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节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后由奕劻亲笔誊正,交到军机处,特为派一名军机章京,送交内奏事处,说明是关系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进御前。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了,说是御前大臣与军机大臣,频频集会,将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谏,这些人要说的话是什么,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语气一定不中听,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折,就象看到债主的信那样,心里先存怯意,一直不愿打开来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里面“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的话,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召见。这样到了第三天,在军机照例跟皇帝见面时,恭王忍不住便问:“臣等前天有一封联名的奏折……。”

“我正在看!”皇帝抢着说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见,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说什么,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军机处会齐,听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见面,皇帝依旧只字不提。恭王退出养心殿,回到军机,立即派人去打听,得回的报告是:皇帝根本就没有看那道奏折。

“怎么样?”他向惇王问。

“还能怎么样?”醇王接口,“递牌子吧!”

十根绿头签递了上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明儿再说。”

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既着慌,又愤怒,思潮起伏地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吧!

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十重臣由惇王领头,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还很厉害,养心殿固然凉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黄梅天进入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势虚弱,更感难支,只觉眼前金蝇乱飞,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监扶着,勉强随班进殿。

一进殿,恭王就吩咐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拿十个垫子来!”

总管太监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对宴赍,免行叩拜礼”,何用拜垫?心里存疑,自然不敢去问,只答应着取了两条红毡条,十个龙须草的垫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侍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波!各自小心。”

不久,听得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也听见了皇帝咳嗽的声音,于是惇王领头,在殿外站班,只见皇帝脸色苍白,而双眼有些发红,手里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折,下了软轿,径自往殿里走去。等他升了宝座,惇王领头跟了进去,分两排跪下,自东至西,第一排是惇亲王、恭亲王、醇亲王、袭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袭一等勇毅公额驸景寿,第二排是郡王衔贝勒奕劻、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土吏部尚书宝鋆、车机大臣兵部尚书沈桂芬、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李鸿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里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礼,他说:“都起来!”

“是!”惇王答应一声,依旧跪着不动,“臣等十人,前天有个联名的奏折,恭请皇上俯纳,明降谕旨,诏告天下。”

“喔,”皇帝已盘算了好几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时很吃力地装出微笑,“我还没有看呢!”

说着,便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里,看不了几行,把奏章放了下来,脸色已经变了,是那种负气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们还有什么好罗嗦的?”

惇王无以为答,只侧脸看了一下,于是恭王便说:“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读。”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折底来,跪直了身子,从头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开始陈说那具体奏谏的六款,反复譬解,由于激动的缘故,话越说越重,讲到最后“勤学问”一款,便有些教训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脸色大变,一阵青、一阵红,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见。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余都按规矩不敢仰视,只听得恭王讲到最激昂痛切之处,陡然有击案的暴响,一惊抬头,才发觉皇帝的脸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厉声说道:“我这个位子让你好不好?”

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十重臣无不惊愕失色,文祥一声长号,因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这一下,皇帝大惊,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监,也顾不得仪制,赶紧奔入殿内,将文祥扶了起来。

“先搀出去吧!”皇帝这样吩咐。

等扶起来时,文祥已发出呻吟之声,殿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未曾昏厥过去。但就是这样,已是一件令人震动之事,从开国以来,两百年间,从无国家的元老重臣,为了君上失德,忧虑沉痛到这样近乎五内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气馁,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则越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能切实奏谏,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涣散,天下要解体了。

其中最激动的是醇王,他也是异常好强争胜的人,一方面恨总理衙门软弱,一方面又恨恭王当国十三年,只是讲求洋务,住军备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无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励精图治之心,则臣下决不敢这样子懈怠,所以说来说去,总要皇帝自己争气。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文祥公忠体国,力疾从公,如刚才的光景,皇上岂能无动于衷?倘或拒谏饰非,圣德不修,诚恐国亡无日!”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来气,“我亲政才一年半,莫非就这一年半,把国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诿责任。只要皇上进德修业,人心日奋,虽然内忧外患,交替迭生,总还有措手之处,大小臣工,亦决不敢敷衍塞责,营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奋效力?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我不懂你的话!”皇帝愤愤地说,“从那里看出来,我不以社稷为重?”

“圣躬系四海之望,乘舆轻出,就是不以社稷为重。”

“还有呢?”

“圣学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学问。皇上践祚之年,与圣祖仁皇帝差不多,圣祖十四岁擒鳌拜,除大患,在皇上这个年纪,已经着手策划撤藩。御门听政,日理万机之余,不废圣学,不但常御经筵,而且没有一天不跟南书房的翰林,讨论学问。皇上请细想,可曾能象圣祖那样勤学?”醇王接着又说,“李师傅在这里,就拿这个月来说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几天书房?”

于是李鸿藻接口陈述:“初一是皇后千秋节,两天没有书房;初三引见拔贡,无书房;初四召见完事才已正二刻,传旨无书房;初五午初传无书房;初六传两天无书房;初八又传: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无书房。算起来半个月工夫,只初九、初十两天临御弘德殿。前天、昨天,依旧是无书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着理了,“昨天是什么日子?不要行礼吗?”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触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双泪交流,“先帝弃天下,就为了洋人烧圆明园,忧愤而崩,皇上如果还记不得这个创巨痛深的奇耻大辱,臣不如随侍先帝于泉下。”说罢放声大哭。

皇帝又窘又恼,不便好言安慰,也不愿好言安慰,只绷着脸,大声说道:“这不是哭的事,有话尽管说,只要说得有道理,我当然会听。”

于是醇王收泪,一款款地往下再谈。召见的规矩,皇帝不曾问到,固不应擅自陈奏,就是同班召见,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发言,所以醇王说过,才轮着伯彦讷谟诂开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击内务府蒙蔽皇帝,以致于流言籍籍,中外都传为笑谈。愿皇帝大振乾纲,英察果断,勿为左右近侍所包围。

再下来就该景寿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自从牵入肃顺的案子里,搞得灰头土脸,更加不愿对大政有所主张。御前、军机联名奏谏,虽为他所赞成,但要说的话大家都说过了,他只泛泛地以圣驾至重,不宜轻出,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谕:前明神宗,对臣下奏谏、各部院衙门议奏事项,往往留中不报,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聪明,必能切记先帝的遗训。”

皇帝觉得拿他比做明神宗,无论如何不服气,所以冷笑说道:“哼!拟于不伦!明神宗数十年不视朝,我那里有他这样子?至于奏折留中,是我保全上折子的人,一发下去,就必得处分。”

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声说道:“臣听说颇有人直言奏谏,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迹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当时就拿王家璧的折子发下来,军机不敢不查办,何致于有今天的笑话?”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经叫李鸿章严办,不必再说了。”皇帝又说:“奏谏无非要我采纳,有些我已经接纳了,折子发不发下去,没有什么关系。”

“是。臣但愿皇上能虚衷以听。”醇王又说,“臣眜死上言,从今以后,易服微行之事,千万不可再有。”

“那是谣言,何尝有此事?”

“皇上说谣言就是谣言。”

这句话中有着无可形容的不屑与言的意味,皇帝心里异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对此事过境迁,形迹不留的情事,坚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词地问:“你说呀!我到了些什么地方,是那一天,遇见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这愈显得醇王的话是捕风捉影之谈,皇帝更要追问了,“不!”他说,“你非说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谣。”

造皇帝的谣,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无法,只好实说。那一天在宣德楼小酌,那一天在龙源楼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连,那一天在琉璃厂买“闲书”。这都是荣禄接得报告,转报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饭馆里要了些什么菜,花了几两银子都说得一清二楚。

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无话可答,伯彦讷谟诂、景寿、沈桂芬等人,亦有闻所未闻之感。一时殿中如风雨将来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别的都好说。停园工,我得面奏太后,这件我做不了主。”

终于得到皇帝这样一句话,都认为差强人意。于是由惇王领头,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浃背,回乾清宫刚抹了身,太监来报,慈禧太后召见。

到了长春宫,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皇帝先就胆寒了。

“听说军机跟御前,有个联名的折子。”慈禧太后问道:“说的什么呀?”

“还不是那些老生常谈。”皇帝想把奏折取给慈禧太后看,已经探手入怀,转念警觉,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来。

“怎么叫老生常谈?里头不是几句要紧话,何致于约齐了来见你?折子呢?”慈禧太后将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说不曾带来,说不定就会吩咐,派人去龋取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撒谎?

无可奈何,只好把奏折交了过去。

慈禧太后看折子,虽非一目十行,却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折子往炕几上一丢,哑然半晌,带着异常失望的语声说:“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虚,深怕慈禧太后问起微行的事,便这样掩饰:“就是看了几次工程,外面就有谣言,真可恨!”

“你好好儿的,别人打那儿去造谣?”慈禧太后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不知道,这六款说的是一件事!”

这一件事自然是停园工,皇帝心想,让慈禧太后自己说出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因而躬身答道:“求皇额娘开导。”

“都为的你不好生念书。你想想,这个月你才上了几天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如果你能上进,好好儿用功,心自然就会静下来,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说话行事,都有规矩,奏折也看下去了,也肯听人劝了。只要你能这个样子,修个园子让你安心念书,也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句话,我说了你心里一定不服,你亲政才一年多,何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我给你说穿了吧,外头是瞧你不起!嘴里答应着,心里在冷笑,你以为看折子,跟军机见面,是件容易的事吗?

你早得很呢!”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面如死灰,心里难过得无可形容,想顶句嘴,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使劲咬嘴唇。

“文祥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又是皇帝难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

要开缺就让他开吧!”

“胡说!”慈禧太后毕竟发怒了,“你简直没有长眼睛。”

皇帝又把头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缓了声音问道:“现在你的意思是怎么样?总要有个交代啊!”

“皇额娘不是说了吗?”皇帝带些委屈的声音说:“我多上书房就是了。”

“也要你诚心向学才好。”

“翁同龢回来了,我倒是愿意听他讲书。”

这是句真心话,慈禧太后也知道,点点头表示嘉许。停园工的事,就此不再谈了。皇帝回宫倒是细细想了一番,无奈想起书房,心里便生怯意。再想想别的,从对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对皇后的态度,无一件事,可以使得心里妥帖,烦躁之下,坐卧不宁,唯有带着侍从,又走了一趟圆明园,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园工实际上已濒于停顿,因为李光昭的案子一发作,既有煌煌上谕严办,则引进经手的人,岂能没有责任?所以湖广道监察御史,同治元年的传胪,江苏仪征籍的陈彝首先发难,严劾内务府大臣“办事欺蒙,请予处分”。接着是陈彝的同年,山东潍县人的江南道御史孙凤翔,上了一个奏折,说“上年李光昭呈请报效木植,及此次呈进木植,皆系现任内务府大臣贵宝署理堂郎中任内之事;贵宝蒙混具稿呈堂,并与李光昭交通舞弊,请严加惩处”。这两个折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议奏,处分在所不免。同时十重臣哭殿,已传为九城的新闻。看样子停止园工,是迟早间事,所以不但内务府的人悄然罢手,就连园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来观望风色。

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皇帝不知何以为计,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则更为着急,频频集会,在长吁短叹之中,决定了几个旁敲侧击的步骤,首先是拿贵宝“开刀”,吏部两尚书宝鋆与毛昶熙议定,贵宝应照溺职例革职。

如果没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谏,皇帝不会多心,有了“纳谏章”这一款,皇帝认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来钳制他,心里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实在气人,所以终于还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议。

贵宝是圆明园工程的总办,这一革职,“蛇无头不行”,园工完全停止。皇帝开始感到事态严重,第一是对慈禧太后无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关。左思右想,只有找一个人商量。

这一个人就是李鸿藻。皇帝只有在启蒙的师傅面前,说心里的话才不会觉得伤害了做皇帝的威严。“师傅,”他说,“别人不知道我的难处,你应该知道。当初降旨修园,是为了娱养两宫皇太后,皇太后召见内务府大臣,召见‘样子雷’,亲自画了图样交下来,这些情形,你总知道吧?”

李鸿藻当然知道,随即问道:“七月十八召见御前跟军机,曾蒙面谕,停园工一节,转奏两宫太后定夺。想来皇上已经面奏?”

皇帝听得这一问,立即显出异常为难的神色,好半晌才说了句:“我不知道怎么跟两位太后去回。”

说是说“两位太后”,其实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处于生母而兼严父的慈禧太后的积威之下,常常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李鸿藻所深切了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从他的这句话中,表露无遗。李鸿藻当时在心里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诺,只这样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无不体仰。容臣等密筹妥善办法,必有以抒瘽虑。”

于是当天他就跟恭王谈到皇帝召见的经过,恭王约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军机在鉴园集议。这一议,意见就多了,李鸿藻陈述的情形,为大家打开了心头的蔽境,为了匡正皇帝的行为,各种路子都走过,唯独最主要的一条路子不曾去走——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才是釜底抽薪,打开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说道,“就烦兰荪拟个密折,公上两宫,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这正就是李鸿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过在此场合,他不能不这样说:“如何措词,请先商量定规。”

“你看呢?”恭王反问一句。

“我以为应从理与势两方面立论,说园工不得不停的缘故。”

“好,请你先写下来,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论理、论势,还要揭破真相。”文祥说道,“要说内务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无非借此敷衍,好从中上下其手。以‘西边’的精明,当然不肯给人做敛钱的幌子。要这样说,才有用!”

“是!”李鸿藻衷心倾服,“三哥看得真透。”

于是丫头安设了笔砚,李鸿藻坐在一旁握笔构思。象这些奏疏,无须讲求词藻,只要说得婉转透彻就好,因为李鸿藻把文祥的话,凑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写完看一遍,改动了几个字,站起身来,捧向恭王。

“就劳你驾,念一遍吧!”

李鸿藻答应着,朗声念道:

“园工一事,皇上承欢两宫皇太后,孝思纯笃,未肯收回成命,而当此时事艰难,论理论势,皆有必须停之者,敬为皇太后陈之: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为我朝二百余年非常之变,至今天下臣民,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与皇上念及当日情形,亦必伤心惨目,何忍复至其地?且前内务府大臣文丰,曾殉节于斯,不祥之地,更非驻跸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现在西路军事孔亟,需饷浩繁,各省兵勇,欠饷累累,时有哗变之虞,加以日本滋扰台湾,势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须设防,经费尚不知如何筹措?以户部而论,每月兵饷,不敷支放,江苏四成洋税,已奏明停解捐输,厘金亦已搜索殆尽,内外诸臣,方以国帑不足为忧,而园工非一两千万莫办,当此中外空虚,又安得此巨款办此巨工乎?此势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当以宵旰勤劳,又安寰宇,仰慰两宫皇太后之心,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园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圣至仁,当必有所不忍也!十余年来,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发捻各匪,次第扫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团结。今大局粗安,元气未复,当匮乏之时,为不急之务,其知者以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将谓皇上渐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涣散者也。

在承办诸臣,亦明知工大费多,告成无日,不过敷衍塞责;内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图中饱,必多方划策,极力赞成,如李光昭者,种种欺蒙,开干进之门,启逢迎之渐,此尤不可不慎者也。虽曰不动巨款,而军需之捐例未停,园工之功捐继起,以有限之财,安能给无穷之用?臣等以为与其徒敛众怨,徒伤国体,于事万难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愿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园工,则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静静听完,都说婉转恳切,是大手笔。唯有沈桂芬提出疑问,“有一层似乎不能不顾虑,”他说,“圆明园诚然是伤心之地,此时亦无此巨款兴此巨工,如果地非圆明园,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么说?”

“着!”宝鋆与沈桂芬气味相投,凡事桴鼓相应,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确是很深很细,所以他大为称赏。“我听着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妥,经笙一说就对了。咱们得为上头筹个退步的余地。”

大家细想一想他们两人的话,包括李鸿藻在内,亦都认为有见地,不过惇王性子直,指着宝鋆说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说这话,倒琢磨琢磨,能够筹个多少银子?没有百儿八十万的,你那话趁早别说。”

“我不说也不成啊!”宝鋆答道,“修个什么地方,娱养两宫太后,这话从没有人敢驳过。既然这么着,皇上如果说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厌烦了,看着醇王和文祥,用征询的语气说:“就修三海吧!反正总得给点儿什么。”

“也不能这么容易就给。”文祥慢吞吞地说,“这还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请两宫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两位太后的意思再说。”

“七爷说得是。”李鸿藻极力赞成,因为这样做法,不失奏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议吧!”

恭王点点头,重新作了个结论:“先把折子递到长春宫再说。万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这话大家摆在心里。”文祥作了补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传出去,先就有人起哄,何苦又给人开一条生财大道?”

这是指内务府而言。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散去。唯有醇王不走,还有话要跟恭王密谈。

“翁叔平回来了。”他说,“咱们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撵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这不更扫了咱们那位小爷的面子了吗?再说,也容易动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个建议被打消,醇王提第二个建议,认为既然惊动了两宫太后,那就要办得彻底,修圆明园固然是为了库款、人心两大端,也是为了杜绝皇帝借视察园工为名,便服微行。这些情形大家都瞒着两宫太后不敢说,于今不妨揭穿,让两宫太后知道,兴园工还有这么一个大害处。

这个建议,恭王深以为然。他还有更进一层的想法,这样奏明太后,见得大家反对园工,有不便明言的隐衷,更能获取对修园深感兴趣的慈禧太后的谅解。

“那就劳弟妹的驾,进宫走一趟吧!”

“让她跟着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说,“或者再约一约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个人去就够了。”

醇王听出恭王的意思,由于载澂也在外面胡闹,恭王福晋对皇帝的微行,实在也不便说。于是毅然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让醇王福晋进宫,见慈禧太后有所密陈。

摒去宫女太监,姊妹密语。醇王福晋将皇帝每一次视察园工以后,易服微行,流连在前门外闹区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慈禧太后,又说恭王、醇王等人,异常忧虑,计无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请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惊且怒,也有无限的伤心和失望,只见她太阳穴上青筋跳动,每遇到这种神情,便是她内心激动,生了大气的表示,连醇王福晋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责备皇上。”醇王福晋惴惴然地劝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儿劝他,一定会听。”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的心思很乱,想得很多。皇帝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总由于大婚之后,宫闱之间,缺少情趣,一个人独宿在乾清宫,寂寞难耐的缘故。如果没有皇后,皇帝不致于赌气不理慧妃,推原论始,在立后的那天,便种下了今天的祸根。这样一层层想到最后,便恨不得以懿旨将皇后废掉。

“咳!”她长叹一声,神色转为黯然,“当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鲁特氏为后一事上,自己的警觉不够,执意不坚,手段不高,游移踟蹰之间,铸成大错。这在醇王福晋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来说明其事,任务已毕,无须流连,随即告辞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