引自潏水的清明渠,另一道是引自洨水的永安渠,两道渠水均由安化门西侧流入长安,自南向北穿城而过。正是这两道渠水,使得安化门临渠处景色分外秀丽。名士刘禹锡曾有诗赞道:“长爱街西风景闲,到君居处暂开颜。清光门外一渠水,秋色墙头数点山。疏种碧松通月朗,多栽红药待春还。莫言堆案无余地,认得诗人在此间。”
安化门门内的坊里,亦跟着沾光,达官贵人之家多引渠水入宅,形成多处园林景色。如安化门门内东侧安乐坊,有唐玄宗京兆尹王鉷于天宝年间兴建的园林。安乐坊紧北面的昌明坊,有著名的家令寺园。安化门门内西侧大安坊,有名将李晟的大安园,园中竹林茂密。又有郭子仪的山水池院,池连南北二坊,筑有大安亭。唐人吕温作有《春日游郭驸马大安亭子》一诗:“戚里容闲客,山泉若化成。寄游芳径好,借赏彩船轻。春至花常满,年多水更清。此中如传舍,但自立功名。”
安化门既是长安诸多城门中民众进出最为频繁的城门,兼之门外门内风光旖旎,游人若织,遂被唐廷选作了示众之门,凡十恶不赦之徒,枭首后均将首级悬于城头示众,用以警戒世人,与选闹市作为刑杀场所一个道理。
曹建引魏弘节来到安化门外,即翻身下马。魏弘节知道神策军已将王清晨枭首示众,首级正悬挂在安化门城楼上,当即问道:“你该不会是带某来见王清晨人头的吧?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了。”
曹建道:“魏郎稍安勿躁,请听曹某一言,城楼上面挂着的人头,不是清晨娘子。”
魏弘节闻言一呆,问道:“你说什么?”
曹建道:“曹某有十足把握,那颗人头绝不是清晨娘子。”
魏弘节仰头看去,却只见木笼中所装首级披头散发,又经风吹日晒,皮肉腐烂了大半,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
曹建似是看出魏弘节心中疑惑,又道:“仅凭相貌,固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但清晨娘子的头发黝黑,光亮如漆,这人头则发色棕黄,完全不是一个人。”
魏弘节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该不会……该不会……”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却不敢去想。
曹建见魏弘节沉吟不语,料想已取信于对方,遂告道:“必是左神策军军将金沙河暗中将尸首调了包。”
魏弘节道:“果如你所言,金沙河留下王清晨尸首有什么用?”
曹建道:“魏郎该知道清晨娘子身份不简单,她身子上有一些文身,具体文了些什么,旁人都不清楚,或许金沙河想从尸身文身上发掘什么秘密。”
魏弘节道:“难道首级上也有文身不成?”
曹建难以对答,遂道:“总之,事情极不对头。可曹某正被官府通缉,难以出面调查此事,不得已,只能来向魏郎求助。”
魏弘节冷笑道:“你向魏某求助?哼,你想利用这件事扳倒金沙河,好为王清晨报仇,是也不是?”
曹建昂然道:“是曹某射杀了清晨娘子。她行刺之前有过交代,如果失手被捕,就由曹某将她射杀,免得她受刑受辱。如果当场被杀,也无须再为她报仇。某只需设计除掉秦诚,便算大功告成,自可离开长安,去过自己的日子。但曹某做不到。那金沙河当众羞辱清晨娘子,某总也忘不了那一幕。可某没有能力对付金沙河,只好来找魏郎帮忙。”
魏弘节道:“你杀了右军军将豆卢平,嫁祸给秦诚,又暗中告发秦诚是杀死豆卢著的凶手,秦诚险些因此丧命,还想魏某帮你?”
曹建见魏弘节已知原委,略感意外,但也不否认,只道:“秦诚无情无义,利用旧情捕捉了茅汇,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况且他最终不还是没死吗?也真是命大,闹到这般地步,老天爷都不肯收了他,大概也是天意如此。”
又道:“魏郎固然与秦诚交好,可你与茅汇不也是兄弟吗?清晨娘子是为茅汇而死,人死了不说,尸身还被奸人利用,魏郎念在茅汇一节,也该出手相助。只要魏郎同意查清此事,揭穿金沙河真面目,某愿意自行到京兆府投案自首。”
魏弘节踌躇片刻,问道:“你为何要找魏某帮忙?听说你们九头鸟共有三部,每部首脑人物都称秀才,故名三眼秀才。王清晨与盲秀才虽死,不是还有另一名秀才吗?你何以不向他求助?”
曹建摇头道:“某不知道另一名秀才的身份,只有清晨娘子和盲秀才知道他是谁。”
又冷笑道:“九头鸟出了这等大事,也不见那秀才出来收拾残局,料想也只是个明哲保身的势利之徒。”
魏弘节心道:“某已受郑相公之命调查金沙河,再查首级真假也不过是顺带之举。而且这颗人头,极可能就是……就是……”
正想到关键之处,曹建又问道:“某听到消息,说是茅汇人还活着,可是真事?”
魏弘节摇头道:“目下某也不知道他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曹建道:“那么清晨娘子首级这件事,魏郎到底愿不愿意帮忙?”
魏弘节心道:“昔日九头鸟眼线遍布京城,虽然组织被摧垮,但被捕就擒的只有少数人,绝大多数成员都抢先隐匿了起来,残余势力应该还不小,某大可以利用这一点。”当即点了点头,问道:“你可否帮某查一件事?”
曹建大喜过望,忙道:“魏郎请讲,曹某一定尽力而为。”
魏弘节道:“数日前,金沙河派人秘密从万年县狱提走了一名名叫柳芬的女犯,你可否帮忙查下这柳芬目下人是否在左军大狱?”
曹建点头道:“此事不难办,魏郎安心等某消息便是。”
又想起茅汇之事,心有不甘,问道:“茅汇当真没死吗?清晨娘子为了替他报仇,费尽了心机,明知行刺郑注极难,最后还是舍身赴死。”
魏弘节听到“舍身赴死”一句,心有所感,遂实话告道:“茅汇人确实没死,但目下某也不知道他人在何处。如果你能设法探听到他的消息,务必第一个通知魏某。”
确实如郑注所料,茅汇为了营救秦诚,去找过新宰相李训,但不是在沈翘翘向李训供出真相后,而是在那之前。
原来当夜茅汇得知秦诚为人告发后,料想郑注必会迅即置其于死地。想救秦诚,一百个茅汇和一百个魏弘节加起来都不够,须得请出一个极有分量的人——
而当世能令郑注俯首听命者,只有文宗皇帝与王守澄二人。皇帝不作妄想,王守澄素来对郑注言听计从,断然不会忤逆郑氏去救秦诚,况且秦诚会一力承担杀死豆卢著的罪名,王守澄即便有心,也不便庇护。
那么就只能从郑注同盟中寻找人选了,李训是新任宰相,靠郑注谋得高位,在世人眼中,他理所当然是郑注最稳固的密友。
最重要的是,茅汇与其人相识,当年武昭因不得志而口出狂言,扬言要刺杀执政,由此得罪了宰相李逢吉。茅汇彼时已在金吾卫崭露头角,居中调节,平息了此事不说,还赢得了李逢吉的青睐,特意派侄子李训与其结交。至于李逢吉叔侄因政治目的再度告发武昭,则是后来之事,二人也料不到武昭、茅汇原是朝廷刺客,受此拖累,竟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一离开自雨亭,茅汇便将目光锁定在新宰相李训身上。他逃脱了侍从的掌握,由水族西园翻入令狐大宅,也不及与宋氏姊妹招呼,便匆忙出去,直奔东门,以郑注侍从身份要求出坊。
坊正明礼曾见过茅汇与王清晨在一起,而后又经常见到他出入令狐大宅,似与郑注心腹魏弘节交好,虽不知对方确实身份,却也不敢轻易得罪,当即照办。茅汇手持明礼签发的通行文书,一路狂奔到崇仁坊,紧急求见宰相李训。
李训当时尚未就寝,仍在灯下阅览公文,忽有侍从送信进来,告道:“门外有一名男子求见,这是他的信函,说是李相公看过信后,一定会见他。”
李训自当上宰相,每日以各种名义登门拜见者络绎不绝,听说有人深夜求见,本不以为意,正待挥手斥退侍从,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改变了主意,命侍从将信函呈了上来,打开一看,骤然色变,起身问道:“他人在哪里?快带他进来。”又急道:“进来前,将他绑了。”
不一会儿,侍从将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押了进来,正是茅汇。
侍从禀报道:“这人身上没有兵器,属下去绑他时,他也未加反抗。”
李训点了点头,径直走到茅汇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果真是你,茅汇!不过茅郎相貌可比当年老了不少。”
茅汇甚是平静,道:“岁月催人老,李相公又何尝不是呢?”
李训道:“不错,老夫与茅郎都老了。”颇有感慨怀旧之意。
又道:“当年老夫听说你水土不服,死在了贬地崖州。料想以你茅汇之能,不至于如此,一定已寻找机会遁去。多年来,老夫也一直在等待茅郎上门寻仇,只是料不到你今日竟公然寻上门来了,胆子可真不小!”
他是士族出身,进士及第,即便品性有亏,但才学却是极为出众,不然也不能与“三头名士”张又新这类士林名士为密友。他为郑注援引入朝后,也只以文学侍臣的身份亲近皇帝,为其讲解《周易》等,极少参与郑注、王守澄与左神策军等各方势力的争斗,是以竟不知茅汇重现长安,为郑注所捕又“死”在右神策军军营一事。
茅汇道:“李相公以为茅某是来向你寻仇的吗?当年武昭事件,不过牛李党争的牺牲品而已。茅某已尽所能,不肯同流合污,但仍未能挽救局势,还能有什么话说?况且李相公作茧自缚,不也身陷其中了吗?某二人还有何仇怨可言?”
李训闻言点了点头,命侍从解开茅汇身上绑索,又道:“叔叔当年很赏识你,说茅郎见识不凡,今日听君一言,果然与众不同。那么茅郎说说看,你今日为何来找老夫?”
茅汇道:“求李相公出面救秦诚一命。”
李训奇道:“秦诚?是右军中尉王守澄心腹爱将秦诚吗?”
茅汇道:“正是他。”
李训道:“茅郎竟肯为了秦诚深夜赶来见老夫,莫非他也是游侠成员,是茅郎昔日同僚?”
茅汇道:“不错,当日茅某与秦诚同为刺客,为朝廷平藩效力。后来众人四散,秦诚与茅某年纪还小,本可脱离朝廷,尤其秦诚为人宽厚平和,与世无争,做个普通百姓,最合适不过。是茅某坚持要他加入神策军,好照顾沈翘翘。”
大致说了沈翘翘之事。又称当晚水族宴会,自己先被沈翘翘认出,后被豆卢著撞破,秦诚不得已杀了豆卢著,而今遭人告发,已被郑注逮往右神策军军营,怕是活不过今晚。
李训惊奇万分,道:“原来那当红乐伎沈翘翘竟是逆贼吴元济之女,这可让人想不到。”又道:“茅郎肯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足见诚意,可老夫为什么要帮你?”
茅汇微一迟疑,即道:“茅某愿意辅佐李相公成就大事。”
李训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老夫已位居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需要你一介武夫的辅佐吗?茅郎真当老夫是郑注,成日只交结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便自以为能处理军政大事、治国平天下?”
茅汇道:“李相公是万人之人没错,但只是一人之下吗?怕是神策军两中尉便不肯同意,两位枢密使不会同意,就连翰林学士郑注也不会同意。”
李训脸色遽变,拂袖起身,在堂中来回走了几圈,这才问道:“茅郎可知道老夫与郑注因事起了冲突,正闹不和?”
茅汇道:“不知道。就算真的不和,郑注眼中只有利益,只要有利可图,他没有不接受的。以李相公而今的地位,你出面求情,郑注会不给面子吗?”
李训思虑良久,才道:“要老夫出面救秦诚可以,但茅郎必须为某做一件事。就这一件事,只要茅郎能做到,老夫不但出面营救秦诚,还会放茅郎走,不会强留你在某身边做事。”
茅汇忙道:“请李相公明示。”
李训道:“除掉魏弘节。”
茅汇大为惊讶,连连摇头道:“这件事,茅某办不到。”
又实话告道:“其实魏弘节也是游侠成员,茅某与他还有秦诚自小一起长大,情若兄弟。而且游侠有铁律,成员不能互相背叛。某若杀了魏弘节,便是违反铁律,自此在天地间再无立足之地。”
李训一怔,问道:“既然魏弘节也是游侠成员,茅郎何以不找他出面营救秦诚?”
茅汇道:“魏弘节与秦诚已反目成仇,他不亲手杀了秦诚,已是不错,又怎会出面救他?”
李训道:“那么秦诚生死悬于一线,魏弘节见死不救,算不算是背叛?”
茅汇道:“茅汇斗胆请教,李相公为什么要除掉魏弘节?李相公与郑注是同盟,魏弘节则是郑注良助。茅某实在想不出,李相公有什么理由要除去自己同盟的人。”
李训傲然道:“老夫自有老夫的理由,无须告诉茅郎知晓。”
茅汇料想李训不光是想要对付魏弘节,还有针对郑注的更大计划,遂道:“如果茅某能令魏弘节离开郑注,离开长安,对李相公而言,结果是不是一样?”
李训先是一怔,沉吟片刻,点头道:“好,既然茅郎与魏弘节曾为昔日同僚,兄弟情深,老夫也不能强人所难。只要茅郎能令魏弘节就此离开京师,再也不要回来,也算是达成了目标。”二人遂有约定。
李训又派心腹孟傲赶去右神策军军营,先行救下秦诚,许诺等魏弘节离开长安后,他便正式出面营救秦诚出狱。
茅汇沉吟道:“郑注为人精细,或许会看出其中联系,怀疑魏弘节一事与李相公有关。李相公打算如何救出秦诚?”
李训道:“老夫自有办法,你专心办好你该办的事。”
茅汇道:“李相公放心,魏弘节这件事,茅某已有万全之策。”
李训道:“好,那老夫就专等茅郎好消息。”
然后面之事并不顺利,茅汇将宋忆微诓骗到曲江鸡毛店附近,却有哑巴道士出来干涉。之后还是宋忆微自己愿意配合演一场戏,她自己也很好奇,魏弘节到底会不会为她而放弃理想与心志。结果虽令她大为欢喜,她却不愿意心爱的男子为难,在魏弘节即将允诺的一刹那站了出来,终导致茅汇之计功败垂成。
离开曲江鸡毛店后,茅汇便赶来平康坊,径直去寻杜仲阳。他在曲江鸡毛店后林时,趁魏弘节心神不宁,从其腰间窃取了腰牌。那腰牌只是普通的令牌,自比不上官员鱼符及神策军腰牌威风,但那却是水族独有的绿腰牌,有心人一眼便能认出来。茅汇将腰牌挂在腰带明显处,大模大样直接来敲名妓景悦的院门。
开门者正是杜仲阳本人,见只有茅汇一人,格外惊讶,问道:“茅郎是独自来的吗?没有王宰相府中仆人作陪吗?”
茅汇拍了拍腰牌,道:“那些人以为茅某是郑注的人,不敢对某怎样。”
杜仲阳便请进堂坐下,告道:“景悦母女有事外出,今日家中只有秋娘一人,郎君大可放心说话。”
茅汇问道:“秋娘搬来这里后,可有再见过王师文?”
杜仲阳道:“王师文没见过,倒是见过宋忆微宋真人几次。”
茅汇大为惊讶,问道:“宋忆微来找过秋娘吗?”
杜仲阳道:“其实秋娘早就认得宋真人,某曾慕名到华阳观请她治病,只不过当时不知道她的来历与身份。后来宋真人自己寻上门来,秋娘很惊讶,生怕她遭了外面那些人的毒手。她却安慰某说不用担心,她有医师的身份,旁人只以为她是来为某治病。”
茅汇忙问道:“宋忆微说了些什么,她三番几次来拜访秋娘,应该不光是上门诊治那么简单吧?”
杜仲阳道:“宋真人说她在华阳观见到某时,便已猜到秋娘身份。又直接表明她是故相宋申锡之女,想为父报仇,然后便询问玉龙子的下落。秋娘见这女孩儿心志不小,不像王师文,只想杀了郑注和王守澄,估计她打探玉龙子,是想进一步对付皇帝,当即劝她,非凡之物,即便落入凡人之手,也没有消受的福气。”
茅汇心道:“到底是杜仲阳,一眼便能看穿宋忆微的心思。”又问道:“那宋忆微怎么说?”
杜仲阳道:“宋真人说她并不是垂涎宝物,也不想利用它得到权势,仅仅想为父报仇而已。秋娘便明白地告诉她,某其实也不知道玉龙子下落,外面那些人寸步不离地监视秋娘,只为等待知道玉龙子下落的人。宋真人来过几次,秋娘都是这般说法,她便不再打听。”又问道:“可是宋真人出了什么事?”
茅汇忙道:“没有。宋真人忽然大彻大悟,决意放弃复仇,而今已带着她妹妹动身返回江淮去了。”
杜仲阳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好。”又叹道:“到底是毛仙翁的弟子,虽一时为仇恨蒙蔽,修道功力仍在,最终还是放下了。”
茅汇道:“茅某今日登门拜访,是为王师文而来,宋真人曾托茅某劝其放弃复仇,离开京师。之前因为王师文与宋真人报仇方式不同,二人分道扬镳,宋真人不愿意旁人多管宋家的事,故而让茅某给王师文带话。而今宋真人自己也放弃了复仇,愈发要劝王师文回头了。”
杜仲阳道:“秋娘答应茅郎,如果见到王师文,一定将这番话带到。”
茅汇道了谢,遂起身告辞,又道:“今日一别,怕是不能再见。秋娘请多多保重。”
杜仲阳惊问道:“怎么,茅郎也要离开京师?”
茅汇心道:“某也不知道某自己还有没有命离开京师。”表面却道:“是,茅某准备返回终南山,从此再不问外事。”
杜仲阳道:“如此也好,京师是非之地,而今朝纲混乱,终将发生大事。”
又深深叹息道:“茅郎和宋真人都可以选择离开,某却是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言谈之间,甚为伤感。
茅汇离开景宅,出来小巷,果然无人阻拦,一路太平。路过昭义进奏院时,正好遇到新任宰相李训心腹孟傲。孟傲刚从进奏院出来,一眼见到茅汇,忙扬手招呼道:“想不到会这里遇见郎君,这可是真巧。”
茅汇道:“也是巧,茅某正想去崇仁坊拜见李相公呢。”
孟傲道:“甚好,某也正要回去崇仁坊,郎君便随某一道吧。”
崇仁坊位于皇城正东,是长安位置最好的坊区,居住者多为王公贵族,藩镇进奏院也多设在此坊中。孟傲带着茅汇回来崇仁坊李训宅第,直接引他进来客堂。然李训入朝未归,茅汇只能干坐等待。到下午时,李训归第,听说茅汇正等在客堂,也不及更衣,直接穿着朝服赶来见客。
茅汇先上前见礼,随即告道:“实在抱歉,茅某未能办到承诺之事,请李相公处罚。要打要杀,茅汇绝无怨言。”
李训本来期待甚高,闻言不免失望,道:“之前茅郎与老夫有过约定,只要你除掉魏弘节,老夫便助你救出秦诚。茅郎提出不杀魏弘节,只令他离开郑注,离开京师,老夫也同意了。为了表示诚意,老夫甚至派孟傲持堂帖连夜赶去神策军军营,从郑注刀口下救下了秦诚。而今事不过一日,你便来告诉老夫,说你未能办到,打你杀你还是小事,那郑注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叫老夫如何收场?”
茅汇道:“茅某若办到承诺之事,李相公打算如何收场,便照旧好了。”
李训冷笑道:“你可真会算计,算计的本领不在那郑注之下。”言语之中,显然对郑注极为不满。
又道:“昨夜承诺犹在耳边,茅郎便称未能办到约定之事,让人情何以堪?”
茅汇道:“茅某本有十足把握,但最终还是……算了,多说无益。之前李相公已派孟傲救下秦诚,若就此放弃,郑注亦会起疑,不如李相公再提一件事,茅某尽力去办,若是办成,还请李相公出面营救秦诚。”
李训冷笑一声,道:“其他的事,茅郎能办到,旁人也能办到。唯独魏弘节这件事,旁人办不了。茅郎既办不到,营救秦诚出狱一事,也别再作妄想了。”
茅汇道:“茅某昨夜拜访李相公时,曾提出愿为李相公效力。李相公却不大瞧得起茅汇,认为茅某只是一介武夫,不足以辅佐相公。魏弘节也只是一个武夫,无非武艺好些,其他也都稀松平常,李相公何以一定要对付他?”
李训道:“因为老夫与郑注不同,武夫在老夫身边没什么用,但在郑注那样的人身边……”哼了一声,未说完下面的话。
茅汇沉吟道:“虽说茅某是办事不力,但这件事不成,也有好处。若是魏弘节真的离开了郑注,李相公又在此时出面营救秦诚,以他为人,必会起疑。而今李相公新登相位,地位尚不稳固,而郑注倚仗王守澄,在朝中盘旋已有数年。当年宰相宋申锡欲除郑注而遭反啮,便是前车之鉴。而郑注今日之地位,更是今非昔比,非但有神策军支持,皇帝也对其青眼有加,李相公实不宜与他为敌。”
李训道:“茅郎的意思是……”
茅汇干脆地道:“除掉一个魏弘节,郑注势力仍在,仍然有皇帝及神策军支持他,不如行釜底抽薪之计,茅某替李相公杀了王守澄,李相公趁机推举亲信之人为右神策军中尉,如此,郑注便失去神策军的后援,即便仍有皇帝垂青,却再也不能为所欲为。”
李训道:“茅郎忘了吗,王守澄只是右军中尉,现任左军中尉仇士良也是郑注一手扶持上来的。”
茅汇道:“不怕告诉李相公说,左军中尉仇士良心计深刻,非同小可,与郑注并非一条心。”大致说了昨夜万年县廨所发生之事。
李训踌躇道:“虽然有些诡异,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左神策军军将金沙河从万年县狱带走了一名女犯,内中能有什么玄妙之处?郑注不也一样能指挥右神策军军将从万年县狱提走犯人吗?”
茅汇道:“想必李相公已经知道漳王傅姆杜仲阳被迫滞留京师一事。茅某听说那些暗中监视杜仲阳、有所图谋者,并不是王守澄的右军,也不是郑注手下,而是左军仇士良的人。茅某还听说,左军提走的女犯名叫柳芬,夫家是西市做珠宝首饰的,极可能……”
李训骤然醒悟,道:“仇士良是为了玉龙子!”
玉龙子是大唐镇国之宝,传闻得玉龙子者得天下,不仅得天下,而且天下兴。当年武则天不以为意,随手将玉龙子赏赐给了孙儿李隆基,结果后来李隆基在极为险峻的争斗中胜出,登上皇位,是为唐玄宗,并一手开创了举世闻名的开元盛世。而后玉龙子又在唐玄宗手中丢失,之后便有安史之乱,大唐国力一泻千里,再也未能恢复往日荣光。
仇士良只是个阉人,之前又不为文宗皇帝宠信,此番能够出任左神策军中尉,全仗郑注居中出力。而仇氏既然垂涎玉龙子在先,必是早有打算,极可能是欲行废立大事,用玉龙子辅佐新君上位。而郑注对此毫不觉察不说,还助了仇氏一臂之力,令其得到了中央禁军兵权,得以与王守澄抗衡。
李训很是兴奋,徘徊了数圈,才逐渐镇定下来,道:“仇士良野心不小,竟想染指玉龙子,他跟当今皇帝可不是一条心。不过这样也好,老夫正好可以利用他来对付王守澄与郑注。多谢茅郎将这条消息告诉了老夫。”
茅汇试探问道:“那么茅某与李相公可否有个新的约定?”
李训道:“老夫也很想要茅郎替老夫杀了王守澄,以此为交换,老夫出面营救秦诚。但此举风险太大,茅郎极可能失手,就算侥幸得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无论是被当场格杀,还是被生擒活捉,以郑注之精明,早晚会怀疑到老夫身上。”
茅汇道:“李相公可以先救秦诚,等过几个月,茅某再去行刺王守澄。如此,郑注便不能将二者联系起来。”
李训思忖许久,才道:“这样吧,老夫尽快去善和坊拜访郑注,先设法将昨晚某派孟傲救下秦诚之事搪塞过去,看郑注如何反应。如果有机会救出秦诚,那么老夫会尽力而为,茅郎日后去刺杀王守澄。如果时机不佳,老夫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那么也只能就此算了。当然了,茅郎也不必再去替老夫行刺。”
茅汇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微一踌躇,即应道:“那好,就照李相公的意思办,也要多谢李相公对某茅汇信任有加。”
李训笑道:“你茅汇的人品,老夫当年便有所领教,当然信得过。”
又问道:“茅郎想不想知道当年是谁揭发了你和武昭的游侠身份?”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当面问茅汇类似的话,前一次是九头鸟首脑盲秀才,这一次则是当朝宰相李训,亦是当年武昭案件的始作俑者及当事人。
茅汇一时惊疑难定,不敢接话。
李训笑道:“老夫猜茅郎心中一定很想知道,但理智提醒你最好不要知道。老夫这就主动告诉你,是郑注。”
茅汇已经料到会听到一个自己十分熟悉的名字,但这份熟悉,仅仅因为对方曾是昔日同袍,却不想李训说出来的竟是郑注的名字,当即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可能是他?”
李训道:“茅郎忘了吗?郑注曾是李愬心腹,二人一度同吃同住。茅郎和武昭当年都在淮西听李愬之令行事,极可能是李愬将你二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了郑注。”
茅汇一时觉得匪夷所思,当年他率秦诚、魏弘节跟随武昭到淮西,助前线唐军一臂之力。李愬身为唐军主帅,确实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如果是李愬泄露了秘密,为何郑注最初竟不知道秦诚和魏弘节也是游侠成员,还是因为武昭和茅汇是首脑人物,李愬只提了他二人的名字?
李训又恨恨道:“当年之事,老夫固然有不对之处,然而正如茅郎所言,武昭事件,不过是朋党之争的棋子而已。但郑注横里插了进来,匿名告发了茅郎和武昭的游侠身份,导致双方均一败涂地,家叔被贬出朝,自此郁郁终身。老夫堂堂进士,宰相之侄,竟由此沦落为罪犯。”
茅汇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李训为郑注所举荐,却仍然恨其入骨,一心想要对付郑氏。只不过此人当真了得,与虎谋皮,能将恨意压在心底,表面照旧讨好利用郑注,两不相误。
李训见茅汇踌躇不语,问道:“怎么,你心中一点恨意都没有吗?你处刑之重,仅次于武昭,被判流放崖州,且终身不能返回中原,等于判了死刑。”
茅汇道:“李相公可有实据,证明是郑注所为?”
李训道:“老夫秘密调查此事多年,一心想找到当年的告密者,自然是有十足把握,才会将真相告诉茅郎。”
茅汇道:“多谢李相公见告。”
李训又道:“那郑注既非牛党,亦非李党,忽然插上一脚,无非是看戏不怕台高,想看双方的笑话,这等险恶用心,也可谓人间罕有了。”冷笑一声,续道:“也亏得他行举报之事,不是出于私人恩怨,不然老夫这次入朝,哪里能得到他的援引?”
茅汇道:“郑注小人之心,茅某早已看穿其品性,一直劝魏弘节离开他,只是小魏执迷不悟,始终不肯回头。”
李训见茅汇起初虽然吃惊,但最终还是无动于衷的态度,远不及自己衔恨郑注之深,便道:“茅郎与老夫既有约定,遵照执行便是。无论事成与不成,茅郎都不必再登门了,以免旁人看到起疑。”
茅汇应道:“是,茅汇不会再与李相公见面。若李相公救了秦诚,茅某自会知晓,然后开始安排行刺王守澄的计划。李相公放心,无论成与不成,茅某都会抢在被捕前自杀而死,绝不会牵累旁人。”
李训点点头,道:“茅郎做事,老夫自然放心。”
辞别李训,李府下人引茅汇自后门出来。他一时颇为彷徨,虽然李训并未保证一定会救出秦诚,但以目下局势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而今他只能静静等待,为日后计,也不能再与任何熟人见面,包括魏弘节在内。
出来崇仁坊时,却见坊门贴了一张新告示,称王清晨因行刺朝廷重臣而伏法,而今正悬首于安化门示众云云。
茅汇心中忽然大为震撼,对于王清晨,他最深刻的印象,仍是她当年扎着冲天扎羊角辫、穿着红衣裳的样子。当日一夜缠绵,他回忆起来总觉得模糊,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清她的面目,然而那少女特有的体香,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却始终徜徉在他脑海深处,并时刻提醒着他,那不是一场春梦,而是切切实实地发生过。
不知不觉中,茅汇来到了安化门下。
挤在门外观看王清晨首级的民众竟然不少,除了因为罪犯是个美貌妇人外,还因王氏曾为长安首富。京师人大多去过长乐坊徐氏酒肆,认得王清晨,此刻仰见那木笼中的人头披头散发,形容枯槁,早已失去昔日清秀之像,不由得想起“白骨青山,美人黄土”的老话,格外生出几分同情来。
茅汇未挤进人群中,只远远站在圈外,举头凝视着木笼中的首级,心头滋味极为复杂。
悲戚吗?伤逝吗?
他对王清晨,说不上有深情爱意,但那一夜的旖旎风流,始终挥之不去,她也以独特的姿态,留在了他心底深处。至于她为了他行刺郑注,则是他万万预料不到之事。她肯为他舍弃性命,那么她爱他,断然胜过爱她自己了。而他对她,却始终没有动过真情,即便现下他来看她最后一眼,也仅仅是内心歉疚驱策而已。
正郁郁伤感之时,忽感受到一丝异样气息,茅汇有所警觉,本能地去握刀柄,又转过头去——却见一名男子正站在身后不远处,朝自己招手。
茅汇便走过去问道:“郎君是叫某吗?”
那男子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道:“郎君不记得某了吗?某叫商敏,是清晨娘子手下。郎君可否借一步,到那边说话?”
茅汇不记得见过这名叫商敏的男子,但料想王清晨侍从众多,他还曾去徐氏酒肆当过一天伙计,对方认得他,他却没有印象,也不足为奇,遂随商敏西行。
来到永安渠渠水边一处相对僻静的柳林,商敏顿住脚步,回身问道:“郎君本名应该叫茅汇吧,大家伙儿都以为郎君受不住酷刑死在了神策军中,不承想到郎君人还活着。郎君可知道清晨娘子她为了你……”一时悲恸,竟说不下去。
茅汇歉然道:“实在抱歉,当初茅某确实被郑注逮住,也不曾想到他竟放过了茅某,还安排下瞒天过海之计。”
商敏质问道:“郎君既然活着,为何不来见清晨娘子?她以为你死了,痛不欲生,整日以泪洗面。”
茅汇心头恻然,道:“是茅某的过错,某对不起……”
忽觉背后有窸窸窣窣之声,刚一转身,欲查看究竟,便见树上有一张大网撒下,将他当头罩住。随即有四名男子闪身而出,牵起渔网四角,交叉游走,将茅汇连网带人牢牢缠住,又将他拖翻在地。
茅汇惊道:“你们……”
柳树后又有一名男子现身,施然走到茅汇面前,问道:“你就是茅汇吧?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茅汇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勉强抬起头来,立时便认出了对方,道:“你……你是左神策军都虞侯金沙河。”
金沙河道:“不错,金某在万年县廨见过你。当时你自称叫戴茂,金某觉得你有些面熟,还揣摩了一阵,却始终没想到你就是茅汇。早年茅郎被流放崖州出城时,金某曾挤在人群中去看过热闹,虽只是惊鸿一瞥,还是觉得茅郎很有男子气度。可而今你又算什么呢?像是一只老鼠,自己见不得光不说,还害死了金某心爱的女人。”
茅汇一惊,问道:“你说什么?”恍然有所会意,问道:“难道你指的是王清晨?”又“啊”了一声,道:“原来城头那首级……”
金沙河却不待他说完,厉声喝道:“还不快动手!”
当即有人举起一根短棒,恨恨敲在茅汇脑后,连击三下,终将他打晕了过去……
再悠悠醒转时,人已不知在何处。茅汇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他身上衣衫及靴袜已被剥去,精赤着身子,还戴着一副奇怪的械具:项间为颈钳紧束,双手则被一副粗笨的铜梏牢牢禁锢,脚上钉了镣铐。一条粗链穿过颈钳上的铁环,一端固在手梏上,另一端则与脚镣相连。那粗链长度不长只短,他若想要起立行走,便只能将手平举到颈间。若双手下垂,粗链收紧,便会带动脚镣上拉,迫得他双脚并拢。不但极为不便,稍一挣扎,便会牵动铁链,“铛铛”作响。
茅汇见状,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曾见过这副械具,那是元和末年,淮西吴元济在被处斩之前,曾戴着这样一副械具游街,并多次在途中摔倒,情状极为狼狈。料想这械具必是左神策军大狱所有,但打量四周,他人似乎并不在左神策军大狱中。看建筑情状,倒像是普通民舍,然与普通民舍不同的是,房间中摆放了许多刑具。
正疑惑时,有人推门进来,却是左神策军都虞侯金沙河。他一身白衣,似在为谁戴孝,径直走到茅汇面前,道:“你醒了?很好,很快就有好戏开场。”
他见茅汇挣扎着想坐直身子,却为械具所限,顾手不顾脚,极为窘迫,当即哈哈笑道:“这副械具,跟你茅汇正相配。”
又正色告道:“这枷锁名叫‘黄泉落’,以特殊材质制成,即便是最厉害的神兵利器,也斩它不断。也没有钥匙,给犯人戴上后,便直接往锁孔灌入铅汁。一旦封闭锁死,除非斩下四肢,人头落地,奔赴黄泉,方能自行掉落,不过那时犯人已在黄泉路上,故名‘黄泉落’。世间只有两副,为巧手匠人锻造,一直收藏在左军狱中。元和时,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将一副用在了深为宪宗皇帝怨恨的逆贼吴元济身上,已随其归入黄土。剩下一副,就是你身上所戴。”
茅汇闻言不禁一怔,心道:“吴元济不自量力,举兵与朝廷对抗,终受国法制裁。当年宪宗皇帝将其戴上刑具后游街,当众羞辱,无非想杀一儆百。某杀了吴元济夫人,而今也被戴上了这黄泉落,莫非这是天意?”
金沙河又指着房中刑具道:“这些都是金某仿照左军大狱所造,专门为你茅汇备下的。”
茅汇其实已隐隐约约猜到大概,只是仍有诸多不解之处,遂佯装不明究竟,问道:“茅某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待某?”
金沙河当即呵斥道:“你害死了金某心爱的女子,还敢说无怨无仇吗?”
茅汇道:“金虞候心爱的女子,莫非是王清晨?听说王清晨因行刺郑注而遭擒,但金虞候却将其从郑注手中索去,捆在马后游街示众,这便是你对待心爱女子的方式吗?”
金沙河怒道:“你根本不懂,某是有意那样做,正是为了救她!”
又道:“反正你死期不远,某便将实情告诉你。金某便是三眼秀才中的真秀才。”
原来金沙河原本是扬州商人之子,父亲早亡,其母花了一大笔钱,让他加入了神策军。当时金沙河还年少,不时随同僚去长乐坊徐氏酒肆饮酒,对王清晨一见倾心,自此痴心不改,成为徐氏酒肆常客。王清晨舅父为九头鸟的始创人,认为金沙河既在神策军中任职,有可用之处,遂将其引入九头鸟组织。
金沙河虽入九头鸟,并未得到重用,王清晨对他也是不屑一顾,只将其当作一名小喽啰使唤。金沙河对此自是心有不甘。
偏巧金氏亲眷唐西风是游侠组织成员,游侠解散后退隐江湖,一直借居在金家。唐西风一直饱受旧日伤痛的折磨,兼之年事已高,逐渐染上了酒瘾,时常在西市胡人酒肆喝得酩酊大醉,落井而死的醉汉商旭便曾是其酒友。
每每大醉不省人事之后,唐西风也会露一些口风,谈及一些往事,金沙河由此耳目了不少游侠事迹。后来武昭案发,武昭被杖死于京兆府前,茅汇则流配崖州。茅汇被押解出京时,唐西风引金沙河在街边观看,忿然道:“昔日茅汇为朝廷立下大功,而今竟落到这般下场。”金沙河由此知道茅汇亦曾是游侠成员。
不久,唐西风因伤病去世。金沙河也是有心之人,见自己在神策军及九头鸟中均不得志,竟然想出一出偷梁换柱的妙计,某日与王清晨交谈时,有意无意地对她透露出自己少年时便加入了游侠。王清晨起初并不相信,然几番询问,金沙河均能讲得头头是道,王清晨信以为真,自此对金沙河刮目相看。九头鸟亦看重金沙河昔日“游侠身份”,开始对其着意栽培。
有了九头鸟的暗中相助,金沙河在神策军中亦青云直上,数年之内,便升到了中级武官。后来又拜了左军第二号人物仇士良为义父,当上了执掌左军军法的都虞候。
金沙河只参与重大事件,平日极少露面,因而九头鸟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身份。王氏舅父过世后,将九头鸟交给了外甥女王清晨,但王清晨是女流之辈,威名不足以服众,九头鸟遂自行分为三部,王清晨、金沙河、盲秀才各领一部,名义上是三眼秀才,但其中真正活跃者,只有清秀才王清晨及盲秀才种芒。因金沙河在左神策军中地位日益显赫,基本上已半游离于九头鸟组织之外。
之前茅汇、魏弘节与九头鸟交锋等一系列事件,金沙河正忙于他事,均未参与,也不甚知情。直到王建死后,王清晨感到了极大的危机,这才召集了一次秘密会议,请来金沙河,并暗中与其商议,想要除掉盲秀才。金沙河对盲秀才行事作风很是欣赏,也不赞成自相残杀,未予同意。
不想后来盲秀才竟然得知此事,怀恨在心,命人有意暴露了王清晨,随即盲秀才自己也意外暴露。
金沙河得知后,已是援救不及。他料想王氏必将大祸临头,遂将事情经过如实告诉了义父仇士良,以救下王清晨性命为条件,引仇氏到王氏宅第找到了王清晨私藏的秘册。仇士良也借王氏秘册为进阶,与郑注交结,并受其援引,登上了左神策军中尉的高位。
九头鸟组织意外瓦解后,王清晨就此隐匿。金沙河一直打听不到她下落,还以为其人已逃去外地,却不想后来又冒出王清晨行刺郑注事件。
行刺之前,王清晨派人送了一封信给金沙河,除了道别之语,又称九头鸟既已瓦解,金氏当可彻底忘记真秀才的身份,安心做他的神策军军将。
金沙河得知王清晨为茅汇而行刺郑注后,心中恨极。在他心目中,王清晨高高在上,从不会对男子动真心,对他金沙河也是一样。而今她竟然为别的男子甘愿赴死,这让他情何以堪!然而他还是放不下爱慕多年的女人,遂恳请义父左军中尉仇士良出面援救。
王清晨身份特殊,对于有心人而言,不吝于一座巨大的宝藏,仇士良亦有兴趣将她握在手中,得知王清晨被捕后,便立即带着金沙河赶去水族拜访,并如愿以偿,用一番花言巧语从郑注手中索要到了王清晨。
按照金沙河的计划,只要将王清晨带回左军军营,就可以大行其便。但在那之前,为了取信于精明多疑的郑注,尚需先装装样子,于是金沙河特意安排了善和坊游街一幕,一方面想藉此讨好郑注,另一方面也可以表明他深恨王清晨入骨,绝不会徇私。
从水族侍从手中接管王清晨时,神策军军士按照惯例,往其口中塞了木丸。金沙河因有外人在场,不能阻止,也未及与王清晨交谈,但料想对方应该知道自己心意,不过是暂时受些委屈而已。
不想游街时发生意外,王清晨竟被人当街射死。起初金沙河怀疑跟魏弘节有关,后来回到左军军营,与义父仇士良商议,方想到这是王清晨安排的后招,她是被心腹手下射杀,一时惊悔莫及。
至于女犯柳芬之事,与大唐镇国之宝玉龙子并无任何干系。金沙河坚持要为王清晨留个全尸,不舍得将她枭首,遂想了一出李代桃僵之计。他亲自到女牢里来回查看,不过是要寻一个样貌最近似王清晨的人,以防被人看出破绽。柳芬被带到左军军营当夜,即被处死,随即被割下首级,冒充为王清晨,悬挂在了安化门城楼上。
但事情并未就此而止,很快又传出茅汇未死的消息。金沙河得知后极为震惊,亦起了杀机,遂决意捕捉茅汇,将其酷刑折磨后,再为王清晨陪葬。他当真也是心机了得,料想茅汇见到王清晨罪名告示后,必会到安化门悼念,是以事先安排了人手,果然顺利抓到了茅汇。
茅汇听完经过,这才彻底明白究竟,当即道:“金虞候因王清晨之事而迁怒茅某,倒也罢了,可你竟为一己之私,杀害了女犯柳芬,可谓丧心病狂。”
金沙河冷笑道:“金某就是丧心病狂,你又待如何?来人,带他去行礼。”
当即有侍从进来,将茅汇提起,拖曳到隔壁堂中。只见白布高张,似是一间灵堂。
茅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金沙河道:“你没长眼睛,认不出来这是灵堂吗?”
茅汇道:“谁的灵堂。”
金沙河道:“当然是被你害死的王清晨。金某请了高僧为清晨做法事,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功德圆满后,便是你的死期。”
侍从将茅汇拖到灵位前,迫其跪下。茅汇手脚为那独特械具黄泉落所限,只能匍匐在地上。
金沙河取过皮鞭,扬手抽在茅汇背上。茅汇骤然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金沙河冷笑道:“这才第一鞭,就开始叫痛了?来人,给他口中塞上木丸,以免他惨叫声传扬了出去。”
等侍从往茅汇口中勒入木丸后,金沙河便继续扬鞭抽打。十余鞭后,茅汇后背上鲜血淋漓,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金沙河嫌茅汇污了灵堂,便命人将他拖回刑房,继续用刑拷打。侍从都是金沙河手下心腹神策军军士,金沙河执掌左军军法,那些军士也无一不是用刑老手。先用夹棍夹茅汇双手十指,再夹其小腿,每每到紧要关头,便会略略松劲,不令其人昏死。如此数番下来,茅汇浑身是汗,如同水淋一般,人几近虚脱,再无半分气力。
金沙河仍不满意,又下令动用大刑。军士便将烧得通红的烙铁按在茅汇胸口,一阵青烟冒起,茅汇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但很快又为凉水浇醒,继续受烙铁之刑。
还是一名军士道:“金虞候不是要暂时留他性命吗?用刑太过的话,怕是这小子撑不到一个月。”
金沙河这才点点头,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来人,从犯人身上取点东西,留作纪念。”
军士闻声上前,先取出茅汇口中木丸,再用铁钳拔出两颗牙来。茅汇只觉得嘴中鲜血涌出,满嘴咸味,来不及呼痛,口中便被重新塞进了木丸。
以后每日茅汇均受到酷刑折磨,金沙河亲自在旁观刑,离开时,便命人拔掉他两颗牙齿。牙齿拔光了,又斩下了茅汇两根拇指。
如此过了十余日。这一日,金沙河打量着已经不成人形的茅汇,问道:“今日是不是该斩食指了?”见茅汇神色异样,便命人取出其口中木丸,问道:“你可有话说?可别说不中听的话,不然今日某取走的就不是右手食指,而是你的舌头了。”
茅汇道:“有……有人来了。”
金沙河冷笑道:“这是王氏名下一处隐秘宅子,什么人会来这里?你别妄想有人来救你。”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有呼喝打斗之声,随即有人踢门而入,竟是魏弘节率水族侍从闯了进来。
金沙河见状大为吃惊,道:“怎么会是你?”
他所称的“你”,并不是指最先闯入的魏弘节,而是魏氏身后的曹建。他知道曹建是王清晨心腹侍从,曹建却不知晓对方真秀才的身份,自是莫名其妙。
魏弘节本是刺客出身,见到茅汇受刑惨状,杀机大起,根本不理会其他,不待金沙河反应过来,一个健步上前,挺刀刺中他胸口。
金沙河一时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竟敢……”
魏弘节冷冷道:“竟敢如何?魏某杀过许多人,你不过是其中一个,而且罪有应得。”顺手拔出刀来,金沙河应声而倒。
魏弘节见其余军士已被制住,忙收刀入鞘,上前扶起茅汇,又叫道:“钥匙呢?快取枷锁钥匙来。”
茅汇摇头道:“不必费心了,这枷锁已用铅灌死,没有钥匙。”
魏弘节遂道:“那好,先不管这个,你再忍耐些,某带你回水族,请郑注相公为你疗伤。”
茅汇道:“不要。”示意魏弘节俯下,低声告道:“某答应了要替李训杀掉王守澄,可惜目下某已成废人,再也做不到了。”
魏弘节忙道:“老大放心,你的事就是小魏的事,某会替你杀了他。”
茅汇微微一笑,用眼睛瞟了瞟魏弘节腰间兵刃,道:“这是最后一件事。”
魏弘节自是知道茅汇心意——而今他已是废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不愿意苟活下去,他是在请求自己杀了他。
他也愿意成全老大,换作他是老大的处境,也会如此要求。可他若是照做,便是触犯了游侠铁律。
刀就握在他手中,刀身上还沾有金沙河的鲜血。以往他执行任务时,每每准备出刀的一刹那,都有热血沸腾之感,而现在,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冰冷及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