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风雨关河看英杰

一个权倾一时的女人永远地躺在了孝文皇帝身边。

国葬的规模十分盛大,京城和各国的诸王、官员数千人出席了葬礼,这是宗正寺和太仆寺按照刘彻的旨意精心安排的。送葬的队伍从灞陵一直排到长安近郊,白色的荆幡和旗帜搅得周天寒彻,似乎这个六月蒙上了隆冬的惨淡。刘彻借此不但对王朝的承前启后有了一个交代,而且还从内心深处抹去了那段曾经让他郁闷、压抑的岁月。葬礼结束的时候,他回望坐落在白鹿原畔的灞陵,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

许昌、石建和石庆因阻拦国葬的行为为刘彻整顿朝纲创造了一个契机,他以“丧事不办”的罪名免去了许昌、庄青翟和石建的职务。

又是秋风飒飒的九月。

刘彻要考虑的是,谁来接替丞相和御史大夫的职务。可是一涉及到这些,他很快又与王娡之间发生了冲突。这一天,王娡召刘彻到长信殿,就丞相一职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哀家以为,眼下丞相的最佳人选莫过于田蚡。”

“舅父?”刘彻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不合适。无论是能力还是品格,他都不能胜任。”

“许昌昏庸,窦婴老迈。皇上看看朝野,还有谁比田蚡更合适的呢?田蚡再不好,他也是哀家的兄弟,你的舅父。他总不会与皇上离心离德吧?皇上推行新制不就是要以儒立国,以儒治国么?田蚡精通儒术,正合皇上的意图,不用他又用谁呢?”

“论起儒学,他远不及严助精通。”

“严助只是一介书生,难当宰辅重任。”

“论起人品,他远不及韩安国忠直刚正。”

“可韩安国资历尚浅,还需历练。”

“照母后说来,朝廷内外便只有田蚡一人当之无愧了?”刘彻站起来,在大殿里走起来,脚步带起的风吹动了殿内的纱帐。

“虽说历来有‘内举不避亲’的常理,可母后总该推举那些德才兼备者才是,像田蚡这样……”

“这些哀家都知道。”王娡制止了刘彻的发泄,她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皇上说的这些都对。可田蚡还有哀家、还有皇上管着呢,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拂逆皇上的旨意吧!”

“当年他做太尉时,母后也是这样说的。”刘彻反驳道。

王娡知道,今天他们怎么说也不会出结果了。于是她婉转地说道:“哀家有些累了,话就说到这儿吧,孰轻孰重,皇上细细想想,自然不难明白。”

刘彻心里当然明白,他首先还是把丞相的人选定在窦婴身上。这一天早朝后,他留下韩安国,要他登门请窦婴再度出山,辅佐自己重启新政,共谋大汉中兴。他认为只有韩安国才能出于公心,准确地转达他的意思。

果然第二天,韩安国就带来了窦婴的上疏。窦婴在疏里对皇上重启新政满怀希望,对皇上再度召唤他出任丞相百般感激。不过涉及到丞相一职时,窦婴却是这样说的。

臣闻天子三公,诸侯一相,大夫擅官,士保职,莫不法度而公,是所以班治之也。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其人载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贤使之为三公,次贤使之为诸侯,下贤使之为士大夫,是所以显设之也。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无私人以官职事业。《书》曰:“惟文王敬忌,一人以择”。新政以待重启,百废以待重兴,必赖才俊新秀,良骥少壮。陛下不以臣愚钝而厚遇之,臣铭感皇上隆恩。然臣以衰朽残念,羸弱之躯,而居于阁僚之首,立于陛下左右,于国无益。让贤荐才,论德任官,乃尧禹大治之故。燕相灌夫,中直刚勇,主三军必胜任;中大夫严助,贵名而不比周,求实而不夸诞,积德而遵道,乃丞相之才;大司农韩安国,虽治申韩,然则内足使以益民,外足使以拒难,民亲之,士信之,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不倦,乃御史大夫之用也。臣祈皇上隆礼至法,尚贤使能,才技官能,使德厚者进而佞说者止,贪利者退而廉节者起,公道达而私门闭矣……

这一番至诚之词,让刘彻十分感动,他默然良久,问道:“韩爱卿如何看待窦婴的奏章?”

“魏其侯之言,至忠至诚。三公之任,不可不慎。”

“爱卿以为田蚡做丞相如何?”

皇上这样一说,韩安国立即悟到此事定非皇上所愿,皇上向来不待见自己的这位舅父,多次当着大臣们的面责备他,这是朝野尽知的。这必是太后的意思,这下就难了。帝后不和,受损失的将是新政,而南越国事急,不容久拖不决。

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初自己复出时田蚡百般刁难,然国是惟大,岂可以私废公。想到这里,韩安国道:“臣以为,目前武安侯出任丞相,未尝不可。臣闻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故校之以礼,而观其能安敬也;与之举措迁移,而观其能应变也;与之安燕,而观其能无流慆也;接之以声色、权力、忿怒、患险,而观其能无离守也。彼诚有之者,与诚无之者,若白黑然,皆在皇上。”

是啊!用人之掣肘在太后,而驭人之术在朕啊!这个韩安国何其聪颖,他不点破帝后之间的龃龉,却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好!若是田蚡出任丞相,那是非让韩安国任御史大夫不可。

大臣们期待许久的职官格局,在建元六年六月终于尘埃落定了。田蚡任了丞相,而刚刚入朝两年,因在兴农务本方面显露出过人才华的韩安国也拟任御史大夫。

之后,刘彻顺理成章地把出兵闽越的议题提上了朝会。早朝时,刘彻面对群臣,把刘安呈送的《谏不出兵闽越国书》弄得哗啦啦响,犀利的目光掠过每一个大臣的额头,洪亮的声音在未央宫墙壁间荡起阵阵回音。

“闽越国屡次违背誓约,前几年发兵东瓯,现在又入侵南越。此乃目无朝廷,以强凌弱之举,朕欲遣王恢出豫章、韩安国出会稽以讨伐之。然朕的这位皇叔却上书朝廷,说‘越,方外之地,被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说‘三代之盛,胡越不受正朔,非强勿能服,威弗能治也’。说‘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这都是些什么话?难道南越不是我大汉的国土么?南越之民不是我大汉的子民么?众卿说说,难道朕不该发兵?”

刘彻将奏折掷之案头,将目光聚在田蚡身上,问道:“丞相以为如何呢?”

田蚡没有想到刘彻会让自己首先说话。昨夜,妩媚而又激情的刘陵又一次约他到淮南王府邸。虽然说这已不是第一次,但当他面对灯下刘陵的胴体时,还是不由得血脉贲张,而她却在他最兴奋的时候提出了要他设法阻止皇上出兵的要求。

“父王已向皇上上疏,建议不要出兵闽越,大人还要多在皇上面前进言劝阻。”

“皇上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恐怕……”

“妾身不管,妾身就要大人说话。”刘陵扭动着身躯,把一种滑腻的感觉传给田蚡。

“要是皇上不答应呢?”

“那我……那我就把大人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给院中的蟋蟀挽个笼儿。”刘陵睨斜着田蚡,就揪下一根发黄的胡须,疼得他直咧嘴。

“哎呀!小乖乖,你轻点,疼死老夫了。”

可刘陵却不管这些,自顾自道:“还有,就是把大人与妾身的事情告诉皇上,那时候……”

“好!好!好!别闹了,老夫答应你就是。”田蚡精疲力竭地趴在刘陵身上。

但现在看皇上的态度,他作为丞相还能唱反调么?他早已从王娡那里获知,他这个丞相做的不容易,他不能拿着头上的冠冕当儿戏。想起建元三年就因为反对皇上出兵救援东瓯遭到了批评,他觉得这一回再不能模棱两可了。他眨了眨小眼睛,很快就做出了支持皇上出兵的选择。

“皇上圣明!闽越多行不义,天怒人怨,我军师出有名,必将震慑南疆,安抚黎民,振我国威。”

田蚡一表态,朝臣们也都纷纷跟上来了表示,皇上出兵乃是张正义之举,行济弱扶困之道,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韩安国顺势道:“皇上出兵讨伐闽越,其意不仅在匡扶正义,而对岭南诸国更是一个警示,在我大汉统治之下,决不容许有以强凌弱,逆天乱国之举。”

严助也出列道:“韩大人言之有理。待战事平息后,臣愿作为使者,出使南越,传达皇上圣意,使他们各自守土安邦,效忠朝廷。”

王恢慨然道:“臣愿率军出豫章、越五岭,南下驱敌。”

韩嫣此刻也道:“臣以为,皇上出兵的深意还在于给那些心怀叵测的诸侯王一个警告。因此,微臣奏请皇上,在二位将军离京之际,应举行盛大的出师仪式,宣读讨伐檄文,以示大汉一统,乃朝廷国策。”

“韩大夫所奏正合朕意。”刘彻环顾了一下丹墀内的大臣们,语气雄浑地说道,“朕那位皇叔不是说对胡越威不能治么?朕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汉之威无所不及;他不是说文身之民不可以冠带之法度理么?朕就是要让我中国的文明如日月之光,照耀大汉的每一寸土地。”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淮南王有一点说对了,就是天子之兵,有征无战。讨伐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宣我大汉国威,让世人都知道,四海之民,皆为汉臣;大汉之恩,泽被万世!”

“司马相如呢?”刘彻的目光在朝臣中搜寻着司马相如的身影,“这个檄文就由你来拟就吧。”

“臣遵旨。”

在司马相如入列后,刘彻情绪高昂地站了起来,他目光炯炯,脸上洋溢着踌躇满志的气息。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高声道:“众位爱卿!出兵闽越,不过是一个序曲。内正朝纲,外御匈奴,革故鼎新,百业待举。大汉正处在治国兴邦的紧要关头。朕决意从明年起,改元元光,再举贤良,广纳人才,重启新制……”

刘彻洪钟般声音振荡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大臣们因此而倍感振奋。九月的阳光,透过淡淡的云彩,洒在宽阔的司马道上,清爽的秋风吹动着宫阙上的旗帜,而宫外安门大街上的金菊,正以它炫目的金色和浓郁的芬芳为王朝新纪元的到来献上如意和吉祥。

而此刻,距太皇太后还政正好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