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皇室风云 壹
王琢、高和尚接到参知政事张易的书信,于比武大赛正式开始前的一个月住进了张府。
蒙古民族崇尚武功。忽必烈自入主中原以来,一直不曾恢复金朝的科举制度,却每三到四年要在京城举办一次规模盛大的比武大赛,从而为朝廷遴选必备的人才。参加比武大赛不限年龄、民族、社会地位,只根据规定的几场比赛之后的总成绩排出名次,而且,凡在比武大赛中获得前十名的,皆有可能被直接委以武将官职。
原定于至元四年的比武大赛因为朝廷着手对宋的征服战争而被推迟,至元七年,忽必烈终于决定再次举办新一届比武大赛。真金得到消息,急忙要张易修书至幽州,告知高和尚。
这些年,王琢和高和尚一起进京看望过真金两次。今年年初,和尚的祖父高老爷子仙逝,王琢继承了高老爷子的“恒祥”医馆。长久以来,王琢一直刻苦钻研医术,进步很快。高老爷子在世时,他已经能够独立接诊病人,其医术之精湛,并不逊于高老爷子本人。及至王琢真正成为医馆的当家人,更加孜孜不倦、全力以赴地救治病人,不久,他的医德与医术使他名声大振,很快成为幽州附近几十个府县的名医。
这次,高和尚要进京参加比武大赛,王琢想起养育自己成人的恩师高老爷子的临终嘱托,很果断地歇了医馆,陪和尚进京。张易在信中说燕王也有同样的意思,如果和尚能够取得好名次,王琢不如就留在京城行医。京城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百万人口,在这里,王琢可能接触到更多的病例,对医术的提高将有很大帮助。
转眼间,离正式开赛只剩下五天的时间,高和尚这段日子一直闷在张府练武,这几天实在呆不住了,便离开张府来到街衢散心。
张府离南街不远。南街商铺林立,各种货物琳琅满目。不知不觉中,高和尚从南街踱到东街,这里似比南街还要繁华和热闹。高和尚暗想,大都不愧是一座世界性都城,且不说街上店铺繁多,单是街上各种肤色的人来来往往,就够让人心驰神往、引以为傲了。
高和尚站在街口看了好一会儿杂耍,扔下几枚赏钱,正欲离开,“站住!”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到耳中,高和尚并不以为是在叫他,继续向前走去。
“等等。”一个人拍了高和尚肩膀一下,高和尚站住了,原来是一位武将打扮的年轻侍卫。
“做什么?”
“没听见我们公……小姐在叫你吗?”武士不耐烦地呵斥道。
高和尚这才发现一个女孩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双眼正紧紧盯着他腰间的宝剑。女孩的身后环绕着十余名侍卫。
“叫我做什么?”
“把你的剑给我看看。”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好奇,娇俏的脸上也露出渴望的神情。
高和尚身不由己地双手解下宝剑,恭恭敬敬地递给女孩。这不是他的本意,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孩那甜美的面容让他无法抗拒。
女孩审视着宝剑,脸上露出欣赏的神情。“这是什么剑?你从哪里得来的?”
“它叫鲁川剑。是我师父留给我的。”
女孩的目光离开宝剑片刻,落在了高和尚身上,“我很喜欢这把剑,卖给我吧。”
高和尚一愣。当初他从师学艺,师父病逝前将这柄宝剑赠送给他,他一向视若珍宝,从不肯轻易示人。“小姐,此剑乃小人师父所赠,乃小人心爱之物。小姐要小人其他任何物件,小人无不双手奉上。唯独此剑,望小姐赐还小人。”高和尚近乎哀求地说。
女孩撇撇嘴:“我又不曾说白要你的,我可用重金买下。”
“纵使倾国之富,小人也绝不能割让。”高和尚真急了,口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女孩冷笑一声:“凡本姑娘看上的东西,没有得不到手的。”
“凡本人不愿给的东西,谁也休想得到。”
“你!”女孩不甘心地怒道,“好你个胆大狂徒,竟敢顶撞本姑娘!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本人宁可不活——把宝剑还给我!”
高和尚随着话音,出其不意地伸手去抓女孩的手腕。女孩吓得尖叫一声,撒手扔了宝剑,高和尚已将宝剑稳稳接住,“物归原主。小姐,得罪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宝剑插回鞘中。
女孩被气愣了。高和尚并没有碰着她的手,他只不过做了个动作,问题是从小说一不二的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恨透了高和尚。
十余名侍卫转瞬间将高和尚团团围住,只待女孩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高和尚碎尸万段。
“公主,九公主,九公主!”一个急切的声音使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张易正焦急地挤进人群,脸上挂满了汗珠。
“九公主,请恕罪啊。”张易撩起官袍,跪在女孩面前。高和尚吃惊地望着女孩,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你认识这小子?”九公主撇撇嘴,不屑一顾地问。
“是啊,他正在为臣家中做客,他是来参加比武大赛的。公主,请你看在老夫的面上,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他这一次吧。来,和尚,快给公主赔礼。”
高和尚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和九公主发生冲突,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他认为错并不在他,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赔礼?
“啊呀,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快点啊。”张易急得伸手去拉高和尚,高和尚却仍然挺立不动。
九公主目视着高和尚。
“他果然是来参加比武大赛的吗?”
“千真万确,还是燕王嘱托为臣写信要他来的。”
“他什么时候又认识我真金哥哥了?”
“这个说来话长啦。”张易就将七年前高和尚随祖父进入燕山得以与真金相识的一段往事细细说给九公主,九公主听着,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缓和下来。
“是这样啊。也罢,我就看在你和真金哥哥的面上,暂且不与他计较。不过,臭小子,我给你说,早晚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的鲁川剑的。”
九公主说完,带着侍卫扬长而去。高和尚俯身,将张易搀起,张易长长地吐了口气。“我说和尚啊,你什么人不好招惹,干吗去招惹她呢?这位九公主,那可是大汗最小的女儿,大汗和皇后一向宠得什么似的,平素,连咱们燕王都让着她几分。今天她不怪罪你,你已经算走运啦。怎么老夫让你赔个礼,你就那么不听话呢?”
“我又没做错,为什么给她赔礼?难道她是公主就可以颐指气使、为所欲为吗?”
张易又气又乐:“唉,你这孩子,就是天生一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犟脾气!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觉得无聊,随便转转。”
“这下好了,转出个大麻烦来!你马上随老夫回府,这几天你在后花园多练练功夫,不要再出来惹祸了。”
“噢。”高和尚不情愿地答应了。
几天后,高和尚参加了第一场比武大赛,力克群雄,顺利进入下一轮角逐。接下来三天的比赛更加激烈,高和尚不负真金所望,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成为当朝第三任名副其实的武状元。
其时,恰逢“万寿节”前夕,为了奖赏这次比武大赛获得前十名的勇士,忽必烈特颁旨准许他们十人参加“万寿节”。这十名勇士中,有名列第二的“跤王”哈布尔和名列第三的益都千户王著。王著祖籍山东,父亲官居益都千户。比赛中,高和尚与王著互相切磋武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忽必烈生平酷爱观看摔跤竞技,“万寿节”宴席上照例有这项比赛。当蒙古家喻户晓的著名跤王哈布尔出现在大殿中央时,大家一起欢呼起来。
哈布尔表情倨傲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所有的喧嚣顿时归于寂静。
哈布尔站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场与他比试。
哈布尔面露不悦之色。他不认为众人不敢应战是对他的敬畏,而是认为大家有意给他难堪。若非碍于如此喜庆庄严的场合,他早就拂袖而去。
高和尚看见太子真金用眼神示意他上去应战,当即站起,走到场中。
哈布尔好不容易等出了个敢应战的人,当即喜上眉梢。他在比武场上与高和尚交过手,但还没有比试过摔跤,对于这个个头、身材都比他小一个尺寸的武状元,他其实真的不放在眼里。
漠北摔跤,多以一战定胜负,除非败者不服,胜者也同意再比。高和尚暗暗估量着哈布尔的实力,不敢贸然发起进攻。
哈布尔临战一向采取主动,这次也不例外。大殿之上,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场上的两位勇士身上。
面对咄咄逼人的哈布尔,高和尚不慌不忙,较量得很认真、很耐心。他同样是中原第一流的摔跤手,经验和自负都给了他信心。他已数次摆脱了哈布尔危险的进攻,特别是其中一次哈布尔将他举过头顶重重抛下,他竟奇迹般地稳稳蹲在地上。仅此一招,已赢得满堂喝彩,甚至哈布尔本人也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高和尚和哈布尔往来争斗达数十回合,哈布尔主动提出了和局的要求。高和尚求之不得。观战的众人无不长长吐了口气,虽说没看到二位勇士决出胜负,但他们出色的表现已足令大家一饱眼福。
忽必烈拈着胡须,哈哈大笑。真金没少在他面前夸赞高和尚的胆识,今日他才算眼见为实。为示嘉奖,他命爱女九公主亲自为二位勇士敬酒。
九公主走下丹墀,先敬哈布尔。哈布尔谢恩,接过酒一饮而尽。
九公主斟满一杯酒,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和尚。高和尚欲接酒杯,九公主手一松,酒杯滑落下去。
众人一惊。九公主顿时脸色一变:“你竟敢摔了酒杯,分明是不将我放在眼里!父汗、母后,你们可要为女儿做主啊!”九公主转过头,边哭边说,满脸泪水,真如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高和尚吓得灵魂出窍。他明知九公主是故意摔了酒杯,但偏偏这话还说不出口。皇女献酒,那是最高的礼遇,倘若酒杯落地,不杀头也得治个大不敬的罪,无奈,高和尚双膝跪倒,连连求饶:“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请公主恕小人无心冒犯之罪。”
九公主擦把泪,不依不饶:“你既知该死,谈何恕罪?”
“公主,小人实非有意,望公主明察。”
九公主近乎耳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又提高了声音,“什么无意?休要狡辩!”她转身跪倒在父汗面前,“父汗若不为女儿做主,女儿还有何面目苟活世上?不如死了算了。”
忽必烈只看到酒杯落地,至于如何掉的,他却没有看清。这会儿听女儿口口声声要他做主,反倒不得主意。女儿自小娇惯成性,受不得丁点儿委屈,倘不依她,万一女儿想不开,为父的岂不追悔终生?若要依她,高和尚原非故意,又是新科武状元,怎好说治罪就治罪?
真金一向钟爱高和尚,见事已至此,顾不得多想,上前向妹妹深施一礼:“九妹,高和尚有多大胆,敢羞辱妹妹你?他不过失手罢了。望妹妹看在愚兄的面上,高抬贵手,饶他这次吧。”
九公主不乐意地沉默片刻:“也罢,死罪可免,活罪不饶。”
“九妹意欲何为?”
“看在哥哥分儿上,就……罚他三日监禁吧。”
高和尚暗暗舒了口气,九公主的报复可谓别具一格。
张易悄悄抹了把头上浸出的冷汗。
真金知道妹妹已做出很大让步,不便再说,只用目光向高和尚表示了歉意。高和尚十分坦然,谢过皇恩,又转向九公主:“谢公主不杀之恩。”
九公主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忽必烈见高和尚态度平和,全无一丝怨色,深感此人气度不凡,能屈能伸。他命人带下高和尚,算为爱女出气,心里却打定了日后重用这位武状元的主意。
九公主总算略微转怒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