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八章 完成任务
江海流在亲近高手席敬和胡叫天左右陪傍下,踏进秦淮楼,一袭青衣长衫,神态从容,一派大帮大会龙头老大领袖的风范,并没有携带他名震长江的“亡命枪”。
在九品高手榜上,他是唯一入榜的本土南人,名列第三,仅在谢玄和司马道子之后,江海流今年刚过四十,体型硕长,脸庞瘦削,难得露出笑容。他的招牌标志是把花斑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再编成一条直垂过背心的长辫子。高高的额头微微隆起,鹰钩鼻上那对眼睛开合间精芒电闪,使人感到他城府深沉,不怒而威,精明多智。
事实上他的天下的确是打回来的,大江乃南方政经的命脉,大小帮会林立,处处山头势力,若他没有点斤两,怎能一手把大江帮变成独霸长江的大帮会。现在除两湖帮外,其它帮会只能看他的脸色做人行事。而两湖帮的势力范围则以洞庭、鄱阳两湖为主,大家河水不犯井水。
谢安因何事忽然召他来见,他直到此刻仍摸不着头脑。
跨过门坎,等候多时的宋悲风迎上来道:“安公在雨坪台恭候龙头大驾,让悲风引路。”
江海流轻挽着宋悲风朝雨坪台方向走去,秦淮楼的护院大汉人人肃立鞠躬致礼,大气也不敢透半口,可见江海流在建康的威势。
江海流亲切的道:“听说悲风昨晚重创司马元显那畜牲的手下,悲风做得很好,若因此惹起什么麻烦,不用惊动安公,即管来找我。”
宋悲风暗懔江海流消息的灵通,却丝毫不惊异江海流对司马元显的仇视。桓家一向与司马道子不和,江海流既属桓家的派系,当然希望谢安与司马道子加深嫌隙。
宋悲风道:“怎敢劳烦江龙头。”
江海流哈哈一笑,放开他的手,负手欣然道:“大家是自家人,悲风不用客气。”
四人穿过两旁美景层出不穷,依河岸而建迂回曲折的长廊,抵达雨坪台下层小厅。
江海流向手下席敬和胡叫天道:“你们在这里等侯。”
宋悲风移到登褛的木阶旁,作出请江海流登上上层的手势。
江海流欣然一笑,油然拾级登阶,心中正嘀咕能否顺道一睹纪千千艳绝人寰的美色,谢安的背影已映入眼帘,这位名着天下的超卓人物孤身一人,正凭栏观赏秦淮河的美景。
谢安没有回头,柔声道:“海流到我身旁来。”
江海流加快脚步,来到露台上谢安身后稍侧处,恭敬施礼,道:“安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江海流即使拚却一命,也要为安公办妥。”
谢安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江海流说的虽然是江湖上的场面话,却不无真诚之意。皆因目前江海流的命运已和他挂上钩,若让苻坚统一江南,在北方势力最大的黄河帮将会把势力扩展到长江,那时江海流将无立锥之地。所以苻坚南来,迫得南方当权和在野的各种势力为共同利益团结一致,不过这情况是短暂的,当雨过天晴,一个新的形势将会出现,其变化将是没有人能预料得到。
以帮会与教派论,天下最著名者莫过于三帮四教。三帮是黄河帮、大江帮和两湖帮;四教是太乙教、天师道、弥勒教和秘不可测的逍遥教,代表着天下民间七股最强大的势力,互相倾轧,争取地盘,扩充势力。
谢安淡淡道:“文清好吗?”
江海流现出难得一见的祥和喜色,欣然叹道:“难得安公垂注,文清除愈来愈刁蛮外,其它还算可以。”
江文清是江海流的独生女,今年才十九岁,生得沉鱼落雁之容,聪慧出众,武功得江海流真传,极得江海流宠爱。
谢安忽然轻叹一口气,道:“我今天邀海流来,确有一至关紧要的事托你去办,若你给我办妥,我可以不计较你近年来私下暗中与孙恩多次交易的事。不过你和孙恩的关系,亦须由今晚开始,一刀两断。”
以江海流的城府深沉,闻言也不由脸色微变,一来因谢安开门见山,直接了当,更因他以为孙恩的事极端秘密,想不到竟被谢安得悉。谢安提起他的女儿江文清,更隐含警告威吓的意味,着他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
一时间江海流欲语难言,不知所措。
天下间,惟有谢安的身份地位,可以这样和江海流说话,即使桓冲也顺婉转道来,至于其它人,则是嫌命长了。
江海流好半响后,终于承认道:“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江海流不和孙恩作买卖,聂天还肯定立刻取我而代之。现在孙恩势力日增,东南沿海一带豪强依附者众,盐货买卖几乎为其控制。唉!海流是别无选择。”
谢安终于往他瞧来,双目精光闪闪,语气仍是平静无波,道:“你肯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安公,我也不愿看你沉沦下去。孙思造反之心,路人皆见,你以兵器弓矢向他换取海盐,将来若他起兵造反,海流你定脱不掉关系。不论他成功与否,其后果对你均是有害无利。此事若让大司马知悉,他更不会放过你。我可以为你隐瞒,但聂天还肯这么做吗?孙恩更是唯恐天下不乱,何况纸终包不住火。”
聂天还是两湖帮的笼头老大,为人犷野霸道,却极具黑道大豪的魅力,深懂谋略,凭洞庭和鄱阳两湖的辽阔,桓冲虽多次清剿,仍未能伤其元气,只能令他暂敛一时。
江海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垂首道:“多谢安公训示指点,海流懂得怎样做啦!”
谢安仍是从容不迫,目光重投在雨坪台下流过的秦淮河水,道:“与苻坚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但若幸能取胜,北方胡马在一段长时期内将无力南犯,那时若我谢安仍能话着,必趁此千载良机,与大司马连手整顿南方,聂天还和孙恩将首当其冲。若不是因我把海流看作自家人,今晚绝不会有这番话,海流勿要令我失望。”
江海流暗叫厉害,也不由心服,谢安的手段一向恩威并施,刚柔互济。他更是罕有动怒,可是无人不知若惹起他的怒火,任何人也要吃不完兜着走。暗叹一口气,点头道:“海流明白,更不会让安公失望,只想求安公给我一点时间。”
谢安微笑道:“该如何去做,分寸由你来拿捏。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这方面我是明白的。”
以江海流的权势地位,也不由涌起感激之心,断然道:“安公要我海流办的事,尽管吩咐下来。”
谢安漫不经意的道:“我要你监视一个人。”
江海流愕然道:“竟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安公请赐示。”
谢安沉声道:“是明日寺的主持竺雷音,看他会否离开建康。”
江海流心中一震,竺雷音绝非有德行的高僧,且是臭名远播,其女弟子妙音更是淫乱不堪,不过如论武功,竺雷音却是建康都城沙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兼之其与司马道子两兄弟过从甚密,蛇鼠一窝,佛门中人虽对他看不过眼,仍是无奈他何,敢怒而不敢言。江海流同时明白过来,谢安要由他出手,是不要让司马道子方面察觉到谢安牵涉其中。而大江帮为建康最有势力的帮会,线眼遍布各大小码头驿站,竺雷音的行踪想瞒过他们,确是难比登天。
江海流点头道:“这个包在海流身上。”
谢安道:“暂时他该不会有什么异动,可是当与苻坚之战胜负分明,竺雷音将不用采观望的姿态,当会往洛阳迎接弥勒教的二当家竺不归回建康,我要你一丝不漏向我报上他今后的行踪。”
江海流心中剧震,终明白谢安要对付的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弥勒邪教,心忖如若弥勒教在建康生根,大江帮肯定是受害者之一,忙点头道:“这个更没有问题,若他到洛阳去,大有可能取道边荒,那里汉帮的祝老大和我有过命交情,必可为安公办得妥当。”
接着忍不住问道:“安公对与苻坚之战,有多少成把握。”
谢安朝他瞧来,微笑道:“若我说十成十,你肯相信吗?”
江海流有点尴尬的道:“安公是天下间少有几位能使海流心服口服的人,若安公说有十足把握,便是十足的把握。”
谢安轻舒一口气,仰望高挂中天的明月,柔声道:“我对此战没有丝毫把握,但对谢玄却有十足的信心。”
朱序回到落脚的西苑,已是疲倦欲死,可是脑子却是乱成一片,暗忖今晚又将是要睁大眼睛的无眠之夜。
苻坚精力过人,最要命的是他不晓得并非人人都像他那样,兴到时可随便找个人来大谈一番,不理是两更天还是三更天。
不过身体的劳累远及不上心灵的痛苦,他已走上一条叛祖背国的不归路,而事实上他亦深信南晋远不是苻坚的对手,为了自身的性命,他还有甚可以选择的,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认命算了。
他挥退欲侍候他而死命撑着眼皮子的亲随,推门步入临时的寝室,刚脱下御寒的披风,窗门“咿?”一声张开来。
朱序生出警戒,手按到剑把去。
一把声音在窗外低声道:“朱将军勿要张扬,我是玄帅派来的刘裕,有密函送上。”
朱序愕然时,一身苻坚亲随军服的刘裕灵巧地翻窗而入,跪在朱序身前,双手举头奉上密函。
朱序微一迟疑,终接过密函,大讶道:“你怎可能混进来的,抬起头来!”
刘裕依言抬首,微笑道:“大人曾见过刘裕两次,还认得吗?”
朱序借着月色凝神细看,点头道:“确有点眼熟,你的相格很特别,所以有些印象。唉!你是不应该来的,站起来,你再不是我的下属。”
刘裕站起来恭敬道:“大人看过玄帅着我送来的密函再说吧!”
朱序默然片刻,拔开藏着密函竹筒漆封的木塞,取出信笺,刘裕已剔亮床头的油灯,退往不会显露他影子的暗角,垂手恭候。
朱序在床边坐下,展笺细读。
刘裕不眨眼的盯着他,暗忖若他有任何异动,例如暗使手法通知手下,他便会立即挥刀把朱序干掉,然后和在后院把风的燕飞与拓跋珪立即开溜。
他现在身在秦营核心处,比任何时刻更了解朱序的处境。在此苻坚气势如虹的时刻,要他朱序放弃一切去背叛他,掉头去助力量单薄的南晋,实在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因可以预见的是苻坚此战若胜,朱序必受重用,因他比苻坚手下任何将领,更清楚南人。
而谢玄的这封信,肯定不是谈情道义的去设法打动他,而是陈说利害,教朱序认识到胜算是稳操在谢玄的手上。至于谢玄会用甚理由来令朱序信服,他就自认敝乡,皆因无从揣测。此时见到朱序看得入神,不住露出思索的神色,容色忽晴忽暗,可知此信确有十足打动他的威力,不由更是佩服谢玄。
看到最后,朱序忽然浑身一震,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神色,接着把信笺折成一卷,放到灯焰上点燃。
信笺燃起火焰,卷曲成烬,散飘地面。
朱序放开手,任由余烬掉往地上,继续那未竟的火焰洗楼,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投向刘裕,语气却异常平静,似已暗下作出决定,间道:“你知道信内写什么吗?”
刘裕摇头,心中却在苦笑,暗想小子职位低微,如非负上这秘密任务,根本没有资格跟你朱大人说话。
朱序沉吟片刻,点头道:“刺史大人指出我国的统一,是不能从血统着眼,而是要看文化高低,确是一矢中的。”
刘裕心中暗急,却又不敢催他快点明白表态,好让他回去向谢玄交待,偏又明白朱序忽然讨论起信内谢玄的观点,并不是因为兴到,而是借着讨论来帮助自己的思考,以坚定背秦之心,想念及此,更不敢催他。
点头道:“在中原,文化最高当然是我们汉人,所以统一天下最后终由我们汉人来完成,而且在我国历史上,从没有胡人成功统一天下。”
朱序淡淡道:“你这番话虽然不错,却非刺史大人的论点,他指出苻坚要统一汉人和各种不同的胡人,必须推行汉化,要汉化就要推崇汉人,推崇汉人莫过于推崇土族。现在中原衣冠多随晋室南渡,故汉人正统在南方而非北方。如果不攻取南晋,无论苻坚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始终不能以正统自居,也不能从文化人手降服诸胡,而汉人也会离心。所以苻坚坚持南伐,正代表苻坚未能化解民族的矛盾,此为苻坚此战败亡的一个主因。”
刘裕听得心中佩服,谢玄确是非常人,故有非常的见地,朱序正因深信江左政权为中原正统,汉族的依归,所以感到对自己襄助苻坚攻打南晋,有着背叛民族祖国的罪恶感。
因而压低声音道:“玄帅确料事如神,坦白说,刘裕今晚能在这里把信交给大人,是因有胡人在暗中出力,苻坚的百万大军,并不如他自己想象般团结稳固。”
朱序精神一振道:“竟有此事!”
刘裕晓得他对苻坚必胜的信心,已告动摇,心中计算,谢玄千方百计,务要把朱序争取过来,必然事关重大,牵涉到此战的胜负关键,现今朱序看信后显已大为意动,自己若再加一把劲,大有可能立即把朱序争取过来,最大不了亦只是累得苻坚怀疑慕容垂。遂把心一横,以最快的速度把燕飞和拓跋珪的事交待出来,其中过程的曲折惊险,谁能一下子编出如此全无漏洞破绽的故事,故不到朱序不相信。
朱序听罢果然精神大振,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道:“难怪乞伏国仁率众逐屋搜索也一无所获,原来如此。”
刘裕知时间无多,道:“我们必须立即离开,大人有什么说话,请交待下来,卑职会一字不误的转述给玄帅。”
朱序仰望屋梁,沉声道:“请告诉玄帅,朱序对安公施加于我朱家的大恩大德,朱序永远不会忘记。朱序会依计而行,至于能否成功,就要看我大晋的气数。”
刘裕半点弄不清楚谢安曾为朱序做过什么事,此事当然亦不能询问,更不宜问,且不合他的身份。故立即曲膝下跪,向朱序叩三个响头,道:“刘裕代表南晋所有汉人,感谢朱大人的大德和义行。”
心中却想,这么三个响头叩下去,又加上民族大义的帽子,那还不到来序死心塌地的为谢玄出力。
若朱序可看穿刘裕心中的想法,必会对他的城府和谋虑作出新的估计。但他当然不会晓得,还现出感动的神色,趋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请快速回去!”
刘裕道:“纵使我不幸被秦人看破,亦会于被擒前自尽,绝不会泄漏此事,朱大人放心。”这几句倒不是虚话,刘裕确是这种人。
说罢翻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