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最初,本尼的酒吧只有一半合法,不得不遮遮掩掩的。它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说明这里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黑市交易网。按易莫金人的标准,够得上死罪了。最纯粹的青河尼瑟语也有“黑市”这个词,但意思只是“为避免冒犯某些客户而不得不暗中进行的交易”。庞杂体周围只有这么个小小的社会,无论交易还是贿赂,不久便会大白于天下,不可能成为秘密。酒吧开张初期,能保护它的只有奇维·利索勒特。但现在……正在准备食物饮料的本尼·温高兴地笑了。现在,只要他当班,他可以全时经营这个酒吧。更妙的是,就算本尼和冈勒都下岗冬眠了,这份生意他父亲几乎也能料理。亨特·温仍旧行动迟缓、恍恍惚惚,脱离聚能以后再也没能重新捡起过去的物理专业。但他已经爱上了经营这家酒吧。他一个人打理店子时经常会出些奇事,有时候利润毫无理由地少了一大块,有时却又一下子多出许多。有一次,他跟负责挥发矿提炼站的人换回了一种芳香漆。只要数量较小,这种漆挺好闻的,但涂在墙板上以后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气。那段时间里,营帐社交中心只好移到最大的娱乐室。亨特·温还做了另一件大事:四个客观年以前,他用整整一班时间攒下的好处券作了笔交易,结果是奇维的爸爸为酒吧设计出了一种适于零重力的松树,还有附加的生态环境,装点着酒吧的四壁和家具。这地方变成了一个跟公园差不多的美妙处所。尽管亨特已经下岗两年了,但松树和鲜花都还在。

本尼飘向吧台上方,穿过这一片翠绿,兜了一大圈。饮料和食物分发给顾客们,收回来的是好处券—写在纸上,保证以某种好处作为回报。本尼在特鲁德·西利潘面前放下一个冰钻酿品泡囊,一个餐桶。西利潘抛给他一张好处券,跟平常一样,一脸自以为得计的表情。他多半以为好处券上的许诺一文不值,方便的时候随便做点什么就行。本尼笑容不改,继续飘行。他没必要跟他争执。再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特鲁德的想法也没错。不过,酒吧开张不久以后,几乎没有拒绝兑现好处券的人。不用说,特鲁德肯定会做短斤少两的事。特鲁德可以让聚能者提供服务,他只拿得出这种好处,而且兑现好处券时总要少些尺寸,或者是找不到合适的聚能专家,或者是服务时间不够数,得不出最佳答案。但就算是特鲁德·西利潘也不敢过于拖欠,欠的债总会还的。比如零重力松树就是他让阿里·林设计的。纸上许诺的好处虽然在有些人眼里没什么分量,但人人都知道托马斯·劳的态度。不管他是出于对奇维的爱还是觉得这么做对他有好处,反正统领大人的态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青河营帐里的地下经济活动受他的保护。晦,本尼!这边来!”上方桌旁的乔新朝他挥手。那张桌边的人被称为“辩论俱乐部”,那是他们的专座。一班接一班,坐在那张桌旁的似乎都是同一批人。一伙人班次重叠的事很常见,他们就是最好的例子。就算酒吧里其他顾客换了一茬,围坐在那张桌旁的还是那些人,高谈阔论争辩着“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之类的大问题。这一班里,在那儿就座的是乔新,当然还少不了丽塔·廖,另外六个也都是老面孔,还有—哎呀,一个对那类大问题真的懂行的家伙。“伊泽尔!我还以为你得再过四百千秒才会露面呢。”真该死,要是早点过来,听听他们怎么谈的就好了。“晦,本尼!”伊泽尔脸上露出他十分熟悉的笑容。真有意思,好长时间不见某个伙计,乍见之下,一下子就能看出这段时间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跟本尼一样,伊泽尔仍旧是个年轻人,但他们谁都不再是毛头小伙子了。伊泽尔眼角有了细得不怎么看得出来的皱纹,说话时带着一股从容自信,两人在吉米·迪姆小队共事时,本尼从没发现伊泽尔有现在这种自信。“别给我来劲头太大的东西,本尼。才解冻不久,肚子不舒服。轮值安排提前了四天。”他指指吧台边的树状轮值表。真的,已经自动更新了,混在其他许多小变动之中,刚才没注意到,“看来安妮·雷诺特找我有事。”

丽塔·廖笑道:“就凭这个,咱们俱乐部就该好好辩论一下,看她找你究竟有什么事。”

本尼从拖在身后的网兜里掏出饮料泡囊和餐桶分发给大家,他朝伊泽尔点点头,“我给你弄点东西,好好安抚安抚你这身还没化冻的皮囊。”

伊泽尔望着本尼飘回吧台与备餐台。本尼可能有办法弄点不会折腾他的胃的东西。过去谁想得到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谁都想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人会像今天这个样子。本尼至少仍然是个贸易者,尽管他的交易规模小得让人心碎。而我呢?我成了什么?一个地下工作者,潜伏得如此之深,有时连他自己都被蒙过去了,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伪装的那个人。伊泽尔身边坐着三个青河人,四个易莫金人,其中有些易莫金人跟他比青河人更要好。难怪托马斯·劳现在办事这么顺利,他真的已经把大家凝成了一个整体,尽管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整体走的是贸易者的路子。劳还迫使大家从思想上接受了聚能这种奴隶体制。也许这么做对所有人都是最有利的:伊泽尔的朋友们有了一定的保障,不必直面劳和布鲁厄尔的厉害手段;劳和布鲁厄尔也不必提心吊胆,整天考虑会不会仍有青河人在背地里反抗他们。

“你怎么提前解冻了,伊泽尔?

文尼耸耸肩,“你问倒我了。再过几千秒,我要去哈默菲斯特,到那时就清楚了。”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愿别破坏我跟范会面。

特鲁德·西利潘从地面飘升上来,在一张空座位上坐下。“没什么大事。译员和搞理论的聚能科学家干起来了。今天早些时候刚刚解决。”

“可这还是说明不了雷诺特为什么要改动伊泽尔的轮值表呀。”

西利潘翻了个白眼,“咳,雷诺特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没什么,伊泽尔,只是她觉得你是黎明时代的专家,没你的话,我们的工作没法办。”

但要办还是能照样办,伊泽尔暗想。他想起了与人力资源部主任的上一次交锋。

丽塔道:“我敢打赌,肯定跟卡罗利加湾的事有关。你们知道的,孩子们都去了那儿。”丽塔说“孩子们”时,指的都是过去“少年科学讲座”那一批蜘蛛人孩子。

“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乔新温和地说,“小维多利亚已经成了个年轻女—成年人。”

廖气恼地耸耸肩,“娜普莎和小伦克还是孩子。他们全都搬到卡罗利加去了。”

桌边出现了忧郁的沉默。对许多人来说,某些特定的蜘蛛人的奋斗史是一出远未结束的戏剧。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现在可以更方便地得到更多细节情报,这出戏于是愈加丰满。蜘蛛人爱好者追踪的还有其他一些家庭,但昂德希尔一家仍然是最受欢迎的。丽塔当然是这二家子最大的追星族,她的感情别人一眼就能看透。特鲁德显然没受忧郁气氛的感染,“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卡罗利加只是个骗局罢了。”

乔新笑道:“哎,特鲁德,卡罗利加南边一点确实有个发射场啊。那些蜘蛛人确实在那儿发射他们的卫星。”

“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一套卡沃莱特①的做法纯粹是骗术。就是因为这个,才提前唤醒了伊泽尔。”他发现了伊泽尔的反应,于是笑得更开心了,“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 ①卡沃莱特:源自威尔斯科幻小说《最先抵达月球的人》。小说主人公使用了一种反重力材料,以这种手段登上月球。这种反重力材料的名称就叫卡沃莱特。】

“对,意思是……”

特鲁德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下去,古典文学这种琐事他才不感兴趣呢。“反正又是那伙译员搞出来的鬼把戏,什么有参照价值,比其他词儿难懂多了。不管怎么说吧,卡罗利加以南的高原上有些废弃的矿井,一年前,有些蜘蛛人开始打起这些矿井的主意来了,想找出引力质量和惯性质量之间的区别。干出这种蠢事,真J怀疑这些家伙到底长没长脑子。”

“这个想法本身并不愚蠢。”伊泽尔道,“做过一些实验之后,你才能明白这种办法行不通。”他想起这个项目来了。主要是遨弗国科学家搞的,但他们的报告人类几乎无法弄明白。人类对遨弗语的理解从来没有达到协和语那种深度。本来容小毕和其他几个人有可能最终精通遨弗语,但他们都在那次蚀脑菌失控中亡故了。

特鲁德压根儿不理会伊泽尔的不同看法,“最蠢的还是,那伙蜘蛛竟然当真找出了区别。还把这种蠢事四处张扬,宣布在高原上发现了反重力物质。”

伊泽尔看了乔新一眼,“这些你听说过吗?”

“我想是吧……”乔新有点吞吞吐吐。看来,直到现在,这件事仍然是个秘密,“雷诺特让我跟作这方面研究的聚能者一起讨论了几次。他们想了解我们侦察卫星的轨道异常现象。”他耸耸肩,“轨道异常现象当然有,地下物质密度分析图就是根据这个做出来的。”

“还有好玩的呢。”特鲁德继续道,“作出这个大发现的蜘蛛人享受了大概一兆秒的荣耀名声,然后,有人发现,这种奇迹无法重现。几千秒前,他们刚刚发表了正式声明,说弄错了。”他格格格笑出声来,“真是一伙白痴。放在任何一个人类文明里,这种发现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蜘蛛人并不愚蠢。”丽塔说。

“也不是无能。”伊泽尔道,“你说得没错,绝大多数人类社会都会对这类发现抱相当大的怀疑态度。但不要忘记,人类已经有八千年的科学经验了。即使是一个失落的文明,只要发展到研究这类问题的阶段,肯定会从上一个文明的废墟中发掘出大批可资借鉴的资料。”

“行了吧,得了。‘蜘蛛人做的任何事都是破天荒头一次。’我听得多了。”

“可这话说得一点没错,特鲁德。我们都知道他们是第一世文明。要说比较,我们只有一种文明可以跟他们比较—我们第一次从地球崛起。人类在第一世文明中也犯过无数错误。”

“说实在的,我们下去接管过来,真是为他们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说话的是阿洛·丁,说这话时,那股高等种族的傲慢劲儿跟易莫金人一模一样。

伊泽尔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们黎明时代的老祖宗运气实在是太好了,这才能最后冲出行星牢笼。蜘蛛人天才的才智和从前人类的天才差不多,同样有自己的局限,瞧瞧那个昂德希尔就知道。他的学生们倒做出了不少发明,但—”

“但他却满脑子空想。”特鲁德插嘴道。“对。他不知道软件设计有自己的极限,也不知道硬件同样存在极限。昂德希尔总是觉得,只要再前进一步,威力无限、跟上帝一样的电脑就在前头拐角处等着他呢。人类幻灭的梦想,他是一样不缺。”

“瞧见没有?难怪雷诺特最欣赏你。你知道蜘蛛人会产生哪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空想。等咱们接手的时候,这些知识能派上大用场。”

“等咱们接手的时候……”乔新脸一歪,露出一丝含意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酒吧那一边的墙上,紧靠着轮值表的地方有一个视窗,上面是本尼做的“露面博彩”盘口。“露面博彩”赌的是他们什么时候结束潜伏,结束流放—这也是酒吧里人们争辩不休的大问题,“按客观时间算,太阳点亮已经三十多年了。你们也知道,我值勤的时间很长,几乎跟奇维·利索勒特和她的手下一样长。这段时间里,我眼看着太阳一天天暗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它就会又一次死亡。蜘蛛人有一个最终期限。我敢打赌,他们会在不到十年之内进人信息时代。”

“不可能。那么快的话,咱们就没办法顺顺当当接手了。”阿洛道。

“就算不能,但到头来说不定还会出别的事,逼着咱们提前下手。蜘蛛人已经开始了他们的太空计划,十年之后,我们的活动—我们在LI的存在—极有可能再也隐藏不下去了。”

特鲁德:“又怎么样?要是太放肆,揍他们。”

乔新:“相当于同时割断自己的喉管,伙计。”

“你们全在胡说八道。”阿洛道,“我敢说,咱们剩下的核弹还不到十颗。其他的嘛,从前全用在自己头上了……”

“我们还有导向能量武器。”

“这倒不假,但必须进人近地轨道才能用。告诉你,要把他们吓个屁滚尿流占点便宜没问题,可……”

“还可以把废掉的星际飞船扔下去,砸死那帮王八蛋。”

伊泽尔和丽塔·廖交换了个眼色。类似这种观点,每次都能让她义愤填膺。她—还有乔新,以及围坐桌边的大多数人—早就把蜘蛛人看成了跟人类一样的人。这是特里克西娅的胜利。统领阶层以外的绝大多数易莫金人,一想到这种超大规模的大屠杀就觉得良心不安。乔新的观点是完全正确的:这不是易莫金人的火力够不够用的问题,大家之所以在这里长期潜伏,目的是创造一个有能力让这次任务重新启动的客户文明。把下面炸个灰飞烟灭的做法,只有里茨尔·布鲁厄尔这样的疯子才觉得合情合理。

伊泽尔向后一靠,不再参与大家的争论。他在轮值表上看见了范的名字。再过几天,他们就能第一次面对面碰头了。慢点,耐心点,别冲动。他希望辩论俱乐部能结束这个主题,讨论点别的东西。不过就这样也挺好。虽说是不着边际的瞎扯,但那些声音是那么熟悉,汇成一片听不真切的背景声,让人觉得亲切极了。伊泽尔头一次感到,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家庭,无休无止、唠唠叨叨地争论着那些永远不可能解决的麻烦事。几乎像平平常常的过日子……他的视线穿过纵横交错的藤蔓,随意打量着四周。这些花的气味其实并不算好闻—当然不至于像亨特那次不成功的尝试一样一股恶臭。啊,那儿的花叶间有一处空洞,可以向下望到本尼所在的酒吧地面。他朝本尼挥了挥手,说不定他真有本事弄点真正可吃的东西。就在这时,那边闪过一个身穿花格裤子和彩色上衣的身影。

奇维。

她在和本尼讨价还价,谈得正起劲。本尼的手冲着酒吧周围破旧的墙纸指指点点。奇维点着头,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和他商量。这时,她好像感觉到了他在看她,转过身来,朝天花板附近伊泽尔那群人招招手。她真美啊。伊泽尔马上转开脸,脸上突然间感觉有点发紧。过去的奇维是个让他烦得要命的捣蛋小鬼,过去的奇维好像是个虐待聚能者的叛徒,伊泽尔打过她,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打……伊泽尔回忆着自己当时的怒火,多多少少能为吉米·迪姆和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报仇了,感觉真是好啊。但奇维并不是叛徒,奇维是个最值得同情的牺牲品,这一点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如果范对蚀脑菌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奇维遭遇之悲惨简直超出了人类的想像力。打奇维那次,伊泽尔对自己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意识到,他伊泽尔·文尼的所谓正派只是薄薄的一层表象。大多数时候,他强迫自己抛开这种自我认识。就算在内心深处是个坏蛋,或许他仍旧可以做好人,做好事……可这时,他亲眼看见了奇维,她也看见了他……忘记自己做的那件坏事是不可能的。

GL,奇维!”丽塔看见了她在招手,“有空吗?过来开导开导我们。”

奇维笑道:“马上。”她转向本尼,本尼正不断点头,递给她一擦好处券。她轻轻跃起,从藤蔓间穿过,身后还拖着本尼的网兜,里面是啤酒和小吃。她在帮本尼的忙,替他做他的份内事。奇维就是这样的人。她是地下经济的一分子,是许多中介搞客中的一个。有了这些中介,这儿的生活才能相对舒适一些。她跟本尼是一类人,绝不吝音伸手帮别人一把,她乐意工作。与此同时,她又能让统领听她的。正是因为她,劳的统治才会比较温和。虽说乔新这样的易莫金人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你从乔新和丽塔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们几乎崇拜这个奇维·利索勒特。

她对他露出了微笑,LL,伊泽尔。本尼估计你可能想多来点。”她将餐桶放在桌上他面前的毡垫上。伊泽尔点头表示谢意,但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丽塔已经对她叽哩呱啦说了起来,或许没人发现他的不自在。“不是想找你打听内幕消息,奇维,但我们露面出去的时间,最新评估是什么?能跟大伙儿讲讲吗?”

奇维笑道:“我自己的估计?最多十二年。蜘蛛人在太空飞行方面的进展还可能逼着咱们提前出去。”

“太好了。”丽塔瞥了一眼乔新,“嗯,有件事我们正在琢磨。假如我们不能做到通过他们的计算机网络把一切都一把抓过来,假如我们不得不在蜘蛛人大国中作选择,支持一方反对另一方,我们支持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