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金崭露头角 壹
李璮之乱既平,忽必烈不究史天泽、张柔等擅杀之罪,亦不追查曾与李璮私下交通之人,这使新兴的中统朝在李璮被杀后再未出现更大的政治动荡。相反,他嘉纳姚枢谏言,将主要精力投放在关心民生、抚定民心上。
他担心大名路水患复起,遂于赐死王文统的第二天颁下两道圣旨:一道是任命阿合马为中书省平章政事,另一道是派藩府旧臣张文谦亲自负责大名河渠的疏浚工程。
一个月后,忽必烈又派真金至大名路视察。真金告别了刚刚产下麟儿的娇妻,马不停蹄地赶赴河北大名。一到大名府,他便一头扎进了工地。
工地上处处呈现出繁忙的景象,无数民伕肩拉背扛,正在工地上忙碌着。真金四处转着,看着,突然,他发现河渠的前面蹲着一位穿着土布长衫的青年,青年用手轻拍着额头,似乎正专心地琢磨着什么。真金觉得有趣,并不打算惊动他,只默默地停在他的身后。还是张文谦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惊动了青年,他扭头发现了真金,脸上闪过些许惊讶之色。
真金向他微微一笑。
青年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真金终于可以将他看个仔细。只见他散落在黑色纶巾外的头发上落着许多灰尘,衣角被压得皱皱巴巴,上面还沾着许多泥点。他的这副样子,颇给人几分落魄书生的感觉,但是他的目光犀利,额头宽阔,又于不经意间显示出过人的智慧。除此之外,如果单单只看他那张晒成黑红色的方圆形的脸庞,厚厚的嘴唇,他倒显得很憨厚呢。
张文谦走到真金身边停下来。“殿下,你几时到的?怎么也不通知老臣一声?幸亏老臣的一个家人认出了你,否则,老臣还不知道你已经到了。”
“我才到,想先来工地看看。张大人,这位是……”
“他就是郭守敬啊。若思,这是真金王子,这次,他奉陛下之命前来巡视大名水渠。他久闻你的大名,不止一次向我打听你呢。”
“原来是王子殿下!不才郭守敬失敬了!”
“应该说,今日终于见到你,实乃三生有幸。”真金上前握住了郭守敬的手,真心实意地说。
郭守敬,字若思,窝阔台汗三年(1231年)生于河北邢台,因父亲早逝,由祖父抚养成人。他的祖父郭荣本身是一位精通数学、水利的饱学之士,他将孙儿带在身边悉心抚养,希望孙儿长大后能够继承家传绝学,成为有用之才。但当时他并未预料到,他的这个孙儿长大后会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和水利工程专家。
在祖父的严格教育下,郭守敬自幼养成了勤于思索的习惯和极强的动手实践能力。十六岁那年,正值忽必烈的重要谋士、大学问家刘秉忠(子聪和尚)因守父丧,于邢台西南武安县境内的紫金山中结庐读书,从学者中就有后来成为大数学家的王恂。郭荣素与子聪和尚交厚,得此消息,遂将爱孙送到秉忠门下求学深造。
刘秉忠守丧期满后返回开平,暂居原来的府邸,郭守敬则回到家乡。不久,刘秉忠接到忽必烈书信,要他随征鄂州,他在路上不厌其烦地向忽必烈汗举荐了王恂和郭守敬。许多溢美之词使忽必烈当时就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名字。时隔不久,邢台一带整治水流河道,郭守敬受邀负责承担工程建设的设计规划。郭守敬凭借家传绝学,深入细致地勘测了水流河道的流速和走势,很快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疏浚了壅塞的河渠,使弥漫的水泽驯服地各归故道,顺利地完成了整治工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疏浚河道的过程中,人们还挖出了埋藏近三十年的金代石桥遗物。
中统元年(1260年),忽必烈任命刘秉忠的同窗好友张文谦任河北大名路宣抚使,张文谦一力邀请郭守敬协助工作。郭守敬每到一处,都要勘测和考察当地的河道和水利工程。
中统二年,王恂被召入宫廷,加封为皇子赞善,负责真金的日常教育。这是忽必烈在儿子的大婚喜宴上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中统三年,真金奉命巡视大名河渠,临行,王恂给真金讲起了他与郭守敬同在刘秉忠门下求学时的深厚情谊,以及郭守敬的天赋才华和超凡悟性,因此,真金在来大名府之前,就了解了关于郭守敬的许多事情,比如说,还在郭守敬年少之时,有一次,他根据书上的一幅插图,用竹篾扎制成一架测天用的浑仪,并堆土做了一个土台,然后将竹制浑仪置于其上,用以进行天文观测。再比如说,他根据北宋燕肃一幅拓印的石刻莲花漏图,经过认真研究,终于设计出一种可以保持漏壶水面稳定、在当时非常先进的计时仪器……
“殿下过奖了。请问殿下是否需要不才为您介绍一下整个工程情况?”
“当然要了。不过,你先带我去看莲花漏吧。听说,这是你少年时代起就梦寐以求的计时仪器?”
“是。”
“殿下有所不知,若思已经将作为装饰用的莲花进行了改动,我们称它为宝山漏。现在,若思根据宝山漏的设计原理,又设计了一种大型计时器七宝竹漏,正可做宫廷计时之用。”
“真的吗?那我一定要向父汗报告此事。宫中现在所用的计时仪器一直有许多误差,父汗正为此事苦恼,没想到你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父汗倘若获知,一定颇感欣慰。若思,请允许我也这样称呼你好吗?尽管你在年龄上要比我大一轮,而且像王恂先生一样也应该是我的先生,但是,在我心中,你又如我的兄长一般。既是兄弟,我就可以对你随便些了,你一定不会反对吧?”
郭守敬感动地点了点头。
“若思,你不是还准备呈上水利六事,有没有带在身边呢?”
“有。”
“给殿下先看看。”
“是。”郭守敬从袖中取出几页纸,递给真金,“还好,我今早刚刚将草稿誊写过一遍。不过,因为不是正式呈文,上面只列了所呈‘六事’的具体内容。殿下先看看也好,我原打算等张大人回京之时,托他转呈圣上。”
纸上用楷体工整地写着:
一、中都旧漕河,东至通州,权以玉泉水引入行舟,岁可省僦车钱六万缗。通州以南,于蔺榆河口径直开引,由蒙村跳梁务至杨村、还河,以避浮鸡洵浅风浪远转之患。
二、顺德达活泉开入城避,分为三渠,引出城东,灌溉其地。
三、顺德沣河东至古任城,失其故道,没民田一千三百余顷。此水开修成河,其田即可耕种。其河自小王村经滹沱河,合入御河,通行舟楫。
四、磁州东北滏、漳二水合流处开引,由滏阳、邯郸、洺州、永年下经鸡泽、合入沣河,其间可溉田三千余顷。
五、怀、孟沁河虽已浇溉,尚有漏堰余水,东与丹河余水相合,开引东流,至武陟县北,合入御河,其间亦可溉田二千余顷。
六、黄河自孟州西开引,少分一渠,经由新、旧孟州中间,顺河古岸而下,至温县南复入大河,其间亦可溉田二千余顷。
真金一字一句地读着,很慢也很细,良久,他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太好了,若思!水利之事关乎国计民生,父汗一直深为挂怀。我边读边反复琢磨了你所呈六事的内容,觉得每项计划都翔实、具体、无懈可击,可见这是你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后才拟就的。您说是吧,张宣抚使?”
“是。殿下所言正是老臣所想。此次,为臣将与殿下一同返京,臣要向陛下举荐若思。”
“张宣抚使爱才如命,理当如此。待我巡视过大名路的全部水利工程,我也会向父汗呈上奏章的。至于若思欲呈‘水利六事’,依我之见,不如请若思在父汗召见之时直接向他面陈。父汗崇尚务实,他有自己的评价。”
“殿下考虑周全,老臣心悦诚服。”
不出所料,忽必烈在批阅了张文谦和真金的奏章后,即刻在开平府召见了郭守敬。觐见时,郭守敬有条有理地向忽必烈面陈了六项水利工程计划。忽必烈汗深为赞赏:“前者,张爱卿和我儿皆向朕举荐若思,他们对朕说,若思之能,乃长生天所赐!今日听若思一席话,朕已知若思之能,比其所赞誉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思虽一介布衣,却早已为朝廷效力,这样的人才,朕岂可埋没不用。若思听宣,朕今命你为提举诸路河渠(正六品)。”
“臣谢陛下知遇之恩!”
“起来吧,若思。朕不仅对你破格进行任用,还要给你赏赐。朕已听说,黄河中、上游许多被破坏了的渠道,也是你带领工匠、民伕日夜赶工,以最快的速度修复的。你的功劳,朕一一为你记着,朕已命中书省拟文,赐你中统元宝五千锭(五十两为一锭)。”
“陛下,您……真的要下赐巨金给臣?”
“怎么?”
“太好啦!臣真的太需要这笔巨资了。且不说水患治理和天文简仪的研制开发需要钱,就说臣正在制造的第一架与天文仪器相分离的独立的计时器具——巨型灯漏,所耗人力、物力、财力皆巨,都需要这笔开销。”
忽必烈注视着郭守敬,显然既意外又感动。
“臣还有一事奏请陛下,望陛下恩准。”
“若思但讲无妨。”
“臣曾考察过金口。金口乃燕京以西分引卢沟一支东流,穿西山而出,其水自金口以东,燕京以北,灌溉良田若干,其利不可低估。但是,由于后来战事频繁,看守者担心水渠失修,反酿祸患,遂以巨石堵塞其出口。今若按其已形成之水道,重新疏浚壅塞水道,使水得以流通,则上可以灌溉农田,下可以补充京畿水需。当然,为防患于未然,臣将带领工匠于金口西预开减水口,西南扩还大河,令其深广,以防涨水突入京畿城区之内。”
“若思言之有理,准奏!”
郭守敬谢恩退下。直到这时,他才看到昔日的同窗好友王恂。王恂向他做了个手势,他熟悉这手势的含义:待一会儿退朝,我们去饮酒。王恂又指指真金,眨眨眼睛,做了个掏钱的动作,郭守敬猜了半晌,估计王恂是在说:我们喝酒,把王子请上,让王子付账。
他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