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节
就这样,塔里忽台把铁木真带回了乞颜部,先命令各家轮流看管着他。打算让萨满挑一个日子,取了他的命,祭天称汗。很简单,塔里忽台没去找借口,说明铁木真如何如何该死。用不着,要是那样做,反而说明他自己胆怯,心里有顾忌。他能抓住铁木真,把他除掉,也就够了。
铁木真的两个叔叔,阿勒泰和答里泰已经去投奔了札答兰部,剩下众多的孛儿只斤的百姓,就像没有领袖的衣服,既成事实。事实也就是天意,上天的意志,不然他就抓不住铁木真,还可能被铁木真射死了。那也是天意。塔里忽台才懒得找什么借口和理由,麻烦又虚伪。结果说明一切。如果真的有人需要什么理由,他们会有办法替自己找出来。中原的文人有句最简单的话,叫做胜者王侯败者贼,说得透彻,可他们自己做事又偏偏讲究师出有名,也是奇怪得很,麻烦得很。但这就与塔里忽台无关了。他叫泰赤兀氏族的人去备酒宴庆贺,先大醉三天再说。
当时草原上的各个部族,都没有固定的监牢和专职的士兵,一根结实的马桩就是一座监牢,一家会使弓箭的男人,无论老少,都是士兵。另外,塔里忽台让各家轮流看管铁木真,也有向众人示威的意思。人们相信并看到他抓住了铁木真,大不了就是摇摇头,表示惋惜,也就到此为止,若让铁木真跑了,那就是你一家人都不想活了。蒙力克心里矛盾,叫他的儿子去看看铁木真,送点吃喝。
阔阔出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天神,他问询自己的寿命,天神说你将死在铁木真之后。他说父亲你看我现在,气出得顺顺的,脚走得稳稳的,铁木真怎么会死呢?蒙力克听了摇头苦笑,他不信。人们只愿意相信眼睛看到的事情,古来如此。
铁木真不缺吃喝,只是戴着木枷无法睡觉。一天,在锁尔罕赤剌的家里,半夜,赤老温兄妹偷偷为他卸下木枷,让铁木真好好睡了半宿。这赤老温曾经是铁木真小时候的玩伴,他的妹妹合答安心肠最好,他们的父亲叫锁尔罕赤剌,是个钉马掌的,早晨一醒来就呵斥他的儿女,让他们赶快叫醒铁木真,给他把木枷戴好,免得让别人看见,丢了全家的性命。又一天,铁木真轮到另一家看管,他们把他拴在门外的马桩上,留一个人看着,全家都去喝酒,那人虽不乐意,也没办法,因他生得瘦弱,争辩不过。
那是塔里忽台大醉的第三天晚上,阔阔出来看铁木真。因为天气凉,特地给铁木真带来一壶热酒,好让他喝了身上暖和。凡临死的人,脸上总要现出一种暮气,一丝怠倦之气,能看出来,但是铁木真脸上没有,他的眉目清晰,目光明亮,于是阔阔出对他露齿一笑,说了句长生天保佑,就转身走了。
那人看了生气不过,说我还冷得不行,却没有酒喝,伸手去夺。铁木真对他说,你想喝酒容易,把我身上的绳扣松开,你看我勒得难受,反正戴着枷,也跑不了。那人给他松了绳扣,捧了酒壶去喝。半夜,铁木真再叫那人,他已经脚下不稳,刚刚走近,就被铁木真用木枷打破了头颅,昏死了。趁着夜色,铁木真一直朝南跑去。
天亮之前,他刚要睡去,就听见一阵扑啦啦的声音,那只鹰落在他身边的石头上,落下来的时候,翅膀扇在他的脸上。那是他在山涧里的第八天夜里。铁木真惊愕,攒足了力气赶它,它又扑啦啦飞走了。他又困了,温暖的灰色的困意烟一样袭来,弥漫着,把他裹住,使他睁不开眼睛。鹰又飞落下来,再用翅膀拨打醒他。他再伸手将它赶开。这样好几次,一直折腾到天亮。
最后,铁木真把所有的力气都攒到两条腿上,站起身,走出了山涧。鹰仍在他头上盘旋不去。它奇怪,也很惋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这个垂死的人又站立了起来。因此它跟了他们很远一程,舍不得离开。铁木真从心里感谢这只海青,如果没有它,他肯定躺在昏黑的梦里,永远醒不过来了。
回到乞颜部,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虽然他的肩上戴着木枷,却不回避众人的目光,他直直地看过去,总是对方低了头,或避开了。被指令看管他的人家,都给他吃喝,只是戴着枷无法睡觉。怕他跑了,没有谁敢替他卸下来。到了锁尔罕赤剌家里,赤老温兄妹背着他们的父亲替他卸下了枷,让他好好睡一觉。
本来,他可以等他们睡着之后逃走,但他没有那样做。那合答安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目光里充满泪水。他若跑了,必连累他们,他能忍心么?另外他太累了,脑袋一沾地,就立刻睡着了。前面思想的变成了梦,梦也被黑暗吞噬了,不过,即使在最黑的黑暗里,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活着,不久就会醒过来。
果然他在梦中听见锁尔罕赤剌斥责他的儿女。他醒了。这个锁尔罕赤剌是打马掌的匠人,手很巧,铁木真一点没觉得疼,木枷重新戴好了,和原来一样,好像从未动过。只是给他安装木枷时,锁尔罕赤剌的眼睛不看他。换了另外一家人,也是同样。铁木真想,他们都懒得看我,是不是我在他们心里已经死了呢?
所以,阔阔出给他送酒喝的那天晚上,他死死盯住他,不容他躲闪。阔阔出翻着眼白,没躲过去。他们对视了片刻。阔阔出咧嘴一笑,露出惨白的牙。自被塔里忽台捉到乞颜部营地,他是第一个对他笑的人。他的笑容古怪,像某种暗示。阔阔出走了。他叫那人为他解开绳扣,趁他喝醉时,他抡圆了枷,打在那人太阳穴上,撒腿往南跑。
戴着枷,头重脚轻,他摔倒了几次。爬起来再跑。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能跑出多远。天空没有月亮,没有一颗星,如一块黑布罩在头顶上,周围每个角落都给掖死了,满世界只有他和自己的心跳声。黑暗密密实实,前后左右又无遮拦,他像个瞎子在疯跑,这么跑一点用没有,可是不跑更没用。为什么人不能飞起来?木枷卡得他喘不过气,膝头一软,跪在了地上。这木枷太结实,太沉重,他就是扭断了脖子也砸不开它。他看见背后现出了流萤一样的火把,那是来搜寻他的人。他的枷杵在地上,抬不起头,膝盖累得发抖,他说,长生天保佑。这句话脱口而出。即刻,他听到一声蛙鸣。
声音就在近旁,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为了证实自己的耳朵,他又说长生天保佑,然后屏息谛听,结果听见一片蛙鸣,清晰极了。于是他静下心,嗅到了水气——有一条小河在右手边。趁追寻他的人还没到,他找了一处灌木稠密的地方,泅进了河水。
马蹄声从头顶上踏过去,跑远了。举着火把的人,十步一个,长长的一排,如梳羊毛一般拢来。火光照亮了河面,蛙们惊叫着蹿开,有一只落在木枷上,肚子一鼓一鼓。他藏在灌木下面,只露出口鼻,尽量不使木枷浮出水面,他屏住气,也看着蛙,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叫他的那只。一听见脚步声,他就憋住气,潜进水中,憋不住了,再露出头喘息,这样好几次。人们的火把将河面照得通亮,来回几次都没人发现他。等他再次露出水面,正好遇见一支火把,执火把的人也正好在俯身看他。彼此吓了一跳,但谁也没出声。旁边有人喊,看见什么啦?锁尔罕赤剌说,一只蛤蟆。那人催他快走。我撒泡尿!锁尔罕赤剌回答道。
铁木真没再往水里钻,他定睛看着锁尔罕赤剌的脸。青蛙从枷上跳了下去,不见了。锁尔罕赤剌开口对铁木真说,你不要动。我不说我看到了你。我们这就搜过北边去,天亮了必搜回来,你若落在他们手里,也不要说看到了我。
火光和锁尔罕赤剌的面孔消失了。人声逆着风都朝北去了。铁木真开始想:我为什么偏偏碰上的是锁尔罕赤剌而不是别人?他对我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前天他的儿女为我开枷,他还斥责他们来着,为什么他今天却放过了我?他说,天一亮人们必搜寻回来,到那时我长出翅膀也飞不了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塔里忽台要害我的命,说明我这条命不同一般。锁尔罕赤剌也知道,那锁尔罕赤剌若捉了我,必得奖赏,他怕我供出他,却又放了我,这是为什么呢?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从河水里爬出来,正在往回走,去寻锁尔罕赤剌的家。他敢不敢收留我呢?若他将我送了塔里忽台,铁木真思想,那便是我命该如此。
当晚,塔里忽台正坐在自己的包里,半睡半醒,点着灯,手指在熊皮褥子里捉虱子,捉到一只掐死一只,一面等人报告捉住铁木真的消息。他并不性急,那个木枷是他亲手做的,他不能信不过自己。他对自己说,也速该的儿子不是鸟。他身边的人听得清楚,这句话塔里忽台一共说了七遍。
可是等到天亮了也没有捉住铁木真的消息,他身边的人对他说,莫不是铁木真藏在了谁家的包里?塔里忽台很想知道这个有胆量的人是谁。他命人挨家去搜查。先从蒙力克家开始,马棚里找了,羊群里翻了,连包里的褥子都给掀了。没有铁木真的影子。蒙力克在旁边一声不吭。他不敢。
三天过去了,塔里忽台把乞颜部所有的毡包全都翻遍了,包括他自己的家。连主儿勤人的首领撒察的包里也看了,还是没有找到铁木真。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明白。撒察假装着急,其实心中暗喜,这么一来,全部落的人都知道铁木真跑了。撒察想,塔里忽台称汗的事只能搁下了。可是铁木真到底哪儿去了呢?他也觉得奇怪。不久,有三个萨满声称他们做了同样的梦,梦见铁木真变成一只鸟飞走了。
撒察不信,塔里忽台更觉得荒唐,他把三个萨满分别叫来,问他们梦见的鸟什么样。第一个萨满说是一只百灵鸟;第二个萨满说是一只带翎子的雉鸡;第三个萨满是阔阔出,他说就是一只告天雀。塔里忽台问他枷呢?那个木枷在哪儿?
又过了些日子,听说有人在营地南面的河水里发现了木枷。塔里忽台过去看,果然就是那只,他亲手做的,仍然结结实实的,每个榫都插在原处,完好无损。枷在水里漂浮着,生出一层绿藓,一共六只蛤蟆蹲在上面,肚子一鼓一鼓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塔里忽台没问它们。
没多久,他听说蒙力克走了,带着他的家人和一部分百姓,去投奔札答兰部去了。更使塔里忽台气愤的是,撒察也带着他的主儿勤离开了乞颜部。
那一定是他早就盘算好的,还带走了许多孛儿只斤的百姓。他没有去投奔谁,塔里忽台知道,撒察谁都不去投奔,但他一走,他就没法称汗了。这才是撒察离开乞颜部的真正目的。塔里忽台懂。那些新鲜、散乱的车辙让他心烦,他对人们说,再看到谁要偷偷溜走,他就杀了他们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