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柏谷历险镌足痕
当卫青回到刘彻身边时,已浑身是血。他已分不清楚,这血多少是来自于那谷底的野猪,多少是来自于自己的创伤。
回想起刚才人兽相搏的一幕,他心底忽然生出后怕……
也许是山中日迟,柏谷的禽兽们便也慵懒了许多,太阳移到头顶,山林仍然沉浸在一片静谧的安详中。刘彻看着身边的韩嫣和卫青,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今日怎么了?为何此时仍无猎物出现?”
话音刚落,就听见天空传来雁鸣。一群大雁挥动着翅膀,自南向北从河谷上空飞过。在刘彻身旁的韩嫣,不待他人张弓,就已箭矢离弦,刺破谷中雾霭,直上云天。眨眼间头雁一声哀叫,就跌落地面,折翅毙命了。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但未等大家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就从对面坡上传来惨叫声,眨眼间,一幅惨烈的场景就展现到众人面前。
那位拾猎物的骑手被丛林中冲出的野猪叼在口中,来回撕扯,瞬间成了一个血人。野猪尖利的牙齿插进骑手的脖颈,一股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韩嫣的眼里顿时充满惊恐之色,手中的弓箭也掉落在草丛中。紧随其后的卫青感觉到韩嫣的不对,忙问道:
“大人怎么了?”
韩嫣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前方。此时,卫青也听到皇上喝令射杀野猪的声音。但还是晚了,眼看野猪就咬断了骑手的脖颈。大家更担心的是,一旦野猪扑过谷来,会危及皇上。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高大的身影飞快地从人群中窜出,直扑到野猪面前。他伸出一双铁扇般的大手,用力地掰开了猪嘴,将那骑手从中抢出。
到口的美食被夺,野猪狂怒起来,它立刻向敌手发起进攻。卫青一个迅疾转身,闪在野猪身后。趁野猪失去目标、茫然四顾之际,他“嗖”的一下骑上了猪背,一只手揪着野猪的耳朵,一只手握成碗大的拳头,狠狠地向野猪的眼睛砸去。不用片刻,那两只凶狠的猪眼便被凿成了深洞。
野猪疼痛难忍,扭动着庞大的身体,试图甩掉卫青。卫青顺势跳下,抓住野猪的后蹄,在空中旋转几圈,最后用力抛向谷底。只听那沉闷的落地声在山谷间响起,那野猪便口喷黑红色的鲜血而气绝了。
当卫青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才觉得在刚才的搏击中,身上、手上被野猪咬破数处,隐隐作痛。他喘了一口气,转身去看那骑手,早已没有了气息。在他周围,骑手们张弓围成一个圆形。这时候他才明白,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过去了。
现在,他跪在皇上的脚下,他的豪气、勇力,迅速被童年起就伴随他的卑微所取代。
“让皇上受惊了,臣罪该万死。”
在卫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上猪背的那一瞬间,刘彻直觉得浑身燥热,血脉贲张。他似乎看到了挥舞长戟的灌夫,看到了追击匈奴的李广。
他断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将来必会成就让大汉扬威四方的辉煌。他俯下身体,轻轻地托起卫青的双臂,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就飞上了眉头:“此等英豪,倘不纵马疆场,岂不可惜?回京后,朕就封你为建章监!”
卫青心中霎时涌起不尽的惶恐,久为奴仆、看尽人间冷暖的他面对至尊至贵的皇上,竟然一时茫然失措。如果不是韩嫣在一旁提醒,他也许会一直就这样木然地站着。
他此时的心境也很复杂,自从跟随皇上来湖县的那一刻起,他就想着要不要将自己被绑架的实情说出来。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姐姐。
当初平阳公主送姐姐进宫的时候,家人都以为她从此将结束卑微的命运,可大家没想到,那未央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染着血腥的。
他们更不曾想到,美貌也会成为“罪过”。皇上身边的女人太多,一个个明争暗斗,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姐姐生就一副善良的性格,如何应付得了呢?果然,皇后迁怒于他,因此才策划了这次绑架。
现在,皇上就在身边,但他却没有这个胆量,他怕弄不好反而会给姐姐带来灾难。不过,无论怎么说,今日与野猪的搏斗,他给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希望这不是第一次,这样他就会有机会去保护姐姐。
太阳渐渐下落,一个年轻的生命永远地长眠在青山碧水间。骑手们望着野草丛中堆起的一座新坟,久久不愿离去。
这情景让刘彻心中颇为不快,他对着马队大声呵斥道:“如此怜生惜命,还能驰骋疆场么?”他心里生出对游猎的厌倦,萌生了返回京都的念头。
“朕明日就回去,朕离开长安太久了。”二十多天来,他第一次以皇上的身份对韩嫣说话。
“既然皇上已不再借平阳侯的名义,那要不要派人去湖县通报一声,让他们来迎驾呢?”
“不必了!朕早已说过,不想让地方知道朕的行踪。”
“今日天色已晚,臣暂且为皇上觅一住处,待明日拂晓臣等就护驾回宫。”韩嫣说罢,就对身后的骑手们下达了出谷的命令。
一弯新月孤独地挂在山头,柏谷溪水旁的马蹄声衬托出夜色的宁静。约酉时时光,他们在离谷口还有二里的山腰看到了幽幽的灯光。韩嫣喝住马队,只带了一名骑手前往打探。登上高坡,借着弯月微弱的光,韩嫣发现这是一个沿着河谷散落的村庄。
村头一家的灯火亮着,韩嫣上前轻叩门环,有一老者开门,一双眼睛紧盯着韩嫣,警惕地问道:“请问客人从何处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韩嫣道:“我们是游猎者,因天色已晚,想在贵处借宿一晚,讨口水喝。”
老者围着韩嫣转了一圈,见他佩剑带弓,猎装裹身,才相信近日来有一队游猎人马纵横湖县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于是他说话的口气突然冷淡了。
“没有水喝,正有尿等着你等饮用呢!”
官至上大夫,平日不离皇上左右的韩嫣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呢?正待发作,却见从屋中出来一位银发老妪,埋怨夫君不该如此与客人说话。
她笑着对韩嫣道:“夫君年迈,说话不免失礼,还望客人见谅。不知客人有几人投宿?”
“连同主人在内约有数十骑。”
“敝舍虽小,却也有十数间干净房舍,客人若不嫌弃,尽可叫你家主人来住。老身这就吩咐下去,为客人操持饭食。”
“如此便多谢了。”韩嫣遂转身去向刘彻汇报。
听着韩嫣的脚步渐远,老者掩了门道:“你老糊涂了?这些人晚间来访,又随身佩戴刀剑,你贸然接纳了他们,不是为村寨招来祸害么?”
“夫君老眼昏花,混淆了玉石,依妾身看来,来客相貌不凡,必非常人。”
老者正要说话,韩嫣已陪刘彻走进院内来了。刘彻双手打拱道:“我等贪恋猎事,延误归途,现借贵处歇宿,打扰了。”
老妪借着灯光看去,眼前的翩翩少年,“天”阔“地”方,相貌奇伟,说话彬彬有礼,更确信自己的眼光没错,她忙招呼家人为刘彻一行安排住宿酒食。
连日来的奔波,使刘彻和骑手们都很累了,加之多饮了些酒,大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出于对皇上的感怀,卫青主动提出由他担任警戒,韩嫣当然求之不得。皇上对卫青姐弟的青睐使他迅速地调整着与阿娇和卫子夫的距离。
山中天窄,刚刚还悬挂在中天的月亮,很快就西移到黝黑的山头。夜露悄悄地润湿了山间的林草和院中的花木,也润湿了卫青的肩头。卫青很庆幸,露水冲淡了疲倦,使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听着室内传来皇上的呼吸声,他知道皇上的确累了。
能为皇上值岗,他觉得十分高兴。也许,皇上在梦中正与姐姐携手走在丹景台的复道上呢!
想过了皇上,他的思绪又回到自身,他不能忘记离开平阳府的那天,公主那深情的目光和温软的话语。平阳公主拉着他的马缰说道:“进了宫,可不要忘记还有人惦记着你呢,有空就回来看看。”
他读得懂平阳公主目光中的炽热和心境,但他也明白,他不能朝深处想,命运还没有给他这个机遇。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皇上尽忠竭力。想到这些,卫青使劲摇了摇头,把精力集中到警戒上来。
当一个黑影出现在院中的时候,卫青本能地按住了剑柄,厉声喝道:“谁!”
“官爷不要误会,是老朽。”
“深更半夜,老丈不在舍内休息,为何在院内走动?”
虽然夜色深沉,但老者分明感到有一双眼睛直插他心底。
“傍晚饮酒太多,夜里入厕小解。不想惊动了官爷,真是对不住。”
“夜深人静,老丈不要轻易走动,惊扰了我家主人,在下的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那是!那是!”
老者慌慌张张地回到屋里,对老妪道:“老夫越看他们越不是好人。方才他们进院的时候,老夫已经差人到村中召集青壮,今夜定要将他们生擒送往官府。”
老妪听罢,眉头紧蹙,心想这下可糟了,若是青壮们真的来了,免不了一场厮杀。情急间她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吟吟地对老者道:“夫君定要擒拿他们,妾身也不阻拦。只是这村庄南北居住甚散,大家聚集也需好些时间,夫君静坐等待,索然无味,倒不如让妾身温些酒酿,你我且饮且等如何?”
这老者平日就有贪饮的嗜好,听说有酒喝,自然乐得其中了。
不一会儿,老妪已备好酒菜,夫妻二人遂席地而坐,对饮起来。其间老妪又出了数支酒令,让老者来猜,每输一次,便要罚酒三杯。饮到子时时,老者已烂醉如泥,酣然入睡了。
老妪用绳子将夫君缚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来到院中,新月早已沉没在山后。从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岗哨的喝问声,老妪急忙上前道:“大人不必惊慌,一定是村中之人听说敝舍来了不少外地客人,感到新奇罢了,待妾身打发他们散了便是。”
说着她便走到门下,对着墙外说道:“各位乡邻,我家有客自远方来,打扰了众位乡亲,妾身在这里谢过了。更深露重,还请各位早些归家歇息,明日一早再来相聚不迟。”
东方刚露出晨曦,刘彻就已经醒了,他唤起韩嫣:“朕昨夜做了一个怪梦,朕独自一人走在深山之中,被一伙强人追赶。朕拔剑奋战,尽杀强人于剑下。醒来后朕反复思忖,朕离京已有数日,不知是不是朝廷有事托梦于朕呢?”
韩嫣忙起身替刘彻整理好行装。
“想必是皇上太过劳累,便多梦了。好在今日便可启程回京。”
两人走出室外,举目远望,虽是秋气萧瑟,然天高气爽,白露茫茫,远山如黛。刘彻兴奋道:“如此好景,若不起舞助兴,岂不辜负了这金天时光?”
韩嫣忙道:“既然侯爷兴之所至,小人就陪侯爷舞上几个回合。”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剑法都很熟悉,于是舞将起来,一个天枢剔斗,剑随人动,银光裹身;一个天璇射月,锋芒毕露,直刺青天;一个天机开展,划破晨曦,朗日扑怀;一个天权银河,银凤展翅,风起清萍。
适值老妪从柏谷溪中汲水归来,看得她眼花缭乱,心中庆幸昨夜幸好未轻举妄动,否则恐怕此刻已血流成河了。
刘彻与韩嫣舞了数十回合,感觉神清气爽,于是便收了剑势,才发觉骑手们已在旁边观望许久了。
用过早膳,刘彻启程告辞,老妪解了老者身上的绳索,两人一直把刘彻送至村外。看着人马渐渐远去,老妪心中忽然有些失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楚。
茫茫然回到庄院不久,就听见院外马蹄的“嘚嘚”声,夫妇精神顿时紧张起来,老妪埋怨夫君不该得罪客人,以致别人现在问罪来了。正说话间韩嫣已进了院子,老妪急忙拉了老者出来赔罪道:“夫君昨夜举止鲁莽,还望大人恕罪。”
韩嫣将马拴在石桩之上,来到他们面前说道:“二位不必惊慌,起来说话。二位可知,昨夜借宿贵庄的是何人?”
夫妇俩面面相觑,猜不透韩嫣话中的意思:“大人不是称他为侯爷么?”
“呵呵,他可是当今皇上啊!”
“皇上?”当这两个字从韩嫣口中说出的时候,老者顿时惊得魂飞魄散,立时昏倒在地。老妪见状,赶快狠掐老者人中,连连呼唤。半日,老者方才醒来,却对着苍天号啕不止:“都是老夫害了家人啊!老夫愚钝,怎么就没看出是皇上啊!完了!完了!”
听着老者的号哭,韩嫣觉得好笑,同样一个人,昨夜与今天却判若两人。皇上的队伍已经走远,不容他在此延宕,于是他大声道:“老者听旨。皇上手谕,老者夫妇接驾有功,赐百金,绢百匹。”
“谢皇上隆恩。”老者夫妇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懵懵懂懂地谢恩。
“这是怎么回事呢?”待他们放胆抬眼张望时,但见院中石案上放着一卷帛书,韩嫣早已策马追赶队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