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节
这天晚上的皇帝,情绪激动异常,平日逃避着不肯去细想的心事,此时都兜上心来。太后的诘责、重臣的劝告、言官的议论,似乎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最使他不甘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该说,以前不说就无须再说的话,偏偏在这时候用来作“欲加之罪”,而恭王不能约束儿子,反来管别人的闲事,更令人齿冷。还有,载澂居然敢如此,等于出卖自己人,其情尤为可恶。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捣着御案,“非好好儿出这口气不可!”
睡过一夜,余怒未息,强自抑制着召见军机。恭王陈述了沈葆桢赴台,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启程,准备如何交涉之类的有关总理衙门的事务以后,拿出一张白纸,捧上御案,是调补崇纶等人遗缺的名单。
“户部左侍郎魁龄擢授工部尚书。”皇帝看到这第一行,立刻便觉气往上冲,几乎不可抑制,“这不太便宜了吗?同样是内务府大臣,一个革职,一个升官!”皇帝这样冷笑着说。
“臣等公议,循次推迁。实在不知圣谕意何所指?”
这等于公然挺撞,皇帝又是一气,冷笑着问:“魁龄有些什么资历?”
“魁龄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同治四年就当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了。”
恭王的意思是,魁龄早就是二品大员。皇帝当然懂他的话,故意又问:“我即位的时候,他干什么?”
“那时,”恭王照实答道:“他是工部郎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郎中升到侍郎,是靠谁啊?”恭王一听语气不妙,赶紧这样答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问:“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
魁龄姓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人,这是瞒不了的,恭王只好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后的经过参照对看,认为魁龄先被派出去修陵工,随后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规避,不理园工。如今将崇纶革了职,又正好补他的私人,居心是何等阴险?
这样一想,多少天来的积怨,一下子发作,血脉愤张,脸胀得通红,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决定痛痛快快干他一常于是一言不发,振笔疾书,写好一张朱谕,大声说道:“把御前大臣都找来!”
御前五大臣,日日在内廷当差,这几天更不敢疏忽,一闻宣召,全班进见。皇帝自我激动得手在发抖,一面将朱谕递给惇王,一面急促地说:“恭亲王无人臣之礼,我要重重处分!”
惇王接到手里一看,大惊失色,朱笔写的是:“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辄无人臣之礼;且把持政事、离间母子,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并撤出军机,开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议具奏。其所遗各项差使,应如何分简公忠干练之员,着御前五大臣及军机大臣会议奏闻。并其子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惩儆。钦此!”
还未看完,惇王已经跪了下去,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慨,用枯涩发抖的声音说道:“臣不敢奉诏!”
听惇王这一说,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严谴,所以其余诸人,包括恭王在内,一起跪下磕头,皇帝自己也是中心激荡,不能维持常度,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唯有不顾而起,径自下了御座,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
这时惇王才把朱谕递了给恭王,大家也顾不得仪制了,一起围着看,自是无不既惊且诧,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较沉着,“皇上给我什么处分,我都甘受。就是这‘无人臣之礼,把持政事,离间母子’三句话,说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六爷,”宝鋆怕这话又忤皇帝之意,着急地说,“你就少说一句吧!咱们请五爷主持,怎么想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
于是一面退到月华门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听皇帝的动静。须臾得报,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休息,气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递牌子!见不着皇上,咱们不走。”文祥说着便四处张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监。
“不用递牌子!”醇王摇摇头,“我们五个人上西暖阁去就是了。”
所谓“五个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属于皇帝最亲近的侍从,原可以随时进见的。
惇王认为这话不错,便领头又进遵义门,带往养心殿西暖阁,命总管太监进殿奏报。
“慢一点!”惇王忽然喊住总管太监,将皇帝的那道朱谕一折为二,交了给他:“你跟皇上回奏:朱谕恭缴!”
“五爷,”奕劻劝他,“这么做不合适,还是见了皇上,面奏陈情的好。”
大家亦都觉得缴回朱谕,是明白表示不奉诏。再来一个“无人臣之礼”,连惇王亦受处分,事情就会闹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见解。
等总管太监入殿不久,只见伯彦讷谟诂的儿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贝勒那尔苏,掀开帘子往边上一站,大声宣示:“皇上驾到!”
皇帝一闪而出,手里捏着一张纸,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不等他们礼毕,就说:“那尔苏,你把这道朱谕交给惇亲王,转给军机。”
那尔苏接过朱谕,走下来交到惇王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已革总管内务府大臣崇纶、明善、春佑,均着加恩改为革职留任。钦此!”
“臣遵旨转给军机。”惇王说道:“恭亲王平日言语失检,也是有的。请皇上念他当差多年,加恩免议,臣等同感天恩。”
皇帝将脸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吗?”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话,作了启导,他紧接着说:“惇亲王所奏甚是。如今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进京,日内就可以到。和战大计,决于这一次的谈判。文祥体弱多病,恐怕不足以应付,要靠恭亲王全力周旋。如果革去亲王,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仿佛闲散宗室,日本使臣必以对手爵秩不隆,不肯开议。日本的用心奸刁,处处挑剔,枝节横生,恭亲王、文祥和李鸿章,谨慎应付,犹恐不周,岂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为重,收回成命。”
听得这一番陈奏,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想想不错,但也更不甘心,种种牵缠,真个就动恭王不得?
正在这样沉吟着,伯彦讷谟诂说了话:“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恩纶沛施,普天同庆。唯有恭亲王独遭严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恺侧,优遇大臣的本心。”
这以下就该景寿开口,他讷于言却不盲于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动,不妨等一等,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变了主意,用那种屈己从人的语气说:“好吧!把它拿回来!”
“喳!”惇王响亮地答一声,疾趋而前,缴回朱谕。
“你们只要说得有道理,我无有不听之理。”皇帝借题发挥,“应该早说的话不说,到木已成舟再来大放厥词,把罪过都推在我一个人头上,我不受!就象翁同龢,到京销假一个月了,承值书房,一句关于园工的话也没有说过。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吗?”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还不甚明了的缘故。”
对于惇王的解释,皇帝并不满意,“你们下去,我另有旨意。”说完,转身入内。那尔苏跟在后头,等皇帝隐没在帘子后面,他回头望了一下,摇一摇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头上,诸事慎重。还是表示:不要紧,放心好了!
醇王机警,赶紧招一招手。那尔苏向里面看了看,很快很轻地走了过来,先总请一个安,然后又到醇王面前请安,因为还未过门,他仍旧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着他的小名,悄悄叮嘱:“万一皇上劝不住,到时候你想法儿,赶紧通个消息给两宫太后!”
“我明白。”那尔苏又说,“请七叔通知载澂,让他马上销假当差。”
醇王懂了,皇帝虽革了载澂的爵位,心里仍旧是喜欢他的,这至少也是缓和局势的一助,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你赶快进去吧!”
“是!”那尔苏又回身向伯彦讷谟诂请个安说:“阿玛,我今儿不能回家了。”
“不要紧。好好当差去吧。”
于是那尔苏进入西暖阁,御前五大臣仍旧回到月华门朝房候旨,但恭王革爵的朱谕虽已收回,停园工的明诏却还未下,所以心头都沉重异常。
“奉旨:即刻召见军机大臣、御前大臣。”
一个太监传了旨,第二个又紧接着来:“奉旨:再添上翁师傅。”
这天因为临时由太监口传:“无书房”,所以翁同龢正与南书房翰林潘祖荫,在庋藏秘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椠》,赏心惬意,深喜眼福不浅之际,忽然听得苏拉传报,说皇帝指名召他与军机大臣、御前大臣一起进见,始而诧异,继而欣喜,终于疑虑了。
诧异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师傅,罕有与军机、御前一块儿“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师傅、谙达,只有自己奉召,而疑虑者亦在此!皇帝与十重臣之间的格格不相调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个,说不定会遭什么池鱼之殃。
因此,他急急赶到月华门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鸿藻、沈桂芬与恭、醇两王,要问,当然是问李鸿藻。
“皇上的意思怎么样?”他低声探询:“为什么召见要添上我一个?”
“大致是为了园工责备大家,何不早说。”李鸿藻说:“连带提到你,说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话也没有?”
听这一说,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问道:“兰翁,道路传闻之词,可否入奏?”
“不妨!”李鸿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动天听。”
有了这句话,翁同龢的胆便大了,默默坐着,想好了一套话。等到午正时分,太监到军机处传旨召见,同时交下了一封朱谕,撤消了魁龄等人的任命,说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随班进见,果然,皇帝第一个就问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应有所见,何以一句话都不告诉我?”
“这一个月,皇上到书房才七天,六天作诗作论,辰光紧迫,不容臣有所献议。”翁同龢又说:“臣此次进京,道路听闻,流言甚多。说皇上的孝思诚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体圣意,假公济私,种种欺蒙,园工一兴,将数十年不能完工,动支国帑,何止一两千万?为了戡平大乱,筹措军饷,百姓吃苦,都以为值得,如果为了饱少数人的私囊,欲壑难填,百姓觉得苦不出头了。长此以往,人心涣散,非同小可!”
他的语气平和,所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看着恭王问:“捐输银两,不是你领头的吗?”
“是!”恭王答道:“臣要顾皇上的面子。臣总以为皇上天亶聪明,必以为事不可为,有下诏停工之一日,则天下归美于君,岂非盛事?”
“你的话倒说得好听!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甚至惊动两宫皇太后,告我一状,这不是离间母子吗?”
这话牵涉到醇王福晋,醇王便磕头说道:“臣等决不敢。臣等仰体圣心,为尽孝思,不愿下诏停工,因而奏请两宫皇太后作主。两宫与皇上慈孝相应,岂是臣下所能离间?”
由此展开激辩,皇帝面红脖子粗地大骂言官沽名钓誉,恭王与醇王自恃长亲,渺视皇帝,话越说越多,也越离谱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劲道发泄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机会说道:“今日之事,须有归宿。请圣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气虎虎地问:“等十年、二十年之后,四海平定,库藏充裕了,你们准不准我修园?”
“是,是!”有好几个人齐声回答,最后仍旧是恭王发言,“如天之福,到那时候一定把圆明园修起来。”
“好了!顺了你们的意了!你们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话了吗?”皇帝悻悻然地说。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圆明园诏谕中的话,这是讨价还价,好得早有准备。恭王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急于收束,所以很干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费不多,亦勉强可以作娱养两宫太后,以及皇上几暇,涵泳性情之处。”
“你们瞧着办吧!”皇帝冷笑一声,“反正都听你们的了!”
说完,挥一挥手,把脸都扭了过去。醇王还想说什么,他身后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语。于是十重臣,一师傅,回到军机处。因为同承旨,便得同拟旨,这次是沈桂芬动“枢笔”,聚精会神,目不旁瞬,显得很矜重地在拟稿。
“好家伙!”惇王把帽子取下来,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让听差替他宽补褂,嘴里还不肯闲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顶下来!”
“这叫‘九牛二虎顶一龙’!”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寿,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大家把他的话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个人,合“九牛二虎”之数。
“还不知道顶得注顶不住呢!”伯彦讷谟诂说,“刚才抽空儿跟玉柱子说了两句话,据他说皇上的气生得不校”“那可顾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快未正了,咱们先开饭吧!”
“对了!”沈桂芬嫌大家吵,无法精心构思,所以接口说道:“诸公吃完饭,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于是军机处的小厨房备了极精致的午饭。惇王自己带着药酒,用个扁平银壶盛着,一面大口吃烙饼,一面喝药酒。吃完,大家回到原处,沈桂芬刚刚脱稿,只见上面写的是:“上谕: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修,原以备两宫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功;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尽平定,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停止。俟将来边境又安、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奏请办理。将此通谕知之。”
“挺好!”恭子指着“均着停止”那四个字说,“这儿改为‘均着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随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亲阅园工,还是把它叙进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见为然,于是在“本年开工后”之下,加了“朕曾亲往阅看数次”,暗示所谓“微行”,实为亲阅园工的误会。
“该管大臣的字样如何?”宝鋆这样泛泛地问。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问一句。
“是不是仍旧交内务府筹办……。”
“算了,算了!”惇王大声打断,“都是内务府惹出来的麻烦,还找他们干什么?”
宝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内务府自己设法,移东补西,弄成个样子算数,听惇王这样坚决反对,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于是定稿誊正,随即递上,大家都还等着,要等皇帝核定交了下来,才能散去。这一等等了一个钟头,不见动静,都不免在心里嘀咕,怕事情变卦,倘或平地又生风波,就不知何以为计了!
果然,平地起了风波。申时一刻,内奏事处交来一个盒子,里面不是刚递上去的停园工的诏旨,是一道朱谕,封缄严密,上面写明:“交军机大臣文祥、宝惇、沈桂芬、李鸿藻共同开读。”
这是密谕,而军机大臣的职权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来说:“我们退出去吧!让他们四位处置密谕。”
连恭王自己在内,都知道特为撇开他,则此密谕,自与恭王有关。文祥拿着那个封套,在手掌心里敲了几下,慢吞吞地说道:“事出异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发牢骚,“潘伯寅送了我一块好端砚,搁在那儿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点点头,“六爷就先回府吧!回头再谈。”
于是恭王上轿出宫,五御前、一师傅就在隆宗门旁边,领侍卫内大臣办事的屋子休息。
文祥拆开朱谕一看,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检,着加恩改为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钦此!”
“到底还是饶不过六爷!”文祥茫然地望着窗外,“至亲骨肉,何苦如此!”
宝鋆一言不发,走出去告诉军机处的苏拉:“递牌子!”
递了牌子,文祥等人到养心殿门外等候,总管太监传谕,只有两个字:“不见!”
“怎么办?”文祥想了想说:“只有顶上去了。”
于是重回军机处,仍由沈桂芬执笔上奏。军机处用“奏片”,不须那些套语,秉笔直书,为恭王求情。递了上去,原奏发回,这四个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于是再上奏片,说有紧急大事,这天一定得进见面奏。
皇帝还是不见,但态度似乎缓和了,派太监传谕:“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同时把停园工的诏旨发了下来,一字无更改。
“马上送内阁发!”文祥这样告诉值班的“达拉密”,同时通知惇王等人,请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约,有事商谈。
这样安排好了,四个人一起到了恭王那里。
因为天意难回,文祥等人相当着急,惇、醇两王则不但同气连枝,休戚相关,而且同为皇叔,皇帝对“六叔”可以如此,对五、七两叔,当然亦可这样子无情无礼,因而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却显示出极可敬爱的涵养。这一次与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剥他的脸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确有摧肝裂胆的震动,而这一次难过的是皇帝不成材,对于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为意,因为他觉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儿皇帝,一般见识。
“总算有个结果,停园工的明旨下了,咱们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静地说,“我一个人的荣辱,无所谓!”
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这道朱谕,在他不足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别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着想,一人之下的懿亲重臣,忽然受此严谴,威信扫地,号令不行,何能再为枢廷领袖?
同时,眼前就有一个极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开议,而对手则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别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又何能侃侃折冲,据理力争。
为此,必得请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结论,但采取怎么样的途径?却有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请出两宫太后来干预,把皇帝硬压下来;一派的态度比较和缓,认为不宜操之激切,还是见了皇帝,当面苦求,比较妥当。
就这争议不决之际,宫里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原来的朱谕,借词极其严厉,有“诸多不法,离间母子;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等等的话。后来交给文祥的朱谕,已经重新写过,缓和得多了。
恭王这时才有些着急,急的不是由亲王降为郡王,而是皇帝的话,令人难堪。这原来的一道朱谕,如果“明发”,“奸弊百出”这句话,要洗刷干净就很难了。
因此他这样摇着手说:“万万不能再惊动两宫了!皇上耿耿于怀的,就是“离间母子’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压皇上,岂不是坐实了有此‘离间’的情形?”
大家都觉得这话看得很深。同时也有了一个很清楚的看法,为恭王求情是国事,倘或搬请两宫太后出面,有“离间母子”这四个字在,便搞成闹家务。而闹家务,外人是不便干预的,这一来除却懿亲,四军机就成了不能说话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场的不智之举。
因此,一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是:拖着再说!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入值,全班军机都是宰相之度,见了皇帝,浑如无事,根本不提那道朱谕,恭王照常详奏对日交涉的准备情形。
宝鋆陈奏李鸿章在天津办理海防,决定要求四川总督吴棠,筹拨历年积欠协饷二十万两银子。此外请旨的事件还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见面两个钟头才退了下来。
这两个钟头之中,皇帝却颇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宫里,细细一想,觉得是受了极大的欺侮。
他在这两个钟头之中,始终有这样一个感觉,大家都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少年,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然,岂能有这样视如无事的神态?
转念到此,觉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决不可忍的事!同时他也想到了降恭亲王为郡王的朱谕,照规矩,昨天就应该“明发”。昨天不发还可以说是时候太晚,不及拟旨进呈,而这天见面,何以没有明发的旨稿?这是有意不奉诏,而且是约好了来的,故意不提,故意装糊涂,打算着把这件事“阴干”了它。这个手段如果管用,以后自己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无穷怨怒,浑身的血似乎都已化成热气,烧得他耳面皆赤,双眼发红,自己想尽办法,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
“都混帐!都该滚!”他拍着桌子骂,大踏步在寝宫里走来走去,心里不断在思索,怎么样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在军机处,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议,认为皇帝的朱谕,不宜搁置不办,而要皇帝自己开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见得有用。宝鋆忽有开悟,认为去求皇帝,即蒙允许,亦会讨价还价,加恩赏还亲王,毋庸世袭罔替,吃亏的还是恭王。倒不如发了下去,见了明谕,两宫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没有表示,是间接敦促皇太后出面干预的一条途径。
这番意见,私下跟文祥说了,他亦颇以为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态度,不加可否。于是拟旨呈阅,准备明发。
这并不能使得皇帝消气,他认为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发觉他为此震怒,不能不勉强顺从。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权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这样严峻的措施,军机大臣也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该就范了。
从这个了解开始,皇帝把心一横,一切都不顾虑,亲笔写好一张指五军机、五御前,“朋比为奸,谋为不轨”,尽皆革职的朱谕。第二天一早派太监传旨,召见六部堂官、左都御史、内阁学士。
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变”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瞒不过内廷的大小官员。历来的规矩,国家有大举措要宣布,才用这样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员中,独无军机,明显着是皇帝要越过这一关,亲自执行政务,更为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顾惊疑,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