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节

一百二十四号喧闹不堪。斯坦普·沛德甚至在大路上都听得见。他朝那所房子走去,尽量把头抬得高高的,这样人们就不会叫他鬼鬼祟祟的家伙了,尽管他的惴惴不安让他觉着自己像。自从把那张剪报拿给保罗·D看,又听说他当天就搬出了一百二十四号以后,斯坦普就觉得不自在。是否应该去向一个男人揭他女人的短,他就这个问题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又说服自己应该这样做,然后才开始替塞丝担心起来。他是不是剥夺了一个好男人能带给她幸福的唯一机会?她会为这个损失,为这个渡她过河的、既是她的也是贝比·萨格斯的朋友的男人,这样自告奋勇、多此一举地让流言飞语复活,而苦恼吗?

“我太老了,”他思忖道,“事儿也想不清了。我太老了,见过的也太多了。”他在屠宰场泄露秘密的时候,坚持要避开人——现在他纳闷他到底是在保护谁。保罗·D是城里唯一不知道这事的。报纸上登过的消息怎么变成了只能在屠宰场里小声嘀咕的秘密呢?是要避开谁呢?塞丝,就是她。他绕到她背后,像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然而鬼鬼祟祟就是他的职业——他的生活,尽管总是为了一个明确而神圣的目的。战前,他干的全是鬼鬼祟祟的勾当:把逃犯藏起来,把秘密消息带到公共场所。在他合法的蔬菜下面藏着渡河的逃亡黑人。就连他春天里杀的猪也为他的种种目的服务。整家整家的人靠他分配的骨头和下水生活。他替他们写信和读信。他知道谁得了水肿,谁需要劈柴;谁家孩子有天赋,谁家孩子需要管教。他知道俄亥俄河及其两岸的秘密;哪些房子是空的,哪些住着人;谁的舞跳得最棒,谁的嘴最笨,谁的嗓子最美,谁根本唱不出调儿。他的两腿之间已经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可是他还记得曾经有过的一切——那种无法克制的本能冲动——因此,他认真地想了很久,才最终打开他的木盒子,寻找那张十八年前的剪报,向保罗·D出示证据。

事后——而非事先——他才考虑到,其中还有塞丝的感情问题。正因为考虑迟了他才这么难受。也许他该放手不管;也许塞丝已经在考虑自己对他讲了;也许他不像他自以为的那样,是一名基督的崇高战士,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简单的、爱管闲事的家伙,为了真理和忠告这些自己看重的东西,搅黄了一件本来挺好的事情。现在一百二十四号恢复了保罗·D来这座城市之前的样子——他在大路上都能听得见一群鬼魂在骚扰塞丝和丹芙。就算塞丝能应付鬼魂的反扑,斯坦普也不相信她的女儿同样能应付。丹芙的生活里需要有个正常人。差不多她一出生,命运就安排他在那里了——在她有自我意识以前——所以他偏爱她。要知道,四个星期之后见到她还活着,而且看上去健康,可把他高兴坏了,他采来了他能拿得动的县里最好的黑莓,还没来得及把那来之不易的收获给贝比·萨格斯看看,就先往丹芙嘴里塞了两颗。至今他还确信,是他的黑莓(引发了宴会和随后的劈柴)让丹芙一直活了下来。要不是他在那里劈柴,塞丝早就把她那娃娃的脑髓溅满木板墙了。在他把那则消息告诉保罗·D、害得他离家出走之前,他就算没替塞丝想过,也许也该想想丹芙;贝比·萨格斯死后,保罗·D就是这姑娘生活里唯一的正常人了。而这个恰恰是他的心病。

比对丹芙或者塞丝迟到的关切更深沉、更痛苦,像傻瓜口袋里的一枚银币一样烧灼他的灵魂的,是关于贝比·萨格斯——他的天空中的大山——的记忆。是关于她的记忆和对她的敬意,驱使他挺直脖子走进一百二十四号的庭院,尽管还在大路上他就听见了宅子里的声音。

“灾难”以后,他只迈进过这所房子一回(他把塞丝对《逃犯法案》的粗暴反应叫做“灾难”),那是为了把圣贝比·萨格斯抬出来。当他将她抱起来时,她在他看来像个小姑娘;他为她感到高兴,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用磨胯骨了——最终有人抬着她了。只要再等上一阵子,她就能看到战争结束,看到它那昙花一现的结局。他们就能一起庆祝了;一起去聆听这个场合下的大型布道。事实却是,唯有他独自走遍一座座欢乐的房子,给什么就喝什么。但是她没有等,而他却参加了她的丧礼,心中的不安倒比悲痛更加强烈。葬礼上,塞丝和女儿的眼睛都是干的。塞丝除了“把她埋在‘林间空地’”,没有别的指示;他试图照办,却被白人发明的某种死人该在何处安息的规定阻止了。贝比·萨格斯在被割断喉咙的婴儿身旁下葬了——斯坦普·沛德不敢肯定这种毗邻会赢得贝比·萨格斯的赞许。

葬礼是在院子里进行的,因为除他以外没人会走进一百二十四号——塞丝则拒绝参加派克牧师主持的仪式,以此回敬受到的伤害。与此同时,她去了墓地,站在那里与它比赛着沉默,而不去和其他人一道衷心同唱赞美诗。这个侮辱又招来了哀悼者们的侮辱:在一百二十四号的后院里,他们只吃自己带来的食物,却不碰塞丝的;她也不碰他们的,而且不许丹芙碰。就这样,将她解放了的生命奉献给了和睦团结的圣贝比·萨格斯,在傲慢、恐惧、谴责与恶意相交错的舞蹈中安葬了。城里差不多所有人都盼着塞丝倒霉。她的蛮不讲理和她的自高自大似乎该遭报应,而一辈子没使过一丁点儿坏的斯坦普·沛德,怀疑城里人的某些“骄者必败”的期望多少传染给了他——所以他把剪报拿给保罗·D看的时候,才没有考虑塞丝的感受,也没有考虑丹芙的需要。

如果过一会儿塞丝打开门、把目光投向他,他该做什么说什么,他连最模糊的概念也没有。如果她要他帮忙,他将乐意效劳;如果她对他心存怨恨,他也乐于接受她的愤怒。除此之外,他还凭直觉来纠正自己对贝比·萨格斯的亲人可能犯下的错误,并且在直觉的指引下一直走进和穿过一百二十四号所罹受的愈演愈烈的鬼魂肆虐,他在大路上就听到了它的声音。再有,他将依靠耶稣的力量来对付那些比他老人家自己更古老、却并不更强大的事物。

他不能理解走向门廊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声音。远在蓝石路上时,他认为他听到的是一场急促的声音的大火——喧哗,急迫,所有人同时讲话,让他辨别不出她们在说什么或者在对着谁说。那话语绝对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什么方言。然而词语的顺序出了点毛病,他拼了老命也不能描述或者破译出来。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词就是“我的”。其余的,他的脑子根本无法企及。然而他还是走了过去。当他走到台阶下的时候,那些声音忽然降得比耳语还低。这使他止步不前。声音变成了间或发出的一声嘟囔——好像一个女人自以为独自一人、没人在看她干活时发出的那种不由自主的声响:线没纫进针眼时的啧的一声;看见自己唯一的好盘子上又一个缺口时的一声轻叹;招呼母鸡时低沉、友好的数落声。既不讨厌,也不吓人。仅仅是发生在女人与她们的活计之间的那种永恒的、私下的对话。

斯坦普·沛德举起拳头想去敲他从未敲过的门(因为它从来都是对他敞开的),却没能做到。免除那个俗套就是他期望从他的黑人债户那里得到的全部回报。一旦斯坦普·沛德带给你件外套,给你捎个口信,救你一命,或者修好了你的木桶,今后他就会随随便便地走进你的家门,仿佛那是他自己家似的。由于他的每一次光临都带来好处,他走进大门的脚步声和大叫大嚷总是受到热烈欢迎。他实在不愿丧失自己赢得的唯一特权,就垂下手离开了门廊。

他试了一遍又一遍:下定决心来拜访塞丝;穿破喧哗、急促的声音,走进后面的咕咕哝哝;然后,实在想不出在门口该怎么办,就止步不前了。好多天以来,他有六次离开常走的路线来敲一百二十四号的门。可这种手势中蕴含的冷漠——标志着他果真是大门外的一个陌生人——制服了他。他重蹈雪地上自己的足印,叹了口气。心有余,力不足啊。

正当斯坦普·沛德铁了心要看在贝比·萨格斯的分上访问一百二十四号的时候,塞丝却在努力接受她的劝告:全放下,剑和盾。不仅认可贝比·萨格斯给她的忠告,而且真的采纳。保罗·D提醒她有几只脚以后第四天,塞丝把一堆陌生人的鞋子搜了个遍,认定她的冰鞋就在那里面。她一面在鞋堆里埋头翻找着一面厌恶自己,当保罗·D在炉旁亲吻她的后背时她那样信任、那样迅速地屈服了。她应该清楚,一旦知道真相,他就会表现得像城里所有的人一样。拥有女友、婆婆和自己所有孩子的二十八天;归属于一种睦邻关系的二十八天;确实被邻居当成自己人的二十八天——那一切早已一去不返了。不再有“林间空地”的舞蹈或者快乐的宴会。不再有激烈或者平静的,关于《逃犯法案》、“和解费”、“上帝之道”和黑人在教堂席位的真正含义的争论;不再有反奴隶制、解放奴隶、肤色选举、共和党人、德雷德·斯科特、读书、旅居者的高轮轻便马车、俄亥俄州特拉华县的黑人妇女联合会,以及其他把他们钉在椅子上,让他们两脚磨蹭地板,或者让他们痛苦不堪或兴奋异常地踱来踱去的重大问题。不再有对《北极星》或各种奇闻怪事的热切期待。不再有对一次新的背叛的喟然叹息,不再有对一次小小胜利的拍手称快。

随着二十八个幸福日子而来的,是十八年的非难和日日夜夜的孤独。然后是路上携手的影子向她许诺的几个月洒满阳光的生活;同保罗·D在一起时其他黑人缩头缩脑的问候;属于她自己的床笫之乐。除了丹芙的朋友,这一切又都消失了。是个规律吗?她困惑了。难道每隔十八、二十年,她的难以忍受的生活就要被一次短暂的辉煌打乱?

唉,如果生活就是那个样子——就是那个样子。

本来,她正在跪着擦洗地板,丹芙拿着干布紧跟在后面,这时宠儿来了,问道:“这是干啥的?”她跪在那里,手拿硬刷,看了看那姑娘和她举起的冰鞋。塞丝一步也不会滑,可此时此地,她决定听从贝比·萨格斯的忠告:全放下。她丢开水桶,让丹芙去拿出披肩,自己开始在那堆鞋里翻找,认定里头还有冰鞋。任何同情她的人,任何路过这里、窥见她怎样生活的人(包括保罗·D)都会发现,这个女人因为爱她的孩子们而第三次放弃了——她正幸福地航行在一条冻结的小河上。

她毛毛躁躁、漫不经心地将鞋子四处乱扔。她找到一只冰刀——男式的。

“这样吧,”她说,“我们轮着来。一个人穿两只冰鞋;一个人穿一只冰鞋;剩下那个穿着鞋滑。”

没有人看见她们跌倒。

手拉着手,相互搀扶着,她们旋转过冰面。宠儿穿着那一双;丹芙穿着一只,一蹬一蹿地滑过不合作的冰面。塞丝还以为自己的两只鞋能托住她、稳住她。她错了。她刚在小河上迈了两步,就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姑娘们尖声大笑着和她摔在一起。塞丝挣扎着站起,冷不丁又来了个劈叉,还怪疼的。她的骨头不听使唤,笑声也一样。不论是围成一圈还是排成一行,她们三个都不能保持哪怕一分钟的直立状态,可是没有人看见她们跌倒。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帮另外两个站直,然而每一次摔倒都使她们的快乐倍增。当她们抓着彼此的手抵抗重力时,岸上生机勃勃的橡树和飒飒作响的松树围住她们,将她们的笑声吸收殆尽。她们的裙裾像翅膀一样扇动,她们的皮肤在冰冷、垂死的日光中凝成白镴。

没有人看见她们跌倒。

终于,她们累坏了,仰面瘫倒,喘着粗气。头顶的天空是另一个国度。冬日的星辰在日落之前闪现,近得可以舔到。有那么一刻,塞丝仰望着,进入了它们赐予的绝对安宁。然后丹芙站起来,企图独自作一次长距离滑行。她的单只冰鞋的刀尖撞上了一块冰坨,她摔倒的时候,双臂扑打得这样疯狂而无望,她们三个人—塞丝、宠儿和丹芙本人——一起大笑得咳嗽起来。塞丝用手和膝盖支起身子,仍笑得胸脯震颤,两眼湿润。她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四脚着地。可是等她笑够了,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宠儿和丹芙过了半晌才发现这个变故。于是她们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

穿过树林走回家时,塞丝用胳膊一边一个搂住身旁的两个姑娘。她们两个也各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在坚硬的雪地上择径而行,她们磕绊着,必须相互抓紧才行,可是没有人看见她们跌倒。

回到家里,她们才感到寒冷。她们脱下鞋子和湿袜子,再换上干的毛线袜。丹芙将炉火添旺。塞丝热了一锅牛奶,把甘蔗糖浆和香草精搅进去。在炉子跟前裹着被子和毯子,她们喝着,擦擦鼻子,再喝一口。

“我们可以烤点土豆。”丹芙道。

“明天吧,”塞丝说,“该睡了。”

她给她们每人添了些又热又甜的牛奶。炉火吼叫着。

“炉子收拾好了吗?”宠儿问。

塞丝笑了。“是的,炉子收拾好了。都喝了吧。该睡了。”

可是,想到一张没加热的床上的寒气,她们谁也舍不得离开毯子、炉火和杯子的温暖。她们继续啜饮着看火。

咔嗒一响,塞丝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显而易见的是,那声咔嗒在最开始就发出来了——几乎是一声鼓点,在歌儿开始之前,在她听到三个音符之前,甚至在主旋律尚未清晰之前的一声鼓点。宠儿身体稍稍前倾,正在轻轻地哼唱。

就在那一刻,在宠儿哼完歌儿之后,塞丝才回想起那一声咔嗒——让那些信息的碎片依原样各就各位的声音。牛奶没有泼出杯子,因为她的手并没有发抖。她只是转过头来,打量着宠儿的侧影:下颏、嘴巴、鼻子、前额,它们都被炉火映在她身后的墙上,变成硕大无朋的影子。她的头发被丹芙编成二三十根辫子,手臂一般弯向她的肩头。从自己坐着的位置上,塞丝不能细察它们,看不清她的发际,还有眉毛、嘴唇,还有……

“我只记得,”贝比·萨格斯曾说,“她有多么爱吃煳面包壳。如今,就算她的小手打了我,我都认不出来。”

……胎记,还有牙床的颜色、耳朵的形状,还有……

“这儿。看这儿。这就是你的太太。要是你认不得我的脸,就看这儿。”

……手指,还有指甲,甚至还有……

但是还来得及。那咔嗒声已经响了;一切都已各就各位,准备好了伺机溜进来。

“那支歌是我编的,”塞丝说,“我编出来唱给我的孩子们听的。除了我和我的孩子,谁也不会唱那支歌。”

宠儿回过头,望着塞丝。“我会。”她说。

一只在树洞里发现的平头钉珠宝盒,在打开之前,应该好好爱抚一番。它的锁头也许已经生锈了,也许从钩子那里断开了。可你还是应该摸摸钉子头,再掂掂它的分量。在你将它从藏身已久的墓地里体面地掘出来之前,不要用一柄斧头砸烂它。对待一个真正神奇的奇迹不能着急,因为奇迹本身就在于,你知道它一直为你而存在。

塞丝把锅底的那层白缎子般的奶皮抹掉,从起居室拿来枕头给姑娘们垫脑袋。她指导她们封炉子的声音里没有颤音——要是封不好,就上楼来吧。

然后,她拉紧毯子裹住双肘,像新娘一样登上百合花般洁白的楼梯。外面,雪花凝结成优雅的形状。冬日星辰的宁静仿佛是永恒的。

摆弄着一根绸带,嗅着人皮味,斯坦普·沛德再次走近一百二十四号。

“我的骨髓都累了,”他想道,“我累了一辈子,连骨头都累酥了,可是现在,到了骨髓了。想当初贝比·萨格斯倒下来,用她的余生琢磨颜色,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当她对他说出她的目标是什么时,他还以为,她满心羞愧,却又太耻于承认了。她在讲坛上的威望,在“林间空地”上的舞蹈,她那强有力的“召唤”(她不是向人们说教或者布道——坚持认为自己不配——她召唤,而听者聆听)——全部遭到了她后院里的流血事件的讥笑和谴责。上帝令她迷惑,而她为上帝感到耻辱,耻辱得都不能去承认。于是她对斯坦普说,她要上床去琢磨万物的色彩。他竭力劝阻她。塞丝带着他救下来的那个吃奶的婴儿,正关在牢里。她的两个儿子在院子里手拉着手,害怕得从不敢松开。生人和熟人都在这里停下脚步,不厌其烦地打听事情经过。而突然间贝比宣布了休战。她就那样起身告退了。等到塞丝出狱,她已经穷尽了蓝色,正在顺利地向黄色过渡。

开始他还能偶尔在院子里看见她,不是去牢里送饭,就是去城里送鞋。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他当时相信,是耻辱把她逼上了床。到了现在,她的充满争议的葬礼过去了八年,“灾难”过去了十八年,他才改变看法。是她的骨髓累了;她的骨髓已经向供养它的心证实了:她费了八年时间,才最终遇到她苦苦追求的颜色。她的疲惫,像他的一样,猝不及防地袭来,却持续多年不去。在此之前,是丧失儿女的六十年,那些把她的生命大嚼一番再像根鱼刺似的吐出的人赢得了他们;然后是她的小儿子赠给她的自由的五年,他用自己的未来买来了,或者说换来了她的未来,这样,无论他如何,她都会有一个明天——也同样会失去他;去获得一个儿媳妇和几个孙儿,再看到那个儿媳妇杀害自己的孩子们(起码是企图杀害);去归属一个自由黑人的集体——去爱他们和被他们爱、去指教和被指教、保护和被保护、喂养和被喂养——然后再让那个集体退回去,同她保持一段距离——唉,就算是一个圣贝比·萨格斯,也能被此耗尽心力啊。

“听着,姑娘,”他对她说,“你不能放弃道。它被赐给你,是让你说话的。你不能放弃道,我不管你出了多少事。”

他们正站在里士满大街上,脚踝深埋在落叶中。那些轩敞房屋底层的窗户亮起了灯光,使得傍晚看起来比实际上更黑暗。烧树叶的气味十分鲜明可感。非常偶然,刚才他把送货的一点小费装进衣兜,向街对面瞥去,认出那个走路一颠一颠的女人正是他的老朋友。他有好几个星期没看见她了。他急忙横穿马路,一路拖着红色的落叶。他用一句问候叫住她,她却回以一副漠不关心的面孔。简直可以说那是个盘子。她手拎一只装满鞋子的毡口袋,等着他开口、挑个话头,或是跟她一起谈话。如果她的眼里有悲伤,他是会理解的;可是本该有悲伤的地方却存着冷漠。

“你连着三个星期六没去‘林间空地’了。”他对她说。她把头扭开,去扫视沿街的房子。

“人们都来了。”他说。

“人们来;人们去。”她答道。

“来,让我拎着。”他想接过她的袋子,可她不让他动。

“我在这儿附近有活儿要交,”她说,“名字叫塔克。”

“在那边,”他说,“院里有两棵栗树。而且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