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六章 好学生

季康子尽管对孔子的某些说法还是不赞同,不过在子贡和冉有的影响下,还是觉得老头有学问,人品也不错,还是值得交往。

从那之后,季康子开始主动请孔子上门,请教一些问题。

当年的冬天,鲁国发生了蝗灾,季康子请来孔子请教这件事情。

“据我所知,一旦火星消失,昆虫就应该全部蛰伏起来了。但现在火星仍然高悬在西方天空上,这是主管历法的官员应该闰月而没有闰月的缘故。”孔子回答。这个答案正确吗?

季康子

《论语》中有不少孔子和季康子的对话,主要都是发生在这个时期。

“要使百姓恭敬忠诚和勤勉,该怎么办?”季康子问。

“对他们尊重,他们就会恭敬;孝敬老人,慈爱孩子,他们就会忠诚;提拔好人,教育能力差的人,他们就会勤勉。”孔子回答。

按《论语》。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夫子,告诉我怎样为政。”季康子又讨教。

“政就是正,您身为国家执政,您要是行得正,谁敢不正?”孔子回答。

“那么,杀掉那些犯法的人,儆戒人们守法,怎么样?”

“您执政,怎么用得着杀戮呢?只要您真心向善,老百姓就会向善。君子的德行就像风一样,老百姓的德行就像草一样。风吹在草上,草一定随风而倒啊。”

“那,鲁国强盗那么多,怎么办?”

“只要你不想他们当强盗,就算悬赏也没有人会当强盗啊。”孔子说。

按《论语》。季康子问政手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按《论语》。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按《论语》。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从孔子与季康子的对话中其实可看出孔子对季康子的看法:只要你真的想治理好国家,你就该以身作则,你做好了,国家就治理好了。相反,如果你自己都做不好,怎么治理国家?

季康子当然能听出孔子的话中话,所以后来与孔子的谈话越来越少。

以身作则,这是孔子德政的核心。

所以,所谓以德治国,最根本的就是以身作则。如果自身就没有德或者缺少德,怎么以德治国呢?

尽管季康子和孔子之间的关系始终不是太融洽,季康子还是认为孔子的学生中有很多人才。

“子路的能力怎么样?能够从政吗?”季康子问。

“子路这人很果断啊,当然可以从政了。”孔子说。他指出了子路的优点。

“那,子贡呢?”

“子贡?子贡非常通达啊,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冉有呢?”

“冉有的才能这么多,从政有什么困难的?”

按《论语》。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其实,季康子跟这三个人都很热,对子路,季康子的评价并不太高;对冉有,那不用说,非常欣赏;对子贡,更不用说,异常喜欢。季康子曾经让冉有出面邀请子贡来做自己的家臣,被子贡拒绝了。后来季康子亲自出马邀请,子贡也拒绝了。子贡的理由很简单:我这人闲散惯了,不想受约束。不过,即便我不来给你打工,您有什么事或者鲁国有什么事需要我的,我一定全力去办。

所以,季康子跟子贡的关系非同一般,接待子贡都是按照最高规格。

在冉有的推荐下,季康子打算聘用闵子骞为费邑宰,于是派人去请。谁知道闵子骞对于出仕毫无兴趣,对来者说:“谢谢你家主公,不过我实在没有兴趣。如果再来的话,我就只好移民到齐国了。”

按《论语》。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闵子骞不肯去,孔子准备让冉有推荐漆雕开,可是在征询漆雕开意见的时候,漆雕开拒绝了:“老师,我现在的知识能力,还不能胜任啊。”

对于漆雕开的回答,孔子很高兴。

按《论语》。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闵子骞不肯去,漆雕开也不肯去,冉有推荐了冉雍。于是,冉雍成为费邑宰。临上任之前,冉雍照例也来向老师告别以及请教。

“首先呢,要依法行事;其次,小的过错不要太追究;再次,选拔贤人。”孔子给冉雍的忠告就是这些,他说的是法,而不是礼。

“怎样知道谁是贤人呢?”

“你知道的,你就选拔。你不知道的,自然有人会来向你推荐的。”孔子说。其实,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按《论语》。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除了冉雍,宓子贱受聘为单父宰,言偃(子游)就受聘为武城宰,公西华等人也都进入了季孙家当家臣。孔子对于学生们纷纷成为家臣保持沉默,这不是他的初衷,可是,人总是要吃饭的,而且,成为季孙家的家臣也算是学有所用了。

宓子贱和子游

宓子贱前往单父履新之前,来向老师辞行并请教。

“处理政事,不要轻易拒绝,否则就会闭目塞听;也不要轻易允许,否则就会失去立场。你要做到像高山深渊,使人看不到顶也看不到底。”这是孔子对宓子贱的忠告,针对宓子贱的性格特点。

“多谢老师指点。”宓子贱非常高兴,上任去了。

告辞了老师,宓子贱碰上了老朋友阳昼,于是也向他请教。

“老阳,有什么忠告给我吗?”宓子贱问,他一向是个很谦虚的人。

“我没什么学问,恐怕没什么忠告。不过我知道两个钓鱼的方法,不妨告诉你。”阳昼想了想说。

“好啊。”

“如果刚放下鱼钩,就迎着鱼钩吃饵的鱼,这是阳桥,这种鱼肉薄,味道也不好;如果那种鱼若隐若现,又像要吃又像不吃,这是鲂鱼,这种鱼个头大,肉厚,味道也好。”阳昼的方法就是这个了。

“好,我明白了。”宓子贱会意地笑了,他知道阳昼想说的是什么。

到了单父,还没有进城,当地的头头脑脑就都在路边迎候了。

“快走快走,阳桥来了。”宓子贱让驾车的直接进了城,把迎候的人们撇在了身后。

随后,宓子贱四处寻访,寻访出十九个贤人,与他们成为朋友,凡事向他们请教。具体的事务,也都分派给恰当的人去办。

有智囊团出谋划策,有手下具体操办,宓子贱在单父的生活潇洒得可以,平时就在衙门里谈天说地,弹琴唱歌。可就是这样,单父治理得不错。

后来孔子听说宓子贱干得不错,特地前去看望弟子。去单父的路上,路过一个城邑,治理这个城邑的是孔子的侄子和学生孔蔑,也是经过冉有的推荐坐到了这个位置。既然到了这里,孔子决定去看看侄子干得怎样。

“自从当官以来,有什么得失啊?”孔子问侄子。他对侄子其实一直不太看好。

“叔啊,要说得到了什么,还真不知道。不过要说失去了什么,那至少有三样。”孔蔑开始诉苦,一边说话一边掰指头。“第一呢,公务繁忙,没时间学习了;第二呢,工资太少,喝粥都不够,不能照顾亲戚们,因此亲戚们都疏远我了;第三呢,还是公务繁忙,没时间参加朋友们的婚礼葬礼之类,朋友们也疏远我了。唉,当官真不是人干的活。”

孔子斜了他一眼,没说话,走了。孔子非常不高兴,自己辛辛苦苦托冉有给他弄了这么个差事,还一大堆不满。看来,今后这种狗屁事少管,就算是亲戚,自己不上进有什么用?

继续赶路,到了单父。只看见单父到处都井井有条,老百姓的情绪也都很好,孔子就知道,宓子贱的治理确实不错。

见到宓子贱的时候,宓子贱正在弹琴呢。

“子贱,治理得不错啊,怎么治理的?”孔子非常高兴,笑着问。

于是宓子贱将自己的治理方法说了一遍,孔子更加高兴。

“当年尧舜治理天下就是这样的啊,子贱啊,你的能力治理天下也没有问题啊。”孔子夸奖宓子贱,之后又问了一个问题:“我问你,自从治理单父以来,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这个,失去的嘛,好像没有,得到的挺多,至少有三样。”宓子贱想了想说,话说出来就让人喜欢。

“说说看。”

“第一呢,当初读的书呢,现在都可以实践了,所以学问更明白了;第二呢,工资虽然不多,可是能够让亲戚们有口粥喝了,所以亲戚们更亲近了;第三呢,公事虽然繁忙,还是能抽出时间参加朋友们的活动,看望生病的人,所以朋友们更亲近了。”

同样的三件事,宓子贱和孔蔑的回答截然相反。孔子听得笑开了花,心说这样的人谁不愿意帮助呢?这才是我的好学生啊。

“子贱,你真是个君子啊。鲁国要是没有君子的话,怎么能出你这样的人呢?”孔子当面赞扬。

按《论语》。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后来,宓子贱不做单父宰,孔子的另一个学生巫马期接任。巫马期治理单父的方法与宓子贱截然不同,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早上天不亮就出门,晚上天黑了才回家,结果单父也治理得很好。不过,巫马期的身体有些受不了了,于是前去请教宓子贱。

“师弟啊,怎么我治理单父这么费劲,可是你就那么轻松呢?是不是老师有什么诀窍告诉你了?”巫马期好不容易抽了个时间出来,直截了当地问。

“我呢,比较注重用人;你呢,比较喜欢亲力亲为。亲力亲为,当然辛苦;善于用人,自然轻松了。”宓子贱说。

子游做武城宰做得不错,孔子决定也去看看子游,带着几个学生就去了。

来到武城,果然发现老百姓安居乐业,显然治理得不错。来到子游官邸的时候,就听到里面的音乐声和歌唱声。当然,都是孔子喜欢的乐,换今天的话说,奏的是红乐唱的是红歌。

看见老师来到,子游急忙停止了歌乐。

“子游啊,上班时间卡拉OK啊。”孔子假装生气地问。

“老师,你说过君子治理一个地方要用礼乐啊。”子游急忙说,他以为老师是真生气了。

“哈哈哈哈,我当然说过了。不过呢,小小武城哪里用得着这些啊,你的歌声乐声再好,他们也听不懂啊,杀鸡焉用牛刀啊?”孔子笑了,他一直很喜欢子游。

“老师从前说过啊,君子懂得礼乐则爱人,老百姓懂得礼乐就比较容易领导啊。”子游回答,用老师的话反驳老师。

孔子又笑了,子游真是个好学生啊。

“你们听好了,子游的话是对的,我跟他开玩笑的。”孔子对随行的学生们说,免得大家误会。

按《论语》。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宰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杀鸡焉用牛刀,这个成语出于这里。

孔子的心情非常好,子游陪他四处转转,一边转,一边聊天。

“对了,有没有发现什么可造之材啊?”孔子问,他想再招几个学生。

“有—个人不错,此人叫做澹台灭明,很好学也常常给我提出好的建议。这人走路不走小路,如果没有公事的话,从来不进我的屋子。”

“嗯,这么好的人,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跟我学习啊。”孔子主动说,好学生们纷纷离开了,他也想再招几个有潜质的。

“好啊。”子游很高兴,他也正想把澹台灭明推荐给孔子呢。

澹台灭明,字子羽,比孔子小三十九岁。

第二天,子游带着澹台灭明来见孔子了。

“老师好。”澹台灭明见到孔子,非常恭敬。可是,孔子看见澹台灭明,却有些失望。为什么?因为澹台灭明长得实在太难看了,用《史记》的话说,是“状貌甚恶”。

孔子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人,打心眼里不喜欢他。可是又不好反悔,没办法,收了这个学生,带回了曲阜。

按《论语》。子游为武城宰。子曰:“汝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明灭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后来澹台灭明在孔子那里一直不受重视,学了不到两年就离开了。之后去到了吴国,也像孔子一样开设学校,弟子三百人,后来学生中也出了不少人才。

孔子听说澹台灭明的成就之后,曾经感慨自己以貌取人看错了人。

师徒之争

公西华本身就是季孙家的疏族,在季孙家担任主持祭祀的官员,一些正式的场合,仪式都由他来主持。一次,季孙派他去齐国出差,要在齐国待上一段时间。恰好冉有来看望老师,就把这件事情对老师说了。

“老师,季孙家里出差都有出差补贴。子华这次去齐国,也是有补贴的,但是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出差,我想问问老师,你觉得该补多少?”冉有问。一来是问问,二来要显示自己对师弟们很关照。

那时候的补贴,就是给粮食。公西华出差了,粮食就给到他老娘。

“给他一釜吧。”孔子建议,一釜约合当时的六斗四升。

“老师,太少了,多给点吧,怪辛苦的。”冉有提出来,在他眼里,这确实拿不出手。

“那,再多给一庾吧。”孔子同意了,一庾约等于当时的十六斗。

冉有没有再问了,他知道老师一向不宽裕,出手肯定不会太高。

最终,冉有给了五秉,也就是八百斗。

对此,孔子很不高兴。

“公西华去齐国是用的自家的车马,非常豪华,穿的也都是上等的衣服,他们家里还缺这点粮食?我听说,君子要给穷人雪中送炭,而不是给富人锦上添花的。”孔子对学生们说,他对冉有这样的做法很不满意。

按《论语》。子华使于齐,再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于其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袭。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公西华出趟差就得到八百斗粮食补贴这件事情在孔子的学生中引发了强烈反响。弟子们的反应主要是两个方面,第一,还是当官好;第二,冉有和公西华的关系好。

一时间,孔子的学校有些人心浮动,特别是担任教师和管理的弟子们,他们暗地里都在议论要去走冉有这个门路,也去弄个官当当,比在这里挣得多多了。

眼看着一石激起千层浪,孔子感觉事情有些麻烦了。

怎么办?孔子想了想,想到一个办法。

“宪啊,自从求走了之后,就是你做管家,这么多年来做得很好,也很辛苦了,老师决定给你加薪。”孔子找来了管家原宪。原宪字子思,宋国人,比孔子小三十七岁,冉有之后,就是他接任管家。

“这,不用了吧,我的薪水已经用不完了。”原宪推辞,他是一个很知足的人。

“不行,我打算给你九百斗的年薪。”孔子说。

“那怎么行?我用不了啊,放都没地方放啊。”原宪吓了一跳,这薪水确实太高了,超出他的想象能力。

“多怕什么?多了可以分给乡亲四邻一些啊。”孔子说,坚持要给,心说公西华出趟差都挣八百斗,我的管家辛苦一年,怎么说也不能比他少啊。

既然孔子坚持给,原宪也就只能接受了。因为老家在宋国,原宪在鲁国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实际上也就把粮食多半给了同事们了。

至于其他的教职员工,也都获得了加薪。

按《论语》。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关于原宪,历史记载不多。基本上,他的个性有些像颜回,对孔子的礼乐学说非常笃信。

有一次,原宪向孔子请教什么是耻。

“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当官拿俸禄。国家政治混乱的时候,也当官拿俸禄,这就是可耻了。”孔子回答,隐隐然,觉得某些人很可耻。

“那,争强好胜,自我夸耀,嫉妒别人,贪图私利,如果能够避免这四种行为,可以算是有仁德的人吗?”原宪接着问。

“嗯,能够避免这四种行为,那就是难能可贵了。不过,这样算不算仁德,我也不知道。”孔子回答。

按《论语》。子思问耻。孔子曰:“国有道,谷。国无道,谷,耻也。”子思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乎?”孔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弗知也。”

根据《史记》的记载,在孔子去世之后,因为看不惯师兄弟们的钩心斗角,原宪离开了孔家,去了卫国自耕自种,生活非常艰难,住在贫民区。后来子贡去看他,见他破衣烂衫面带菜色,于是问他是不是病了。

“我听说啊,没有财产叫做贫,学会了道理却不能去施行,那才是病呢。像我,就是贫而已,不是病。”原宪说。换了今天,就会说这是知识分子的气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