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安德海将他家的房屋大修过了,从乡里把他的叔叔、妹妹,还有个侄女儿都接了来住,在原来的两个听差以外,另外擅自从宫里把他一个亲信的同事,名叫王添福的,找了来管家。管家不管杂务,只管替他联络各方,说人情的、谋差使的、放账的,彼此勾结着搞钱的都归王添福接头,所以等安德海一回家,他立刻派那两个听差,分头去通知,有那要当面见“安二爷”的,赶快都来!

不久,各色各样的人,纷纷都到了安家,他们的来意,已听王添福说过,安德海很干脆,但也很嚣张,“行”或“不行”只有一句话。不行的怏怏而去,能帮忙的,由王添福陪同到一边去谈细节,主要的是“谈价钱”。

忙到下午该吃晚饭了。他家跟宫里的规矩一样,四点钟就吃晚饭,安德海自己高高上座,他那个六十多岁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席间只有安德海一个人的话,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谈得兴高采烈,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

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开口的机会:“皇后选定了没有?”

“早着哪!”他说,“复选留下六十二个。再选一次,起码还得刷掉一半,那一半记上名字,等过一两年再挑。”

“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

“还有三年。”

“日子定了没有?”安邦太问,“那该钦天监挑日子吧?”

“当然得钦天监挑。要等皇后选定了,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

“原来跟外头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分别。”

“谁说没有分别?大婚的用款,户部就拨了一百万,还有内务府的钱,还有‘傅办’的东西呢?”安德海数着手指说:“长芦盐政、两淮盐政、粤海关、江海关,这些个有钱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德海啊,”听得眉飞色舞的安邦太,一脸的向往之情。

“你不是说,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制办龙袍吗?多早晚动身啊?”

安德海在新年宴请亲友,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大吹其牛,欺侮大家不懂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干些什么,说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苏州去制办龙袍。安邦太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太后派出去就是“钦差”,那番风光,着实可观,一心在想,要沾侄子的光去玩一趟,也享一享富贵荣华,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快了!快了!”安德海答得极爽利,就象已奉了懿旨似地,“到时候,大家一起跟我去!”

真的获得了承诺,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怯怯地问道:“行吗?那时候你是钦差的身分。”

“对了,钦差!”安德海抢过来说,“钦差不要带随员吗?”

“喔,随员,随员!”安邦太连连点头,知道了他自己的“身分”。

他们叔侄俩在交谈,王添福一句话不说。等安邦太有事离座,他才低声问道:“二爷,你真的要下江南?”

在他面前,不能吹得太离谱,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说:“我跟上头提过了。上头没有说不教去,看样子有个七成账。”

“如果真的能去一趟,那可是个挺大的乐子。”

那还用说?安德海心里在想,这一趟抽丰打下来,起码也捞它个十万、八万,等把一切大婚典礼采办各物的价钱打听清楚,回来再跟内务府算账,好便好,不好就泄他们的底,“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二爷!”王添福另有想法,“咱们可以做一趟好买卖。”

“做买卖?”这是安得海所没有想到的,“什么买卖?”

“珠宝买卖。”

王添福自己就有许多珠宝,几乎全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在京城里无法脱手,因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晋、格格,有些什么奇珍异宝,那位贵官的夫人,有些什么出色的首饰,珠宝市的那些行家,能够源源本本,道明来历。而官眷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样,珠宝市怕惹事,不大敢销这些黑货。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户,只要东西好,不怕价钱贵,而且听说是大内的珍品,还可以多卖几文。

“果然好买卖!”安德海的心思也很灵活,“这笔买卖咱们有两个做法:一个是把他们的货色买过来转手;一个是让他们跟了去,先说定规,咱们得抽成,三七、四六,或是对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脱手。二爷,你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唇,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的太监不同,明朝的太监和宫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日无事,太监和宫女配对儿“做夫妻”,但除了极少数六根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妻,称为“菜户”,或者叫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宫,把座大明江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和宫女,不准“妹妹、哥哥”地乱叫,但宫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就算娶亲,为法所不禁。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饱的,也决不肯把女儿嫁给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身。跟太监做夫妻,等于守活寡,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事了,所以一听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说,“去年我从南皮上京,还带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个体己的人照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一个一个地形容,那个瘦、那个胖、那个调皮、那个忠厚。安德海仔细听完,踌躇着说:“姓马的那家,看样子倒还合适。”

“对了。”王添福说,“我也觉得马家那妞儿好,今年十九岁,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爷,安二爷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说,“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马家的八字拿来合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对!看不中,合上了也没有用。”

于是决定由安德海先相亲,王添福说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你那天能出宫?”

“总得十天以后。”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过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约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说。

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庙会,约了在那里相亲,也很适当,安德海点点头表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么样?”

“有八成儿了。”安德海很兴奋地说,“上头这么交代:得跟皇上说一声。”

“那么你跟皇上提了没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说:“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赏安德海绿顶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说:“二爷!皇上跟你仿佛不大对劲,你可得当心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来岁一个毛孩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不知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势,这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身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出风色不对,要早早抽身。不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不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给小李一点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毫不存芥蒂的平静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挺高。”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宫,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门就往上扬了扬。

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数汇丰;色比胭脂甜若蜜,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蜜糕,你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蜜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把皇帝喝剩下,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说了些,然后突然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门当差当惯了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尺寸办。”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身材有多高,织造衙门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得求你捎点儿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过,”安德海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交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咐吧,是让我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前的人,不过皇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不过尊重体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

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爷千万别嚷嚷!

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消息,都说了给皇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宫里悄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岁爷又没有写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得皇帝对安德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合皇帝的性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色。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去说给皇帝听,最使他感到兴趣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那个女孩子长得怎么样?”

“奴才不知道,听说还挺齐整的。”

“唉!”皇帝叹口气说,“谁不好嫁,嫁给小安子?马上就得做寡妇了。”停了一下,皇帝又说:“你倒去看看,到底长得怎么样?”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对那个女孩子如此关切?这话自然不便开口动问,只是在想,怎么样才能去看一看,好回来交差?

“只有一个法子,”小李觉得这是个出宫去找朋友的机会,“奴才请主子赏两天假,到处去打听。”

“为什么要两天?给你一天假。先去打听了再说。”

第二天,小李被赏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宫,先到内务府,找着一个素日相好的笔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听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扬着脸说了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兄弟,你在这儿少提小安子。”

“为什么?”小李讶然,也有些不悦,“连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愿意提他。”瑞年的声音越发低了,“眼看他要闯大祸,躲远一点儿,少提这个人的好。”

这一说,那里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语气。不过安德海一向跟内务府有勾结,少不了也有亲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结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态度,倒不能不问个究竟。

“小安子要闯祸,你们也不劝劝他?”小李试探着问。

“你怎么不劝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劝他,不是狗拿耗子吗?”

“都一样。”瑞年答道,“内务府都齐了心了,随他怎么样,只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试探,“你倒说给我看看,你明白了什么?”

“小安子不怀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将来有你们受的。”

瑞年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慢慢地笑了,终于点点头说:“你真的明白了。”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为兴奋,“那么,”他问,“你们怎么治他呢?”

一句话没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着说:“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喔,”小李吐一吐舌头,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你们预备怎么治他?我决不说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

这最后一句话把瑞年说动了心,他眨着眼很郑重地:“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连六王爷都知道了,该怎么办,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个字:装糊涂!所以谁也不提他。兄弟,几时你跟文大爷见个面,怎么样?”

他所说的文大爷就是文锡,小李知道了,内务府如何对付安德海,都由文锡在发号施令,而文锡又承恭王的意旨办理。治安德海这么个人,竟要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可以想见,此事关系甚大,就象打一条毒蛇那样,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惊蛇,必被反噬。转念到此,觉得自己的警惕还是不够,得要好好当心。

因此,他觉得此时跟文锡见面,有害无益,所以很诚恳地答道:“不是我不愿意去见文大爷,怕走漏风声不大合适。请你先跟文大爷说,我给他请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见文大爷,有几句要紧话说。”

“好,就这么着!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从内务府辞了出来,小李颇为高兴,自觉此行大有收获。想不到内务府上下一条心,安德海为“公敌”,更想不到恭王亦参与其事!照此看来,即使有慈禧太后这样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敌众,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于要把跟内务府搭上了线的经过,回宫面奏,好博得皇帝的欢心,因而打消了原来在外面找朋友听听戏,吃吃小馆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转身来,沿着宫墙,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