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柳原坐在酒席上座,浑身不自在地闷不吭声,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频频向一旁的服务人员点酒和料理,同座的五位资深助理则兴高采烈地大啖寿喜锅。
“柳原,今晚是特别为你上次在法庭上的英勇表现所举行的慰劳会,你别那么拘束啦。原本,我们应该发动全体医局员一起好好慰劳你的,但现在官司还没有结束,所以,先由我们这几个人来为你的奋战干杯,来,干杯!”
在座的人纷纷拿起杯子,异口同声地喊着干杯。
“谢谢……不好意思……”
柳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怎么了?多喝点,听说原告律师还恐吓你会犯伪证罪,你仍然毫不畏惧地保护财前教授,没有说一句伤害他的话。”
一个医局最资深的助理钦佩地说道。
这时又有另一个人说:“在你和里见副教授对质时,里见医生说财前教授绝对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以致原告律师一直咬着这一点不放地讯问你,那一幕简直就像在审理刑事案件时,检察官审问嫌犯一样惊心动魄。但你从头否认到尾,巧妙地避过了伪证罪的问题,即便对方继续死咬着不放,在紧要关头时,你还说出‘都怪我医术不精’那样的话,漂亮地挡住了原告律师的追究!”
开庭的情景经过口耳相传,不断地被添油加醋,柳原竟然成了大英雄。
“我哪有那么神勇……我只是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而已……”他极力否认。
“不,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任何人在庄严的法庭上,被疲劳轰炸似的一直追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最后就会像受到催眠一样,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陷阱。人不可貌相,你这个人还挺坚强的!”
佃讲师一副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
“柳原,这么一来,你等于是捧定铁饭碗了。像我们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助理,真羡慕你抓到了这个大好机会。”那个医局最资深的助理醉醺醺地说道。
一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资深助理也说:“对啊。柳原,你运气还真好!即使我们想对教授表现一下绝对的奉献和牺牲决心,如果没有机会,想表现也难哪。”
“对啊,你进医局才六年,就遇到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放声大笑着,但柳原却笑不出来。席上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只觉得这些人彷佛在嘲笑自己用尽卑劣的手段去迎合财前教授,揶揄自己卑鄙地试图以此交换自己的前途。他感到无地自容,良心受到深切的谴责。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站起来大声呼喊:“我的证词是假的,我是被逼迫的!”
“柳原,你怎么了?”
一股酒臭朝柳原扑鼻而来,抬头一看,那个最资深的助理醉眼惺忪地问:“听说原告律师问了在教授总会诊时随行的二十二位医局员中的十个人,得到了他们的证词,说财前教授曾经为断层摄影的事训过你,你觉得这十个人会是谁?”
柳原的脑海里闪过五、六张脸,但他摇摇头。
“不知道。”
安西局长愤慨地说:“都是那些混账东西!上次,财前教授为这件事骂了我一顿,说我身为医局长,却没管好医局,让我好没面子!我已经在核对医局员的出勤簿和医局日志,一定要找出这十个人!一旦被我揪出来,我要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混账的并非只有医局员而已,我们医学部的那些教授,简直是混账透顶!鹈饲医学部长已经晓以大义,说为了维护本校的名誉和权威,统合了教授会的意见,决定要支持财前教授,但背地里,在上次教授选举中反对财前教授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还有皮肤科干教授那票人都在大放厥词了,说什么‘如果财前教授打输了这场官司,现今作为浪速大学医院招牌的财前外科就会被一举歼灭,太好了。’”佃讲师郁郁不乐地说道。
安西医局长接着说:“我也听说了。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和官司根本没有一点关系,但每次开庭他都卖力地去旁听,晚上就把自己科里的副教授、讲师和喜欢的医局员叫到家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开庭的经过。最后,还说是财前教授误诊了,并大肆称赞作证的里见副教授勇气可嘉。”
那个最资深的助理已经酩酊大醉,他突然大笑起来:“里见副教授的勇气……这哪里叫勇气,只是天真的人道主义,不,不过是浪漫主义,我们身处其中的医界,是个封建的牢笼,里见副教授的行为简直是断送自己学问和前途的自杀行为。何必为了一个初诊病人,为了拯救病人的家属,就这么赌上自己的前途!何况,无论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是输还是赢,里见副教授都会被赶出大学。真是太愚蠢了!”
他口齿不清地说完,又转向柳原,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这场官司我们会赢吗?”
“大河内教授的证词、小山和一丸两位教授的鉴定,以及前几天里见副教授和我的对质,都没有触及案件的核心,下一次开庭是要传唤法院自己选定的鉴定人,请他们做鉴定,所以,这次的鉴定人讯问绝对是这场官司的关键。”
柳原担心自己在财前教授强迫下所说的证词会在下一次的法庭上被推翻,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什么时候决定鉴定人?”佃讲师关心地问。
“上次开庭时决定是当时的十天后,所以,明天应该就会决定了吧。”
“是吗?只要人选决定,就大致可以知道官司的胜负了。所以,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鉴定人做出的鉴定,将决定财前教授和我们的命运。”
喧闹的席间突然静了下来。
里见刚回到家,把皮包放在榻榻米上,在六迭大的书房内和关口律师面对面地坐着。听完关口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原来是由洛北大学的唐木名誉教授担任鉴定人,法院还真有两下子。”
“唐木名誉教授是研究哪一方面的?这个人怎么样?我想请教你一下,所以来拜访你。”
“他在消化道外科领域是有名的专家,不仅在临床医学上,对医学理论也有极大的兴趣,而在临床领域,又很难得有像他那样富有智慧的学者型人物。他原本在洛北大学第二外科担任教授,去年退休后,便继续担任该校名誉教授,听说他目前在京都的山城医大当教授。”
“这么说,法院会挑选唐木名誉教授作为鉴定人,是因为他和财前教授一样,都是消化道外科学界的专家,而且在医学理论方面也有研究,对医学问题有广泛而深刻的见解。”
关口说完,里见又补充说明。
“还有一点,一年前唐木名誉教授曾在‘误诊研讨会’上担任主席,当时报纸曾经大肆报导,法官可能因此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才选定唐木名誉教授作为鉴定人。”
“‘误诊研讨会’是做什么的?”
“就是从医疗行政、医学教育、临床各科、基础医学,尤其是病理学和法医学等各个专业领域来讨论、研究最近一直争论不休的误诊的原因,并努力研究对策的会议。”
关口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
“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不是由原告和被告律师申请的鉴定人,而是由法院自行选定的,他的鉴定将成为能影响判决的相当重要的参考意见。佐佐木良江女士和信平先生在先前开庭时,已经对法院和医生产生了不信任感,对这次将要进行鉴定的唐木名誉教授也抱持极大的怀疑和警戒心,他们正为此担心不已,那我得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佐佐木良江女士当初毫无保留地相信医生,无怨无悔地在医院陪伴她先生,没想到现在却对医生无法信任了……”里见似乎在揣想良江的心情。
关口说:“我也一样。我开律师事务所已经十三年了,这次更让我深刻体会到医疗纠纷的官司有多难打。我虽然是律师,但对医学一窍不通。对方全是内行人,为了打赢官司,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以巧妙的证词证明自己没有医疗疏忽,从证人到鉴定人都做好了一套完整的布局。老实说,我认为要证明财前被告误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目前,只有你的证词是唯一对我们原告有利的证词。”
接着,关口改以十分恭敬的口吻说道:“里见医生,除了佐佐木先生的家属,我身为律师,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的感谢,不,我甚至觉得很对不起你。”
“怎么这么说?”里见想打断他的话。
“虽然你以原告证人的身份说了实话,救了原告,但想到这会对你的将来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我就感到非常对不起你。”
关口低头朝里见鞠了一躬。
“不,对医生来说,拯救病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关口先生,你不也是为了佐佐木的家属着想,才会接下这种很难打赢的医疗官司吗?想必你也认为维持社会正义是律师的职责,我们其实都一样。”
里见说完,眼里露出一丝微笑:“下次由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担任鉴定人,他的鉴定报告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但对手是财前,既然这次的鉴定会对官司走向造成很大的影响,他很可能会朝唐木教授那儿下手。”关口丝毫不敢大意。
“不,唐木名誉教授应该不吃这一套吧。”里见满怀信心地说。
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一现身法庭,被鹈饲医学部长等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挤满的旁听席上,所有的视线全落在他身上。唐木名誉教授满头白发已理去,以一副光头的形象示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气度不凡地站在证人席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同时以一种既饱含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眼神看着他。
审判长形式化地进行人别讯问,要求宣誓后,拿起唐木名誉教授预先提交的鉴定书。
“本庭委托鉴定人鉴定的事项,就是从医学的角度,讨论财前被告对本案的病人所采取的手术前至手术后的一连串处置是否适当,鉴定人业已缴交鉴定报告,本庭仍有一些问题想了解,故今天特别请鉴定人出庭。现在开始讯问。”
由于是法院自行委托鉴定、传唤的鉴定人,因此,由审判长直接讯问。
“首先,请你从专业医师的角度谈谈对本案的观点。”
唐木名誉教授徐徐抬起头看着审判长。
“在癌症的诊断和手术技术不像当今这么进步的时代,一旦发生转移病灶,原则上都不会对主病灶动手术,因此,就不会出现本案所涉及的问题。但近年来随着癌症诊断法的进步,兼之手术技巧也高度精进,所以,即使有少许转移也要积极切除主病灶的处置方法逐渐成为学界的主流。本案刚好是处于医学发展过程中罕见的案例,对整个外科学界都将有极大的警示作用。”
他和大河内教授一样,语调毅然而坚定。
“在本案中,手术前没有做断层摄影成为重要的争议点之一,你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从法院出示给我看的肺部X光片来看,肺部发现的阴影很细微,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拍几张断层摄影,也不可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认为,很难以此鉴别到底是病人旧疾的肺结核旧病灶,还是胃贲门癌的转移病灶。”
“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即使无法得到预期的结果,也应该努力试试看,这不正是检查的目的吗?”
“理论上是这样,但实际的问题是,医生一天必须面对几十位病人,另一方面,大量的检查也会造成病人肉体和经济上的极大负担,目前通常只针对该疾病所需要诊察的项目进行重点检查。”
“接下来是本案的第二项争议点,当肺部有转移灶时,针对贲门部的主病灶进行手术,是否会导致转移灶急速恶化,或是引起死亡?本庭想请教鉴定人的意见。”
唐木名誉教授将双手绕放至身后,姿态十分轻松。
“癌症的问题无法如此单一地思考,当转移灶很小,主病灶持续增殖,对整体产生较大影响时,必须毫不犹豫地切除主病灶。在我多年的从医经验中,只要手术时十分慎重,通常不会导致转移灶恶化。目前,致癌的理论尚未确立,仍然无法厘清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癌细胞的增殖。一部分病理学家认为,癌症的发生过程分为恶化期和缓和期,如果在恶化期时切除主病灶,就会使转移灶急速恶化;相反,如果在缓和期进行手术,转移灶的恶化程度会很轻,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抑制,从而萎缩。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见解,这方面的研究也刚起步,在临床上根本不可能判断什么时候是恶化期,什么时候是缓和期。而且,对于癌症的增殖有许多不同的学说,每一种学说都不确定。虽然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可能造成转移灶的增殖,但这通常是因为经验不足的执刀者不够谨慎,引起过度的外科侵袭,造成出血等情况,从而影响病人的整体状态。财前教授的手术技巧已经受到外科学界的一致好评,由他来操刀,不可能有这种低级失误发生,事实上,正如病理报告上所写的,手术本身十分精彩完美。”
被告席上的财前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
“这么说,并不是手术导致病人死亡的,是不是?”审判长再度确认。
“我刚才也报告过,在学术上还无法了解癌症增殖的原因之前,无法认为切除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恶化,甚至与病人死亡之间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因此,也无法断定病人是否是因为动了手术才死的。”
“本案的第三个争议点,病理解剖结果发现,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但财前被告却诊断为术后肺炎,直到病人临死之前,主治医师在做肋膜穿刺后,才知道是癌性肋膜炎,这很明显是财前被告的误诊,不是吗?”
审判长语带尖锐的问话,使法庭充满紧张的气氛。唐木名誉教授的回答十分慎重:“一般来说,手术后肺部的并发症几乎都是术后肺炎,术后肺炎有各种不同的症状看,光从初期的症状看,很难让人联想到癌性肋膜炎。而且,在切除原发灶的手术中,当原发灶只限于局部时,通常都会认为是术后肺炎,而不会想到是转移灶的恶化。但从结果来看,没有及时发现癌性肋膜炎,变成了一种误诊。这种病例算是万中挑一,甚至一万个病例中也挑不出一件,属于十分罕见的病例,已经超越了目前医学的理论。因此,即使换成我,也无法断定我绝对不会误诊。”
他承认了财前的不足,也同时强烈地自我反省。审判长沉默着,似乎在玩味着唐木名誉教授的话。
“你在去年的‘误诊研讨会’上曾经担任主席,可不可以请你谈一谈对误诊的看法?”
唐木名誉教授看了看审判长及陪审法官:“误诊,也就是‘医疗疏忽’,是非常复杂、困难的问题。误诊有很多不同的情况。法国著名的医学家马其内曾经分析误诊可以分为以下几种。首先,是因为无知,也就是专业知识不足引起的误诊。第二种是检查不足引起的误诊,这还可以细分为医师检查怠慢、检查条件不良,以及因缺乏病人的理解和协助而无法进行充分检查等情况。比方说,疑似胃癌病患拒绝吞下胃镜做检查就是最好的例子。第三种是因为医生的疏忽造成的误诊,例如,有些诊断应该重新检查,却因为医生忘记了而造成误诊。马其内指出,第三类的误诊最常见。在减少误诊的解决方法上,对于第一种因无知造成的误诊,医生必须跟上医学进步的脚步,随时自我充实;对于第二种检查不足造成的误诊,除了要改进检查设备、提升检查技术以外,还要努力教育病人;对于第三种因医生的疏忽造成的误诊,必须藉由外在条件加以检验,以期控制医师的内在心态。就像电车的司机必须大声地确认信号一样,必须由某些外在条件确认医生做出的诊断。只要能够切实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有效预防这一类型的误诊。以上是马其内对误诊的分析,这些只是从医师的角度分析各种原因引起的误诊,除此以外,还有社会因素造成的误诊。举例来说,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也就是在低医药费的情况下,医生每天必须面对为数庞大的病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诊疗每位病人。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在保险基准内诊疗,就可能被视为过度诊疗,在无法充分进行检查的情况下,也容易引起医疗疏忽。”
“归纳起来,误诊的因素包含了许多复杂的问题。至于医生的误诊率到底是多少?根据去年著名的东都大学冲川博士发表的结果,他自己的误诊率为百分之十四。一般人会对误诊率这么高感到惊讶,但我们医生却感叹误诊率竟然如此低,也由此让我们了解到,医生和病人两方对误诊的认识有多大的差异。当然,这百分之十四是将解剖得到的病理解剖记录和临床记录加以对比,设定严格的基准后计算出来的数字。连作为现代医学的最高权威之一的冲川教授尚且有百分之十四的误诊率,这个事实也证明了医学知识和技术体系绝对还需要进一步发展,也同时让我们了解到,要完全把握疾病的真实情况有多么困难,这也是当今临床医学的真实情况。”
他回顾着自己担任临床医生四十年的经验,审判长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你刚才引用的法国医学家对误诊的分析中,你认为本案属于哪一种情况?”
他终于点到了问题的核心。
“本案的医生能够如此早期发现胃贲门癌,并完成复杂而困难的手术,所以,应该具有优秀的专业知识,无法适用于第一种的无知情况。至于是否属于第二种的检查不足的疏忽,就如我刚才已经谈到的,在这个病例中,无论做不做断层摄影,结果都一样,所以没有检查不充分的问题。如果非要说有问题,无法预测癌性肋膜炎这一点可能是医生的失误,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在我长期的临床经验中,也从来未曾遇到过。所以,诊断是术后肺炎也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与其说是因为医生的疏忽引起的误诊,倒不如说是因为从经验上认为不可能有这种情况而导致的判断失误。因此,虽然看似符合马其内所分析的第三种误诊情况,但我不认为可以以这样的标准认定本案的医生误诊。”
“身为公正的鉴定人,你是否能够断言财前在医疗上完全没有失误?”
审判长的声音更加严肃,唐木名誉教授抬头望着天花板,沉思了片刻。
“医师相信自己的方法,并且根据学界大部分认同的医学理论进行诊断、处置时,不管结果好坏,都不能凭结果来判断医师有无疏忽。财前被告如果也是根据自己相信的方法和理论为基础进行诊断和处置,即使不巧发生了不幸的结果,医学上也不应该判断为误诊。随着医学日新月异的进步,如果要求医师具备复杂而多元化的知识,并精通每一项知识,那么,医生这个行业的责任似乎太严苛了。但我并不认为财前被告完全没有过错,据我的观察,与其讨论他在医学上的疏忽,倒不如提醒他,他似乎没有处理好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就是说,他在医师伦理观方面似乎有所欠缺,所以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
“你既然谈到病人和医生之间的人际关系和医生的伦理,本庭想要就这一点请教你的意见。财前被告因为出席国际学术会议的准备工作的繁忙,在手术后一次都没有去看过病人,你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审判长的眼神十分锐利。
“如果这是事实,我不得不对此表示遗憾。无论有多繁忙,即使是在深夜,既然病人提出要求,就应该立刻赶去诊疗,这是身为医生的道德。当医生强烈意识到人命的尊贵,尽了所有人道的努力,即使家属对病人的过世无法接受,医生真诚的态度也会打动家属,也不会有告上法庭的念头,家属甚至会同意医生提出解剖遗体的要求。各位必须明白,当医生提出解剖的要求时,如果沉浸在极大悲痛之中的家属能够接受,就代表了家属对医生的信赖,这也是医生不断追求学问的真诚态度和优秀人格的体现。即使医生具备了各种经验、知识和技术,在面对困难的诊断的那一瞬间,都会有无限的孤独和不安,只有能够承受身为医生的这种孤独,与危害病人生命及尊严的病魔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是医生的使命、医生的伦理!因此,在本案中,财前教授和死亡的病人之间无法建立起这种良性的人际关系和伦理,表明财前教授的人格有问题,必须深刻加以反省。”
唐木教授以这段毫不留情的话作为结语,在肃静的法庭中激起一阵强烈的感动,审判长也沉默了片刻,向律师说:“本庭从唐木鉴定人的意见中获得许多宝贵的参考意见,原告及被告律师是否有什么问题?”
原告律师关口和被告律师河野都说:“没有特别需要补充的。”
“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十二月七日上午十点将举行当事人讯问。”
审判长结束了当天的审理。
海水涨满了木津河的河口,一个劲儿地冲刷着河岸,带着海水咸味的初冬寒风吹拂在财前的脸上。
财前一边走在空无一人的堤防上,一边回想着三小时前唐木名誉教授在法庭上的发言。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使自己的诊疗在医学上更趋合理之上,却没想到唐木名誉教授会谈到医生对病人的伦理义务,并认为这才是问题所在。这个打击对财前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审判长会如何看待唐木名誉教授的意见?如何从法律的角度追究责任?财前的内心像河口的水流般暗潮汹涌。
“怎么了?找人家来,自己却走得那么快……”庆子在背后抗议道。
“嗯,我在想今天开庭的事。”
财前和庆子的身影映在暮色中的堤防上。教授选举前,他们曾来过这座堤防,今天开庭结束后,财前再次驱车来到这个离市区有三十分钟车程的河口。庆子看着堤防下满潮的河水。
“唐木博士的鉴定太精彩了,我在旁听的时候,都觉得心潮澎湃。”
“你怎么可以感动?我还以为他会说一些对我更有利的意见。”财前略感遗憾地说。
“但他的鉴定绝对不会对你不利,他不是说了吗,无法从医学的角度指责你的处置。”
“这是因为唐木名誉教授和千叶大学小山教授的学说都和我很接近,不太可能出现反对或不利的意见。我原本还希望他可以更积极地援助我,更明确地断定,我无论在医学上和道义上都没有疏忽,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提什么医师的伦理观,让人觉得意有所指,不知道这对法官的心证会产生什么影响,真让人担心。”
“唐木名誉教授的话整体而言给人一种复杂的感觉,你们事先没有去打点一下吗?”
“当然有。唐木名誉教授和鹈饲医学部长都是学术振兴会近畿会议的成员,他们经常相遇,鹈饲教授郑重地拜托过他,为了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我的声望,一定要做出相应的鉴定。”
财前把九天前和鹈饲、河野和岳丈又一三个人在料亭商量、策划的事告诉了庆子。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他竟然没有做出让你满意的鉴定报告。”语毕,庆子想了一下:“如果官司打输的话,你要怎么办?”
“打输……”财前的眼光分外锐利,“正因为有输的危险,所以才想方设法地做各种策划和筹备工作,绝对不可能输!”
他激动地反驳着,庆子抽出一支烟送进财前嘴里,为他点上火,试图平抚财前的心情。
“无论在证人和鉴定人方面如何打点或策划,最终做出判决的还是审判长,你对他可没有办法下手。所以,怎么能保证绝对不会输?我真想看看,万一败诉的话,你卸下了教授头衔后财前父女会怎么对待你。自从打官司后,杏子夫人从来没有在旁听席上露过脸,她怎么了?”庆子的话中充满挖苦。
“没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她从小就任性妄为,好胜心和虚荣心比别人强一倍,说什么这事让她丢尽了面子、信用破产之类的话,好像她老公是刑事案件的被告,只有她自己承受这种压力似的,她觉得去旁听简直是丢人现眼。”
财前闷闷不乐地说着,用力地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头。
“她还真有一套。不过,这次的事,里见医生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真的像你说的,无论你打输或打赢这场官司,他都会被赶出大学,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太蠢了。这个人除了研究之外没有其他才能,可是他却搞不清楚状况,还要与鹈饲医学部长和我作对,搞不好会被发配到乡下的二、三流大学,他这是咎由自取!”
财前以充满憎恨的声音,很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从第一次开庭起就一直参与旁听,刚才还问我万一输了怎么办,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输吗?”
财前的声音夹杂着心慌。庆子原本正在看着河口对面的临海工业地带的造船厂和制铁工厂的巨大烟囱,此刻却突然转过头来直视财前。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场官司的焦点在于你的手术是否造成了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增殖,但目前学术上都无法确认导致癌细胞增殖的因素到底是什么,因此很难明确证明你改采取的处置是否错误。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误诊这一问题刚好处于灰色地带。但就像今天唐木名誉教授所说的,最后的思考点就变成是医生的人格问题,也就是无论你在出国前有多忙碌,在手术后完全不曾亲自诊察过病人,只听取主治医师的报告就做出指示,这样的做法到底正不正确?究竟法院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会追究怎样的法律责任?这点将是这场官司胜败的关键。”
不愧是从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的庆子,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财前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色。
“下个星期就要讯问原告和被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构思出一套在医学和道义上都无懈可击的逻辑,绝对不会露出一点破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唐木名誉教授今天的意见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财前用挑衅的眼神望向连接大海的河口外侧,若有所思地说道。
开庭前五分钟,空荡荡的走廊上,原告佐佐木良江正踌躇着,提不起脚走入法庭。关口律师见状便鼓励她:“当事人讯问很简单,你不必害怕。身为原告,你只要把自己在医院中的所见所闻如实阐述出来就可以了。而且,三个孩子今天也向学校请了假,特地陪你过来了。”
良江转头看着身后的孩子:“但这是我第一次在法庭上发言,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
见母亲吞吞吐吐的为难模样,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庸一也激励母亲说:“妈,你要坚强,不能让爸白死,店里的人今天也都来旁听了。”
小叔佐佐木信平也说:“大嫂,事到如今,怎么还在害怕?关口律师会陪着你,时间快到了,赶快进去吧。”
他推着大嫂的肩膀,带着孩子们一齐走进法庭,旁听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良江和孩子们的身上。良江坐在已经就席的财前被告旁,孩子们和小叔信平则坐在她的身后。
“起立!”
所有人随着法警的口令站了起来。正面的门开了,身穿法官制服的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出庭就座。审判长将厚厚的一迭笔录置于桌前。
“现在开始讯问当事人,请原告、被告双方到前面来。”
佐佐木良江和财前五郎站起来,并排站在证人台上。财前五郎穿着浅棕色的西装,昂首挺胸、落落大方地站着,佐佐木良江一身朴素打扮,缩颈弯腰,低着头,好像她才是被告一样。审判长形式化地问了两人的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等人别讯问的内容后,要求两人宣誓。
“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良江和财前宣誓后,审判长宣布:“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站了起来:“佐佐木庸平为什么会去浪速大学就医?”
关口的语气极尽温和,努力使良江的心情平静下来。
“在去大学医院检查的三个月以前,我先生常觉得胃很不舒服,一开始只有打嗝,但胃口却愈来愈差,饭后也会想吐。在附近的诊所看了以后,医生说好像是胃炎,但又不能确认,建议最好还是去大学附属医院做精密检查,所以,就介绍我们去挂里见医生的门诊。”
“里见副教授的诊察结果怎么样?”
“里见医生在诊察时真的很认真,在做了几次详细的检查后说,虽然检查结果看起来像慢性胃炎,但又不像单纯的慢性胃炎,所以又帮我先生做了胃镜检查,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又带着我先生去做外科检查。虽然我先生不想去,但里见医生还是执意带他去找财前医生。我在走廊上等,听我先生说,财前医生很不情愿地看着里见医生拿去的胃镜照片,说既然是慢性胃炎,就没什么好再检查的,而且他也说自己正忙着出国的事。本来他拒绝替我先生检查,但里见医生还是不停地拜托他,然后财前医生才好像卖了多大的人情似的答应了。所以,完全是因为里见医生看诊时的慎重和仔细,才能够发现贲门癌。”
“请你谈一下财前被告从接手诊察起到你先生住院这段时间的情况。”
“在里见医生介绍转诊的第二天,上午十点开始做X光检查,我先生说在检查期间,财前医生说话老像在训人,在家里很霸气的他反而从头到尾都胆颤心惊的,好可怜。检查结束后,财前医生叫我们去门诊部听报告,我们依指定时间到了门诊部,只听到他在里面和年轻医生们有说有笑的,让我们在走廊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还是刚好来看X光检查结果的里见医生把我们叫了进去。财前医生说,检查结果是恶性的慢性胃炎,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发展为癌症,只要一有病床就会安排我先生住院、动手术。我先生一听说要动手术,吓了一大跳,想问仔细一点却立刻被财前医生骂了一顿,说病人只要乖乖听医生的安排就好了。老实说,我们根本是在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情形下就住进了医院。住院后,财前医生的态度还是老样子,我们完全没有交谈的机会,只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医生。”良江畏畏缩缩地说道。
“太可恶了!这种傲慢的诊断态度根本丧失了医生的人格!”
关口愤怒万分地说,河野则立刻表示抗议。
“审判长,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是在指责被告,请他收回刚才的发言。”
“原告律师,请收回刚才的发言……”审判长同意了他的抗议。
“好,那我就收回。你是什么时候得知你先生要动贲门癌手术的?”
“在请财前医生诊察后,里见医生偷偷告诉我其实是癌症,住院那一天,主治医师柳原医生要我们签手术同意书时,第一次详细说明了有关贲门癌的情况,当然,他们要求我不要告诉我先生。”
“柳原医生在总会诊时,被财前被告严厉训斥时你也在场,到底是什么原因?”
“当时的阵势就像是古代诸侯出巡时的仪仗队一样,我被挤到墙角,并不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柳原医生说了什么断层摄影,结果,财前医生就突然大发雷霆。”
“在手术前,医生是否曾经告诉你,除了胃贲门部以外,癌症也转移到了肺部?”
“没有,完全没听说过。相反,财前医生还说是初期的贲门癌,手术完全没有危险,而且也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十分成功,所以我就完全放心了。”
“手术后佐佐木先生呼吸困难时的处置情况又是如何?”
“手术后第一个星期,第一次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况时,以及翌日第二次发作时,财前医生都不曾出现过,只听了主治医师柳原医生的报告,就诊断为术后肺炎。虽然为我先生打了针,但情况完全没有好转,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要求财前医生过来看一下,但他因为忙着出国,没时间来看。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忙,但动了手术后,他连一次都没有来探视过,就完全交给年轻的主治医师负责,也太不象话了。那时候,如果他肯抽出两、三分钟来看一下,我先生可能就不会死了……”
她突然语带哽咽,法庭上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良江身上。
“从你刚才的证词中,我们对财前被告的看诊态度有了充分的了解,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先生去世时的情况和医院方面的处置。”
良江回忆着当时的情况。
“我先生在六月二十日下午开始发作,柳原医生马上就赶来了,为他打了镇静剂后,情况稍稍改善,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才松了一口气。但快六点的时候,又开始剧烈发作,我立刻通知护理站。柳原医生赶了过来,用一根很粗的针刺进我先生的胸口,抽取积在肺部的水。当时,我先生很痛苦,身体扭曲得像只虾子一样,满身大汗。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禁不住叫医生住手。这时,金井医生赶了过来,阻止柳原医生抽取胸水,并指示要搭氧气罩。搭了氧气罩后,我先生看起来舒服了点,但三十分钟后,他又痛苦地扭动,医生又为他注射了第二针强心针,十分钟或是十五分钟左右,他两只瘦弱的手像在游泳一样动了几下,就在塑料罩里痛苦地断了气……”
良江的声音停止了。
“你们为什么希望解剖遗体呢?”
“因为医生一直将我先生身体出现的不适当做术后肺炎在治疗,结果死到临头,看了抽出来的胸水,才说是癌性肋膜炎,这让我们做家属的如何接受?我们问柳原医生时,他一下子这么说,一下子又那么说,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我们又问了里见医生,他说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贲门癌手术的三个星期后引起癌性肋膜炎,解剖是查明真相的唯一方法,一旦解剖,就可以从医学的角度确认直接死因。虽然我不希望我先生在那么痛苦地死去之后还要再受罪,但我儿子庸一说想了解父亲的死因,希望能够在解剖后厘清真相,同时,我们也被里见医生的认真而诚恳的态度打动了,所以下定决心解剖遗体,查明我先生的死因。”
良江好像自己正承受疼痛般地扭曲着脸,可见对她来说,决定解剖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我明白了。请问一下,在你先生过世后,店里的情况怎么样?”
“虽然我们店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和私人商店没什么两样,所有的一切都由我先生张罗。无论我先生自己或我都不曾想过他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所以,我先生在生前把记录银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账簿,也就是他整天说的金库账簿也带到医院去,但可能他是被病折磨得实在太痛苦了,连银行存款的余额也没能写清楚。因此,现在店里的资金周转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四十三位员工也陷入不安。任何一家公司即使有了店面和商品,如果没有经营的人,根本无法维持。我一个人要带着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以及初中二年级的次子经营这家店,想到这里,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但帮我先生动了手术后就跑到国外的财前医生,即使在回国后也没有对我们家属表达任何歉意,这也算是大学医院的医生吗?他至少应该对我三个孩子说几句安慰的话吧……”
良江转头去看着孩子们,孩子们靠在一起,高二的长女双手掩面啜泣着。法庭里鸦雀无声,所有的视线都落在这几个孩子身上。
“我的询问结束了。”
关口回到座位后,审判长看着佐佐木良江。“接着要由被告律师进行反对讯问,原告的情绪还可以吗?”
审判长安慰着她。良江点了点头。
“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河野律师瞇起玳瑁镜框下的眼睛,站了起来:“听说佐佐木庸平先生年轻时曾得过肺结核,对不对?”
“是,在昭和十八年春天,他三十三岁的时候发生肺浸润,接受整整一年的气胸疗法。”
“那就是说,佐佐木庸平先生本来就不是那种身强力壮的人,店里应该有一个能干的左右手在帮他看店吧?”
“不,我先生虽然生过肺病,但体质原本就很强壮,当年他会生肺病也是因为那一阵子要扩张店面,太过劳累的关系,病好了以后,他又恢复原来的活力,一个人张罗进货、销售和会计。也多亏了他,我们店才能够从一间小店面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
“但是,虽然是中小企业,既然具备股份有限公司的形态,即使董事长去世了,应该也不至于立刻造成店面经营的混乱和停滞。尤其是你先生并不是因发生交通意外等状况而突然过世的,既然住进医院接受癌症的手术,虽然并没有告诉当事人,但身为太太的你,以及店里的重要骨干也应该会考虑到万一佐佐木先生遭遇不测,而事先做好相应的安排才对。”
河野一口断定。
“只有不了解中小企业的人才会说这种话。像我们这种只有四十几个员工的中小企业,虽然号称公司,即便店主只是长时间在家里卧床不起,店里的生意也会像散了骨架的扇子一样一落千丈。我先生一直相信自己要接受慢性胃炎的手术,所以。在出门的时候,为了怕影响店员的士气,即使对担任专务董事的掌柜,也没有提到手术的事,只说是去医院做体检。”
“那就代表你们太缺乏警觉性了。”河野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不,是因为我们相信财前医生的话,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们在手术后可能有危险,我们一定会事先做好安排,他说是术后肺炎,所以不用担心,我们根本没想到他会死,结果却突然死了,我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这一类的案件中,八百万的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是很高的价格,是谁告诉你们提出这个金额的?”
良江抬起了眼。
“没有谁告诉我们。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这些钱,而是那些为了和我们有相同处境,整天只能以泪洗面的人提出控诉,要让那些不负责任的医生知道,那些对医学无知的病人和家属,不会再听任医生的摆布,也不会再忍气吞声了!”
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的意思是故意抬高价码,想要好好惩罚那些名医,对不对?”河野故意找碴儿,“我想请问原告,在手术前,里见医生有没有和你谈过癌症转移到肺部这件事?”
“不,他没有直接对我说什么。但在财前医生总会诊后,里见医生来到病房,看到放在我先生床头的X光片,立刻跑去找财前医生。在手术前一天,里见医生也来病房,问我先生有没有做断层摄影,我先生告诉他还没有时,他就找来柳原医生,两个人不知道一直在说些什么,他后来又去找财前医生,应该是为了转移到肺部的事吧。”
河野上下打量着良江。
“你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种证词太模糊了。那么,在手术后第一次发生呼吸困难时,里见医生说了些什么?”
“那时候,里见医生和柳原医生很紧张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里见医生要我们不用担心,就去找财前医生了。”
“这次的回答又很模糊,如果里见医生真的发现癌已经转移到肺部,他不像财前医生,按照他的个性,一定会告诉你。但从他并没有告诉你这一点来看,里见医生根本没有发现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直到你先生过世为止。”
“有没有转移到肺部,这种专业的事我搞不清楚,里见医生是一位能够设身处地地为病人着想的好医生。里见医生说的话绝对错不了,绝对是实话!如果你要怀疑的话,就该去怀疑那个没有好好照顾病人,让病人白白死掉,还让主治医师说谎,想要掩饰自己过错的财前医生!就是那个坐在那里,叫做财前的冷酷无情的医生!”
她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河野立刻沉着脸,大声喝斥道:“你有什么根据说柳原医生的证词是说谎,即使你情绪再激动,这话也会构成诬告罪!”
良江瞪着他:“我不知道什么根不根据的,也搞不清楚什么诬告罪。我只知道,因为这个叫财前的医生在诊断时不负责任,让我先生平白无故地死了。之前开庭时就有一大堆了不起的大学教授来鉴定,说一堆让外行人费解的医学上的东西,为什么老是要说这些东西?只要追究这个叫财前的医生有没有认真、正确地看诊就好了,为什么都不追究?老是说什么证据、根据的,这根本不是我们要追究的!”
她极力嘶吼着。
“住嘴,你刚才的话在侮辱法庭,请保持冷静!”河野火冒三丈地说。
良江突然转头看着财前:“你把我老公还给我!让他活过来!还我孩子的父亲!”
她声嘶力竭地叫着,并伸手抓住财前的胸口。法警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良江甩开法警的手,散乱着头发,大声哭喊着,并捶打着财前的胸口。旁听者纷纷站了起来,财前被良江抓住胸口后,向后退了两、三步。
“原告,不准破坏法庭的秩序!肃静!”
审判长拍着桌子喝止道。法警以双手架住良江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从财前的胸前拉开。
“原告的情绪太激动了,被告律师暂停讯问。”
由于事出突然,河野愣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听到审判长的命令,立刻说:“了解。我没有问题了,反对讯问结束。”说完便回到座位上。
审判长宣布休息:“现在休庭十五分钟,十一点二十分开始讯问财前被告。”
休息结束后,骚动的法庭再度恢复平静。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分别就座。
“现在开始讯问财前被告,财前被告,请到前面来。”
财前整了整被良江扯乱的衬衫,站在证人席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表情略显紧张。
“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主讯问。”
河野律师站了起来。
“请你谈谈最初为佐佐木庸平先生诊断时的情况。”
“第一内科里见医生从内科的各项检查报告中,只发现慢性胃炎的症状,但总觉得不太对劲,无法做出确切的诊断,所以,拜托我帮他诊断一下。虽然我即将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忙得不可开交,但身为医生,当然无法拒绝,那是我第一次为那位病人看诊。”财前的语气很沉着。
“你诊断的病人有什么症状?”
“里见医生带来了病人的胃镜照片,我用放大透视器观察了这二十六张照片,不知道是拍的技术不好,还是胃镜的功能有问题,除了胃炎的症状以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我突然想到,可能是胃的贲门部位发生了癌症,那个部位刚好是胃镜的死角,胃镜无法照到,所以,就在第二天早晨,由我亲自做了X光检查。”
“请你谈一谈从做X光检查到病人住院为止的经过。”
“检查结果果然如我所担心的那样。首先,我在观察空胃时,发现了变形的胃泡,我立刻请病人喝下显影剂进行透视,并在贲门部位发现了显影剂的流向发生了些微的通过障碍,于是就判断为贲门癌,拍下了两张该部位的X光片,立刻洗出来解读,发现贲门后壁上有个拇指般大的局限性癌,但当时我只对病人说是恶性胃炎,如果不及时动手术,可能会发展为癌症,于是就请病人来住院了。”
“在手术前,是否有什么问题?”
“手术前的会诊时,我曾看过所有手术前检查的报告,除了病人有轻度贫血以外,没有任何会影响手术的问题,但肺部X光片的左肺上有像小指头般大小的阴影,病人以前得过肺结核,所以,我认为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也没有完全否定可能是癌症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灶。”
“在手术时,你曾经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吗?”
“当然。所以,我认为必须将外科侵袭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尽可能缩短手术的时间,并提醒担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医生要充分注意手术的技巧。”
“手术时,剖开腹腔看到的情况如何?”
“就如同我在那两张X光片上所解读的那样,在剖开腹腔后用肉眼观察时,也发现了贲门后壁有像拇指般大的癌症。”财前提高了声调,夸示着自己解读X光片的能力,“癌症只侵蚀到食道口,并没有转移到腹腔内的其他器官。”
“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柳原医生是怎么向你报告的?同时,你指示他采取了怎样的处置?”
“手术后一星期的晚上,那天我刚好要参加医学部长和其他各位教授为我举行的出国欢送会,但我严格要求各主治医师,一旦病人症状出现变化,一定要随时向找报告。所以,柳原医生就打电话到会场,他说病人的喉咙突然被痰卡住了,引起了轻度的呼吸困难,有发烧和脉搏加速的情况,我判断是术后肺炎的症状,指示他每隔六小时注射五百毫升的氯霉素。第二天,我又要求他报告病人的症状,他说在使用氯霉素后十二小时,病人的状况曾经一度缓和下来,也恢复微热状态,但正午时,再度出现呼吸困难和高烧。不过既然之前使用氯霉素的处置方法曾经使症状缓和下来,所以,我判断第二次发作也是术后肺炎暂时性的症状,就要求他继续使用更大量的氯霉素,并提醒他在我出国期间,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处置。第二天,我就出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了。”
“你连出席欢送会时,也要求主治医师随时和你保持联络,逐一下达指示,做好万全的处置,是不是这样?”
“对,没错。虽然我忙着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内容,但仍随时和主治医师保持联系,绝对没有对病人照顾不周。”
“了解,我没有问题了。”
一切都按照事先排演、整理的那样进行下去,双方配合得天衣无缝。
“现在由原告律师开始反对讯问。”
审判长说完,关口律师站了起来,瘦削的脸庞和身躯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首先,我想要请教一下总会诊的意义。”
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讯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开始问总会诊的意义。财前刻意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总会诊是各科的负责人或是指导者为了掌握所有住院病人的情况,给予各主治医师适当的指示,同时,也从教育的角度,让所有医局员了解看诊的一种方式。随行的医局员可以因此得知自己负责的病人以外的病人病症以及治疗的方法。”
“那么,在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那次总会诊时,为什么你只说肺部的阴影是旧疾肺结核的老病灶,却没有说明是癌症的转移灶?”
财前觉得好像被人抓到把柄似的倒抽了一口气,但立刻辩解道:“虽然我看过肺部的阴影后,发现可能是病人旧疾的肺结核老病灶,也可能是肺部的转移灶,但因为胃贲门部的原发病灶属于局部性的初期,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么初期的癌症通常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而且,在需要诊察两个楼层病房的一百二十位病人的会诊时,每位病人的诊察时间只有两、三分钟而已,所以,暂时就只说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我对是否转移灶仍然存疑,在会诊后,我找柳原医生来我办公室,向他交代了这一点,并要他充分注意。”
“但既然总会诊是为了教育医局员,就不该私下告诉主治医师,而应在所有医局员都在场的总会诊时说明肺部转移的情况,不是吗?但你却没有说明,表明其实是你根本没有发现到癌症转移到了肺部,对不对?”他击中了要害。
“不,这种事通常不会在有时间限制的总会诊时谈,而是在手术检讨会上讨论。当时,我实在太忙了,无法出席手术检讨会,所以就直接指示柳原主治医师了。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曾对肺部的阴影产生怀疑,可以再询问柳原医生。”财前很有礼貌地反击道。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再讯问柳原医生太浪费时间,姑且作罢。既然你对肺部的阴影有所质疑,就更应该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但根据里见证人的证词,你两次拒绝了里见副教授提出做断层摄影的要求,还充满自信地断定,根本不可能有转移,对不对?”
关口斩钉截铁地说,财前精悍的双眼转了一下。
“可能是里见医生记错了,甚至他可能是为了中伤我而故意歪曲事实。内科的人整天都嚷嚷着要做断层摄影,好像断层摄影是万能的,这其实只是内科偏颇的看法。我们外科医生经常剖开腹部看到实际患部,只要看阴影的大小,就知道如果做断层摄影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上次作为鉴定人出庭的唐木名誉教授也说过,像本案这种直径只有五毫米的细微阴影,即使做了断层摄影也无法鉴别到底是癌症的转移灶或肺结核的旧病灶,所以,我才没有做断层摄影。”
他巧妙地引用唐木名誉教授的话阐述自己不做断层摄影的理由。
“除了断层摄影以外,还有许多像支气管镜或痰液检查等诸如此类的方法,为什么你都没有做?”
“关口律师,我不知道你对支气管镜检查了解多少,支气管镜检查有盲点,像本案这种位于肺部末梢的阴影无法靠支气管镜检查出来,而且,支气管镜中使用的细胞诊检查要在支气管镜的前端装上尼龙刷子,深入病灶刷取,这种刺激很可能会导致病灶恶化。你刚刚谈到的咳痰的细胞诊检查很不正确,而且需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当时根本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
“虽然那时候你准备要去参加国际学会,但无论再怎么忙,如果想要做检查的话,你身为教授,应该可以排出时间吧?”
“没错,我的确可以排出时间。但我刚才说没有充裕的时间并不是指我没有时间了,而是指佐佐木先生与其将时间耗费在一些不必要的检查上,还不如在我出发前完成手术,那样才能更有效地遏止病情恶化。”
财前说完清了清嗓子,好像接下来要宣布什么重要大事。
“因为,佐佐木先生罹患的是发展速度相当快的胃贲门癌,当时已经出现了食物通过障碍的情形,我担心会因此影响他的体力。所以,我决定在出发前先切除主炳灶,等一、两个月后病人的体力逐渐恢复了,再进一步做胸腔的检查,针对转移灶进行手术。事实上,在我个人至今为止经历过的临床病例中,先切除主病灶,再针对转移灶进行检查后加以切除的二次式手术方法十分成功,甚至达到永久治愈的病例也不少。我至国外出差的期间刚好是一个半月,可以让病人有充足的时间恢复体力,而我对佐佐木先生也是准备采取这种分两次进行的手术方法的。”
财前以无懈可击的逻辑畅谈着他对治疗佐佐木癌症的构想。以这种逻辑来推理,就可以巧妙地回避了财前因没有在手术前做肺部断层摄影而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导致病人死亡的误诊的责任追究。关口顿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样的说法我前所未闻。在上次讯问柳原主治医师时,他也完全没有提到。原告佐佐木良江女士在刚才的证词中也提到,你完全没有向她提到任何有关癌症转移到肺部的问题。你这种唐突的说明实在无法让人接受。”
关口露骨地质疑财前所说的话,财前神情自若。
“我没有向佐佐木良江女士提到肺部转移一事,是怕会给她造成太大的精神打击,我原想等我回国后,做完胸腔检查再说。但我曾告诉柳原主治医师我的打算,所以,柳原医生在上次的证词中也提到,我曾经指示他做好万全的处置,以防万一。”他想消除关口的疑虑。
“真不愧是医学专家,说起医学理论来头头是道,但如果你真的怀疑癌症转移到肺部,准备分两次动手术,就应该会在手术前采取某些相应的疗法,但你在病历上完全没有提到术前疗法。请你向大家说明一下这个问题。”
关口的讯问十分尖锐,法庭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财前一时语塞,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白色手帕,拭了一下嘴角。
“虽然也可以考虑使用抗癌剂、放射线照射作为手术前的治疗,但这些方法都会引起食欲衰退和身体虚弱的问题,许多医生都避免使用这些方法。尤其像本案这种极细微的转移灶,这些方法几乎无法发挥效果,还可能带来副作用,这是学界也同意的事实。我是担心这些负面影响,才没有采取术前疗法。”
“那么,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你诊断为术后肺炎,一味地指示主治医师使用抗生素,即使里见医生对你的诊断产生疑问,要求你做肺部X光检查时,你仍然没有做的理由是什么?”
关口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严厉。
“这是手术执刀者才能了解的问题。我刚才也说过,本案的贲门癌是局部性的初期癌症,手术在短短的二小时十分钟内就成功地完成了。即使肺部阴影是转移灶,也很细微,从我至今为止的经验中,很难想象会因为手术导致转移灶增殖。所以,当主治医师向我报告病人的症状时,我认为唯一的可能就是术后肺炎。而且,在现行的保险医疗制度下,只能拍一张肺部X光片,如果拍两张,就会被社会保险诊疗报酬支付基金认为是过度诊疗,有可能会拒绝支付。你们光看这些刚好以不幸结果收场的病例,便追究医生的责任,但我们医生必须随时在这些限制下从事诊疗工作,希望各位可以多体谅一下现代医疗保险制度的现实。”
“你说得冠冕堂皇。但如果是开业医生的话还情有可原,在以精密检查为首要考虑的大学附属医院,怎么可能会考虑在保险制度范围内进行诊察?”
“你不能以对医疗不甚了解的主观印象来判断,大学医院除了是诊疗机构以外,刚才在谈到教授总会诊的时候,我也已经提到过,医院是所有医局员学习该怎么看病的教育场所,这些医局员将来有一大半会去私人诊所,我身为教授,必须指导他们如何在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下进行正确的诊疗工作。”
财前的伶牙俐齿让关口有点措手不及。
“你刚才一直提及‘根据我的经验’这句话,针对有转移的癌症主病灶手术,你的成功例到底有多少件?”
“至今为止,我接手了七百五十例带有转移灶的主病灶手术,其中有五十二例已经获得永久治愈。虽然这话我自己说有点不太恰当,但这样的成绩在医学界也是遥遥领先的,日本学会统计的永久治愈病例约有一百例,我的五十二例占了其中的二分之一。”
他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自己的技术。
“你这种强烈的自信和傲慢,让你拒绝了里见副教授多次慎重的要求,忽略了应该做的术前检查,才会引起这次的事件,不是吗?无论你再怎么狡辩,从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对质,以及原告的证词中都可以发现,完全是因为你疏忽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而且,将手术后的呼吸困难诊断为术后肺炎,导致直到病人临死之前才发现是癌性肋膜炎。很明显,是你犯下了重大的误诊过错。身为医生,你应该扪心自问自己的良心,而且也为了对坐在这里的病人家属表达深切的慰问,希望你能承认真相。”
关口直戳财前的良心,但财前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你对医学很外行,但你刚才的发言实在太侮辱医生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凭什么说我误诊。你刚才说,是因为我忽略了肺部断层摄影,才会导致病人死亡。但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是因为没这个必要。况且,刚才就已经明确回答过你了,没有做断层摄影并不是病人死亡的原因。”
“你刚才是巧妙地运用医学的逻辑推理,模糊能够证明误诊的因果关系,试图逃脱法律的责任,但你认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就代表你没有误诊吗?你这也算是国立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吗?”
关口以激烈的口气厉声追问。
“审判长,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是侮辱、胁迫被告,请他收回!”河野律师高声提出抗议。
“原告律师,请收回刚才的发言,并注意之后的讯问。”
听审判长这么一说,关口律师愤慨地说:“我没有问题了。”说罢,关口回到了座位上。
“现在由本庭讯问财前被告。”
审判长看着财前,财前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刚才,你说准备采取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后,再检查肺部的转移、切除转移灶的手术方式,这种方式很少见,它曾受到学界的公认吗?”
“外科医生必须不断模仿以前的手术方式,通过练习和实际的经验,研发独特的手术方式。从这种创意的角度看来,手术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艺术作品。这些新的手术方式在取得丰富的手术成功病例后,在理论和临床上都会受到学界的公认。至今为止的优秀手术方式都是经由这种过程诞生的,也拯救了无数的生命。我的二次手术方法也是经过我长期的经验和努力研发的,这种方法对病人的外科侵袭显著减少,可以有效预防病人体力衰退。刚才我也报告过了,至今为止,已经有五十二例永久治愈的病例。这种手术方式已经获得学会的公认,最近更逐渐被视为正统的手术方法。”他口若悬河地回答道。
“虽然你为了参加国际学会十分忙碌,但当家属要求你去看诊,你身为执刀医生却没有去看一下。请你说明一下这个问题。”
审判长以平静的口气严厉追究着他的责任,财前眨了眨眼睛。
“关于这件事,我在看到书状之前,根本不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家属曾经要求我去看诊。因为,当时我为了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特别演讲论文忙得分身乏术,不仅是佐佐木先生,除了重症病人以外,其他病人也都是在听取主治医师的报告后,再分别做出指示。但无论再怎么忙,当病人要求时,医生有义务要去看诊,如果家属没有记错,真的像书状上所说的那样,那可能是因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使家属的要求没有传达到我这里。无论如何,我对于病人和医生之间缺乏沟通这一点深表遗憾!”
他振振有词地说着,但话音刚落,佐佐木良江就站起来大喊大叫:“他在说谎!他一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
“肃静!请原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审判长训斥道。
法警请良江回座,审判长再度看着财前。
“你说你在出席国际学会时,指示主治医师做好万全的处置,但他并没有按照你的指示做任何处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原医生在证词里也提到,他还年轻,经验还不够,对诊察缺乏足够的洞察力和应变能力,无法随机应变地采取适当的判断和处置。把有癌细胞转移疑虑的病人交给这么年轻的医生,我身为外科的负责人,的确在这方面有疏忽,也对此深表反省。”
“不光是反省而已,不管病情在医学上的发展情况怎么样,病人却因此去世了,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审判长的问题十分严厉。财前被震慑住了,沉默良久。
“从学界整体来看,本案也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医疗本来就是以最大公约数为基础,很遗憾,个案的例外是超越现代医疗水平的问题,也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的问题。”
他以严肃的口吻精彩地做了结尾。审判长立刻定睛看着财前,宣布休庭。
“今天的当事人讯问到此结束。双方有新的证据时请提交上来,如果没有,本案的审理到此结束。十二月十七日上午十点宣布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