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地狱逃生 一、郭岐《陷都血泪录》

虽然侵华日军反复进行疯狂的搜捕和残忍的杀戮,仍有不少中国军人改穿便服,在难民中躲藏起来。他们在侥幸躲过血腥的大屠杀以后,历尽苦难和艰险,纷纷逃离南京。这些中国军人在地狱生活中亲历浩劫,耳闻目睹日军的种种暴行,成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又一批可靠的目击者和有力的见证人。

教导总队辎重管长郭岐,便是其中突出的一名勇敢的军人。

12月12日晚上,仓促撤退中郭岐把部队带到了离挹江门不远的一个广场上,派人探听的结果是,挹江门内拥挤不堪,驻守城门的部队尚未接到撤退命令,不允许撤退军民通过挹江门,双方冲突已经酿成惨剧,部队根本不可能成建制地带出挹江门。郭岐当机立断,命令部下改穿便服进入安全区分散隐蔽,自己则和几名军官一起进入了意大利驻中国大使馆。

当时,意大利驻中国大使馆是租用大陆银行张经理的房子,南京危急时,使馆人员已全部撤离。但经张经理要求,意大利国旗没有取下,由张经理侄子张家嗷留守房屋。郭岐的同事罗剑雄是张家嗷的朋友,通过这层关系,辎重营的几名军官便顺利地进入了意大利驻华大使馆。

来到使馆楼上之后,大家便纷纷进行化装。有的套上长衫、马褂,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头戴瓜皮帽身穿对襟衫。经过诸多道具的化装打扮,教导总队辎重营几名英俊的青年军官,顷刻间变成了南京城里的商店老板,梨园子弟,汽车司机……军服、军人用品、证件统统用火烧了,手枪隐藏到水井之中,直到再也找不到军人痕迹时,大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14日上午,日军一个排从北平路南口进入了使馆区。一名军官手拿地图站在马路中央,不停地观看比画着,士兵们分在两旁列着巷战的队形一边鸣枪一边前进,如临大敌般地包围了英国大使馆,接着冲了进去,翻腾半晌以后耀武扬威地走了出来。

过了几天,日本兵又来到了意大利大使馆。

意大利是日本的友好国家,日本军人的态度似乎缓和一些,但那些凶光毕露的眼睛,还是不怀好意地盯着使馆里的一个个难民。一名难友戴着手表,日本兵看见,顺手一捋,那手表立刻就更换了主人;另一位难友穿着毛线衣,这又引发了日本士兵对毛衣的兴趣,一定要他脱下来看看,其结果自然是有看无还了。临走时日本军官看中了意大利使馆的大客车,天冷车子发动不了,于是吆喝着青壮年难民一起出来推车,推到上海路,发动机响了,大家才侥幸得以安全回来。

日本军人走后,难民们不免口出怨言,一个说,日本军人不遵守国际公约,连外国使馆也进来洗劫;另一个抱怨,日本人不讲究国际信誉,我们躲在使馆里也没有安全可言啊。过了几天消息传来,其他大使馆情况更为不妙,德国也是日本的友好国家,然而大使馆的门窗给砸坏了,皮箱、抽屉翻得满地都是,瓷器摆设摔了一地,大使馆内被洗劫得凌乱不堪;美利坚驻中国大使馆更是凄惨,4个看门的中国同胞被打死,财物被洗劫一空,招展的星条旗被撕得粉碎……大家这才明白了,日本法西斯侵略者是根本没有国际信誉可言的,所谓国际公约也只是他们踩在地上的揩脚布。

难民们的心情更紧张了,从此将使馆的大门关得紧紧的。白天谁也不许大声讲话,晚上谁也不许点灯,大家都过着昼伏夜睡老鼠也不如的生活。菜吃完了,勉强将就着,米吃完了,柴没有了,这就无法将就了,于是胆大的难民自告奋勇冒险外出买米、买柴。一人外出,大家担心,轮流守门,待到外出之人平安回来,大家就比平时过年、过节还要高兴。试想在杀人如麻的活地狱里,能外出买到柴、米而且平安回来,该是何等庆幸之事啊!

有一次一位难友外出买米不久,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难友们急忙开门一看,却是两名陌生的青年男人,大家吓了一跳,问清楚之后,才知道是教导总队的士兵,有困难来找他们的郭管长。这类事发生几次以后,有的难民就担心说:“我们楼上住着几位军人,部下常常来找,井中又藏着十几支手枪,万一被日本人查出来,我们50多个人性命不都要同归于尽吗?”

这话传到郭岐耳朵里,他便来到难民中解释说:“请大家放心,万一兽兵查到了,我愿意担当一切,绝不连累大家。不过请大家对我的部下来往和井中手枪不要责难,如今正是困难的时候,我不能丢开部下不管,什么叫同生死共患难,确是这个时候啊!”

郭岐诚挚、勇敢的态度使许多难民深受感动,一位姓张的难友当即表态说:“郭先生他们为什么当军人,还不是为了我们同胞,为了抗日救国吗?郭先生要是有危险,我绝对担当,我替郭先生去死!”

另一位难友也慷慨激昂地说:“我们都是中国同胞,哪能分什么军人、百姓?不管谁有危险,我们都要不顾一切去营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从此,大家都抱得紧紧的了,就像发了誓,订了盟约一样。一人有事大家着急,一人有福大家高兴,50多个难友团结得如同一个人,一个家庭。

日子就如此在胆战心惊中一天一天地度过,转眼到了阳历年。

12月30日,意大利使馆门前忽然来了两辆马车,马车上跳下一名日本军官,一名汉奸,几个鬼子兵。看见日本兵来了,难民们都挤做一团默不做声。看着兽兵们进来的架势,大家预感到灾祸就要来临。

果然,日本军官挥舞着指挥刀,叽里哇啦嚷了一阵之后,那汉奸便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来,拉长嗓门怪腔怪调地叫喊着:“同胞们,日本太君说,立即要过新年了,这是皇军在圣战中取得伟大胜利的新年,皇军要借三名太太、小姐,陪伴长官度过欢欣鼓舞的除夕之夜!”

“他妈的!什么伟大胜利?!什么欢欣鼓舞?!还不都是蘸着南京人民的鲜血,踏着南京人民的尸骨吗?”难民们一个个心中暗暗地咒骂着。

没有人讲话,空气沉默得令人感到窒息。

汉奸继续伪善地欺骗着:“同胞们放心,太太、小姐借去是给长官用的,不会如何乱七八糟地胡来,用过几天之后一定送回来!”

大厅里还是死一般地寂静。看看难民们没有反应,汉奸急了,马上撕下面具,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太君说这是长官的命令,不借也得借!谁要是抗拒就不是良民,统统死了死了的!”说着,那汉奸学着日本太君说话的语言和姿势,凶狠狠地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恼怒的日本军官已经不耐烦了,挥舞军刀大声嚷了一句,几名鬼子兵便冲进了难民群中。

首先被拖出来的是难友汤先生的二小姐,她十七八岁,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尽管剪了短发,换了男装,但一眼便被鬼子兵识破了。二小姐被拖出来惊恐万分,一边挣扎一边凄惨地呼叫着。汤先生见了,急忙走上前来救护自己的女儿。情急之中,他慌忙掏出一张特别通行证,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太君!我有特别通行证,是帮皇军办事的,请放过我的女儿啊!”汤先生用谦卑的声音禀报着。

原来伪“汉奸自治委员会”的一个熟人曾经和汤先生联系过,要他协助办理开设妓院,所以就给他办了一个特别通行证。然而这一次事实证明汤先生是大错特错了,他的做法只能是自取其辱。当汉奸把特别通行证递给日本军官之后,那军官连看也不看便将它撕成了碎片。汤先生满怀希望的心被撕得粉碎,然后又传来汉奸满怀讽刺的挖苦声:“姓汤的,你不是要开妓院吗?那正好啊,让你的女儿去做头票生意!”

难堪至极的汤先生此时悲恸万分,坐在地上号啕痛哭起来,悲痛、愧疚、悔恨,各种痛苦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

随后又有一个姑娘被拖了出来,这个姑娘比汤先生的二姑娘还要小一些,化装得也更像一个男孩。但日本士兵对她产生怀疑之后,便伸手要摸她的胯裆,姑娘的羞怯心理使她马上护住自己的下部,这一来便露了马脚,日本兵马上将她拉了出来。可怜的姑娘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惊骇地哭喊着她的父亲。姑娘的父亲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男子,本来是一个文弱书生,但父爱与自尊使他变得无所畏惧了,他马上从人群中勇敢地冲了出来,从日本士兵手中要抢回自己的女儿。正在紧张拉扯的时候,日本军官举起了武士军刀,朝着姑娘父亲的后颈霍的一下,痛极的父亲迫于无奈,只得松开了双手,男子汉的泪水夺眶而出,和着淋漓的鲜血洒在一起,滴满一地。

正在这时,楼上又传来了姑娘的哭喊声,原来兽兵在楼上又搜到一名躲藏的姑娘。这个姑娘被拉下来的时候,她的化装成老妈子的母亲也跟了下来,母亲径直走到日本军官面前,苦苦地哀求说:“我的女儿年纪小,还不懂事,请你们放过她吧,我愿意代替女儿去陪皇军长官!”

大厅里的难民全怔住了,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这位母亲的身上。许多人露出了同情、敬佩的目光。这是多么伟大的母爱啊,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愿意代替女儿去承受一切羞辱和苦难,甚至不怕牺牲自己的生命。

那汉奸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位母亲细细地打量,终于发现眼前这个老妈子不过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面目姣好,于是不怀好意地诡谲一笑。

一位机警的难友见了,赶忙上前拉这位母亲一把,假装劝告说:“太太,依然让女儿去吧,既然太君看中了,迟早总是要去的,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接着小声说:“太太,不要换不了女儿,还陪上一个牺牲品啊!”这位救女心切的母亲,这才清醒过来,痛苦地回到了难民群中。

日本军官见猎物已经到手,军刀一挥,士兵们架着姑娘上车就走。此时,3名姑娘哭喊爹妈的凄惨声,3对父母哭泣、喊叫女儿的悲号声交织成一片,生离死别的场面令人断肠,催人泪下。

郭岐躲藏在楼顶上,亲眼看到这亡国惨景,胸中热血直涌。作为军人,他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同胞,更感到无尽的愤怒、痛苦和悲哀。他一会儿把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一会儿用双手死死抠住楼板,强压住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

日本人走后,郭岐痛苦地回到大厅之中,三位姑娘的父母还在低声哭泣,一些难友却在相互埋怨。有人怪不该去开门,有人怪女人们说话声音太大。郭岐把手一挥,悲愤地说:“同胞们,不要责怪谁了!日本人早就瞄准了这儿,躲也躲不掉的!我们谁也没有过错,怪只怪我们国家太弱,怪只怪我们做了亡国奴啊!”说着,郭岐再也控制不住了,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大厅里一片欷歔之声。

过了一个多月,阴历年关到了。难民中有一位周先生,他很思念住在乡下的母亲,又怕母亲惦挂自己,于是邀了几位难友,想冒险出城去看看,随行还带着个12岁的女儿。

当时就有难友提醒说:“去不得啊!中华门站岗的鬼子兵最坏!你没听到说割和尚生殖器的事?有一回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扮成男小孩出城去,鬼子兵向她问话,一张口就出了问题,鬼子兵立刻就把她拉到卫兵室奸了,强奸以后还逼着过路的4个中国人来奸,中国人吓得连声说不行啊!不行啊!正在请求告免的时候,大摇大摆走来了一个和尚,和尚以为日本人信奉佛教,对和尚总会客气一些。谁知日本人见了和尚就抚掌大笑,赶忙把他拉过来逼着和姑娘开心快活。和尚慌了,赶忙双手合掌,眼睛一闭,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鬼子兵恼了,就说:‘你长的东西既然失去了作用,不如把它割了吧!’说着,抓住和尚那东西确是一刀,和尚痛得在地上翻来滚去,活活痛死了。你看,这是人干的事么?鬼子兵都是禽兽,你的女儿依然不去为好啊!”

周先生不以为意说:“她还只是个黄毛丫头啊,充其量把她装扮成男小孩,谅鬼子兵也不会把她如何样吧!”

另一位难友又提醒说:“周先生,你可千万别大意,下关一个80岁的老婆婆都被鬼子兵奸了。当时老婆婆说:‘我如此大年纪,你们还能干这种事吗?’你猜鬼子兵如何回答,他说:‘我并不要你生儿子!’你看,这是人说的话么?禽兽不如啊!”

周先生犹豫着说:“这小丫头,我母亲最喜欢她了,带去看看,让老人家心中好过一点。”

于是,黄毛丫头女扮男装,终于跟着她父亲上路了,一行八人,冒险去闯中华门。衣服都换成褴褛破旧的,装扮成苦力的样子。钞票卷在大饼里,一路走一路慢慢地咬着,难友们提心吊胆地把他们送出了大门。

不到两个小时,一位姓董的难友急急忙忙跑回来了,郭岐一见,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董先生很小心地避开了周太太,接着轻声告诉他说:“他妈的!日本鬼子简直是畜牲!我们一行人来到中华门,日本兵便让我们排着队检查,一个个解开衣服,遍搜口袋。幸好我们有意在口袋里放了一点零钱,日本兵搜到钱一个个眉开眼笑,马上挥手让我们出城。我们正暗自庆幸闯过了鬼门关,谁知没走多远,一个背枪的鬼子兵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一面高喊着让我们站住!大家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那鬼子兵赶上来之后你猜做什么?什么也不做,拉着那黄毛丫头就往路边的空屋里跑,小丫头哭喊着死活不肯去,周先生也拼命护着,那鬼子兵就凶神恶煞地朝天开了两枪。没有方法,只好让他把小丫头拉走了。小丫头在屋里哭啊叫啊,惨得很哪!周先生在外面也失声痛哭,后悔不已。这毛丫头还只12岁,没成人啊,那畜生也干得出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扭头便转了回来。”

听完董先生的叙述,郭岐心里涌起了一阵悲愤。作为军人,他觉得自己很难在这活地狱中继续隐藏下去了,他要尽快离开,回到部队,拿起武器,为中华民族,为南京无数死难和活着的同胞报仇雪恨!

真是祸不单行,这时,郭岐又连续两次接到一个流氓的恐吓信,勒索钱财。考虑到在意大利使馆居住太久,部下来往较多,目标已经暴露,为了安全起见,便搬到北平路34号,和隐藏在这儿的教导总队团长睢友兰住在一起。后来又觉得这儿离意大利使馆太近,仍然不够安全,便再次搬家到上海路11号,原德国顾问施泰秋中将的住所。在这儿隐藏一段时间以后,在德国大使馆翻译孙先生等人的帮助下,终于逃离了地狱南京。

逃离南京以后,郭岐将耳闻目睹的日寇兽行写了一本《陷都血泪录》,1938年在西安《西京平报》连载发表,引起社会上强烈的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