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窦婴直谏天子醒
刘彻回到未央宫,直到黎明前才昏昏睡去。等他醒来时,包桑早已在旁边伺候了。
“现在何时了?”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问道。
“已是巳时了,大臣们在塾门等了两个时辰。”
刘彻“呀”的一声坐了起来,悔道:“朕睡过头了,都是那个可恶的阿娇。”他顿了顿便问道,“大臣们有什么事情么?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代朕宣布散朝吧!”
“皇上!这……”
“这什么?你没看见朕昨夜睡得迟么?就这样,速去传朕旨意。”
“诺!”包桑怀着复杂的心情出了温室殿,向前殿奔去。
这是刘彻登基以来第一次误了早朝,窦婴和田蚡大惑不解。窦婴改变了回府的打算,转身就朝着温室殿走去。包桑远远地瞧见窦婴,急忙上前迎道:“丞相大人怎么还没回府?”
窦婴一脸严肃:“皇上梳洗过了么?”
“已经用过早膳,现在正在殿内看书呢!”
“皇上昨夜睡得好么?”
“唉!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昨夜先是睡在椒房殿,可不知为什么三更时分又回到温室殿,直到黎明时才睡着。”
窦婴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那位不懂事的外甥女惹恼了皇上。可即便如此,皇上也没有理由不上朝啊!皇上虽说年轻,也决不能置社稷不顾而放纵自己啊!想到这里,窦婴对包桑道:“烦劳公公通传,就说窦婴有事求见。”
包桑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对窦婴说道:“皇上请大人回府。”
“烦请公公再去通传,就说窦婴一定要面见皇上。”
包桑面露难色,看到窦婴不肯离去,只好再去禀奏。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了。他来到窦婴面前,小声说道:“丞相还是回去吧!皇上发脾气了。”
包桑没有想到,窦婴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就在雪地上跪倒了,大声说道:“皇上今日不见,我就一直在这跪下去。”
包桑急忙上前搀扶:“丞相使不得,丞相若冻坏了身体,咱家担待不起啊!”
窦婴不再理会包桑,目光直视殿门,仿佛铁铸一般。包桑见此就慌了神,转身就朝殿内跑去。
大约过了一刻时间,殿门口终于传来包桑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窦婴晋见。”
窦婴从地上站起来时,顿觉两膝僵硬,整条腿都凉飕飕的。
现在,刘彻的身影已进入了窦婴的视线,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和苍白,虽然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但游离的目光表明他的心思并没有在书上。
“臣窦婴参见皇上!”
刘彻抬眼望了望窦婴,吩咐赐座。窦婴却坚持站着说话:“昨天傍晚虽说雪停了,可到后半夜又飘起了漫天大雪。但为了赴早朝,众位大臣寅时起身,卯时到朝,冒着寒冷在塾门等了足有两个时辰,而皇上一句话没说就散了朝,臣以为皇上此举不妥。”
刘彻脸上有些不自在,放下竹简道:“难道包桑没有告诉丞相,朕今日有些不适?”
“既是不适,就该由总管早些告知臣下,为何要大家等到巳时呢?”
刘彻脸上露出不悦:“丞相这是在指责朕么?”
“臣岂敢指责皇上。”窦婴虽然低下了头,但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臣记得荀子说过,‘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皇上身负重任,自当为臣下做出表率。秦皇当年治理国政,每日要阅批一百二十石奏章,决不留待明日。今皇上……”
刘彻脸上开始发热,继之涨红,为自己行为辩解的话语中分明夹带了恼怒:“什么不敢?丞相刚才的一番话,不是在指责朕懈怠么?丞相不必再说了,朕念及丞相曾做过太傅,不治你的罪也就罢了,还不退下?”
窦婴似乎没有听见刘彻的呵斥,更不顾包桑在一旁暗使眼色,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慷慨陈词道:“皇上要治臣的罪,不过是一句话。但臣听说在先王那里,‘人主不可以独也。卿相辅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今皇上国事未兴而先冷了臣下的心,臣恐大汉社稷危矣。”
“危言耸听!”
“皇上!臣当年为大汉社稷而不惜获罪于太皇太后,以致罢黜回乡。臣今冒死进谏,也是为了大汉社稷,皇上纵然杀了臣,臣也得劝谏陛下。自陛下大兴尊儒以来,妇孺皆言修身齐家。陛下若不能率先垂范,何以服天下人?”
窦婴如此犯颜直谏,刘彻在一旁听着,起先十分恼火,但听着听着,怒火就渐渐退去了,他为自己的失信而生出了惭愧。他来到窦婴面前,诚恳地说道:“丞相忠肝义胆,光明磊落,朕受教也。”
包桑此刻趁机奏道:“皇上,司马相如已来到京城了。”刘彻大喜过望,忙宣他进殿。
等候在塾门的司马相如听到皇上的传唤,脸上增添了许多肃然。
司马道不算很长,但司马相如却从睢阳一直走到今天。景帝在世的时候,他本希望到长安一展宏图,无奈皇上不好辞赋,他只有怀着怏怏的心情到了睢阳。
睢阳虽是王都,但在那里时却是他心境最复杂的一段时光。梁王刘武不但精于武功,而且长于辞赋。他广揽贤良文士,这让司马相如常怀着知遇的感动。但待得久了,他见梁王对储君过于热心,肆意扩展梁都,就渐渐生出担忧之心。
梁王薨后,他怀着从此高山流水无知音的伤感回到了家乡成都,生活很快就陷入窘境。他不得不感谢朋友临邛令王吉的周济,尽管他从心底瞧不起他的庸俗和浅薄。可王吉却不计较这些,不是他的胸怀宽广,而是司马相如的名声太大了,这让王吉的脸上徒添了许多光彩。
这一天,王吉又登门拜访了:“有个人想见先生,不知先生可愿见否?”
“在下新回故里,家徒四壁,何人如此青睐?”司马相如一边将王吉让进客室,一边问道。
王吉听此,脸上就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笑道:“卓王孙其人,先生可知否?”
司马相如摇了摇头。
王吉顿时睁大眼睛,疑惑的目光反复在他身上打量。他唏嘘不已,为司马相如的孤陋寡闻而遗憾:“天哪!先生不识卓王孙?他可是临邛的首富哦!攀上他,先生何须如此窘迫不堪?”
司马相如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在下多年游于长安、睢阳,每日与王公贵胄饮宴作赋,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区区卓王孙,何堪入眼?”
王吉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不耐烦地问道:“先生就说见不见?”
“不见!不见!”司马相如说罢,自顾抚琴去了,将王吉晾在一边。
此后一连三天,司马相如都是一口回绝。到了第四天,他终于架不住王吉的纠缠,勉强跟着他到了卓王孙的府第。
他没有想到,那场酒醉后的即兴抚琴竟让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心旌摇荡,坠入爱河。
一曲弹罢,酒在血液中燃烧,司马相如不禁有些燥热。他走出了人头攒动的客厅,找了一处僻静的柳荫散热。
什么是寂寞呢?寂寞就是没有人读得懂你的雅韵高蹈。司马相如发现,在他埋头弄弦的时候,招来的目光何其迥异。或盲若瞽者,或茫若聋者,或心有旁骛,或面露不屑。就连那个王吉,也是脑满肠肥,附庸风雅,说几句赞美的话也是文不对题,究竟有几人从那曼妙雅曲中听到了他的惆怅和彷徨呢?
面对月光,他仰天长叹:“子期去矣,伯牙独鸣,知音何在?我也应断了这弦吧!”
“知音在,弦未断,莫负听琴人。”从花影间传来绵绵细语,打断了司马相如的思绪。
朦胧中只见一位窈窕佳人,高髻云鬓,桃腮柳眉,亭亭玉立。她如静夜春风,让司马相如的酒醒了大半。正痴呆间,女子却柔声细语地说话了:“适才妾身一直在帐后聆听先生高音。思杳杳而无际,情缱绻而泪潸。妾身冒昧,解先生之心绪,浩然中透出惆怅。”
互通姓名,司马相如十分吃惊,庸俗势利的卓王孙竟然有如此一位精通音律,貌美若仙的女儿。不但心随曲行,而且读透了他的苦闷。当晚,两人遂于月下倾心,谈辞论赋,相悦甚欢。
卓文君道:“妾身丧夫孀居,寂寞长夜,独守孤灯。今遇先生,风流倜傥。若蒙不弃,愿以身相许。”
这番话又让司马相如惊叹世间竟有如此敢爱敢恨的女子,正合了自己潇洒飘逸、不拘一格的性格。
但他是清醒的。以目前的境况,他能给卓文君带来什么呢?卓王孙怎能容许卓文君嫁给他这样空有一腹学问,而又穷困潦倒的人呢?
卓文君真是一位奇女子,对司马相如的倾慕使她不顾父亲的反对而选择了私奔。
卓王孙虽然是逐利之徒,但他怎能不顾及自己的面子呢?他虽然有家财万贯,却不愿意分给卓文君一钱,这让司马相如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卓文君矢志不渝地与自己厮守,他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司马相如一怒之下卖掉了从睢阳带回来的车骑,购了一间酒舍,干脆让卓文君当垆卖酒,而他则为人佣工……
他没有想到,他的《子虚赋》竟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如今重回旧地,司马相如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朋友的引荐,凭着卓王孙后来回心转意馈赠的数百万资财,他的后半生也许就会在衣食无忧中消磨掉了。
现在,他猜不出皇上是怎样的风采,更不知道皇上召见他是出于对文士们的看重还是故作礼贤的姿态。当他走进未央宫前殿的时候,步子不免有些踯躅,直到刘彻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思绪仍在漂浮不定中。
“臣司马相如叩见陛下!”
皇上是否对他下了“平身”的旨意,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气度不凡的皇上已经走下丹墀,扶起了他。
“爱卿的《子虚赋》,朕读了。”
司马相如很惊愕,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有时间看他的文章。
“文采泱泱。”刘彻又说了一句。
听到这话,他顿时有了一见如故的亲切和温暖,昔日遭遇的冷落,一路上的担心顷刻间淡若渺云了。
“朕虽尚武,然辞赋朕亦爱之。爱卿可否为朕作一篇《子虚》一样的赋呢?”
司马相如越发激动道:“那是臣言诸侯的文章,不足为奇。请允许臣为陛下作一篇游猎之赋。”
刘彻暗自高兴,问道:“爱卿要几日可成?”
“不必!倚马可待!”
“果真么?莫非爱卿戏言耳?”
“如妄言,臣愿当殿领罪!”
天下果然有倚马千言的文士,这岂不是社稷之福么?刘彻忽发奇想,何不召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来看看呢?于是他立刻下令,不一刻,大臣们便匆匆赶来了。
窦婴见皇上匆匆宣召,只是为了一个书生,便心中暗忖,皇上真的还是个孩子,说风便是雨。自己自幼治儒学经典,不可谓不思绪敏锐,也不曾有出口成章的经历,这巴蜀士子竟然当着皇上的面口出大言。而皇上如此张扬,又不免有些小题大做。
正要说话,却见皇上身边的黄门铺开竹简,调好漆墨。司马相如当着朝廷大吏,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畏缩,他略思片刻,那淋漓的翰墨便落下了。
司马相如写着,官员们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时不时用眼神传递着各自的感觉。
随着情感的波澜迭起,司马相如手中的笔时而舒缓如淙,时而疾行如瀑,到后来,他越写越快。那一行行蝇头小隶,仿佛滔滔江水,直朝眼底奔来。
围观的大臣们暗暗惊叹,始知天下果有文思泉涌的才俊。田蚡瞪着一双小眼,感到不可思议;赵绾回想起贤良策对,觉得那曾经让皇上击节赞叹的董仲舒都黯然失色了。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读起来,自有不同的感觉。窦婴默诵着司马相如的华章,却从中捕捉到了批评皇上过于铺张的讽喻意味。仅这一点,他就对司马相如有了几分喜欢,心想皇上身边就应该多些这样的忠谏之士。窦婴侧目看了看陶醉在绮丽文采中的刘彻,悄悄点了点头,曲折表达了对司马相如的赞许。
这一切,司马相如都浑然不觉,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情的飞流,文的奔涌,思的激荡,神的驰骋中去了。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发觉大家用惊异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他连忙站起来道:“诸位大人在此,在下献丑了。”之后,他转身对刘彻奏道,“臣已将《游猎赋》草成,请皇上御览。”
因墨迹未干,刘彻只有边走边看,及至浏览一遍,他便可以举目成诵了。
“爱卿文中所言之子虚先生,乌有先生、无是公,皆何方人氏?”
“启奏陛下!‘子虚者’虚言之谓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亡是人也。臣的文章,是虚借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起卒章归之节俭,因以讽谏。”
“妙文!妙文!”窦婴情不自禁地带头击节。
赵绾也道:“先生果然信笔千言,倚马可待啊!”
田蚡虽然没有太过褒扬,心中却觉得司马相如的文章给他留下了繁花纷飞的感觉。
刘彻更是喜不自胜道:“爱卿果真才情并茂。朕就拜你为郎,早晚随在朕的身边吧!”
要说,这郎官既不授印,亦不赐绶,是地道的散官。但因为刘彻将司马相如留在身边,他的身份无形中就提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