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元风雨 壹
作为一名虔诚的穆斯林,赛典赤于治滇期间,筹资在昆明建造了南城清真寺和永宁清真寺,使伊斯兰教在云南地区广为传播。
至元十六年(1279年),赛典赤·赡思丁病逝于行省任上。安葬之日,百姓巷哭。忽必烈惊闻噩耗,于心甚痛,降旨“思赛典赤之功,诏云南省臣尽守赛典赤成规,不得辄改。”真金写信,希望清风带确吉回大都定居,清风在回信中婉拒了真金的好意。她说,她愿意“将遗骨葬在云南的群山之间”,因为她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真金既知清风心意,便不再相强,唯叮咛清风千万保重身体,如果有可能,带确吉回来看望父汗、母后。
从至元八年(1271年)始至十七年(1280年),王恂、张柔、兀良合台、刘秉忠、史天泽、郝经、姚枢、窦默等二十余位藩府旧臣先后辞世,在忽必烈的内心留下了永久的伤痛和遗憾。而其中,最令忽必烈为之惋惜的是汉军都元帅张弘范英年早逝,最令他为之震惊的是帝师八思巴在藏区被贡噶桑波毒害,这两个人离世时都只不过四十多岁,正值壮年之际。
派往藏区平定贡噶桑波叛乱的军队已经出发了,这支队伍由八思巴的弟子桑哥率领。行前,忽必烈一再叮嘱桑哥,平定贡噶桑波的叛乱要坚决果断,安抚藏区百姓要耐心细致。坚决果断和耐心细致将是桑哥平定叛乱、处理藏区问题的基准。
果然,桑哥不负重托,率七万大军入藏,只用三个月的时间便完成了全歼贡噶桑波叛军及重建毁于战火的寺庙的任务。桑哥在呈送忽必烈的奏折中说:藏区局势复平。藏区僧众百姓无不感天朝之威、颂天朝之德,决心忠心归顺中央政府,不复有贡噶桑波之乱。
捷报传到大都城的同一天,郭守敬穷尽十余年精心编制的《授时历》也正式颁行。《授时历》推算的一年时间为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五日,比地球绕太阳一圈的实际时间只差二十六秒。这个数据在当时的世界处于领先地位,在中国其后的三百年间未曾改变其内容。不仅如此,郭守敬还研制了简仪、仰仪、高表等天文仪器。简仪的制造提高了观测天文的精确度,仰仪可以很好地观测太阳的位置和日食,高表的改制,降低了观测日影的误差。此外,郭守敬还很好地解决了大都至通州的运河,使杭州与大都间的运河完全通航。为了表彰郭守敬的卓越贡献,忽必烈在郭守敬原来三品都水监的实职上又加封集贤院大学士,使郭守敬可以享受到从一品散官的待遇。
《授时历》的颁行给沉闷已久的大明殿带来了些许喜气,尤其是藏区的平定使忽必烈解除了后顾之忧,不久,他即诏命桑哥回朝,同时派真金和伯颜抚镇西北前线。
正当忽必烈拥有了一份难得的闲适心情,准备给皇后察必筹办一个热闹喜庆的寿宴时,察必却突患风疾卧床,不仅如此,她的病势既凶且急,令所有的御医都为之束手无策。
察必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每当她艰难地从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长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总是她一向钟爱的儿媳阔阔真。当然,丈夫在繁忙的政事之后每天必来看望她,还有侄女南比,也时常在她醒来时陪她说些体己的话,但她能够醒来的时间的确越来越短了,她清楚,每次醒来都是因为她心有牵挂,她不甘心永远睡去,才强使自己睁开眼睛。可惜,那张她最思念的脸庞始终没有出现,她知道自己等不上了,所以,在陷入下一次沉睡之前,她必须把心里的牵挂交待给儿媳。
像以往每一次一样,阔阔真正细心地、一丝不苟地为母后揉搓着双脚的脚心,这是她每天都要做三遍的,早、中、晚各一次,按摩完脚心,再按摩双腿、腰腹、肩膀和头部,这些原本可以交给侍女去做的事情,她都坚持自己来做。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拳拳孝心可以换来母后的康复。
由于用力,阔阔真的鼻尖和额头上已经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滴,她正欲为母后按摩双腿,察必唤住了她:“阔阔真。”
阔阔真抬眼望着母后,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母后,您醒了?”
“来,孩子,扶母后坐起来。”
“是。”
察必皇后要阔阔真坐在身边,她颤颤地伸出手,轻抚着阔阔真明显消瘦的脸颊。“孩子,这段日子可苦了你了。”
阔阔真心中一痛,强笑道:“哪有。我每天都能和母后在一起,高兴还来不及呢。母后,我来给您搓搓小腿吧,您可能会轻松一点。”
“不用,孩子。你坐着别动,就这样,咱娘俩面对面好好说会儿话。”
“好的,我听您的。”
“阔阔真……”
“嗯?”
“真金有消息吗?”
“父汗派了快骑宣他回宫,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估计再有四五天就能到了。”
察必无声地叹了口气。四五天吗?真遗憾,她等不上了。
“孩子,我不想吓你,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真金抚军漠北,一去半年,我的病又来得突然,恐怕就算他赶回来,我也见不到他了。如今,母后可以托付后事的人只有你和南比两个人,从今以后,大汗和太子就都交由你们照看了。”
“不!您别这样说!太医说您这只是风疾之症,只要好好治疗,会好起来的!”阔阔真惊恐地摇着察必的手,好似一个怕母亲突然离去的孩子。
察必微笑着:“好吧,孩子,我们先不谈这个。这些日子,我总是梦见真金,不是梦见他瘦了,就是梦见他病了。你说,我是不是个很偏心的额吉呢?我为大汗生了四个儿子,可哪一个也没有像真金这样,当我把他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的时候,他那无助的小脸,软软的小手小脚一下子让我流出了怜惜的泪水。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小婴儿一定是长生天委托给我抚养的孩子,要不,他怎么能呱呱一落地就抓住了我这颗做母亲的心?还有你们的父汗,也对真金喜欢得不得了,他原本不是那种有足够耐心的父亲,可有一次真金生病了,他居然抱着真金在帐子里走了一个晚上,因为真金发着高烧,只有在他的怀里才能安稳地入睡。真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让我们操心,也让我们爱。”
阔阔真笑着,听着,听着,笑着,满脸都是泪水。
“别哭,好孩子,别哭。来,擦擦眼泪,听母后说。真金这次抚军漠北,是与伯颜一同去的吧?”
“是。”
“伯颜这个人,才兼将相,忠于所事,你须叮嘱真金,要他对伯颜万不可以常人遇之。”
“母后放心,真金钟爱伯颜才干,每与论事,尊礼有加。”
“如此甚好。你们父汗一生的心血都在真金身上,母后总是担心他有个好歹。另一个放心不下的人是你们的父汗,他身为一国之君,统治着横跨欧亚的广袤领土,他的辛苦和付出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大到军国庶政,小到宫廷事务他都要劳神操心,你和真金、南比不仅要帮他,还要照顾好他的饮食起居。”
“母后,我不要听您这么说!我愿意一辈子照顾您,照顾父汗,照顾真金,可我需要您教我怎么做。我离不开您——我们都离不开您!”
“察必!”随着话音,忽必烈进来了。他快步走到妻子面前:“你怎么坐起来了?你好些了吗?”
察必温存地注视着他,淡然一笑。
阔阔真擦去眼泪,默默地退到一边。
“精神好多了嘛。明天是不是可以陪朕去打猎了?”忽必烈开着玩笑,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深刻的悲怆。
“明天不行,后天吧。大汗,南比呢?”
“她出宫了。”
“出宫?”
“昨天晚上,她突然跟朕说,她记起自己小时候好像在二舅的家里看到过一次千年灵芝,她回去找千年灵芝了,她说一定可以找到的,找到了,就能治好你的病了。”
“这个傻丫头,难为她的这份心意了!大汗啊,你还记得宋室归降后的那一次大宴吗?”
“记得,朕当然记得。”忽必烈坐在床边,轻轻揽住了察必的肩头,久久凝视着她。这个女人曾为他深深恋慕,如今,黑发已白,光彩不再,他却依然爱她不减分毫。这毕竟是可以与他同命的女人,他也确曾依赖着她的智慧和牺牲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那一次,朕大宴群臣,众皆欢呼雀跃,独皇后面露忧郁之色,朕问你,江南既平,天下息兵,为何皇后反而闷闷不乐?你回答说:自古无千年之国,虑及子孙后代不能幸免,我又怎能不忧心忡忡!当时,朕命大臣将亡宋国库中的珍奇珠宝全都陈列于殿堂之上,朕偕你观赏,你不肯久待,匆匆离去。朕命侍臣追上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无论你要什么,朕都会立刻派人给你送去。你是朕的结发妻子,是富有四海的大元皇后,可你自嫁给朕以来又何曾真正地享过一天福?朕一直感到亏欠着你,希望可以补偿。然而,你托侍臣传话给朕:宋人千方百计地积攒下这些宝贝,原本是想留给子孙后代享用的。岂知其子孙国且不能保,何能保有这些身外之物?这样的东西,你不忍看,更不忍取。”
“臣妾那时的所思所想,就是希望人们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让子孙们牢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道理。”
“其实,朕的心情与你一样。朕常常在想,这南北宋朝加起来近三百年,朕之子孙能否守业如此长久,真是难以预料。”
察必赞同地点了点头,蓦然,一阵倦意向她袭来,她不敢再耽搁,有几句话她必须抓紧时间向丈夫交待。“大汗,臣妾有几句话……”她的声息微弱下去。
忽必烈将耳朵贴近妻子的嘴边:“你说。”
“答应臣妾,让南比替臣妾照顾大汗吧。她年轻、聪慧,容貌美丽,精力过人,她是一个可以做你皇后的人。”
“朕听你的。”
“好好照顾真金,他是臣妾唯一的牵挂。”
“朕答应你,一切都答应。察必,察必!”
“母后,母后!”
察必再没有回答。亲耳听到丈夫的承诺,她放心了,遂重新陷入沉沉的梦境。但这一次,她再没有醒来。次日凌晨,这位因其贤德的品行而受到群臣敬重、百姓热爱的女人走完了她六十二岁的人生之旅。
察必死后,忽必烈大恸,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好似变了一个人。太子真金在归途中听到母亲的死讯,悲恸欲绝,三天未进一口茶饭,昼夜兼程,赶回宫中,为母亲守灵。
母亲突然病逝的打击,母亲临终前自己未能守在床前的憾恨,都变成了真金心灵上最沉重和最久远的折磨,自此后,他的健康状况便每况愈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