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俄】亚历山大·班达里

棺材左右沉重地摇摆了几下,无声无息地停在了黑暗的墓穴底部。约翰走上前去,往下撒了一抔土,接着走过去的是莫妮卡。随后其他来墓地的人也都走了过去。最后一个走到这个还未封土的墓前的是阿尔图尔。

“一切都过去了。”约翰和莫妮卡往后退了几步说。他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两个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的工人往墓穴里添着土。

下雨了。阿尔图尔撑开伞站到了一旁。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所有的细节都是那么清晰、真切。

他回想起了去年那个温暖的八月。他去杰西卡家做客。他和杰西卡一起坐在房间里。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是一片冷冷的月色。杰西卡神情严肃地望着窗外,她的目光中有一种阿尔图尔无法理解的异样的东西。

“我觉得我快死了。”杰西卡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阿尔图尔,而是一直望着窗外,望着夜空中闪闪烁烁的星星。

“你怎么这么想?”

“不知道。这只是我的预感而已……”

“你又不是老人……你才十四岁……”

阿尔图尔知道自己是在有意说谎。杰西卡有严重的肾病,这大家都知道。杰西卡自己心里更清楚。阿尔图尔和她是同班同学,对阿尔图尔来说,杰西卡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爱。有时候他就自己问自己,如果杰西卡有一天真的死了,他还能活下去吗?不过这个时候好像总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他得活下去,而且只能活下去,要不又能怎么样呢?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没有杰西卡他真的活不了。

杰西卡梦想着能成为一个演员。她经常照镜子,照完镜子再和她从一本杂志上剪下来的法国女演员苏菲·玛索的照片比较。杰西卡长得确实很像苏菲·玛索,大家也都这么认为。为了更像苏菲·玛索,杰西卡把自己的一头金发染成了褐色,然后留起了像苏菲·玛索在法国电影《初吻》里扮演的主人公的发型。

喜欢杰西卡的男孩子不只阿尔图尔一个人,她经常收到一些男孩子的匿名电子邮件,这些男孩子或者是想约她出去,或者是直接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

但是杰西卡认为自己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坚信和男孩子接吻只有在结婚后才可以。认识她的女孩子有的嘲笑她这种观点太过时了,有的尽管也不同意她的看法,但还是很尊重她。“杰西卡很有个性。”大家都这么说。“她与众不同。”杰西卡听到这些话后,心里暗暗地很自豪。

杰西卡四岁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杰西卡甚至都记不清妈妈长得什么样了。她只记得妈妈得了严重的肾病,病了很长时间。医疗保险只能承担一部分费用,为了给妻子付医疗费,父亲约翰卖掉了自己的父亲留下来的唯一的一栋房子和一辆汽车,而且还背上了一身的债。

妻子死后,约翰再婚了。约翰的第二任妻子是一个身材丰满、但一点也不令人讨厌的年轻女人,叫莫妮卡。她总是面带笑容,对所有的人都非常亲切客气,对杰西卡也很关心,经常问她一些小孩子关心的事情,了解她是否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忙解决。虽然她对杰西卡的学校和老师们的事并不感兴趣,但每次都很耐心地听杰西卡把话说完。

这个家的经济状况很不好,大家都很清楚。约翰申请了破产。他们卖掉房子之后买的那套公寓也抵了债。而且用这套公寓抵押借的债务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套公寓本身的价值。他们全家只好搬到了郊区一处简陋的公寓楼里居住。

这对夫妇间的关系越来越糟。有一段时间他们差点就离婚了。但约翰终于找到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家境终于有了转机。而且他一直以来就有的一个梦想也实现了:莫妮卡怀孕了!就在杰西卡死前的两个月。

那一天阿尔图尔记得特别清楚。杰西卡没来上学。老师说她病了,但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阿尔图尔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跑回家的了,他进了屋,连衣服都没脱,抓起话筒就给杰西卡家打电话。是杰西卡的父亲接的电话。杰西卡的父亲声音低哑地说,杰西卡住院了。

阿尔图尔明白了,事情一定很严重。

整个晚上阿尔图尔都坐立不安。深夜,全家人都躺下睡觉了的时候,他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衣服,撒腿往离他们家不远的那家医院跑去。

在医院的住院登记处,他从一个值班人员那儿得知杰西卡已经死了。他无法相信这一切,觉得自己好像要疯了,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他真希望自己一下子睡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噩梦就结束了。

他久久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看见窗外渐渐亮了,他也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噩梦没有结束,而且也不可能结束。他又回到了现实中。

他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像个老头儿似的,步履蹒跚地朝家走去……现在,他站在刚刚堆起的这座墓前,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他还记得,杰西卡当时神情严肃地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她目不转睛地仰视着夜空,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在那一刻,阿尔图尔觉得她好像要用自己的手触摸一下满天的星斗。

大概杰西卡自己也是那么想的。她的手指触到玻璃的时候静静地停住了,但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好像看见了窗外除了寂静的夜空和闪烁的星星外还有其他什么东西。阿尔图尔现在非常想知道,杰西卡在那儿到底看见了什么?

阿尔图尔最后一个走到约翰和莫妮卡眼前,和他们握了手,表达了自己的哀悼之情。

雨越下越大了。约翰打开一把黑色的大伞,和莫妮卡手握着手朝等候他们的汽车方向走去。

“她在里面干什么呢?”担心滑倒,约翰边看着脚下边说,“我听说昏迷的人如果被埋掉了,会因为棺材里缺少空气而清醒过来。”

“可能会清醒过来,但不会清醒很长时间的,”莫妮卡平静地说,“而且也不是因为缺少空气。昏迷的人有可能一直昏睡下去,也有可能在棺材里清醒过来,但最后都是窒息死了。”

雨还在沙沙下着。他们沿着墓地里的一条窄窄的小路走着,除了地下的那些亡灵,没有人能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也许她现在就醒过来了,正用手挠棺材盖,想从里面爬出来呢。”

约翰摇着头说。

“也可能吧,”莫妮卡看了一眼手表说,“也许已经没气了。她在里面已经半个小时没空气了。怎么,你在想什么?想接着给她治病?像给她妈妈治那样?你想让她把咱们都拖垮了?还是你不知道她得的是不治之症?就算她还能活十年,最多再活十五年,可这又有什么意义?那你就得再遭一次活罪……”

“那你要是她,你希望这样对你吗?”

“算了!”莫妮卡停下了脚步,猛地把手抽了出来,“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一千遍了!我们早就应该离婚,你去给你那个宝贝女儿治病,我再找一个,找个比你聪明的。”

墓地的这条小路就要到尽头了,他们离车已经很近了。

“总之你得谢谢这个医生吧,”莫妮卡低声说,“要不是他,谁会为这区区两千美元冒这么大的风险?”

雨更大了。雷声也响了起来。灰蒙蒙的天空中划过了一道凄厉的闪电。

“雷雨要来了,”莫妮卡说,“咱们快点儿走吧,要不浑身都淋湿了。”

于是,两个人加快了脚步,朝汽车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