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夺嫡之争 七、尘埃落定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曹操最后一次远征孙权,四月前后回到邺县。十月,曹操发布《立太子令》,明确以五官中郎将曹丕为魏国太子,正式确定了继承人。

《三国志》中保存的《立太子令》只剩下简单的一句话,而在宋代人编撰的大型类书《太平御览》里还保留了另外几句话:“汝等悉为侯,而子桓不封,而为五官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也。”这几句话像是说给曹操其他几个儿子听的,也包括曹植,看那意思是在几年前曹操就有立曹丕为太子的想法了,所以给别的兄弟封了侯,而没给曹丕封侯。

这个说法也许有依据,也许没有。封不封侯与以后能否被指定为继承人并没有关系,曹操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这是不争的事实。现在他既然下了决心,就想把话说得更圆满一些而已。

曹丕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欣喜异常,直到此前他仍然没有取胜的把握,不知道父亲究竟作何打算。据《魏略》记载,不久前曹丕还把著名相士高元吕叫过来给自己相面,算算自己能否如愿当上太子。

高元吕是与朱建平齐名的相士,他认为曹丕的命相贵不可言。不过,他也顺便给曹丕算了算寿数,认为曹丕四十岁时命里有一道坎(至四十当有小苦),这一点与朱建平的看法惊人地一致。不过,曹丕此时正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对于高元吕后面的话并没有在意。

让朱建平和高元吕说着了,曹丕就是四十岁死的。

现在,曹丕心里充满了喜悦。据《世语》记载,曹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好丞相府秘书长(丞相长史)辛毗在场,曹丕激动得抱住了辛毗,高兴得说:“辛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我好高兴呀(辛君知我喜不)!”

有人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卞氏,并且向她讨赏钱。卞氏听后很平静,她说:“魏王只不过因为曹丕年龄最长而把他立为继承人,我只要没教子无方就万幸了,怎么还能大发赏钱呢(但当以免无教导之过为幸耳,亦何为当重赐乎)?”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曹操,曹操相当满意。他对卞氏的评价是“怒不变容,喜不失节”。

在两个儿子争夺继承权的斗争中卞氏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不管谁最终胜利,都将意味着另一个人的失败,也意味着残酷的清算活动即将开始,作为母亲她的心里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卞氏此时还没有被封为王后,这也是一个颇为微妙的事。直到曹操临终前一年,她才被封为王后。

对于曹植来讲,听到这个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他知道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继承权,一旦父亲不在人世哥哥曹丕登基,他以及支持他的人都将面临灾难。

可能曹操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选择了曹丕,但并不想看到儿子们之间出现骨肉相残的事。为了安慰曹植,他增加了临侯曹植的食邑五千户,连同之前的五千户,共一万户。

但是曹植从此一蹶不振,这让曹操感到很失望。最突出的例子是“司马门事件”,让曹操十分生气。

据《三国志曹植传》记载,曹植有一天在天子及魏王专用的驰道上纵车飞奔,又私自打开一般人禁止通行的司马门。这不是小事,可以上升到大逆不道的高度。曹操下令处死了负责王室及诸侯出行的公车令,并且对曹植等几个封了侯的儿子们严加管教(由是重诸侯科禁),对曹植的宠爱也日渐衰退。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详,曹植于何时、因何故奔行于驰道又私开司马门的,缺少相关记载,唯一的补充材料是在《续汉书》里。根据它的记载,曹植之所以干过这样的荒唐事,是因为他喝醉了,而跟他在一起的还有杨修,(人有白修与临淄侯植饮醉共载),他们不仅私自从司马门奔出,而且一边还在车上说着曹彰的坏话(谤讪鄢陵侯彰),所以曹操才如此生气。

曹植固然很率真,做事情喜欢洒脱、不拘小节,但事情的轻重还是能够把握住的。他之所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只能说没有被立为继承人这件事对他的刺激确实太大了,如果这件事真如《续汉书》讲的那样,说明曹植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魏武故事》所载曹操的一篇命令里有几句话:“自从临侯曹植私自出行,开司马门到金门,让我对此儿另眼相看了。”在另一篇命令里,还有“自从子建私开司马门以来,我再也不相信诸侯了”这样的话,可见这件事对曹操触动很大,也彻底改变了他对曹植的看法。

印象中曹操还没有因为什么事给一个人如此较劲,抓住别人的过错不依不饶,可能这件事出在自己曾经宠爱的儿子身上,又发生在刚刚确定了继承人的敏感时刻,曹操因而更在意吧。

但是,曹操对曹植仍没有完全放弃。到了曹操临死的前一年,即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曹仁在襄阳被关羽围困,曹操想让曹植以南中郎将的名义行使征虏将军的职权,带兵前去解围。此举可以看作是曹操在重新思考继承人的问题,曹植在夺嫡斗争中甚至还有翻盘的可能,曹丕因而格外紧张。

据《魏氏春秋》记载,曹植将要率大军出发,曹丕非拉他去喝酒,结果把他灌醉,让曹植无法按时领命出征。曹操彻底失望,于是改派他人前往。

第二年,曹操就去世了,曹丕继承了王位,不久之后禅让称帝,曹植及其一党在曹氏兄弟的夺嫡斗争彻底失败。

但这场斗争余波未息,影响深远。

曹丕被立为太子,拥戴曹植的杨修、丁仪、丁等人立刻感到情况不妙。据《典略》说,杨修马上跟曹植疏远了关系,转而向曹丕靠近。但曹植仍像以前一样跟杨修来往,杨修也不敢完全拒绝曹植(植后以骄纵见疏,而植故连缀修不止,修亦不敢自绝)。

杨修有一把由著名铸剑师王髦所铸的宝剑,他把这把剑献给了曹丕,曹丕非常喜欢,经常佩带。曹丕称帝后,有一次从洛阳宫殿里出来,刚好佩带着这把剑,又想起了被曹操借故杀了的杨修,对左右说:“这就是杨德祖说的王髦所铸的宝剑,也不知道王髦还在不在了?”最后居然找到了王髦,曹丕亲自召见,赏赐了他不少东西。

曹丕缺少他父亲那样的开阔心胸,对过去反对自己的人他都记在了心里,并找机会报复,最早遭到报复的是丁仪。曹丕想收拾丁仪,就让他当情报处副处长(右刺奸掾),这种工作很容易出差错,然后找个理由就可以治他的罪,而曹丕的意思是丁仪最好自己识相自裁,但丁仪还想活下去(欲仪自裁而仪不能)。

丁仪跟夏侯尚关系不错,夏侯尚跟曹丕关系密切。丁仪就找到夏侯尚,给他叩头求他救自己。夏侯尚到曹丕那里求情,恳切地流泪不止,但曹丕不能原谅丁仪,后来还是找借口把他杀了。

丁仪的弟弟丁也同样死于曹丕之手,丁氏兄弟家中男子全部被杀(并其男口)。

荀恽、孔桂、杨俊、邯郸淳等人因为“站错了队”,也受到牵连,有的也被曹丕找个借口杀了,有的仕途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荀恽不仅不拥戴曹丕,而且最看不惯夏侯尚。曹丕很恨他(文帝深恨恽),只不过荀恽死得比较早,加上他是荀的儿子,曹丕倒没怎么为难他。

孔桂就没那么幸运,由于他公开支持曹植,曹丕把他盯上了。曹操死后,孔桂任驸马都尉,这时候有人举报孔桂接受了西域那边什么人的贿赂,答应帮人家跑官(许为人事)。曹丕下令彻查,后来把他杀了。

杨俊后来到南阳郡当太守,曹丕称帝后的第三年到南阳郡视察,说当地市场不繁荣,就用这个借口把杨俊抓了起来(以市不丰乐,发怒收俊)。司马懿、王象、荀纬等人为他求情,叩头都叩得流血了,曹丕就是不答应。杨俊知道这是曹丕报复他,为了不连累家人,他在狱中自杀。

大书法家邯郸淳因为支持曹植被曹丕所忌恨,尽管他很有才华,曾经得到过曹操的推崇,但曹丕一直不重用他,让他到太学当教授(博士给事中)。邯郸淳倒落得清闲,活到九十四岁才死。

反观吴质、陈群、司马懿、桓阶以及贾诩、卫臻等人,曹丕称帝后无不受到重用。吴质、陈群、司马懿逐渐掌握兵权,成为权倾一时的人物,贾诩、卫臻等位至三公,享受殊荣,两相对比,简直天上地下。

还有更多没有载入史籍的人和事,因为牵涉进这场斗争而受到影响,有的因为支持曹丕而升官发财,有的因为支持曹植而饱受诛连,曹魏的政局因此而动荡不安。

这件事对曹魏政权产生了很大的杀伤力,面对不断崛起的孙权、刘备等人,曹魏却花如此大的精力和代价搞内耗,从而放慢了对外扩张的节奏。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曹操多次领兵出征,但收获甚微,仅有的战绩也是靠运气和敌人的失误得来的,与建安初年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情况完全不同,究其原因,内部不稳定是最重要的方面。

曹操是个很精明的人,加上袁绍、刘表现成的教训摆在那边,本来不应该在继承人的问题上犯糊涂,但偏偏就出了问题。某种意义上,这场斗争是由他引起的,如果一开始他的态度就旗帜鲜明,下面即使有人想兴风作浪,也形成不了气候。

曹操的另一个失误在判断继承人的标准上,他喜欢曹植,很大程度上缘于曹植的文采,以及反应敏捷。但选曹魏的接班人不是选作协主席,其标准应该更加全面,以曹植当时及以后的性格、才能和作为判断,他未必能成为曹魏帝国称职的领袖。

所以,假如曹操从一开始就指定曹丕为接班人,曹植以及拥戴曹植的人也就没了想法,没有内部争斗,可以专心对外,无论对曹魏,对曹丕还是曹植,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可惜历史无论你是否愿意,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经过这几年的折腾,曹魏帝国形成了严重的内伤,只不过现在还看得不是那么明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