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同是避秦人 异域班荆成宿契 别有伤心史 深宵促膝话前因
原来虎王姓颜。乃祖颜浩,文武全才,又精医理,在明壹宗时官居御史,因参逆党,落职被害。乃父伤心父仇,暗思自己不能报仇,帆颜偷生,改名颜觍,携着妻室逃往云南。原准备暂避逆党凶焰,遇机再行报仇。谁知逆党网罗密布,到处搜捕严紧,稍大一点的地方便存不得身。仗着会点医道,自幼学过一点武功,便逃往云贵深山南疆之中,隐起姓名,为山人治病,糊口度日。
此时颜妻业已怀着虎王,因为平日跟着丈夫辛苦逃亡,未免劳顿一些。这日打听出一处赶集,又值空乏之际,相随出去行医。颜觍算计乃妻相隔临盆之期,至多不过一二月光景,又值春夏之交,蛮烟瘴雨,暑热郁蒸,天时阴晴,一日数变,既恐动胎,又恐染了瘴毒,原再三劝她不要偕往。颜妻因为昔人粗野,不知礼节,不愿孤身一人在家,执意非去不可。少年患难,彼此自多爱怜,颜觍不忍违拂,只得同往山墟中走去。
走入万山之中,行经一个极险峻的山崖之下。二人初来路生,不知那崖左右惯出奇禽猛兽,连山人通行都有一定时间,因为行路疲劳,少坐歇息。一会觉着口渴,颜觍自去寻水,让颜妻坐在崖前山石上等候,去了好一会未回。颜妻虽知那一般的地方土人最敬走方郎中和买卖杂货的行客,乃夫又有一身武艺,不致出甚乱子,只是口干舌燥,热得要喷出火来,再也忍耐不住。欲待跟踪寻去,又恐乃夫从别处绕回,彼此相失。颜妻正在焦渴无计,忽见遥天高处有一片黑云移动,先未怎么在意。过有片刻,猛觉一阵暴风扑面吹来,眼前一暗,似要变天神气。忙抬头一看,一片黑影,正从后头上天空中往身后崖顶飞越过去,疾如暴风吹云,一瞥既逝。飞过时,地下面的日光竟被它遮蔽了数亩方圆之大。也没有看清那东西的全身,黑影中仿佛见有羽毛翻动,乌爪隐现,猜是怪物之类。
颜妻心刚一惊,忽又听崖顶折枝之声微响两下,接着便听骨碌滚坠下一些石块。颜妻身在崖下,恐被打伤,忙将身往崖凹中一躲。又听噗噗两声,那石块正落在身前不远。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石块,乃是两枚不知名的山果,其大如碗,叶已迸裂稀烂,汁水溅流,芳香四溢。休说是吃,闻那股气味,也觉心清神爽。颜妻来自北方,南疆佳果多不知名,以为是崖顶产的好果实,被适才怪物带起大风吹落。可惜跌得稀烂,恐地上留有虫蛇盘踞过的余毒,不敢轻易拾起解渴。方在惋惜,一阵山风吹过,崖腰又有响声。抬头一看,正是同样一枚异果,方才坠至崖腰,被一盘藤蔓络住,风吹藤动,松落下来。心中大喜,连忙伸手一接,恰好整个接住。取出身旁佩刀,划开了皮,里面整整齐齐攒聚着十二瓣果肉。揭下一尝,真个甘芳凉滑,汁多味美,无与伦比,立时心旷神怡,烦渴尽去。连吃了六瓣,打算把余下的六瓣留给颜觍。
颜妻正在跷足凝望,忽见颜觍披头散发,身带弓刀全都失去,从前路上跌跌撞撞,亡命一般往斜刺里山径之中跑去,边跑边朝自己摇手,隐隐似闻:“还不快逃!”再往他身后一看,相隔十丈左近,一条比水牛还大,吊睛白额,乌光黑亮的大虎,正跑步跟踪,追随不舍,不禁心惊胆裂。日前山行,颜妻曾遇见两个大豹,俱被乃夫打死。并且所带弓箭,又是山人所赠,箭头有毒,无论人兽,当之必死,何以不在手内?知道那虎必定厉害,乃夫自知无幸,不敢往回路逃,以免与己同归于尽,后见力竭势穷,难逃虎口,夫妻情重,恐那虎伤了他,又撞来伤自己,不知逃避,特地拼命逃向近处报警,将虎引向别处。
颜妻一时伤心情急,也没计及自己身怀有孕;平日虽也略习武功,还不及乃夫一半,去了也是白饶:竟然一路哭喊着:“救人……”拔出防身佩刀,拔步追去。还没追到山径拐角之处,那黑虎倏地回身,缓缓跑来。遥望乃夫,尚未膏虎吻,本向山径下跑着,见虎一回身,想是怕它来伤妻子,也回转身来追。手中举着两块石头,口里喘吁吁地吆喝着,脚底踉踉跄跄,简直不成步数。颜妻见夫未死,猛地把心一横,决计以身相替,高喊:“你还不乘机快逃,要做颜氏不孝之子么?”喊着,人早朝虎迎去。
那颜觍在取水时遇虎,连用刀箭,俱被虎用爪抓落,知道厉害。果如颜妻所料,恐伤妻儿,与虎绕山追逐了好些时,委实筋疲力竭,才拼命赶回示警。这时一见妻室喊哭迎虎,看出是愿代夫死,越发伤心难过。并没听清喊的什么,也把心一横,大喝道:“我夫妻要死,做一处吧!”说罢,贾着余力,朝虎追去。
颜妻见喊他不听,那虎离身越近,狂喊一声:“我与你拼了!”正要拔步举刀上前,那虎相隔丈许,忽然横身停步,蹲伏下来,长尾摇摆不已。颜觍见虎离妻室越近,一着急,忙用手中石块打去。那虎把左边前爪一举,便已扑落。颜觍见虎已停步,满脸惊惶,气急败坏,顾不得再和虎拼,不问死活,纵将过来,一把将爱妻抱住。这一双并命鸳鸯,彼此都非借死,只是你顾我,我顾你,在这性命交关之际,互相急返张皇,关心太切,受惊过度,一见面,都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呆呆地拥抱着喘息,反把身侧伏虎,咫尺危机,忘了个干净。及至残息微苏,惊魂乍定,正该软语询平安的当儿,颜觍忽然想起还有虎呢。忙回头一看,那只比水牛还大的黑虎,就伏在离身四五尺的地上,目光如电,精芒四射,竖着一条比臂膀还粗的长尾,正左右摇摆呢。身临切近,越显得庞大凶猛,雄威逼人。不禁脱口喊了一声:“哎呀!”
颜妻在情急欲死之时,拖着一个肚子,拼命急跑,力气用过了度。等到与乃夫相见拥抱,说不出是惊是喜。当时势子一缓,气一松,不由神昏力竭,四肢绵软,口噤无声。她原是面虎而立,神志稍定,首先发现那虎就在眼前。怎奈不能言动,只伏在乃夫肩上,干睁着眼着急,休说拉了同逃,连话都藏在喉腔里吐不出口。后来她听乃夫一声惊呼,心里一惊,把神提起。猛然一动灵机,她才觉出那虎自夫妻相见就伏在那里,始终一动未动,不时摆动长尾,生相虽然猛恶,神态甚驯。又想起它适才追人时,也只缓缓跑步,并不和平时所遇的猛兽,只一见人便连声怒吼,一跃十来丈,当头扑去那等凶狠神气。常听人说起,虎称山君,最是通灵,专吃恶人,不吃好人。莫非不该做它口中之食?
颜妻念头刚转到这里,忽然腹痛欲裂,通体汗流,再也支持不住,一歪身便往地下蹲去,颜觍回头见虎,明知空身一人尚难脱虎口,何况还扶持着一个将要临盆的妻室。不过人在急难之中,俱是求生心切,仍是扶着爱妻同逃,死活都在一处,见爱妻睁着两眼望定自己身后,一阵惊呼,竟如无觉,知她吓得神志已昏,不能言动。颜觍正在担惊害怕,打算奋力抱起逃走,忽见她面容骤变,身子顺手弯往下溜倒。百忙中,刚伸手去扶时,猛又听脚底呱的一声。原来颜妻惊吓劳累过度,竟动了胎,将小孩生产下来。颜妻又是头胎,百苦交加,当时便痛晕过去。
颜觍处在这种境地,再也无计可施,当时一着急,几乎站立不住,也随着晕倒。一交跌坐在地上,战兢兢不能转动。眼看那虎站起身形,往身前缓步走来,自念不免一死。暗忖:“虎非极饿,不吃死人。”便往前爬凑上去,一心只想拼着一身,去将虎喂饱,以冀万一神佛默佑,妻子因此得脱唬吻,便是万幸。谁知那虎竟擦身而过。颜觍仍想以身相代,成心激怒那虎,一把虎尾未抓住,虎已往身后绕行过去。忙偏转头一看,那虎头也未回,业走出四五丈远近。刚庆有了一线生机,虎到崖侧,忽然止步,举起左爪,去抓那布满苔藓的山石,只一两下,便听叭哒一声大震,一块五七尺方圆的大石块竟被虎爪抓落在地上。这一震,竟将颜妻已死惊魂震醒过来,喊了一声“哥哥,你在哪里?”
这时颜觍,也再说不上什么害怕忧急,慌不迭地凑上前去,温慰道:“妹妹莫怕,你生了孩子了。”颜妻道:“你还是在这里,我知道它是山君,不吃人的。如今怎不在这里,走了吧?”一句话把颜觍提醒,想起那虎还在近侧,不由激灵灵又是一个冷战。忍不住再往前一看,那石倒之处现出一洞,虎已往洞中钻进,只露出一点尾尖。不一会,倒身退出,动作却甚敏捷,出洞之后,一横身,又往回路走来。
颜觍看它越近前越走得缓,大有蓄势待扑之状,以为这次决难免了。心痛妻儿,目注危机,口里却故作镇静道:“那虎走了,我给你到那边寻一个安身所在。少停一停,你自用刀切胎儿的脐带吧。”边说边站起来迎将上去,仍想舍身喂虎。虎见人来,便往回走;人不走时,虎又转身来追。如是者再,渐觉有异。心想:“反正身有处,死有地,这虎如此庞大,又是黑的,莫非是个神虎,并不吃人?否则再添几个,这时也没命了。”想到这里,胆子一壮,索性跟去,看它如何。脚底下一快,那虎也跑得快,尾巴连摇,状甚欢驯。转眼跟到崖前,那虎转身往洞中倒退而入。颜觍把生死早置度外,也迎头跟入。阳光正斜照入洞,见那洞是一石穴,大约三丈方圆,甚是平洁。还想再看,那虎已用头朝自己顶来,意思似要自己进来。试一抚摸虎额,高竟齐颈,毛甚滑韧。虎仍缓缓前顶,意极驯善亲昵。
颜觍这才宽心大放,喜出望外。想起妻儿脐带,危急之中尚未忙得去剪,一阵酸心,不由流下泪来,拨转身出洞便跑。到了颜妻跟前,悲喜交集道:“妹妹莫怕,那虎是个神虎,不但不伤人,还带我们找着好地方,可以安身呢。我抱你进去再剪脐带吧,省得着了山风,种下病根。”说罢,不俟答言,将颜妻双手捧起,往洞前走去。
这次那虎并没跟行,只在洞侧蹲伏,看见人来,立起摇了两下长尾,仍复卧倒。颜觍朝它道:“适才是我不好,虎神莫怪,少时再来赔话。”说罢,入洞放下妻室,先出洞寻了些枯枝,生了一堆小火,将带的一床草席铺好,算是地铺。落难之中,也顾不得血污,帮助颜妻剪了脐带。因是热天,行囊无多,把上身衣服垫在产妇身下。再脱了一件短衫,裹了婴儿,浑身只剩了条裤子。幸而天气和暖,洞又向阳,暂时还不致冻着。
颜觍汲水的瓦罐,业在遇虎时跌成粉碎。幸而他是走方郎中,又久惯山行野宿,饮食用具都带得有,药箱中药也大半现成。安置好产妇婴儿,跑回原处,将药箱、用具取来。拿了路上煮饭的小锅,朝洞外伏虎长揖道:“内人刚刚生产,不能行动。在下去汲水煎药,与她弄些吃的。荒山野地,难保不有蛇兽之类盘伏,还望虎神代我守护些时,为我颜氏留一点骨血,感恩不尽。”那黑虎竟似懂得人言,把头点了一下。颜觍大喜,连忙跑向有水源处,汲了一小锅水回洞,放在火上。先将干粮掰碎,熬成粥糊,端去与产妇吃了个饱,自己也将剩余的吃了。然后跑出去取水煮药。产妇虽然受了惊吓,脉象还算良好,吃一两副产后照例的药,便保无事。
等到颜觍把药配好,下在锅里。才想起婴儿仅在落生时哭了两声,这半日工夫忙昏了头,也没听见啼哭。忙又跑向产妇身旁,俯身朝她手腕里卧着的婴儿去看。那婴儿是个男孩,身躯健硕,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悄没声躺在娘怀里,攥着两个白胖溜圆的小拳头,正在舞弄呢。知道结实,心中略喜。
一会把药煮好,递与产妇服了。温语低问:“人觉怎样?”颜妻说:“除头晕身软,肚子发空,下部疼痛如割,是头胎初生应有的一些景象外,倒还不觉什么。”颜觍嘱她安卧静养,不要说话劳神。又去取了一锅水来,放在火上备用。然后坐在草席上边,望着那火出神。暗忖:“目前虎口余生,虽然得逃性命,但是地处万山之中,距离墟集都不下六七十里。转眼日落黄昏,休说山窟阴寒,非产妇婴儿所宜;便是食粮,带得也不多,怎能多延时日?就算明早能用衣席裹起产妇母子,拼命挣扎,赶到有人家的去处,怎奈空囊如洗,又要照看妻子,不能孤身串寨行医,也是莫可如何。”
颜觍正在心中烦急,打不出主意,忽听虎爪抓壁之声。一抬头,正是那只黑虎,身未进洞,只把一只有前爪伸了进来,朝壁间乱抓,出洞一看,那虎见颜觍走出,倏地轻啸一声,翻转身来,肚腹朝天,扬起两只前爪,不住招摇。颜觍知有原故,定睛一看,虎肚脐上长着一个火疔,中心业已溃烂,四外红肿,坟起寸许高下。右爪心有一豆大黑点,也肿得亮晶晶的。这才恍然大悟,那虎追逐了半日,竟是为了求医。颜觍外科医道原得过秘传,知那疔疮好治,虎爪中毒甚重,治时难免奇痛。意欲先得那虎信任,以免惹出意外。便对那虎道:“虎神有病,要我治么?这个不难。只是你爪上中了毒刺,须要你能忍痛才敢治呢。”那虎点了点头。
颜觍便悄悄进洞,取出药箱,拿了应用东西和药。先用银针挑破虎肚脐中疮口,两个大拇指由轻而重,将脓血挤空。用布条蘸了些水,给它拭净血污,上了药粉,贴了一张大膏药。那药清凉止痛,才一贴上,那虎便将尾连摇,意似忻喜。颜觍等过了一会,才过去坐在虎旁,将虎的小腿放在膝上。刚用手指往伤处一按,那虎便有负痛之状。颜觍随用小刀围着黑点一划,见虎咬牙闭口,目中含泪,知它痛苦已极。更不怠慢,觑准退路,拿起一把镊子,等一刀顺划处斜刺下去,紧接着镊子早钳着那有黑点处往起一揭。用刀一抬膝盖,甩开虎腿,就势两腿一绷劲,脚在地下一点,倒纵出去丈许远近。这一下只疼得那虎连声悲啸,满地不住打滚。路旁半抱的松树,被它一爪抓上去,立时便倒折下来,走石飞沙,惊风四起,声势甚是骇人。
颜觍先还担心着把它治恼,及见它虽然疼极如狂,却不往自己身前滚来,知它识得好歹,便站在一旁等候。那虎翻滚了一阵,方行停止。颜觍等它卧倒,才走近前来,照样贴了药粉,贴上膏药。从灰尘中拾起那把摄子一看,镊出的黑东西非金非石,长有二寸,颇似一枚怪牙。上面满是倒刺,挂着许多黑脓紫血腐肉,奇腥刺鼻。忙连镊子一齐扔入山涧之中。正待向虎嘱咐,那虎已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尘沙,倏地长尾一竖,一声低啸,四爪扬处,腾空而起,直往崖脚岔道之中纵去。夕阳影里,只见一条黑影,窜山越涧,疾如星飞,眨眼工夫便出现在对面高坡之上,一晃不见。
颜觍起先很盼它回来,因为那虎生得威猛,必为群兽所畏,好仗它护卫,也放心些。谁知等到月上中天,仍是不见回转。颜觍因久候那虎不归,渐知绝望。产妇饮食要紧,虽然食粮不多,也不得不给产妇准备。偏生那洞相隔水源约有半里之遥,惟恐离洞之后,被别的野兽侵入,伤了产妇、婴儿。万般无奈,费了好些力气,搬了几块大石,勉强将洞堵住。匆匆跑去,汲了一锅水。路上渐渐闻得猿啼兽啸之声,不时还杂着鬼叫般的枭鸣,夜静山空,分外显得凄厉。忙赶回洞,且喜妻子无恙,俱已熟睡。
颜觍又出洞添拾了些山柴。加些石头,把洞口封密,觉得野兽无法走进去才罢。等把干粮下在水内煮成稀的粥羹,经过一日夜的艰危困苦,惊忧劳顿,人已累得不成样子。见产妇母子未醒,便不去惊动。将粥靠在火旁,手足一伸,喘了一口气,便仰身躺在地上。山中气候虽是昼热夜寒,幸而那洞在向阳一面,面积不大,再一生火,暖和异常,赤身躺在地上都不觉冷。连按产妇母子的脉,均甚良好。只是粮食无法觅取而已。
颜觍躺在地上,身逢绝境,满腹俱是冤愤悲苦。今日九死一生,勉强度过,明日又当如何?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哪里还睡得着。烦忧了一阵,又想起日间那只黑虎,看去颇似通灵,畜生终是畜生,不懂得什么情义,刚把疮伤治好,便跑没了影子。它先不将刀箭抓落,或许明日还可打点路过的野兽充饥。匆忙中逃了几十里山路,也不知被它甩落何方,其势更不能前去寻找。仅剩爱妻的一把小佩刀,济得甚事?悔不该来时自恃武勇,不信人言。又因囊中空乏,急于到达地头,贪图近路,抄行这种没人经过的荒山野径,以致爱妻流产,闹得万分狼狈。为今之计,除了盼明日午前万一能有赶墟山人经过,求救而外,只有拼着死中求活,舍了行囊用具,背了妻儿冒险上路,免得坐以待毙了。
这时已当深夜。颜觍正在情急呼天,欲哭无泪之际,忽闻虎啸之声远远传来。啸声住处,邻近一带许多兽嗥猿啼之声全都停歇。接着一阵山风吹过,又听远远有人语喧哗之声,随风吹到。侧耳一听,却又寂然。明知荒山深夜之中哪能有此,必是神散心昏结成的幻想,说不定还许是山魈木客之类故弄玄虚呢。想到这里,益发悬心吊胆,手握那柄断脐带的小刀,瞪眼望着洞口,以防不测。
过没多时,果听洞外有了响动,益发情虚害怕。方在失惊,便听洞口上层一块栲栳大的山石被外面东西抓落。紧跟着又是拳头大小两团碧荧荧的鬼眼电一般射进洞来。洞火渐熄,月光又照不进来,越显凶焰可畏。心想:“绝境之中,偏来鬼魅,夫妻父子定同归于尽了。”反正难免于死,未后把心一横,也不再害怕,索性定睛注视,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物。暗中连用全身之力,表面装作镇静,等怪物进来时,照准要害拼命刺它一刀。成功固好,不成功,只好算是命该如此。便和那双怪眼相持有半个时辰,俱无动静。忽又听风送人语喧哗之声,由远而近,那双怪眼又来晃了一下。
这次颜觍因婴儿落地至今,未听再啼;连那产妇也是吃了一顿落生食以后,只是一味酣眠,不言不动,与常理有异。连按几次脉象,却是上好的,越想越觉稀奇。趁着怪眼退去,忙踅近产妇身前审视。这地方恰当洞口的斜侧面,刚巧怪眼又来窥探。退时,一眼看到怪眼四围乌茸茸的一团,月光照在上面又黑又亮,微闻鼻息咻咻之声,不禁心里一动:“日里见那只黑虎也是一双蓝睛,莫不是它去而复转?”轻悄悄走近洞口,还不敢就从上面去望,先就下面石缝中往外一看,果然是那只黑虎,心中大喜。同时人声喧哗也越来越近,分明就在日里遇虎奔逃的那一带山径之间,只是被侧面崖角遮住,看它不见。有了这只黑虎,虽然胆子一壮,毕竟这般深夜,怎会有人结队山行?那喧哗之声来得太怪,不得不加慎重,还不敢遽然出洞与虎相见。欲待等那喧哗之声走过,看看来的是人是怪,再打主意出去。
颜觍正在惊疑,忽见左侧林薄中火光明灭,闪烁不定,好似有多人持着火炬在林中穿行。同时人语微闻,与林木摇风之声相为应和,已离洞口不过二十多丈远近。方料来人是汉人与山人合组而成,往深山中采办珍贵皮革的猎队,方在替黑虎忧急时,那黑虎忽然长啸了一声,两只前爪起处,堵洞的石块全被抓落,抛向一旁。接着,又听多人欢呼之声。颜觍刚一怔神,那伙人已到了洞前,朝着黑虎伏地跪拜。定睛一看,约有百十多个,俱是山中常住的半熟山人,各持火把刀矛弓箭,有的头上顶着竹簏。那黑虎又轻吼一声,众山人才行立起。黑虎也缓步走入山人队里,用口衔着一个老人,扯了一下,回身便走。老人跟着黑虎来到洞里,一眼看见颜觍,慌忙下拜,口中说道:“原来你家就是黑王神的朋友么?今晚差点没把我们吓死。”
颜觍连忙扶起老人一问,才知道那一带地方名叫虎神峰。土人所居地名青狼寨,离此地还有一百多里的险巇山路。山人相传,百十年前本山便出了这只黑虎,起初都不知它是虎神,还集人打过。谁知那虎通灵,无论多少人,使用多少刀矛箭石,全被纷纷抓落,不能损伤分毫。最奇的是,它并不吃人。人如犯了它,它只将为首的人扑倒,或是咬断他一手一腿,或是抓破面门,大小带一点伤,便即放其逃回。有这么两三次,山人立时改了念头,事之如神。那虎不吃人,见人尊敬它,从此便不再伤人。
过没多时,青狼寨不知从何处窜来了千百头青狼,大的竟有驴子般大,爪牙犀利,厉害非常,寨中人畜不知被它们伤了多少。正在惶急无法,这日来了一个老和尚,说是贵川黔灵山圆觉寺的长老。因为上年寺中跑了一只猛兽,四寻无着,听说在这一带山中。那猛兽听经多年,业已通灵,恐它危害人世,昧了本性,特地跟踪前来度化,路过求宿。问是何兽,却又不肯明说。寨中山人便对他说青狼为害的事,间他有什么法子。
正说之间,千百青狼忽然蜂拥而来。众山人一见不好,纷纷逃入寨中躲避。只把老和尚丢在外面,救他不及。方以为他必为青狼分了尸,谁知老和尚舞动一根竹杖和狼打,口中大声念咒,看去颇有本领,狼连被他打死了好几十个,无奈那狼又大又凶狠,越来越多,一面抢着分吃死狼,一面纷纷向老和尚扑去。眼看危急万分,忽听一声虎啸,接着便见那黑虎窜山越涧,如飞跑来,纵入狼群之中,连咬带扑。那狼倚仗狼多势众,兀自不退。虎神更巧,保着老和尚假装败逃,先退入寨左死峡谷之内,等把狼群全数诱进谷中,然后驮着老和尚一纵数十丈,接连几纵,从狼群头上飞身出谷。一人一虎,在谷口一拦,再一步一步前进。那狼上前,自然是死;不上前,被它赶近身去,也是个死。谷口不过五六尺宽,两边是满布青苔,油一般滑的排天峭壁,既深且窄,又没有退出的道路。只听群狼惨嗥怒啸之声,震得山鸣谷应。约在两个多时辰,上千凶狼全被那虎抓死,一个不留。众山人慌忙出寨,打算朝和尚、黑虎跪谢,请进寨去供奉。刚出寨门,便听和尚对那虎道:“这里正是你等人的地方,不过还得多年,我师兄才能转劫到此。今日虽然替人除害,只是杀孽太重了。我不久即去,再见无日。趁此余时,随我回山忏悔些时,再来等候机缘吧。”说罢,跨上黑虎。那虎吼了两声,便窜山跑去,由此不见。
山人俱当和尚是庙中菩萨化身来此除害,那虎定是虎神无疑。事后把狼皮卖给汉人,得了不少东西。过了三年,那虎忽又在山中出现。因有这些神异之事,益发把那虎奉若天神,平日都叫它作黑王神。每值初一、十五,必集人抬了果菜前去供奉。青狼寨与虎神峰的得名,俱由于此。
自从那虎去而复转,青狼寨数十里方圆以内,便绝了虎狼之患。可是虎神常住的虎神峰这一带地方,毒蛇猛兽却是比前增多。除了赶上四季六个大墟集,偶然有一两帮汉商行客,仗着人多,贪着路近,顺便还可采些野生药材,趁日午前后,赶过此峰外,平常休说三两人,便是十人八人拿着刀箭,也不敢轻易闯过。
青狼寨的酋长,名唤黑头仡佬岑高,是前寨主蓝大山的女婿。大山死后无子,继为寨主。人甚精明强干,武勇非常。这日晚饭后,正在寨前草坪上与手下土人吹签击鼓,练习舞蹈,准备日内往明月坝去赶第一个夏墟,忽见一只绝大黑虎走来。岑高来只三年,乃岳便死,接位不久。原是山民招赘,对于虎神显圣,独除千狼之事,虽然也听说过,并曾随众供祭过几次果蔬,只是耳闻,并未亲眼见过。偏巧虎神到时,又是他头一个看见,匆促之间,忘了前事,仗着武勇,也没和别人说,张弓便射。虎神通灵,怎会被他射中,一纵十丈,一照面,便用爪抓落弓箭,将他扑倒。等到岑高的妻子蓝马婆和别的山人发觉赶来,人虽未死,一条持弓的左膀已几乎被虎压断。蓝马婆和那些年纪略大的老人,认出那虎是黑王神。因它业已多年不曾在寨中出现,夜间到来,又将寨主扑倒,先疑是日前供祭之物有了缺点,前来问罪,连忙伏地跪求宽恕。谁知虎神虽将岑高放起,仍是朝着众人连声吼啸,不肯退走。蓝马婆吓得不住许愿,虎神兀自将头连摇,一会又去挨次往回扯了扯众山人的衣角。
众山人正无计可施,岑高身受重伤,又恨又怕,本想查探那虎的巢穴,见虎不退,知有事故。又疑虎神久受供祭,或者有甚好处。便高声说道:“我等连问许多,黑王神只是摇头,不肯回山。莫非虎神峰虎王洞内有事?或是有甚东西要命我们去取么?”话才说完,虎神果然将头连点。岑高派出多人,拿了弓刀扁担跟随前去,虎神又横身拦住。毕竟岑高机警,几经指物指人间询,连人带虎,俱费了不少的口舌和表情,直到众山人除随身器械外,又带上火把、食物、兜子、竹麓等用具才得起行。
蓝马婆因要医治丈夫的伤,不曾跟去,只派了那向颜觍答话的老人率领众山人前往。虎神当先开路,不时回望。山路奇险难行,又有猛兽毒蛇之患,平日虽是畏途,因有虎神同行,众山人俱都胆壮起来,一路呼前抢后,兴高采烈,巴不得早些到达神洞,为神效力,以求福佑,就这样奋力前赶,还走了好些时,方离峰脚不远。虎神见众人比较上了坦途,不致失坠,才长啸一声,朝前纵去。颜觍在洞中所闻,便是虎神的啸声。虎神到达洞外,又过了片刻,众山人相继赶到。颜觍与老人相见,得悉经过,不由惊喜交集。
颜觍因知山人素畏鬼神,自己正在穷途,难免需助之处甚多,便把为虎医疮,以及初次跟虎追逐之事俱都隐起。只说自己久惯在甫疆走方行医,初经此地,误入深山,妻子忽然分娩,刚生下一子,虎神便来垂佑,代自己抓开崖壁,成了一洞栖身,随即走去,不想竟将诸位请来相助。又说虎神神通如何广大,一声长啸,毒蛇猛兽纷纷逃窜,不敢打洞门前经过等语。众山人因见颜觍夫妻留在荒山古洞蛇兽众多之地,又生了一个婴儿,居然无恙,未受侵害,不但信服异常,便连所产婴儿也疑是天神下界投胎,否则虎神怎会这样出力保护?当下忙将备就的兜子以及竹麓中的食物果子一齐献上,任凭颜觍食用。
颜觍心神略定,正觉有些腹饥,因为忙着使产妇离开险地,匆匆取了一块糌粑、一块牛肉,要了一根火炬,边吃边往洞中走进。拿火一照,产妇、婴儿脸色甚是红润光亮。尤其颜妻,绝不似初生产的神气,只是熟睡未醒。一按脉象,比前更好。微微推了几下,连喊多声,终未醒转。婴儿也是如此。怀疑地非善地,不宜久延,只好抬到青狼寨,再行细心诊治。于是便将兜子等拿进,匆匆将产妇母子抱置兜子以内,用衣服盖好,搭上草席,由两个山人用竹竿抬起。又将药箱、行囊、用具收拾好,出洞放下,先朝黑虎拜谢。那黑虎竟懂谦逊,跑向一旁避开。众山人见虎神都不肯受礼,越当颜觍必有来历。因他赤着上身,各自抢着脱了粗麻制成的上衣要他穿,哪里还肯容他自背东西,早分把药箱、行囊背上了身。又抬过一个兜子,与他乘坐。颜觍一则劳乏过度,前途险峻遥远,恐难步行;二则洞外不比洞中,深夜山风甚寒,委实也觉得有些冷。知道这伙人敬畏神虎,因屋及乌,休说他们自己情愿,就是任意役使也不妨事。便也不作客套,乐得舒舒服服让他们抬了起身。
颜觍上兜以后,那虎仍是前行开路。众山人持着火把,抬人携物后随。行经山深之处,也有各种猛兽,见了火光,吼啸来扑。还未近前,那黑虎好似故意卖弄,先只一声悲吼,立即辟易,不闻声息。有时走到比较平广之地,又有吼啸,那虎懒得再吼,那些猛兽便赶近前来。有的望见虎影,便已吓退;有几只豺狼之类求食心急,由转角处迎面赶来,恰和那虎对上,等到见虎欲逃,已经无及,只一照面,虎爪扬处,立时尸横就地。山人便赶上前去,用长矛挑起,回寨分食,无不兴高采烈,欣喜欲狂。
渐渐行离青狼寨只有里许之遥,为首老人计点所得野兽,竟有二十多只,此行可谓不虚,好生快活。正行之间,那虎忽在道旁停步,放众人过去。颜觍看出它将要别去,连忙住了兜子,下来低声哀祝道:“我颜觍劫后余生,正值患难之中,内子深山产子,穷无所归,如非尊神相救,父子夫妻三人纵不为山中蛇兽所吞,亦必饿死沟壑。大恩大德,不特身受者没齿不忘,便是我那死去的列神列宗,亦当衔结于地下。不过此时虽仗神力,得有栖身之所,但是初到甫疆不及一年,平日蓬飘梗浮,行踪无定,对于各种土著的情形习惯均非所谙。闻得他们避忌甚多,人复野悍,汉客少有触忤。便无幸理。人皆异类,举目无亲,倘有忧危,何从呼吁?明知尘俗山寨非尊神所宜居,怎敢相求同住?惟望不时存临,惮有依恃。彼辈素重神命,见神常至,必加厚遇。但俟婴儿足月,可以负而行医,便即他处谋生,并非长此读扰。不知尊神允否?”那虎闻言,不住将头连点。又走向产妇兜旁,将头伸进去闻了闻婴儿。然后朝着颜觍,把那只受伤贴有膏药的右足扬了两扬。长尾摇处,扭转身子,一声轻啸,双足一蹬,便飞也似朝着来路,翻山越涧而去,晨光高微中渐渐没了影子。颜觍见虎扬爪,才想起它还得换药。又见它恋恋婴儿,仿佛关心甚切,料它日后必要再来,心中略放,重又上兜起身。
老人因将到达,早分出两人前往寨中报信。走没多远,青狼寨女寨主蓝马婆已得了信,带了一子一女和全寨山人来接。说:“寨主因为恼了黑王神,身被抓伤,正在床上调养,不得亲迎,望乞黑王神的朋友不要见怪。”虽是山女,说话极为谦恭。当下把颜觍夫妻接进寨去,款待甚优,并拨了四名山女服恃,先在寨中居住。一面命人在寨外近山口处搭盖高架竹屋,以为颜觍住室,等落成之后,再为迁居。
颜觍在寨中匆匆安置好了妻子,照俗礼向女主人答了谢。回来见产妇、婴儿兀自不醒,不时按脉,仍是好好的,心中益发疑虑,以为奇症。想了许多方法,灌了好几次药,终是无用。他哪知产前服了异果之故。似这样目不交睫,昼夜守护,等过了三日三夜,婴儿首先醒转,啼哭索食,声音甚是洪亮,又是妻子胸前鼓胀,两乳翘挺,不知何时奶汁已将前后胸衣服湿透。忙把小儿抱近身去,正待让产妇凑上身去喂,说也奇怪,初生才只三日的小儿,不特筋骨坚硬,体格健壮,竟能爬行伏在乃母身上食乳,咕咕有声。不多一会,产妇也渐渐醒转。颜觍这才放宽心,将备就食物,端过去与她吃了好些。重按了按脉象甚好,产妇身子也甚安适,一些也不显产后柔弱之象,只不知三日昏睡是何缘故。颜妻问起前事,怎得有了栖身之所。颜觍把经过奇遇说了,俱都感谢神虎不置。
颜妻见颜觍饱经忧患,一连累了数日,好在室中有山女服侍,自己行动自如,精神健康,再三瞩咐安睡些时。颜觍担心妻子,一直忘了拜谒本寨寨主,疲极之余,一着枕便睡了一整天。第二日早起,还未醒转,颜妻忽见蓝马婆情急败坏,跑将进来,因为走得匆忙,没有看见屋角竹榻上安睡的颜觍,一直奔到颜妻床前,急喊道:“你的丈夫呢?”一言未了,虎王虽是初生婴儿,一则生具异禀奇资,二则连吃了异果化成的灵乳,天生神力,灵敏非常。彼时正趴在乃母身上吃乳,忽见一个其势汹汹的面生妇人跑来,小心眼里以为她要和乃母相打,哇的一声,一侧身,伸出坚硬结实的小手,对准蓝马婆脸上便抓。蓝马婆骤不及防,竟被他这小手抓得生疼,心中大怒,想回手打,又觉不好意思。偏巧颜妻震于来势,忙着应付,更不料小儿有此大力,也未安慰道歉。又恰巧颜觍闻声惊醒,走了过来,便疏忽过去。由此蓝马婆也不喜他母子,以致日后闹出许多事故。不提。
颜觍一问来意,才知他夫妻入寨以后,第二天起,黑王神连来了三次。因它从不走进寨门,山人见无甚表示,供它果菜又不吃,谁也没想到它是前来查看颜觍夫妻待承安全如何,也就罢了。谁知今早有两个寨中的百长采了新瓜,坐在寨前石上,连吃带谈龙门阵。一会谈到颜觍夫妻的事,不知哪一句说话错,稍有冒犯神客的地方,黑王神忽从石后出现,纵身怒吼,一爪抓死了一个,另一个也被抓断了一只臂膀。接着便向寨门怒吼不去,谁也不敢走近。蓝马婆多着胆子走出,连着朝它祷告许愿,挨样询问,才知是要颜觍出去相见;如今黑王神还在外面等候,务请颜觍出去打发它走,以解神怒。
颜觍闻言,忙和蓝马婆一同赶出,远远闻得虎啸之声传来。到门一看,果然神虎当门而踞,目光如电,神态威猛,正在怒吼,震得木叶惊飞,四山都起了回音,钢针一般的黑毛根根直竖。山人甚多,俱都不敢近前,远远围跪在地,喃喃祝告许愿,叩头如捣。满地俱是蔬菜山果,零乱践踏,爪痕处处。知是山人所供,被神虎发怒抓落。另一旁山石上躺着一个抓断了膀臂的山人头目,也在呻吟呼痛,哀求黑王神饶命。
说也奇怪,那虎怒发甚猛,一见颜觍走到,立时停了怒吼,身上的毛全都倒下,缓缓站起来,将长尾摇了两摇,朝颜觍身前挨挨挤挤。颜觍伸手摸摸他的身上,竟动也不动,仿佛家猫见主一般,温驯无比。颜觍知它来意,一半是惟恐山人对自己有了怠慢;一半是因虎爪虎腹两处伤还未愈,尚待医治。那两个头目一死一伤,弄巧就许有于自己不利之言,所以神虎发怒。否则先时那等咆哮,何以见面后又如此温驯柔善呢?山人反侧,其心不定,经此一来也好。便低头默祝道:“大神如此厚爱,粉身难报。只是自己身在异地,人非族类,举目无亲,诸须谨慎,方无远害。大神不能常在此地,他们即便有什么不对,总望宽恕一二,以免山人迁怒自己,爱之适以害之,反而不美。至于医伤一事,因是匆匆走出,未携药具,请在外少候,等入内取了药具,再陪大神同往僻处医治如何?”那虎闻言,将头连点。蓝马婆见颜觍朝虎低声说话,不由又起了疑意,颜觍却未在意。
颜觍刚转身要走,那虎忽然衔住衣角不放,不走,虎又头顶促行。颜觍先不如何意,如是者两三次,忽然想起婴儿体力健壮,生有异征,神虎如此呵护,必非无因。这般情景,莫非它还不放心山人,想见婴儿一面不成,试一问询,那虎果又将头连点。颜觍借此卖好示威,便对蓝马婆和众山人道:“黑王神前生和我父子是好朋友,所以今生如此保佑。适才那两位百长因犯神怒,虽然一死一伤,现在我已与神言明,从今以后不再伤人。我父子夫妻三人暂借宝寨栖身,待机一到,得便自去。不特黑王神诸多降福,便是自己,日后也必设法重报,只管放心就是。”除蓝马婆一人因有乃夫先入之言将信将疑外,其余人亲见如此神异,俱都畏服不置。
颜觍又说黑王神要看小孩,便径自奔回屋去,和颜妻说明,拿了药包藏在身上,用被抱起婴儿,二次跑出。那虎自在寨门前蹲伏,等颜觍近身,方行站起,用虎头向胯下拱了两拱,重又蹲下。颜觍知虎要他上骑,连说不敢。经不起那虎连拱不休,颜觍还想把婴儿送了回去,或是托蓝马婆代抱,转交颜妻,那虎却咬紧婴儿包布不放。婴儿生时匆遽,事先未备小衣服,幸值天热,只用一块被单撕下来的旧布齐胸包住。那威猛的大虎只管在颜觍身旁挨挤衔扯,婴儿竟似素识一般,睁着两只精光黑亮的眼睛,把露在被单包外的一只小肥手,不住在虎头上拍打,笑嘻嘻一丝也不害怕。休说旁观诸山人,便是颜觍也觉希奇。知神虎要婴儿偕行,必有原因,便恭恭敬敬告了得罪,骑上虎背。
那虎只将大嘴一咧,掉转身子,一声也未出,四足一蹬,便穿出去二三十丈。颜觍怀抱婴儿,稳坐虎背,双足扣紧虎腹,一任它登山渡涧,纵跃如飞。只听两耳风生,林木山石如急浪奔涛一般往后倒去。不消片刻工夫,已是跑出老远。回顾青狼寨,已隐入乱山之间,不见影子。虎行生风,又是骑虎急行,颜觍觉着山风甚劲,身有凉意,初生婴儿恐怕受寒,想解开上衣,把婴儿的头面包藏起来。谁知婴儿却是不耐,口里大声啼叫,手足乱挣,力气又大得出奇。颜觍恐一个闪失,抱不稳从虎背上坠将下去,小命必然断送,反而不妙,只得由他把头脸露出,冲着前面。婴儿这才老实了些,胖手招摇,迎着山风,欢笑不已。
颜觍因婴儿遇虎而生,取名虎儿,这时见了他这些异状,怀念先仇,怅触身世,不禁悲从中来。探头含泪,面向婴儿道:“虎儿,虎儿,你爹爹身负血海深仇,我与你母流亡在外,受无尽的艰辛困苦,难中产你,九死一生,幸得虎神垂佑,才保无事。如今仇人势盛,图报无日。见你具异禀奇资,又得山神呵护,好似生有自来,莫非将来报仇之事还应在你的身上么?”颜觍不过是有感于中,自然流露,明知婴儿也不会懂,随心发泄。那么大的风,休说倾吐出来,语声说得甚低;便真个向着成人大叫疾呼,也未必听得分明。谁知婴儿仰望乃父泪容,竟有感触,立时不再欢笑,扭身用手去抚摸颜觍的泪眼,状若安慰。
颜觍方在惊异,虎步一缓,业已停在一个山谷之中,蹲伏在地上。颜觍知到地头,刚一跳落虎背,还未及观望谷中景物,忽听虎低声一啸,接着便听谷顶崖壁树枝寨饵作响。方疑有蛇,猛见眼前白影一闪,从崖上飞落一物。退步定睛一看,乃是一只半人高的小白猿,生就一身银雪也似的白毛,油光水滑,闪闪发亮。两只火眼,一双金瞳,光射尺许。一落地,先向那虎叫了两声,便往颜觍身前人立走来,伸出两条长臂要接婴儿。婴儿更似和它熟识,张着两条小胖手往前伸扑。颜觍见白猿生得那般异样,知是灵猿,不由将手一松,虎儿已扑入白猿怀里。颜觍终有些不放心,刚要伸手接回来,谁知那白猿接过婴儿,忽然朝着黑虎一声长啸,便飞身而起,离地数十丈,往崖腰上纵去。后爪抓着那么峭削的崖壁,如履平地一般,只见一条白影在崖壁上电闪星掣,飞转了几下,便即不见。也没听婴儿哭叫之声。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知道那猿捷逾飞鸟,万迫不上。忙看那虎,竟若无其事。心想:“婴儿生下来就有许多奇征异事,白猿又是神虎叫来,婴儿生命决然无害。但恐白猿将婴儿抱走,隔些月日不归,不特爱妻面前无法交代,自己只此一子,也难割舍。”
颜觍忙问那虎道:“灵猿将我儿抱去,少时能回来么?”那虎将头点了两点,即仰面躺在地下,扬起那只受伤前爪。颜觍才明白那虎因治伤时小孩无人抱着,特地唤来白猿代抱。适间那虎点头,想必不消多时,自会回转,便不再着急。见虎肚脐和虎爪上膏药仍在,先代它揭了下来,将带来的药包打开,就左侧崖上飞瀑灌了一水瓶山泉,将伤处冲洗干净。然后用小刀修去伤处腐肉,二次用水冲过,上了生肌药粉,贴上膏药。对虎说道:“大神原来疮毒很重,上次挑去那根毒刺,以为总得再医几回,不料好得这般快。今天已上了未次化血生肌的药粉,再有三日,膏药自落,便可复原如初,无须再看了。内子新生体弱,难禁忧思,来时没有对她言明,恐回去晚了不放心。望大神怜佑,急速唤回灵猿,送愚父子回去吧。”那虎翻身坐起,只摇了摇头,也不叫,也不动。颜觍见它一摇头,不禁又着起急来。忙问:“婴儿少时归不?”那虎又将头连点。知道去的地方决非近处,虎既不允许叫回,急也无用,幸而没有表示当日不归之意,只得权且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