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壮士挥拳
海大少见她现身之后,面上便已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凝目瞧了这华服美妇半晌,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面面相觑,却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
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峰”,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窝了。
只见那华服美妇搬了把椅子,在海大少对面坐了下来,轻笑道:“你我多年不见,你是来看我的么?”
海大少冷“哼”一声,只见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溢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根本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也不答理那华服美妇的言语,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口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决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地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只觉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说话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唇,突又仰天狂笑起来,说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追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别的话都不必说了。”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也不望那华服美妇,却向沈杏白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甚?”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着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目光微扫,沉声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的?”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了开去。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出来。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窃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形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他掌势突变为拳,招式也突地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落叶般翻了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上。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只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倒进我怀里来了?”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华服美妇的左跨。姚四妹身子微动,闪身后掠。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盏,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蜂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齐地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风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的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念迟疑。只听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的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远远退了回去。
晦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账,免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乌龟般缩在壳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只见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海大少左掌握拳,右掌持桌,点东打西。他虽已施展开浑身解数,招式有如狂风暴雨,怎奈这些蜂女只是嘻嘻哈哈地在和他游斗,但他却死也不能被这漫天飞舞的玉手拍上一下。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地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忖道:“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么?”
她倏忽攻出四掌,但招式只是轻轻飘飘,仿佛并未使力。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意,大大地损伤了他的真力。是以对方虽然未使真力,他也伤不了对方。
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作,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上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躯,生生地压倒在地上。姚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可。”
华服美妇突然消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走向后舱,突又回首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个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脸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值之物便是‘他’……”最后一个“他”字,便是指的铁中棠。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凌乱的房舱,突然空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地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面容上满是强笑。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决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说是么?”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话,知道么?”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么?”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两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此话怎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惟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浅……”
姚四妹接口笑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的。就好像是在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只听得木然作声不得,呆呆地愣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搬到黄河来,也舍不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路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么?”
沈杏白已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挟下了后舱。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当真是百书杂陈。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一道整洁的地道。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决没有浪费半分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入了第四间舱门。那是间极为小巧而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俱安排在一间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地在这舱房里度过了半个时辰(虽然在他想来只不过是片刻光阴),客厅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同时变了,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乱动。”话还没有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只见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莱,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毫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然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下迷药,实在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眼,悄悄走了进来。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她面容竟是惊人的美。她还是惊人的年轻。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间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却已学会忧郁。
走入舱房,她立刻毫不迟疑地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
她身法、脚步,也是轻脆而利落的,目光轻轻一转,便已看出了铁中棠被点的穴道。穴道既已看出,立刻便为他解开。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种奇妙的经历,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来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立刻清醒。
铁中棠霍然清醒,睁开眼来,只见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然后,他忽然想起这面孑孔竟是冷青萍。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地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舱房。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地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小巧而于净的厨房。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倒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牵在水面。
冷青萍回首一笑,道:“我先下去了。”直到此刻,她才说话,但话未说完,她已跃下小舟。
这时已是午夜,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摇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岸。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地划动着双桨。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地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声,却又不禁想到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女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望着她的粗布衣裙,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只是轻叹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藉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们。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狠,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只怕她便会如此凄苦地度过一生。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怆,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良久,方自幽幽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决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若是触及了她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是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怆,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上之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冷青萍倏地变色。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那皮筏之上,影影绰绰有三五条人,竟仿佛俱都是女子。
要知自从沈杏白点了他的晕穴之后,在那蜂女香舟上所发生的一切事,铁中棠丝毫也不知道。云沉水急,两舟眨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忖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得他。只听姚四妹在筏上戳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着我们带人私逃,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是个小小银锚。只听“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冷青萍振腕挥出木桨,去挡寒芒,寒芒却早巳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只听“叭”的一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地飞出一条长索,夭矫如蛇,刷地去缠冷青萍双足。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武功却不甚高。此刻她凌空飞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自慌了,蹴足一甩,堪堪躲过了飞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已各各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是三成也使不出来。但是他掌势之快,变招之急,却足已惊人。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筏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可要我来助你?”
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轻轻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愿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棠下腹。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根本料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这一掌。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他手掌方出,只听“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划了半个弧,左右夹击而来。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竟使人骤眼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着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般的兵刃。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流星锤”“练子飞抓”这些外门兵刃和招式,飞出伤人。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一些。只见两逼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地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掌,去抓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上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次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夫。而姚四妹正跌入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沉载浮地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远。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叉,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他抽身不得。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们击落水中,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间,气力都差得远了。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只听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地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只是你见死不救。”双腕动处,银叉急攻五招。
姚四妹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救她回来了,其实,我姐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道:“罢了!”
姚四妹扬眉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叉”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决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冷冰冰,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怎能说了不算。”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睹。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地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地抓着了那银叉,再也不肯放松。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泅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昏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也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取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女女,水性俱都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皮却痴痴地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的就变成了哑吧?”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足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睁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啐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
低云水雾间,果已现出那艘庞大的船影。虽在白昼之中,但这艘船上,却仍然是灯火辉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闪闪发光。船头影影绰绰站着条人影,也不住向远处眺望,见到皮筏破浪而来,突然转身奔入了船舱。皮筏靠近,姚四妹抢着将铁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么紧,铁中棠只得暗叹一声,闭起眼睛。船舱中人影幢幢,但却寂然不闻声息。
姚四妹眼皮一转,附在铁中棠耳边,悄悄道:“我先解开你两处穴道,让你自己走进去……”突然张口在铁中棠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娇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两掌,解开了铁中棠两处穴道。
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笑是怒,双足落地,双手却仍不能动弹,身上也软软地没有半分力气。只见姚四妹已消去了面上的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发,昂起头,大步向船舱走了过去。
铁中棠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女子此刻如此装模作样,莫非是船舱中又来了什么人不成?”
姚四妹却已走到舱门,半掀垂帘,沉声道:“大姐,那厮已被我抓回来了,此刻是否让他进来?”
船舱中立刻有人应声道:“带他进来。”
姚四妹回转头,轻轻招了招手,悄声道:“来吧!”
铁中棠脚步微微迟疑,方自缓步走了过去。他此刻算定船舱中必有人来,但却猜不出究竟是谁。
姚四妹轻喝道:“来了!”纤手扬处,霍然掀起垂帘。
明亮的灯光,水一般无声地自掀起的重帘里涌了出来,映照着铁中棠坚毅的面容,笔挺的身子。船舱中许多道明媚的眼皮,也随着灯光,聚集在铁中棠身上,这许多双美丽的眼睛,立刻全都睁得比通常大了。
铁中棠的目光,却冷得像冰一样,但却仿佛不知有多少潜力,隐藏在这一双冰冷的眼睛中。他目光似乎没有怎么移动,但船舱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容,每一个动作,却已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只见这被海大少打得凌乱了的船舱,此刻已恢复了原来的整洁与精致,只是将那柔和的灯光,拨得远比方才明亮。蜂女们围绕着那华服美妇,坐在船舱左方,船舱的右方,也有三个锦衣少女斜倚坐在锦墩上。轻佻的蜂女们,神情已变得十分紧张慎重,然而这三个锦衣少女,态度却是那么悠闲而懒散。
铁中棠再也想不到这三个锦衣少女中竟有个是水灵光。
就在他与水灵光眼波相遇的一刹那之间,他石像般的面容,才有了些轻微的变化,但却轻微得令人难以觉察。而水灵光,却已忍不住长身站了起来。她虽然尽力抑制,却也掩不住面上的惊喜之色。
华服美妇目光微转,笑道:“姑娘们说的可就是他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她左边的锦衣少女却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倒老实得很。不错,我姐妹要的就是他!”
华服美妇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么时候在姐妹群中说过谎的?何况是‘鬼母’座下的姐妹们来了。”
那锦衣少女,正是“鬼母”门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说话也最干脆,你让咱们带他回去,咱们什么事都不追究。”
花大姑转了转眼皮,笑道:“妹子,我仿佛只说过我们这里有这样个人来,却未说过要放他走,是么?”
易冰梅面色立刻变了,面上笼起寒霜。
花大姑却只当没有瞧见,含着笑道:“易姑娘是干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带水。鬼母前辈问咱们要人,咱们本该立刻交出来,但这少年的来历却有些奇怪,每个人都拿他当宝贝似的,所以我的妹子们,也就舍不得让他走了,我若答应了易姑娘,在她们面前如何交待?”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那……那么你……你……”她心里一急,话又说不出了。
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话说不清,还是让易姑娘说吧!”
水灵光噗的坐下,眼睛里已气得泛起泪光。她自小逆来顺受惯了,虽然受了气,也容忍下来,虽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
易冰梅寒着脸,还未说话,另一个魔女却笑着站起。
她并不轻易说话,面上始终含笑,此刻她笑着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却又教我们怎么对家师交待呢?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娇怯的身子,软绵绵的语声,纤腰一摆,瘦如黄花。“横江一窝女王蜂”虽然也都是尤物,但见了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心里也不觉又怜又爱又恨。
花大姑笑道:“哎哟,怪不得人家说易清菊比菊花还美,就连我见了,也不忍心拒绝姑娘你的话。”
易清菊甜笑道:“那么,大姑你是答应放他了么?”
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们更要恨我,那么……不如这样吧……”她面上笑容更温柔,接道:“姑娘们就在这里露两手功夫让我妹子们瞧瞧,也好教她们心服。”
易清菊笑道:“哎哟,花大姑说来说去,原来是要咱们姐妹献丑呀,那还不容易,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
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只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