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嫁岛 第一节

东京的宣传机器,这几天更加昼夜不停地转动起来。围绕着浜村千秋大战鬼女,究竟算谁胜谁负的问题,展开了一场几乎是白热化的论战。

浜村大战鬼女的第二天早晨,太阳刚一露头,由于与鬼女约定的十天期限已满,警戒在八王子郊外的部队撤除了警戒线。于是,记者、警察、好奇的市民们蜂涌而至。他们团团围住浜村的小屋,嘁嘁喳喳地议论着,谁也不敢走进小屋。小屋周围一片喧哗。

朦胧中的浜村被这片喧哗声惊醒。自从鬼女被“地一号”救走以后,浜村草草地包扎了一下手腕的伤口,便坐在床边发呆。忽然,他看见鬼女又轻轻地推开门,走到他的跟前,这回已不象刚才那样阴沉着怪怕人的脸,而且笑吟吟地柔声叫着“爸爸,爸爸……”叫着,叫着,她扑到了浜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十七年了,朝思暮想的女儿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怀抱,不管她作了多少孽,反正眼下真是自己娇娇滴滴的女儿,浜村不禁老泪纵横了。他抚摸着女儿细软的头发,喋喋不休地询问着女儿这十七年来的遭遇,叙述着自己为寻找女儿而付出的心血。正当他俩父女情深的时候,浜村被屋外的喧哗吵醒。啊!是一个梦,一个无限美好的梦里可借给搅了。浜村不无遗憾地拉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

浜村的突然出现,使嘈杂的喧哗一下子平静下来。一阵短暂的平静之后,记者们首先冲上去,把他围在当中,不住地问这问那,谁也听不清谁说的是什么。

总算有一个比较明智的记者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请大家安静下来,因为这样闹下去,谁都无法抢到头条新闻。倒不如请浜村千秋先生谈谈这十天的经历吧。他的建议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

浜村知道,不开口是冲不出这层包围圈的。只得把昨晚的经过简略地讲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那块翡翠色的斑纹,并出示了鬼女丢下的铁锤。

浜村的话音刚落,紧接着是更大的声浪。有继续向浜村提问的,有咔嚓咔嚓地对着浜村不停地照相的,也有人跑去拉开狗舍的门,仔细地端详着正朝着他们顺舌瞪眼的狗,还有人转身奔去,抢发最新消息。

一场越演越烈的论战便由此开始。

以警视厅为后台的报纸趁机为警视厅大吹大擂。他们认为这是警方的一次重大胜利。两条训练有素的优秀警犬鬼女能不让它们哼出一声就击毙在地。一个举国闻名的空手道拳师鬼女能三下五除二地叫他一命呜呼,而对于一条从未训练过的野狗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却无可奈何。不但如此,并且还缴获了她的武器。这不正是警方的重大胜利吗?他们高呼:鬼女不可战胜论可以休矣!

而另外一派持“鬼女不可战胜”记者却认为这恰恰证明是警视厅败北了。鬼女虽然没能杀掉浜村的狗,然而她却咬伤了浜村的手。他们在对浜村被咬伤的手加油添醋地描述了一番之后攻击性地说:“身怀‘疯魔棍术’绝技的人非但没能抓到鬼女,反而被鬼女咬伤,这不是警视厅的败北又是什么!这更加说明鬼女是不可战胜的。”

两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东京都的多数市民是支持前者的。

无论新闻报道如何骚扰,对于浜村来说都毫不介意。他已经忘记了杀狗的鬼女。在他的脑海里留下来的只有一块翡翠色的斑纹。

他再难忘却那端正的五官,惨白的脸。

十二月二十五日。浜村来到了警视厅。

对于“丫女”的户籍调查已基本结束,对象一共有三个:

井野丫女,四十九岁。原籍东京。二十年前出走。

小田丫女,六十二岁。原籍地雄岛县,三十二年前出走。

原田丫女,五十六岁。原籍山梨县,十九年前出走。

所谓年龄,都是以眼下推算的。这三人的简历又分别如下:

井野失踪时二十九岁。当时住在东京都练马区。据说她、患有轻度的神经衰弱,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却很健康。

原田出走时三十七岁。当时已经结婚,有一个男孩。丈夫是出租汽车司机。

小田是在四六年失踪的,当时局势混乱,几乎没有记载。

浜村看了调查材料,又约见了广冈科长,提出去长野县法检一下土坟中的遗骸,以确定身份。

广冈答应了他的要求。

从警视厅出来,浜村拜访了神经医学界的权威,医学博士中关八郎。

浜村跟中关并非素味平生。早在他尚未辞职之前,就因为办案而跟中关有过交往。虽然,中关对案情的分析他往往持不同意见,但对中关那渊博的医学知识却是十分钦佩的。

他拜访中关的目的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的一种猜测。

中关八郎虽说喜欢高谈阔论地评说案件,在报界和警方说来是一位活跃人物。但他却有一个怪癖:不爱交游,特别是对冒味登门的不速之客,一律谢绝接待。

浜村按地址找到了中关的寓所。正待敲门,门上悬挂着的一块铜牌引起了他的注意。铜牌上刻着:“非经邀请,恕不接待。”浜村尴尬地站在门口,踌躇不前了。他既不愿强人听难,又不愿空手而回。

良久,他的背后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在他跟前嘎然而止:“先生,您找谁?”有人以恭敬的声调问道。

浜村转身去看,一位中年妇女。一位衣着华丽,举止文雅的太太。他估计,这一定是中关的夫人。于是,说明来意后,便以商量的口气试探道:“能不能请您转告一下中关博士,就说警视厅退休警察浜村千秋冒昧来访,拜托了。”

中关太太一口答应,她请浜村在门外稍候,随即开门进屋。

不大一会儿,只见得里面传出一阵笑声,中关八郎打开房门,一把拉着浜村的手,显得十分亲切地邀请浜村入内。

“老冤家,今天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俩交往虽不多,但以前为了案子,论战却是不少的。

虽说往往争得不可开交,手指相向,而对于对方的渊博的知识和精干的办事能力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的。由于浜村往往反对中关的论点,因此,中关总把浜村称为“老冤家”。不过,这种称呼,用中关自己的话来解释,只是一种昵称而已。

两人坐定,寒喧了一番之后,中关忍不住首先开口问道:

“今天大驾光临,绝不是为了消遣吧?”

“真不愧是‘编外警察’,我当然不是来找您闲聊的。”

“我估摸着,您一定是为了鬼女和‘地一号’那件事来的吧。”

“不错!”

“说真的,老冤家。这回我对您算是服了。您对案情的分析,正是我在意识中感觉到了但又不能把它们串连起来加以分析并用语言表达出来,经您那么一说,不但是平贺警部,就连我也心里亮堂了。老朋友,您确实比我棋高一着,不愧为警视厅的支柱,特别是看了最近的有关于您的各类报道……”

“好了,不说这些吧。我今天来,是想向您讨教几个病理学和心理学上的问题。这对于我们迅速破案,或许会有用处。”

“病理学和心理学……好吧,您想知道什么?只要我懂得的,一定奉告。”

“请问,一个女人,在怎样的心理情况下,才会跟一个相貌丑陋、性格近似疯狂的男人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间,象原始人一样地渡过一生的呢?”

“唷,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如果撇开被胁迫的因素,那只能被认为是神经失常,或者说是神经不够健康者。”

中关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的本行。

“在神经医学的临床表现上,有这样的一种现象:某个病人在一般的情况下,并不显出于任何异常的情况,他象正常的人一样工作,学习,生活。但这种人的心理有时却十分奇怪,他们总觉得上帝让他们到这个世界上来是要他们完成某个任务。这种观念牢牢地纠缠住他们的神经,始终也摆脱不了。久而久之,活跃型病人便显得有些喜怒无常,而忧郁型患者又表现出有时痴呆愚笨。这时,他们往往总在千方百计寻求所谓的‘任务’。其实,这种所谓的‘任务’,我不说您也知道,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只是正巧与他们生活中所具备的某项条件和他们的所思所想、所爱好相吻合时,他们便毫不反顾地去拼命追求。他们认定这就是‘任务’。即使为此而付出毕生的精力一也在所不惜。除此之外,他们便一无所知,简直成了白痴,也可被称为‘疯子’。然而,他们在完成自己的‘任务’的时候,却是异乎寻常地聪明和能干,甚至还会出现超人的事迹。这在我们医学界的称谓是‘偏执型神经衰弱症’。”

“神经衰弱症?”浜村心头一惊,医学上的理论跟自己对“丫女”究竟是谁的猜想慢慢开始靠拢了。

“是的,神经衰弱症不同于白痴。白痴在各方面都表现出不具备智慧和思维能力。而神经衰弱症则仅仅是某些方面或者说是绝大多数方面的不健全。它毕竟至少还有一个方面是具备智慧的思维能力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具备智慧的方面越少,他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智慧则更为超人。这在科学界和发明创造者之中,其实是不乏其人的。据史料分析,希特勒似乎也是神经衰弱症患者。”

“那么,照您这么说,甘心情愿地跟一个相貌丑陋、肢体病残的人躲在深山老林中过野人一般生活的人是有可能存在的?”

“完全可能!只要这个男人掌握了那女人的心理,投其所好。要这个女人做什么都是可以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