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节

一过了年,上上下下所关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后,两宫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预定的皇后,才十四岁,明慧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员外凤秀的女儿。凤秀姓富察氏,隶属上三旗的正黄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乾隆的孝贤纯皇后就出于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将相辈出,煊赫非凡。到了傅恒、福康安父子,叠蒙异数,更见尊荣。凤秀的女儿,论家世,论人品,都有当皇后的资格。慈禧太后已经盘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让,皇帝不敢反对——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对的理由。唯一的顾虑,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绮的女儿,则一旦选中别人,或许会引起许多闲话,叫人听了不舒服。照现在恭王的话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议中宫,则自己的顾虑,似乎显得多余了。

西边的太后这样在琢磨,东边的太后也在那里盘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边相反,看中的是崇绮的女儿。这是真正为了皇帝,她自己不杂一毫爱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则虽以懿旨,不得不从,将来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来问一问。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闲闲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啊?”

“我听两位皇额娘作主。”

“这是你的孝心。不过我觉得倒是先问一问你的好,母子是半辈子,夫妇是一辈子。我是为你一辈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爱,不由得就跪了下来:“皇额娘这么替儿子操心,选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这样子,那十个人,在你个个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儿挑。”慈安太后想了一会说,“庶出的当然不行!”

皇帝听出意思来了,这是指赛尚阿的女儿,崇绮的幼妹,——阿鲁特家,姑侄双双入选在十名以内,说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儿了。

“就有一点,怕你不愿意。”慈安太后试探着说,“崇绮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岁。”

皇帝今年十七岁,慈安太后怕他嫌说娶个“姐姐”回来。而皇帝的心思却正好不同,他经常独处,要担负许多非他的年纪所能胜任的繁文缛节,有时又要独断来应付若干艰巨,久而久之,常有惶惶无依的感觉,所以希望有个象荣寿公主那样的皇后,一颗心好有个倚托。

而且听说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诗书娴熟,闲下来谈谈书房里的功课,把自己得意的诗念几首给她听听,就象赵明诚跟李清照那样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联,叫做“天家富贵,地上神仙”,这副楹联,就叫皇后写。久听说崇绮的女儿写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还没有深通翰墨的,这副对联挂在养心殿或者乾清宫,千秋万世流传下去,岂非是一重佳话?

想到这里,皇帝异常得意,“大一两岁怕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圣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诚仁皇后小一岁?”

皇帝不以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兴,于是为皇帝细说她看中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亲政以后,年纪太轻,难胜繁剧,而两宫太后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不便过问国事,就帮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贤淑识大体,而又能动笔墨的皇后,辅助皇帝。

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并不相悖,而是进一步的开导,皇帝一面听,一面不断称“是”。

“你娘的意思,还不知道怎么样?”老实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时候聊起来,总是挑人的短处,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这么说,还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规矩一步一步走,最后唯有在剩下的十个人中,挑一个皇后出来,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说是全看得上,换句话说,慈禧太后并无成见。这样,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来,事情便可定局。

母子俩有了这样一个默契,言语都非常谨慎,顺理成章的事,就怕节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聪明的态度。皇帝虽有些沉不住气,却至多跟小李说一句半句。小李在这两年已学得很乖觉,每一句话的轻重出入,无不了解,似此大事,连恭王都说“不敢妄议”,何况是太监?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诫,越发不肯多说,有太监、宫女为了好奇,跟他探听“上头”的意思时,他总是这样回答:“等着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儿的工夫吗?”

虽说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却是“度日如年”四个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赛尚阿、崇绮父子的日子最难过。一家出了两个女孩子在那最后立后的十名之列,这件事便不寻常。赛尚阿闲废已久,回想当日蒙先皇御赐“遏必隆刀”,发内帑二百万两以充军饷,率师去打长毛的威风,以及兵败被逮,下狱治罪和充军关外的苦况,恍如隔世。谁知儿子会中了状元,如今孙女儿又有正位中宫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号,轮不到自己,但椒房贵戚,行辈又尊,大有复起之望,不出山则已,一出则入阁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俩双双落选,又将如何?荣华富贵,果真如黄粱一梦,则来也无端,去也无凭,寸心怅惘于一时,也还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别是蒙古旗人,无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时候,纷纷慰问,还得打点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应酬,最是教人难堪。而且,科举落第,慰问的人还可以代为不平,骂主司无眼,说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后还有扬眉吐气的机会,选后被摈,替人家想想,竟是无可措词,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绮自比他父亲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讲理学的人,着重在持志养气,要教人看起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那年中状元的时候,兴奋激动得大改常度,颇为清议所讥,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将要脱胎换骨的刹那,不自觉地把条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来!就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车之鉴,触目惊心,自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学到曾国藩的“不动心”三字,所以谨言慎行,时时检点,一颗心做作得象绷得太紧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样如待决之囚的心情之下,听到一种流言,使得崇绮真的不能不动心了!这个流言是说他的女儿,决无中选之望,因为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儿生在咸丰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选,正位中宫,慈禧太后就变成“羊落虎口”,这冲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这话不能说是无稽之谈。崇绮知道慈禧太后很讲究这些过节,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权,只要有此顾虑,爱女定在被摈之列。这真正是“命”了!崇绮忧心忡忡了一阵子,反倒能够认命了。

然而这话也只能摆在心里,说出去传到宫中,便是一场大祸,所以表面照常预备应选,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一天,昧爽时分,亲自伴送幼妹和爱女到神武门前候旨。

这天的宫中可真热闹了,近支的福晋、命妇,纷纷奉召入宫,襄助立后的大典,地点还是在御花园的钦安殿。老早就有内务府的官员,进殿铺排,一张系着黄缎桌围的长桌后面,并列两把椅子,那是两宫太后的宝座,东面另设一椅,则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镶玉如意,一对红缎彩绣荷包,另外一只银盘,放着十支彩头签,同治皇后就从这十支彩头签中选出来。

钟打八下,皇帝侍奉两宫太后,由停王福晋为首的一班贵妇人扈从着,临御钦安殿,侍候差使的内务府大臣行过了礼,随即奉旨,将入选的十名秀女,带进殿来。八旗中灵气所钟的女孩儿,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都是绝世的丰神,行动举止,稳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过了礼,所以进得殿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应该站的地位上,分成两排,从从容容地行了大礼,只听得慈禧太后说道:“都站起来吧!”

十个人列成两排,依照父兄的官阶大小分先后,第一次还算是复选,两宫太后已经商量停当,先自十中选四——只要是在最后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长别父母,迎入深宫的终身,就象殿试进呈的十本卷子那样,三鼎甲、传胪,都在其中,至不济也是“赐进士出身”的二甲。这最后四名,将是一后、一妃、两嫔,而此时所封的妃,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一天成为皇贵妃,同样地,此时所封的两嫔,亦必有进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头签,念给慈安太后听:“阿鲁特氏,前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赛尚阿自充军赦还后,曾赏给副都统的职衔,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级相当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儿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问。

“好!”慈安太后同意。

于是赛尚阿的小女儿跪下谢恩。以下就一连“撂”了三块“牌子”。“撂牌子”也得谢恩,而事实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来说,这是真正的开恩,因为,在他们看,选入深宫等于送入监狱。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个知府崇龄的女儿,姓赫舍哩,论貌,她是十个人当中的魁首。在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顾,视线绕来绕去总停留在她脸上,所以此时看见慈禧太后拿着她的那支彩头签踌躇时,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让她说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动作时,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同意的眼色,总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绮的女儿和凤秀的女儿站在一起,崇绮的职称是“翰林院日讲起注官侍讲”,跟凤秀的刑部员外,都是从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里的司员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当慈禧太后还未把她那支彩头签念完时,慈安太后就开口了。

“这当然留下!”

慈禧太后没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着选上了凤秀的女儿以后,又说一声:“先都带出去吧!回头再传。”

她已经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斋休息时,借故遣开了皇帝,挥走了宫女太监,要先跟慈安太后谈一谈。

“姐姐!”她原来想用探询的口气,问慈安太后属意何人?话到口边,觉得还是直抒意愿的好,所以改口说道:“我看凤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稳重。”

“年纪太小了。”慈安太后摇摇头,“皇帝自己还不脱孩子气,再配上个十四岁的皇后,不象话!”

慈安太后论人论事,很少有这样爽利决断的语气,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时竟想不出话来驳她。

“我看是崇绮的女儿好!相貌是不怎么样,不过立后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说,比皇帝大两岁,懂事得多,别的不说,起码照料皇帝念书,就很能得她的益处。”

慈禧太后不便说“羊落虎口”的话,从来选后虽讲究命宫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与太后是不是犯冲?不在考虑之列,所以她只勉强说得一句:“那就问问皇帝的意思吧!”

于是两宫太后传懿旨,召皇帝见面。由于关防严密,料知有所垂询,必不脱中宫的人选,皇帝心里已有预备,但话虽如此,却以惮于生母的严峻,始终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觉。

而出乎意外的是,进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温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无笑容,大有凛然之色。皇帝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请过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立后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们选了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凤秀的女儿富察氏,一个是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大清朝从康熙爷到如今,没有出过蒙古皇后,后妃总是在满洲世家当中选,你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

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两百年来的成例,应该选富察氏为后。皇帝不愿依从,但亦不肯公然违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是请两位皇额娘斟酌,儿子不敢擅作主张。”

这语气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有意装傻?就这沉默之际,慈安太后先给了皇帝一个鼓励的眼色,然后开口说话。

“那两个人,我们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问问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那是你们一辈子的事,你自己说一句吧!”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话,硬起头皮说了就可过关,这样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儿子愿意立阿鲁特氏为后。”

话一说完,接着便是死样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恼怒,比三年前听说杀了安德海还厉害,胸膈间立刻血气翻腾,阵阵作疼,她的肝气旧疾,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伤心绝望到不能不撒手抛弃一切的那种语气说,“随你吧!”说完就要站起身来,眼睛望着另一边,仿佛无视于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轻轻喊了她一声,“外面全等着听喜信儿呢!”

这是提醒她,不可不顾太后的仪制,立后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更不可有丝毫不美满的痕迹显露,引起内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转回脸来,换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后说道:“回钦安殿去吧!”

于是仍由皇帝侍奉着,两宫太后复临钦安殿,宣召最后入选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亲选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说道:“现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后,你要中意谁,就把如意给她!”

“是!”皇帝跪着接过了如意,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才转身望着一排四个的八旗名媛。

第一个是赛尚阿的女儿,自知庶出,并无奢望,如果侄女儿被立为后,日朝中宫,伺候起居,那是什么滋味?因此眉宇之间,不自觉地微带幽怨,衬着她那件紫缎的袍子,显得有些老气,在四个人中,相形逊色,皇帝看都没有看她,就走了过去。

第二个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长身玉立,肤白如雪,一双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见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风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规定的六寸,款式便显得时新可喜。她是经过父母再三告诫的,尽够美了,就怕欠庄重,所以这时把脸绷得半丝皱纹都找不出来,但天生是张宜喜宜嗔的脸,就这样,仍旧让皇帝忍不住想多望两眼,望得她又惊又羞,双颊浮起红晕,双眼皮望下一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摇摇,几乎就想把如意递了过去。

踏开两步站定,正好在引起两宫太后争执的那两个人中间,皇帝是先看到凤秀的女儿富察氏,圆圆的脸,眉目如画,此刻看来娇憨,将来必是老实易于受摆布的人。皇后统摄六宫,也须有些威仪,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么样也不象皇后。

象皇后的是这一排第三个。崇绮的这个女儿,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诗书气自华”,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是那种遇事乐于跟她商量的人。

这就不必有任何犹豫了,“接着!”皇帝说,同时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递了过去。

“是!”崇绮的女儿下跪。穿着“花盆底”不能双膝一弯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请安,然后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娴熟地做完了这个礼节,然后接过如意,垂着头谢恩:“奴才恭谢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隐隐然存着的,皇帝临事或会变卦的那个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着脸不响,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已经把一个红缎绣花荷包抓在手里了。

“这个,”她回头对恭王福晋说,“给凤秀的女儿富察氏。”

“是!”恭王福晋接过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过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给她,轻声说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谢恩。”

也亏得她这一声,这位未来的妃子才不致失仪,等她谢过恩,慈禧太后站起身来,什么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这样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顾,跟着慈禧太后出来,先就吩咐:“到养心殿去吧!”

这一说,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养心殿,只见以恭王为首,在内廷行走的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南书房翰林,还有弘德殿的师傅和谙达,都在那里站班,望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一起跪下磕头贺喜。

然后就是召见军机——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输了一着,不能再输第二着!倘或自己怏怏不乐,凡事由慈安太后开口,显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给臣下有了这样一个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隐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布:“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人品高贵,选为皇后。

你们拟旨诏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号,就可“明发”,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御案,说明是内阁所拟的封号,请朱笔圈定。

妃子的封号,脱不了贞静贤淑的字样,嫔御较多,有个简单的办法,就象大家巨族的字辈排行那样,从《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与前朝用过的不重复就行。慈禧太后提起朱笔,圈了三个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号,瑜、珣两字就得有个交代了。

“崇龄的女儿是瑜嫔,赛尚阿的女儿是珣嫔。瑜嫔在前,珣嫔在后。”慈禧太后转脸问道:“这么样好不好?”

已经独断独行,作了裁决,还问什么?而且这也是无关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请旨,”恭王又问:“大婚的日子定在那个月?好教钦天监挑吉期。”

这是早就谈过了的,未曾定局,此时要发上谕,不能不正式请旨。慈禧太后不愿明说,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让她发言。

“总得秋天。”慈安太后说,“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里怎么样?”

恭王踌躇了一会说:“八月里怕局促了一点儿。”

“那就九月里,不能再晚了。”

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赶在十月初十以前办喜事,这样,今年慈禧太后万寿,就有皇帝皇后,双双替她磕头。恭王当然体会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声:“臣等遵旨。”

“六爷,”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礼,还是你跟宝鋆俩主办。在上谕上提一笔,省得不相干的人,从中瞎起哄。”

这不知指的是谁?恭王一时无从研究,只答应着把三道旨稿交了给沈桂芬,在养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号,呈上御案,两宫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发。

喜讯一传,崇绮家又热闹了,特别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兴奋,无不亲临致贺。崇绮早有打算,这时强自按捺着兴奋无比的心情,作出从容矜持的神态,周旋于宾客之间。但他的父亲与他不同,不断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颂皇恩浩荡,表示他家出了状元,又出皇后,不仅是一姓的殊荣,实由于朝廷重视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为图报之日。宾客自然附和他的话,还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与赛尚阿有渊源的人,便在私下谈论,说大学士官文、倭仁,相继病故,老成凋谢,朝廷更会笃念耆旧,赛尚阿还有复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紧的是让两宫能够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这么一个人。

最后是赛尚阿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吩咐听差把“大爷”叫了来说道:“你替我拟个谢恩的折子!”

“是!”崇绮答道,“两个折子都拟好了,我去取了来请阿玛过目。”

“怎么?”赛尚阿大声问道:“怎么是两个?”

怎么不是两个?立后该由崇绮出面,封珣嫔该由赛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乱。崇绮便即答道:“一个是小妹妹的,一个是孙女儿的。”

“嗐!”赛尚阿不以为然,“都具我的衔名,何必两个折子?

一个就行了!”

崇绮大为诧异,不知他父亲何以连这规矩都不懂?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怕不行吧?”

“怎么叫不行?你说!”

“家是家,国是国。”崇绮嗫嚅着说,“立后的谢恩折子,一向由后父出面……。”

话不曾说完,赛尚阿大发雷霆,放下鼻烟壶,拍桌骂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什么后父不后父的,没有后祖那来的后父?国有国君,家有家长,我还没有咽气,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了!真正混帐,岂有此理!”

一见老父震怒,崇绮吓得不敢说话,但不说也实在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阿玛息怒。儿子是请教了人来的。”

“什么?”赛尚阿越发生气,“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他把脸气得洁白,眼睁得好大,直瞪着崇绮,突然扬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个嘴巴,顿足切齿:“该死,该死,生的好儿子!怪不得要倒霉,打自己儿子这儿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这番动作和语言,把一家人都吓坏了!崇绮更是长跪请罪,而赛尚阿余怒不息,把湖南兵败,革职充军的那些怨气,都发泄在儿子身上,痛斥崇绮不孝,责他空谈理学,甚至说他中状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并非靠他的真才实学。

旗人家规矩大,家法严,崇绮的妻子,荣禄同族的姐姐瓜尔佳氏,看“老爷子”发这么大的脾气,领着几个儿子,在丈夫身旁环跪不起。而赛尚阿因为抚今追昔,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牢骚越发越多。最后把未来的皇后请了出来,也要下跪,这才让赛尚阿着慌收篷。

当然,谢恩的折子需要重拟,两个并成一个,是赛尚阿率子崇绮,叩谢天恩。递到御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恶劣,召见军机时,冷笑着把赛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顿,连带便谈到后族的“抬旗”。

皇后身分尊贵,照理说应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备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嫔,生子为帝,母以子贵,做了太后,则又将如何?为了这些难题,所以定下一种制度,可以将后族的旗分改隶,原来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为“抬旗”。赛尚阿家是蒙古正蓝旗,照京城八旗驻防的区域来说,应该抬到上三旗的镶黄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抬,那算什么呀!”慈禧太后说,“赛尚阿用不着瞎巴结,承恩公轮不到他,抬旗自然也没有他的分儿!”

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两宫太后对赛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讲话,则“一大家子”抬入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赛尚阿求荣反辱,结果只有崇绮本支抬入镶黄旗,赛尚阿和他另外的两个儿子,仍隶原来的旗分。

两宫太后对立后曾有争执,外面已有传闻,但宫闱事秘,颇难求证,等看到崇绮本支抬旗的上谕,见得后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证实了立阿鲁特氏为后非慈禧太后本意的传说。

当然,这种传说一定会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颇为懊恼,越发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监和宫女,无不惴惴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会触犯了她的脾气,所以举止语言,异常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