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甘露之变后,宦官的气势更盛。仇士良视文宗如同傀儡,朝廷大权全归北司,南衙、北司平衡的格局被彻底打破。史称:『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宦官不可一世,人情惶恐不安。直到第二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公然上表声讨仇士良等人的罪恶,宦官有所畏惧,南衙才多少得以行使一些职权。
太和九年(835年)十月,文宗皇帝任命大宦官王守澄为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此职为神策军最高职衔,在神策军历史上,只有大宦官鱼朝恩担任过此职,虽然尊贵无比,但因为是神策军总监军,需要常年巡视在外。
然就在庆成节饯行宴会上,王守澄为人下毒暗杀。一时舆论哗然,虽然并没有多少人同情王守澄之死,但其人到底是被何方神圣暗杀,是大可揣摩之事。
在这之前,大宦官陈弘志被新宰相李训寻故杖杀。陈弘志曾涉入多起宫廷秘事,传闻宪宗皇帝便是为其弑杀。李训此举,极大地讨好了素以祖父宪宗为楷模的文宗皇帝,但也由此引来流言纷纷,风传南衙宰相预谋对付宦官。刚好此时出了王守澄被毒杀一事,遂被顺理成章地记到了李训头上。自此,李训威望大增,“每进见,他宰相备位,天子倾意,宦官卫兵皆慴惮迎拜”。宦官们威风扫地,气焰大为收敛。
郑注也认为是李训下的手。彼时他已失去了皇帝的绝对宠信,被派驻外地任凤翔节度使。
王守澄任神策军观军容使,虽表面尊贵,其实是被削夺了实际兵权。而这一切,恰恰是郑注用幕僚王师文之计,苦心做的安排——
郑注知道文宗皇帝要铲除宦官,王守澄会首当其冲,他费尽心思将王氏明升暗降,调其离开京师,原是想保对方一命,却不承想王守澄竟然在饯行宴会上遭人毒害。
王守澄仇家众多,即便当日有资格出席宴会者,也有许多人。郑注怀疑李训,更怀疑李训是得了文宗皇帝授意。他想不明白的是,王守澄已经交出兵权,皇帝何以一定要取他性命?当年宪宗皇帝遇害,下手者是大宦官陈弘志,王守澄因是太子心腹,亦卷入其中,文宗皇帝由此对二人怀恨多年。但明眼人均知这一宫廷剧变的幕后主使是太子生母郭念云,文宗皇帝想要为祖父复仇,何以不去杀郭太后?当真是个没担待的皇帝。
当年宋申锡一案,郑注便早看了出来,知道文宗为人反复,不足以辅佐,但等到他真的有机会亲近君主、沐浴皇恩的时候,却为名利所诱,又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彻底忘记了。
就在郑注对王守澄之死耿耿于怀之时,游侠空空儿竟来到凤翔,不过他并不是来找有过几面之缘的郑注,而是来寻魏弘节。二人在室内彻谈一夜,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次日一早,空空儿便迅即离去。旁人再问及魏弘节,他也只是一言不发。
不几日,李训心腹孟傲来到凤翔。郑注当面质问毒杀王守澄一事,孟傲也不否认,只道:“李相公是为大局着想。”
原来王守澄在众宦官中名望最高、资格最高,文宗皇帝已追赠其为扬州大都督,准予隆重下葬于浐水。十一月二十六日葬礼之时,众宦官必然要来参加,李训准备趁此机会,请郑注预先设下伏兵,将宦官全部砍杀,一个不留。如此,大事必成。
郑注见事已至此,也只得顺应时势,同意了李训的计划。好在他到任凤翔节度使后,私下招募了不少兵马,已有一定力量对付宦官势力。
按照这个计划,本来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长安城中,神策军之外,持有兵器、可堪调遣的军队有执掌京城徼巡的金吾卫、京兆府各县捕盗官,以及御史台逻卒,当时京兆府京兆少尹罗立言、新任御史中丞李孝本及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均为郑注、李训一党。有了这些力量,再加上官任节度使的郑注手中的兵马,堪可应付宦官。
然李训浮躁寡谋,从武昭案及后来依附郑注之事,便知其人是个投机分子。在紧要关头,李训的投机心理又开始作祟,认为这是不世之功,不愿令郑注参与,他要独占其功!
于是,在没有通知郑注的情况下,李训临时改变了计划,与宰相舒元舆、金吾卫大将军韩约等人想出一计,决定赶在王守澄下葬、郑注率军抵达京师之前,提前发动兵变。
大和九年(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文宗登紫辰殿早朝,文武百官依班次而立。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奏称金吾左仗院内石榴树夜降甘露,是祥瑞之兆。文宗事先已从李训口中得知计划,故意表示惊讶,派左、右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等宦官前去看个究竟。
宦官离开后,李训立即调兵遣将,部署诛杀宦官。而当仇士良等宦官来到左仗时,发现李训、韩约神色慌张,情态反常,大冬天的竟然头冒冷汗,不禁心中起疑。正巧刮来一阵风,吹动了帷幕,仇士良等人发现幕内执兵器者甚多,立时恍然大悟,察觉事变,遂仓皇出逃,门卫欲关闭大门,却已是来不及。
仇士良等逃回殿上,立时劫夺文宗皇帝退入大内。
这时,金吾兵已登上含元殿,李训立即指挥金吾兵护驾,并大呼:“卫乘舆者,人赐钱百千!”金吾兵应声而上。
仇士良见情势危机,急忙挖开殿后罘罳,挟持文宗抄近道入内。李训上前攀住乘辇,死死抓住不放。仇士良与李训撕打时,跌倒在地,李训扑上去,从靴中抽刀欲刺时,有宦官抢上前来,将仇士良及时救起。
这时,京兆少尹罗立言率京兆逻卒三百余人从东边杀来,御史中丞李孝本带御史台从人二百余从西边冲来,两方与金吾兵会合,杀死宦官数十人。李训仍抓住文宗乘辇不放,一直拖到宣政门,被宦者郗志荣击倒在地,帝辇进入东上阁,宦者关闭了阁门。一场殊死搏斗就此结束。
李训见事难以成功,遂脱下紫衣,穿上从吏的绿衫,骑马而出。
在李训出逃的同时,仇士良调发神策军,对在京师的公卿百官与吏卒进行了血腥的大屠杀,中书、门下两省及没有逃走的金吾士卒被杀死六百多人,皇宫内“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诸司印及图籍、帷幕、器皿俱尽”。宰相王涯、舒元舆等也被逮捕下狱,遭到严刑拷打,被逼自诬谋反。李训家被劫掠一空,京城的无赖们也趁火打劫,整个长安鸡犬不宁,京师被搅得天翻地覆。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甘露之变”。
第二天百官上朝,宫城内外戒备森严,禁军全副武装,如临大敌。文宗皇帝于紫宸殿临朝,不见宰相上朝,问起究竟。左军中尉仇士良上前道:“王涯等人谋反,已逮捕下狱。”一边说着,一边将王涯等人被迫承认谋反的供状呈上。
文宗接过来略略一看,即把供状拿给群臣观看,又道:“宰相果真要谋反,定要正法。”敕令令狐楚、郑覃为代理宰相,命起草诏令,宣告李训等罪状。
于是,当年皇帝断然舍弃宋申锡的一幕,再度上演。
李训出离京城后,投奔终南山僧人宗密。宗密与李训有旧交,欲给他剃发为僧,但众僧徒引之前李训一力禁佛为由,不同意他留下。李训只得离开山寺,在奔往凤翔的途中,被盩屋镇遏使宗楚所擒获,械送京师。
押送到昆明池的时候,李训担心被送到神策军中受到酷刑折磨,最后一次施展了他的滔滔口才,成功地说服押送者,斩下他的首级送往神策军。之后,宰相王涯等与甘露之变毫无关系的人也都被杀,死者达几千人。
长安血流成河的时候,郑注正依照约定时间带着亲兵出发,行至扶风县境时,听说李训已提前发动兵变并且失败,大为意外,当即折返回凤翔。
显然,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郑注已意识到自己也将会被视作李训一党,面临不好的结局。
事实上,此时的郑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赶紧逃跑。然而,他非但没有跑,反而在家里静静等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
仇士良控制了京师局势后,立即派人持密敕给凤翔监军张仲清,命他立即杀死郑注及其亲信。张仲清也是一个大宦官,他得知京师发生了巨变,心中恐惧,六神无主。押衙李叔和为他献计,建议以召郑注议事为名,将其诱来,事先设下伏兵,一举杀死。张仲清遂依计而行。
以郑注之才智,当然猜得到这将是一场鸿门宴。出人意料的是,他不但欣然赴行,而且当李叔和要求他将亲兵留在外面的时候,他还完全照办。因为他来之前便想好了对策,他是来讲和的。也就是说,他想像以前投靠王守澄那样,重新投靠张仲清。他本来就是个江湖人物,是个赌徒,为了身家性命,他愿意再赌上一把。而且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本事,他滔滔不绝的口才不但曾经使他化险为夷,而且平步青云。
郑注进来后向张仲清恭顺地见礼。张仲清也很客气,请他落座,然后叫人上茶。这让郑注看到了希望,他礼节性地端起茶,打算喝完一口就开始大展辩才。然而,就在他举杯饮茶之际,他身后的李叔和抽出刀来,当场杀死了他。
临死前的一刹那,多少还是有些壮志未酬的悲哀吧?
他的一生,经历了不少惊涛骇浪,他原本靠宦官进身,之所以孤注一掷,是希望靠诛杀宦官获得更大的晋身。然而,到头来,他也没能闯过这最后一关。
更让郑注死不瞑目的还有一场血腥的大屠杀,不但跟随他的亲兵尽数被杀,郑氏亲眷也不分老幼全部被杀。亲信幕僚如节度副使钱可复、节度判官卢简能、观察判官萧杰、掌书记卢弘茂、魏弘节等也全部遇难,“死者千余人”。
但也有人说,魏弘节并没有死,而是逃去了蜀地,许多年后,还有人在成都锦江边见过他。
李训和郑注这两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终以悲惨命运谢幕。为他们殉葬的除了无数人的生命,还有文宗铲除宦官的雄心壮志。
甘露之变后,宦官的气势更盛。仇士良视文宗如同傀儡,朝廷大权全归北司,南衙、北司平衡的格局被彻底打破。史称:“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
宦官不可一世,人情惶恐不安。直到第二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公然上表声讨仇士良等人的罪恶,宦官有所畏惧,南衙才多少得以行使一些职权。
宰相李石为人忠正,经常当面指正仇士良,仇士良怀恨在心。开成三年(838年)正月的一天,李石早朝,仇士良在途中埋伏刺客,欲暗中行刺。当李石坐骑行至半路,刺客突然杀出,射伤了李石。随从一惊而散。李石的马受惊,幸好这马有灵性,回头往李府发足狂奔。李石受伤,只能伏在马上。到坊门时,李石再次遭刺客袭击。刺客用刀去砍李石,不料马快,只砍断了马尾,李石幸免于难。
事后,李石考虑到自身安全得不到保证,被迫上书称病,请求辞去相位。文宗明明知道宰相是畏惧宦官,却无可奈何,只得同意李石出任荆南节度使。
自李石出镇荆南后,仇士良更是肆无忌惮。文宗皇帝始终被宦官严密监视,再也不能有所作为。因为无事可做,皇帝只好饮酒求醉,赋诗遣愁。
有一日,宫中乐人沈翘翘以白玉方馨为文宗演奏乐曲,深得圣心。沈翘翘趁机说明乐曲为自己亲作,名为《忆秦郎曲》,并详述了身世来历。文宗听闻沈翘翘竟是吴元济之女,大为惊奇,又听到她自述与神策军武官秦诚的一段情缘往事,便放其出宫。后沈翘翘辗转各地,终于寻到秦诚,有情人终成眷属。
文宗皇帝又问大臣周墀,他可比前代什么君主。周墀恬不知耻地恭维道:“陛下可以比尧舜。”
文宗还算有自知之明,说自己受制于家奴,比周赧王、汉献帝两个亡国之君还不如,说完潸然泪下。不久,皇帝即因伤感而抑郁成疾,从此不复上朝。
当时宦官权势熏天,众人多敢怒不敢言。年轻诗人李商隐有感于甘露之变,写下了《重有感》一诗: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大声呼吁诛讨宦官,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勇气。
甘露之变五年后,文宗病重,诏命太子监国。仇士良知道消息后,竟闯入宫中,声称:“太子年尚幼,且有疾,请更议所立。”随后不顾朝臣的反对,假传圣旨把太子降封陈王,立文宗之弟李炎为皇太弟。文宗随即郁郁病死,在位十四年,年仅三十二岁。
仇士良扶持李炎上台,是为唐武宗。武宗英武有为,有志中兴,又与宦官、藩镇开始了新一轮的权力斗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