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舟入学问所 第四节

牛一再度来到伏见城的时候,意外发现这里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尽管日头还高,但路上行人寥寥。清八来信称,听闻太阁大人病情急转直下,各地大名纷纷赶来,伏见城内人头攒动。牛一心存孤疑,冲一个相识的卫兵打探起来,很快就从他嘴里找到了答案。太阁只是两天卧床不起,很快就恢复了,现在已经没人来探视病情。

“不愧是太阁大人,就是与众不同。”卫兵异口同声地称赞着太阁。

“那就好。”牛一随口应承一句,实则不以为然。他依旧相信太阁离死亡越来越近,虽说恢复,那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牛一告诉卫兵他不是来看望太阁,而是要去城外的舟入学问所誊抄文章。卫兵沉默着,给他打开路障。

就这样,牛一来到学问所,发现自己撰写的《信长记》严禁外人随意誊抄,连看护的小兵都知道这一点。当然,也不允许外借。

牛一告诉伏见城的上级主管——自己从太阁那里获得特别许可,可以誊抄——被确认后,获准进入。在此之前,他无聊地等待了半天。

没有许可,连自己的著作都无法誊抄——牛一默默咒骂如此混蛋的规定,拿着好不容易获得的许可书走进誊抄室。在那里,他再次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楠正辰。

一瞬间,正辰显得很吃惊,但很快便露出笑容。

“哎呀,哎呀,和泉守大人。上次虽说职责所在,但比您年轻的我还是说了许多无礼的话,您心里一定很生气吧。请一定要原谅我。”

他恭敬行礼。牛一慌忙回礼,说道:“哎呀,别说原谅之类的话。我之所以能安然献书,全靠正辰大人您的帮助。我再次表示感谢。”

的确,当正辰说信长公是个坏人时,牛一一瞬间觉得愤怒,但他的话也并非全没道理。另外。在太阁打盹的时候,他加快阅读的速度,这种帮助也是难得的。如果没有他的帮助,照太阁气势汹汹的架势,说不定会不让自己献书。

“别,要道谢的是我。多亏您,我切身体会到认真研究战史背景的重要。这可是比什么都宝贵的一种经验。”

牛一觉得他的话像是嘲讽自己,但正辰的眼神显得很纯真。牛一默不做声,报以微笑,但正辰接下来的话出乎意料。

“所以,为了今后参考,我恳求太阁大人,让他允许我誊抄和泉守大人长达十五卷的《信长记》。虽说晚了一点,我还是要感谢您。”

牛一不禁屏住呼吸。

(太阁这家伙,违背了约定。)

他非常生气。

“当然,与和泉守一样,我也保证不将书稿带出去。据说太阁大人还允许石田治部大人誊抄。直到几天前,我和石田大人的图书官在这里交替工作。就在三天前,我们一起完成了。”

“治部大人也誊抄了?”

(真是这样吗?)

牛一吃惊于自己的大意。早该想到会有这种事的,结果一切都是后知后觉。

“不管怎么说,您太忙了。而且我觉得太阁大人也允许了。不过,就算有太阁大人的许可,先作者誊抄总归是过意不去。我向您诚恳道歉。”

正辰深鞠一躬,牛一也就生气不起来了。

“别,别,根本不用过意不去。”

牛一暗自咋舌,嘴上则如此说。比自己先誊抄,这不是大事。与之相比,自己马上要把《首卷》插进去,如此一来,就会有两种版本的《信长记》传到后世,一本有十五卷,一本有十六卷,这才是问题。他苦思冥想地考虑着对策。现在,那本《首卷》和誊抄用的毛笔、砚台、纸张一起,放在手头的包裹里。正辰不知真情,微笑着,指指自己书桌上放着的成堆的军旅记录。

“那么,您就原谅我了。不管怎样,您看一下。这里尽是以前让人垂涎三尺的珍本。真不愧是太阁大人的学问所。他不惜重金收集,我恨不得全都誊抄下来。例如这本,请您看看这个长达三卷的《应仁记》……”

正辰小心翼翼捧着一本打开的书,递到牛一面前。光看题目,见多识广的牛一便能理解正辰兴奋的原因。

“哎呀,这可是珍本中的珍本。”牛一不觉被吸引了。

“对吧。”正辰得意扬扬,“以前我就听说有本作者不详的室町时代的著名战记,在当近臣的时候,非常想读,就到处求人借誊抄本,这里看一卷,那里看一卷的。等我过了六十,才总算看完三卷。”

牛一想到自身的辛苦,不禁叹息。

“这里有完整的三卷。真让人吃惊。”

“正辰大人,您还年轻,就能誊抄到这种书,真幸福。”

“这个学问所真是宝贵。但是,和泉守大人,这里刚建成,坊间又传来可恶的谣言,说内府大人和太阁大人的奉行们有矛盾。”正辰皱着眉头说道。

“当真?”

谁都知道位居五大老之首的家康和三成以下的年轻奉行对立,但牛一还是装糊涂。

隔墙有耳,说不定有人在偷听。

“加贺大人的动向,您也不清楚?”正辰压低声音问道。

牛一轻声道:“完全不知道。”

“是吗?”正辰不愧是消息灵通人士,只听他一叹说道,“从今年四月开始,加贺大人就去上州草津泡温泉治病,时至今日还抬不起腰。在丰臣家面临危机的时候,他最适合担当仲裁一职,可如今也是这种样子,前途堪忧呀。”

“如果是真的,您说得没错。”

既然装糊涂了,就要装到底。

前田利家是仅次于家康的五大老之一,太阁拜托他照看秀赖,无奈之下,他只能应承,但那并非本意。当牛一在越前松任滞留的时候,就从当地相关人士的嘴里,听说了利家的真实想法。

秀吉过去是他的同僚,仅年长一岁,却先一步夺取天下,而且他还不得不将自己的女儿送给秀吉当侧室,作为男人,这是屈辱和悲哀。与利家境遇相同,比秀吉年长一岁的同僚丹羽长秀听闻秀吉成为关白后,不堪屈辱,切腹自杀,作为男人,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利家经常悄悄哀叹——与长秀相比,自己太悲惨,太没出息。年轻的正辰或许无法明白他心中的纠葛。

“有传言说,利家大人前往草津时,内府大人为他举办了高规格的饯别会。对此,以石田治部大人为首的五奉行似乎非常生气。”

“这倒是头次听说。”

就连牛一也不知道这件事。如此一来,天下大势似乎要归于家康了。之后就看毛利家何去何从。

“事情层出不穷,今后会怎样?真让人操心。”正辰说道。

话题似乎要被引入一个让人心烦气躁的方向。

牛一想早点结束这种谈话。

“如果那样,我们就要趁着和平时期,多誊抄一本书也好。太晚了,我要开始誊抄《信长记》了。那么,我就告辞了。”

和正辰分手后,牛一走进写着“禁止誊抄书房”几个漂亮大字的房间,迅速找起自己的《信长记》,很快便发现了。除了《信长记》,那里还摆放着包括《太阁大人军记》等相关著作,牛一对那些著作看都不看。除了《信长记》,其他著作即便在未来的东西纷争中随着城被烧毁,他也不觉得可惜。那些著作让牛一耻辱,消失了反倒让心头卸掉一块包袱。

牛一把《信长记》的最初三卷抱在怀里,再次回到誊抄室,打开卷头。的确有被人誊抄过的痕迹。最近,自己的草稿刚刚被图书官漂亮地誊清过,装订也重新弄过,连装订绳都换成新的了。这些书稿明显有被人打开过的迹象,随处可见一些小墨迹。牛一望着书稿,思考起来。

他本拟把这次带来的《首卷》偷偷插到《信长记》的最前面,但这种想法似乎实现不了。不是办不到,反正正辰和治部的手头上都有了副本。应该不会再来学问所翻动《信长记》吧,这样一来,反倒易于插入《首卷》。

(借来三卷,还回去四卷。这样一来,将来就会出现两种版本,一种十五卷;一种十六卷。虽然多少会引起混乱,但那本描述信长公整个生涯的十六卷版本作为珍贵史料应该会比十五卷版本更受到后人尊重,我的名字也会随之流芳百世。)

牛一再次决定将《首卷》插进去。

整整七天,牛一独自猫在誊抄室。将带来的《首卷》插进文稿,重新装订,和另十五卷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不管谁看,都会觉得之前就是这样。

誊抄室为防备火灾,禁止晚上点灯,因此誊抄工作只能从早晨延续到傍晚。如此一来,一天最多誊写三卷。由于可以在漆黑的休息室吃晚饭,牛一便花钱在城内包饭,狼吞虎咽地吃着炒豆和鱼干。每次把掉在地上淡而无味的炒豆扔进嘴里时,牛一就会想起留在家中的纱耶,不,那个无名女人制作的热汤热饭。白天誊抄时,稍微有点分神,就会产生邪念。回去后,该给那个女人起什么名字呢?当晚一定会做春梦,就像返老还童一般。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如此一来,我可无法嘲笑被小妾弄得神魂颠倒的太阁了。)

牛一经常会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

经过一番努力,五月中旬,牛一终于誊抄完自己的著作《信长记》(伏见版)。就这样,将十六卷的《信长记》留在舟入学问所中。

牛一急急忙忙离开伏见城,根本就不想去本城确认太阁身体的恢复情况。

(反正要不了半年……)

这种确信没有动摇过。与太阁生死相比,他更在意买红酒,那可是和女人约定好的。但在归途中,他发现伏见的任何一家商店里都没有红酒,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大名朝拜过太阁后,纷纷前来购买红酒作为回乡礼品。牛一只能咋舌。

(只好去一趟京都,厚着脸皮问清八讨要了。另外,他还给我写信,必须要感谢一声。)

牛一只能压住归心似箭的心情,前往京都。

“这事简单。”当牛一说出请求后,清八一口应承下来,很快就弄来了几瓶红酒。

“另外,这次关于太阁大人的病情,我自以为是,给您写了封信,必须要道歉。”

清八耸着脖子,露出讨好的笑容。

“你不用道歉。反正太阁来日无多这点没变。”

“您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再问一次,您觉得太阁大人还能活多长时间呢?”

“半年吧。不,更短。”

清八皱着眉头,问道:“那么快?”

“你还在担心这个花柳街吗?如果这样,你就放心吧。现在情况发生变化了。丰臣家的人们忙于和内府大人争斗,根本无暇顾及花柳街之类的地方。不用担心。”

“您说的是真的?”清八看着牛一,窥探他的表情。

“我不说假话。”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清八笑逐颜开。

“不过,不能掉以轻心。你要做好防火准备,不要让店铺被京都的战火吞噬。”

“还是要卷入战火吗?”

“我有这种感觉。”

“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对了,上次卖毛笔的源兵卫之后来过这里吗?”

“有时会来。最近清洲一带缺少好的史料,他会来京都、大坂,专门找那些大名、朝臣、神官、僧侣等,搜寻史料。”

“或许收获不少吧?”

“也不见得。和清洲的隐居者不同,京都、大坂一带的朝臣只要发现有利可图,就会漫天要价,让他挠头。前几天他还抱怨钱再多也不够用呢。”

“是吗?那你下次碰见时告诉他,我牛一不再需要史料了,不用再为我收集高价史料了,就这么转告他。”

“这么说,您的创作结束了?”

“不是,我厌倦写作了,打算搁笔了。”

“怎么呢?”清八显得很吃惊。

“或许要旅行一段时间。之后就弃笔拿锹,做个老百姓。”

牛一想先去那女人妈妈的墓地,参拜道谢。

“您说什么呢?文笔出众的您去当老百姓,真浪费。”

清八露出讨好的笑容,说道。

“我这个老人写东西纯粹为了消遣。对于后世有什么意义呢?平民出身的太阁,对于提拔自己的信长公相对看重,而内府大人既不是信长公的家臣,过去又长时间被迫听命,如果他掌握政权,恐怕不想看到这方面的记录吧。我的文稿只怕会被一些好事者堆在自家仓库的角落里,满是虫蛀的痕迹。再说下去,我就要发牢骚了。就这样吧,清八,谢谢你的关照。”

牛一慢慢站起身来。屋外是个梅雨季节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