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飞鸟传书 荒崖求灵药 开门揖盗 古洞失珍藏
话说那日早上,天气骤寒。灵姑起来生火,见灵奴蹲伏在洞角避风之处,闭目若睡,见人起身,睁眼剔毛,依然神骏。灵姑随即与王渊去小屋探王妻。然后去往小洞查看牲畜。回来缝制洞帘,还没完工,又被王渊强着同往梅林赏雪。午后吕伟、王守常、王渊、牛子四人便相次病倒,灵姑忧心如焚,哪有心思再去抚弄灵奴。好在灵奴不是凡乌,不加羁绊,饮食可任自取,用不着人管理。当日灵姑因恐灵奴吵醒病人,将它移到牛子房内。灵奴更是识趣,见主人愁烦,整日蹲伏架上,轻易不叫一声。灵姑服侍老父,不能离开,每日给牛子送饭,多是王妻前往。灵姑偶尔去看牛子,见了灵奴,也无心理会,几乎将它忘却。这时听灵奴一叫,才把它想起来。
灵暗骂自己:“真个糊涂,现放着一个可以传递信息的灵鸟,怎倒忘记运用?向笃闭关期中虽不愿人找他,为了求治父病,也就说不得了。”想到这里,见王妻正端了一瓦壶茶要往牛子房中去,忙即起身接过,请王妻先代照看老父,不要走出,自往右壁小屋。灵姑一间牛子病状,牛子喘息着答说:“周身骨髓里酸痛发麻,爬不起床。心里惦念老主人的病,又见小主人忧愁消瘦,两眼红肿,难过已极,恨不自死。”
灵姑随口宽慰几句,将茶与他喝了。见鹦鹉一双铁爪紧抓木架,偏着头,眼射晶光。正望着自己。便把它招到手臂上,问道:“我有点急事,要遣你飞往山阴,给上回用法术把你捉去的那个姓向的仙人送一封信,你受得住外边的冷吗?”灵奴答道:“冷我不怕。老主人这病好得越慢越好,找姓向的则甚?”灵姑轻叱道:“灵奴乱说。爹爹饮食不进,整日昏睡,照此下去,就说不会怎样,人也要受大伤。有病的人自然早好为是。不是人病倒几个,我早找人去了,还用喊你?你若不能禁冷,那是无法,既不怕冷,为甚不去?”灵奴叫道:“主人孝心,我只好去了。请写信吧。”
王妻每日还用点饮食,歇息歇息。灵姑除却侍疾之外,整日忧思愁苦,连功课都无心去做,眠食两缺,已历多日。神昏意乱之际,只当灵奴知道老父病不致死,又记向笃昔日禁制之恨,不愿前往。闻言并未寻思,径取纸笔,匆匆与向笃写了一封求救的信。那信大意说:承他指点,处处留神,老父只遇白猩子和山魈侵袭,受过两次虚惊,别无凶险。时已隆冬,以为前言可以应点,不料日前大雪,天气骤寒,全洞冻病了四人。老父病势尤险,现在周身痛楚,一息奄奄,饮食不进,运用诸药,不见好转。本欲亲身求救,无奈侍疾无人,迫不得已,特命灵奴衔信相告,务望赐以灵药。老父经过这次重病,是否便应了仙人之言,以后不致再有灾厄?灵奴通解人言,什么话均可传送,务乞指示玄机。灵姑写完封好,交给灵奴衔在口内,又嘱咐了几句。揭开洞口皮帘。放它飞去。
回屋见老父昏睡未醒,王氏父子刚吃完了半碗稀饭睡倒,只王妻静静地一人守在火旁,便乘空走到外面,焚香位祷了一阵。久候灵奴未回,不禁心焦,便把皮衣穿上,出洞眺望。
自从吕伟一病,无人再到洞外。那雪接二连三下了好多次,因洞口皮帘封紧,众人并未觉察。灵姑先放灵奴出去时,已觉白光耀眼,眩目难睁。这时出洞一看,洞外积雪平添丈许高,以前没扫过的地方几达三丈高了。本是洞高而内凹,牛子先有准备,初下时将洞外积雪扫去,留出空地;否则洞口纵不被积雪全部封住,要想出去也艰难了。灵姑再纵到积雪上去一看,崖前一带的石笋、竹树俱已深埋雪里,不见踪迹。冻云四合,寒流无声,目光所及,到处银装玉裹,茫茫一白。满天空灰沉沉,看不见一只鸟影。那穿肌刺骨的狂风,却刮得呼呼怪响。雪花冻成坚冰,地面积雪一任风力强暴,纹丝不动。崖上积雪,有那地势孤陡的,每每吃不住劲,由高崖角上整块崩裂下来。每块最小的也有三五丈,又是由高直坠,轰隆轰隆两三声大震过去,跟着狂风一扫,碎冰碎凌随风搅起,满空乱飞,落到哪里,冰雪相击,琤琤淙淙,发为一片碎响,即使琼玉敲金,也无此清越。
灵姑心悬两地,通没心情理会。在寒风中呆望了盏茶光景,偶望左侧,两小洞侧散乱着几根柴枝,先还当是那日早起察看牲畜所遗。心想:“各栅圈内存积牲粮甚多,洞深也不畏寒,但水都冻成了冰,牛子一病,又无人打扫,连日未去察看,不知如何,这时也顾它不得了。”遥望前面,暗云低迷,风势越大,灵奴仍无踪影。一转身,又瞥见那洞口柴枝尚有焦痕。四外雪封,独这几根柴枝散置雪上,分外显眼。这才想到:“察看牲畜是初下雪时,当时雪才积了数尺。休说老父生病期中,便赏花前后,雪还下过几次,即有遗落,也被埋在雪里。连日不曾出洞,怎有此物出现?难道是风刮的不成?”心刚一动,忽听灵奴叫声。定睛仰望,灵奴自遥天空际疾若星驰,穿云而来。心情一紧张,便把前事岔过。
晃眼灵奴飞落。灵姑见它身上羽毛满带霜凌,爪上还抓着一团草根,料是灵药求到。知它冲风冒寒,在冻云中返往疾飞,必定冷极,一把抱紧,就往回跑,到了洞内,灵奴尚在颤抖,叫不出声来。灵姑心中疼惜,又急于要知就里。侧耳一听小屋没什么响动,便把手套脱下,解开皮衣,将灵奴身上霜凌拂去,偎在胸前,低声抚慰道:“你为我爹爹吃此大苦,我怎样谢谢你呢?”灵奴又喘了一会,才颤声答道:“主人放心,老主人病就快好了。只是……”说到这里,又把双眼闭上,似作寻思之状。灵姑连声催问“只是”什么,灵奴即把经过说了。
原来山阴一带终年穷阴凝闭,景物荒寒,不见天日。一入隆冬,四面都被冰雪封固,雪虐风婆,坚冰山积,比起玉灵崖还要冷上十倍。灵奴去时,崖上冰雪崩塌了一角,向笃所居洞外本已冰封雪盖,这一来越发难以辨识。灵奴强忍酷寒,在冻云冷雾之中往返翻飞,苦寻了好些时,洞址虽然依稀认出,无奈向笃早将洞口行法封禁,加以冰雪深埋,厚达十丈,依旧无法飞入。后来灵奴无法,学着灵姑语声强挣急叫,向笃方才觉察,把元神遁出洞外,见是灵姑所豢灵奴,知已冷极,忙由冰雪中开一小洞放进,行法升了一堆旺火,令它暖和喘息,再问来意。
灵奴见洞中地方不大,因在崖腰之间,虽不透风,比起洞外也好不了多少。向笃端坐一块山石上面,泥塑木雕一般,生气毫无,元神归窍。他只把两眼睁开,除说话时嘴皮略为启合外,全身不见丝毫动转。他说自己早已入定,辟谷多日。近来天气奇寒,自己功候未到,难使元气真阳充沛全身。因忏前孽,去邪归正,不愿重用故道和行法取暖,每日入定,甘受寒冰冻骨凝髓之苦。为灵奴行法御寒,尚是闭关以来的第一次。
灵奴等他说完,气也缓过来,便把灵姑的信用爪抓开,衔到向笃面前与他看了,并把灵姑所嘱一一传达。向笃知它灵异,便令少候,重又闭目默运玄机,暗中仔细推算了一阵。然后对灵奴说:“吕伟本难免于横死,所幸杀孽多半种在前生,今生善行所积极多,又生此孝女,将来不是一定无救。但这次重病和前两次白猩、山魈之险,并不能算应过灾劫,只略减一些罢了。要他痊愈不难,愈后却要留意。不应此劫,灵姑仙缘难以遇合,必致两误。”说毕,嘱咐灵奴回洞不要提起。又说治病的药却有,原是准备将来道成炼丹用的。药名朱苓,产自千年古松根下,灵效非常。不特有法寒去邪之功,并能大补真元,立起沉疯。只是难于寻掘,自己仅得两块。因念灵姑孝思,可先带去给乃父服用。异日仙缘遇合,大熊岭惯产灵药,颠仙那里所存必多,尚望到时惠赐几块,只要不误炼丹之用就好了。灵奴问明用法和藏药之所,用爪抓起,往回飞走。回来虽快得多,仍是冷得难支,半晌才叫出声来。
灵奴通灵,早识先机,巴不得主人早有遇合,自己连带沾光,平日好些话都不肯说,何况还有向笃叮嘱,因此叙述时便略去了许多,灵姑只知向笃在冰雪中忍苦磨练和赠药之事。一听老父服药立愈,早已心花怒放,哪还再顾及详审话因。匆匆夸奖了两句,放下灵奴。赶到屋中嘱咐王妻洗涤瓦罐。自照向笃所说,将朱苓洗刷干净,削去外皮,放入臼中捣烂成泥。再撕下一块麻布,将药包起,用线扎口。又在瓦罐中间嵌上几根细竹条,上置小碗,将药悬系碗上。随后用绵纸将盖口封严,用火慢蒸。
那药一根五歧,形似薯蓣而小,外皮粗黑,内肉发红,看去似已枯干。放入药臼中捣烂,便融成一团朱泥,摸去腻手,匀细已极,色更殷红鲜艳。入口微辛,略带一点松子香,并不觉有甚特异之味。等蒸了个把时辰过去,渐闻清香满室,令人神爽。
吕伟周身痛楚酸麻,头脑昏沉,因恐爱女忧急,原是故意合眼装睡。这时闻见药香,觉得头脑略见轻松,但说话费神,提不上气,微微呻吟着喊了一声:“灵儿。”灵姑忙奔过去伏向枕边,见老父半睁着两只神光黯淡的老眼,口鼻都在微微掀动,料是闻见药香想问就里,心里一酸,忍泪问道:“爹爹心意,女儿明白,请不要开口,等女儿自说好了。”吕伟便以目示意,不再开口。灵姑忙道:“爹爹闻见药香了?这是女儿命灵奴往向大叔那里取来的灵药,只是要蒸六个时辰,到半夜里才能吃。爹爹安心静养,明天病就好了。”吕伟先时自分病势沉重,难以痊活,加以痛苦难熬,恨不早死,闻有生机,顿见喜容。
灵姑见老父神色较前梢好,仅闻见药香已见转机,服后灵效更在意中,不禁悲喜交集。在榻前守了一会,看出老父爱闻药香。回顾药罐封口湿润,绵纸也染得鲜红,头蒸火候已足,便把药罐取放吕伟面前,开了罐盖,立时香腾满室。药只半碗,汁极清亮,红得和血一样。王妻赶忙将备就碗瓶、石臼送过,先将半碗药汁装入瓷瓶塞紧,原罐添水,药袋放在火上微微烘烤。快要干时,药香忽变成极浓烈的辛辣之气。取向吕伟鼻前一熏,连打了几个喷嚏。再放火上略烤,给王守常父子和牛子三人一一熏过,各打了不少喷嚏。然后将药渣由袋中取出,放入臼内重捣,又由于渣捣融成泥。二次如法重蒸,取得药汁,另瓶盛贮,记明次数,以备应用。似这样重复了七次。药汁自第三次起逐渐减淡,捣药也渐费手。到第七回上,王妻见药汁虽不如前几碗粘腻,色仍鲜红,还想取些再捣,却已成糟粕,不复成泥,又因要忙着医病,只得罢了。
这时子夜已过,吕伟熏了几次药,孔窍大开,头脑首先不再疼痛。工、牛三人病势较轻,更觉轻快非常。药取停当,灵姑把瓶放入热水内温暖,另将屋外火池中先备热水倒了一大盆,端到屋里,请王妻回房暂歇。把头瓶药汁一半和水,脱去老父中小衣,用布蘸了揩拭全身;另一半用羹匙喂入口内。并盖好棉被。等过一会,又将老父胸前天蜈珠取下。初取珠时,吕伟还觉奇冷。再停刻许工夫,药力发动,忽觉一缕热气由胸腹问发动,逐渐充沛全身。皮肤反倒冰凉,面色越发死白,想说话仍是提不上气来。自觉寒气为热所逼,由内而外,彼此交战,比起先前,另是一种难受。
灵姑见状惊疑,伸手一摸,似有丝丝冷气由毛孔中往外直冒,触处冰凉,面上尤甚,颜色难看得和死人相似。她虽知向笃之言不会有误,但终恐老父病久禁不住药力,不由万分焦急。奈事已至此,别无善法,只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在旁守住,深悔不该冒失,求愈心切,将药一齐喂下。还是吕伟知药有灵,看出爱女忧急,喘息说道:“女儿不要心焦,这药真灵,我心头已不冷了。”灵姑见老父居然说出话来,略为放心。待过一会,见不现别的险状,才把第二瓶药匀为两次,如法喂下。吕伟身上冷气兀是出个不止。挨到天明,方始减退,皮肤不似先前冷得冰手,说话也不甚吃力,渐渐入睡。
灵姑一探,鼻息虽微,却极匀和,看出病势大转,好生欣幸。药自三瓶以后,不再揉擦全身。每瓶均剩有一半,便乘老父睡熟,还不到服药的时候,拿去给王守常父子,按病轻重,各服少许。王氏父子病轻,越显灵效,服下不消片刻,便觉寒气往外发散,头脑轻松,苦痛大减。灵姑见王妻横卧在王渊脚头,睡得和死人一样,知她这多日来虽不似自己那么不眠不休,但也合眼时少,人已累极,沾床便倒,便不去惊动她。
王渊本能起坐,问知吕伟病见好转,甚是喜慰。见母亲睡着,只灵姑一人两头劳累,心不过意,想起床相助。灵姑将他按住,悄声嗔道:“你刚吃药,哪能下地?没的叫我添烦。也不许惊醒你娘。你要起来,等第二回药服过,看是如何再说。”王渊不敢强,只得乖乖卧倒。灵姑走后,王渊暗忖:“灵姊这人真好,无怪神仙看中。我哪样也比不了她,真叫人为她死都心甘。”随又想道:“日前无心中吃了尤老头留下的药,果然身轻不少,一时私心,不曾明告。异日还想她携带学仙,有这一点好处都要隐瞒,真是对她不起。尤老头留的竹筒,瓦罐甚多,想必都是好东西,只是标有字的却没几个,不知还有那种灵药没有?灵姊这等仙根仙骨,再吃灵药,岂不本事更大?等病稍好,定去仔细搜寻一回,如能寻到,也可稍微报答她的情意。”
灵姑回房,见老父睡得甚香,瓶中余药还有不少。心想:“药力甚强。这多日来爹爹老是寒热痛苦,难得睡熟,看现在神气,不唤不会醒,正好去医牛子。”忙拿药轻步往石壁小屋走去。才到外面,便听人、乌问答之声。灵姑衣不解带,侍疾多日,累得头脑昏胀,形神萧索,当日药有灵效,尽管一时兴奋,耳目心思已不似平日敏锐。牛子病中气虚,话多有气无力;灵奴更是惟恐主人听去,蹲在牛子枕侧,语更低微。灵姑仿佛只听灵奴说了句:“说不得。”底下还没听清,灵奴已是警觉,低叫:“主人来了。”飞回架上,更不再说。灵姑忙着医完牛子。回侍父疾,并未在意。
进屋一看,牛子眼角泪垂,喘吁吁睡在榻上,面带忧急之状,开口便问灵姑说:“老主人的病今明天一定好,是真的吗?”灵姑道:“真快好了。这就是那灵药,你吃了吧。”牛子答道:“我舍不得老主人,恨不能我死了才好,不吃药了。”灵奴叫道:“老牛乱说,主人不要理他。”灵姑哪知话里有因,答道:“你真是个呆牛,老主人就快好了,这药是多余的,你不吃,哪个帮我做事?你病中气短,少说话着急,快些吃药,我还要回去服侍爹爹呢。”牛子抬头还想答话,一眼望见灵奴怒目奋翼,似有扬爪下击之状。想起适才灵奴吓他如将实话告知灵姑,灵姑成了仙,自己必受仙人嗔怪,定遭雷击,不能转世托生之言,只得忍泪住口。
灵姑通未理会,忙着回屋,见吕伟仍未醒转,王妻也在睡,便独自一人往来各屋,照看病人。她积劳之余,本就支持不住,再经重累,不由积下病根。吕伟病去梦稳,这一睡直到午后尚无醒意。灵姑不忍唤醒,只强睁着一双倦眼,坐守苦熬。实在支持不住,便强起往各屋巡视。
王渊看出灵姑力竭神疲,乘她不在,偷偷将乃母唤醒。洞中不辨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了,王妻天明前睡起,直睡了一整天,平日又常抽空小睡,不似灵姑昼夜不眠不休,一觉之后,精神复原。听说病人全都转好,即可痊愈;自己饱睡,却令灵姑独劳:喜愧交集。匆匆赶出,见灵姑困守榻前,神色难看已极,便劝她歇息一会。说:“这些事我又不是办不来。你父亲病已将好,如你累病,转使老人不安,万一病再因之反复,如何是好?”灵姑深知老父方正谨饬,一丝不苟,王妻虽是患难之交,但终系女流,诸多不便,因此执意不肯。嗣见王妻再三苦劝,自己也觉头抬不起,两眼直冒金星,恐真因劳致疾,转累亲忧,才去榻前将老父唤醒,喂服了药。吕伟身已不冷,说话也颇自如,灵姑看出病好多半,心大宽慰。问知腹饥思食,又把备就稀饭喂了一碗,服侍人睡。自和王妻也各吃了一碗稀饭。心一放定,越觉困极难支,只得托付王妻几句,径去老父脚头横倒。
王妻见他父女同睡,回到己屋一看,王守常出过一身汗,又睡了一个足觉,病体已渐痊愈。王渊更是早好,因吃灵姑禁阻,不敢下床。听说灵姑已睡,连忙爬起穿衣。王妻禁他不听,摸身上果然寒热退尽,精神甚好,只得任之。父子俱说腹饥,王妻煮些烫饭与二人吃。食前王渊说多日不曾沾酒,想酒已极。王妻疼爱独子,哪识他别有用意。王渊见母应诺,自去取酒,装了一瓦壶。王妻说:“你病后怎吃这么多的酒?”王渊答说:“姊姊说牛子快好,也想酒呢,剩下的给他吃去。”王妻见他饮食香甜,知已大好,自然心喜。
王渊看见臼中捣剩药渣和火池旁的朱苓皮,知是向笃所赠灵药。一问原药形状,好似文叔所留竹筒中也有此物,越发心动,几次想走。因洞外天黑,须持火把,恐父母看出拦阻,正打主意,忽闻灵姑在榻上呻吟说梦话,王妻忙去看视。众人卧室均极窄小,只一榻一几和一个小火池,不能多放什物。居中这间独大,各屋门一闭,便成了一间,彼此都可看见。吕伟病榻正对中间火池,为便照料,门老开着。王妻回来,王渊道:“姊姊不许我起来,我好久不见灵奴、牛子,很想他们,我把酒送去,和他们玩一会。娘只管服侍病人,不要喊我。爹爹才好,还是早些睡吧。”王氏夫妻含笑点头。土渊上身皮衣,当起病时脱在里面,这时顺手拿起。王妻道:“你这时还怕冷么?”王渊佯笑道:“我怕外边冷呢,带出去好。这小屋乱糟糟,到处挂些衣服也不好看,姊姊醒来又不愿意。”说罢,搭讪着拿了酒菜便往外走。王妻随将王守常劝进房去睡下,开了房门,独自守伺病人。她忙着添柴添炭,料理病人少时吃的东西,自然不能离开,做梦也想不到爱子会在风雪奇寒之夜到洞外面去。
王渊到了右壁小屋,得知牛子服药之后睡了一会,醒来觉着痛楚大减,欲往探看主人病状,相助灵姑操作。王渊将他拦住说:“病人和姊姊都已睡熟怕吵,只娘一人在侧,连我都赶了出来,你去不得。我给你带来了酒,快吃吧。”牛子嗜酒如命,病后新起,更是爱极,忙接过道:“渊少爷真好,等老主人好了,我定给你再做一副好雪滑子,叫你喜欢。”说罢大吃起来。王渊道:“你还说呢,都是那天滑雪,病倒了好几个。这些天山洞里没人去看,那些牛、马、猪、羊、小鹿、小鸡不知死了没有。”牛子闻言惊道:“真的,小主人也没去看过么?”王渊道:“你真蠢牛,吕伯父病得那么重,姊姊还有心思顾这个么?适才娘叫我去看看,因先给你送酒,火把又在你屋里,听说外边冷极,我还没顾得去呢。”牛子道:“你病都好了么?外边冷,由我替你去吧。”王渊道:“姊姊睡前说你病比我重,至少还得三天才许下地,外边天气比那日还冷得多,你如何能去呢?”牛子道:“渊少爷还说我蠢,外边天冷,现成的宝珠不会带了去吗?你去将宝珠要来,我同你都去,省得你一人,那么多事也做不过来。”王渊先也想到天蜈珠可以辟寒,因知此珠不在吕伟身上,必是灵姑藏起,怎好明要。闻言笑道:“你这点老牛心思,谁还想它不到?你那日没见老主人仗它辟寒,悬在胸前么?你定要去,我告诉姊姊,骂你一顿就好了。”牛子最怕灵姑,便答:“我不去就是。你病才好,单上身穿皮抵不住冷了。”王渊道:“我晓得。你把那油浸火把给我两根长的,我取帽兜和鞋裤去。”
说罢走出,先往左壁小屋隔着门缝偷看,见室中静悄悄的,只乃母一人在洗涤盘碗。忙即退回,取了那日滑雪时所穿的一套,跑到牛子房中。刚刚穿好,忽听灵奴在架上学着灵姑的口气叫道:“渊弟真顽皮。我也跟去。”王渊先进屋时,便见灵奴蹲伏架上,不言不动,因忙着往小洞中寻药,没去搭理。闻言知它灵心慧舌,不似牛子易哄,低声叮嘱道:“你不要叫了,姊姊和他们都睡了,莫被你吓醒。洞外边冷,你去不得,乖些在屋里,等我回来拿好东西给你吃。”灵奴在架上张着翅膀又跳又叫道:“不要我去,你也去不成哩。”王渊恐它饶舌,被父母知道出来拦阻,想招它下来加以恐吓。灵奴偏不上当,索性飞起叫道:“你想骗我,我才不信你的话呢。要我同走,回来我什么都不说;不要我去,就告诉你娘去。”王渊急得无法,只得低声央告道:“好灵奴,我带你去。莫把病人吵醒,姊姊好些天没有睡,有话到外边再说吧。”灵奴方始住口。牛子随将火把递过,王渊接了,叮嘱牛子:“多睡一会,这样病好得快。我去去就来,你不要管。”说时灵奴已先飞出。
王渊轻轻走到洞口,又拿了雪滑子,揭开皮帘,人鸟同出。爬到雪径上面一看,四外暗沉沉,尖风扑面,透骨生寒,积雪回光,路径尚能辨出。他见风大无法取火,一赌气,匆匆绑上雪具就跑。晃眼驰抵小洞,觉着冷极,又恐回晚,露出破绽,哪有心情先看牲畜,先往藏放食粮、用具的小洞钻进去,到了里面点上火把,寻到文叔藏物之处一照,只见什物零乱。暗忖:“以前只自己来过两次,嗣随灵姑来此查看,也没这等狼藉。众人病后,灵姑一心侍候,不曾离开,别人更不会来,怎会如此乱法?”
王渊一找那些竹筒、瓦罐,也似少了好些,有几个都变成了空筒,封筒漆泥还剥落在地,分明有人将筒中之物取走。先还以为冰雪封山,酷寒凛例,外人不能到此;许是灵姑因父久病焦急,发党文叔藏有好药,前来寻取,心焦忙乱,取了就走,不及检点,也未可知。继再仔细查找,空洞中大多留有残余的金屑,前次所见外标药名与用法的竹筒、瓦罐已不见了一多半。所留不是空无一物,便是药已枯朽,并且没一个不将封口打开。这才想起灵姑做事细心,最有条理,从不慌张疏忽,即便寻药,也决不会全数给人打开,满处抛置,散乱一地。料定贼自外来。不禁大惊。
王渊原是雪前无心入洞寻物,看见文叔所存之物堆积甚多,心想:“这老头来时,非逼众人帮他将兽洞存物搬来不可,连忙了好些天才运完。劝他留一半,不要紧的明年再运都不干。尤其将那些竹筒、瓦罐看得珍贵,问是何物,先说是药材,后又说是金砂,总是含混答应,吕伯父知他年老心多,不许提问,也就罢了。他在时,隔一两天,必定背人入洞一次,老怕丢了似的。现在偏一去不归,连寻几次也未寻着。照他那么看重,人如平安,决不舍这许多东西;久居此山,更无走失之理,分明十有九死。以前代他运物,除却兽皮、象牙、粮肉,凡是筒、罐一类,十九自运。记得有的还标有字迹记号,筒口用生漆和泥封固甚密。反正他已不再回来,何不开看里面到底是甚东西?”
其实当时文叔存物已然现出翻动痕迹,王渊没有灵姑心细,不曾留意。先取两竹筒一看:一是满筒豆大生金块;一是半筒珍珠,大小不一,还有几块翠玉。余者凡是外标字迹的,俱与筒中之物一样,不是药材,便是金砂,觉着无甚希奇。刚想退出,一眼瞥见有一大竹筒颜色青润,直立筒堆上层,仿佛新制未久。别的竹筒封固极为严密,这一筒虽照样漆泥封固,封口和筒底竹节俱有七八个米粒大的气孔。用手一摇,不听响声,分两也颇沉重。筒外只有刀刻的年月记号,未标明内有何物。觉着有异,就着火把仔细一看,无巧不巧,上面刻的正与自己降生的年月日子一点不差。筒眼中似乎有一股清香微微透出,凑向筒口用鼻一嗅,味更清馨,这一来越发心动。
王渊随用刀向筒口漆缝里插进一拨,那封口应手而起,竟是活的。筒长尺半,粗约七寸。封口揭去,现出一个竹节,做的活盖也有七个豆大气孔。顺手揭开,内里还有一个竹筒。筒外四周都是青沙,里面种着一株尺许长的异草,形状似万年青:两叶对生,苍翠欲滴;叶夹缝中一茎挺立,色如黄金;茎顶结着一粒滚圆的紫色小果,约有指头大小,刚刚高齐筒盖,浮光鲜明,清香扑鼻。内筒只有半截,吃青沙壅紧,无法倒出。王渊正想用刀将外筒劈散,忽觉筒底竹节也有点活动,顺手转不几下,连底带里筒异草一齐退落。那草便种在里筒以内,半株露出筒外,一茎双叶,静植亭亭。所用沙土与草同色,捻去细腻非常,不知是何物事,沙里头还藏有一柄玉石磨就的尖片。竹色比起外层套筒还要青鲜得多。壅沙散落,现出几行刻字,细一辨认词意,不禁心花怒放,喜出望外。
原来筒中灵药,文叔也不知它的名字。只因已死两老自猩子岁久通灵,惯识灵药,在十年前由后山绝顶拾得此药几粒种子,对文叔说药名叫丁蒙(兽语“天生”之意),产自后山绝顶云雾之中,极难遇到。老猩之父三百年前曾寻到一株成熟的,服后力强身轻,增长灵性,可以跃取飞鸟,厉害非常。那药种系仙乌衔来,一苞十二粒,仅只一粒结果,并须十数年后才能成熟。未熟以前,一样长着两片碧绿叶子,难于辨别。叶生极慢,先和青草叶相似,等长到十多年,叶长才只尺许。不知何时一茎挺出,上面结一紫果。只要闻异香外透,便须摘取,用玉石之类将它切片,捣融成浆,服将下去,过一刻便见灵效。但有一桩难处:结果时日事前难知,须碰运气。只一成熟,见了天光,子午一过,果即迸裂,变为六苞种籽,又须再等十多年,还不知到时能否如愿。白猩子所拾种籽共只七粒,为数不全,结果之种是否在内,不能辨别。两老猩令文叔择地种好,等待十多年,日夕查看、如见成熟,随时报知。
文叔见那种籽丛附在一个豆大苞囊以内,有米粒大小,色如丹砂,晶明莹澈,颗粒匀圆。无意中就着日光一照,六粒都是透明无物,独有一粒生得较小,内中却隐隐现出一株具体而微的灵药影子,也是双叶一茎,上结紫果,与老白猩所说成熟之草一般无二,料定结果的必是此粒。因见那种籽与山中紫金花籽大小、形状相同,便想了个主意,将这粒调换下来,偷偷寻一竹筒种起。继恐出叶以后老猩惊觉,仗着此草只初种时用绝顶净土培窒,一经出叶便无须浇灌,性又喜阴恶阳,爱燥怕湿,又做了一个外筒将它套上。更恐年久忘了用法,将里筒刻上字迹,藏上一块薄的玉片,以备到时应用。过了两年,那六粒新叶初生,忽值山石崩颓,连真带假一起毁去。两老猩惋惜号叫了一阵,也就拉倒。近年老猩移居,文叔算计到了成熟时候,走前还探看了几次,均无结果朕兆,已疑这粒也非结实之种。谁知在用多年心机,却便宜了别人。
王渊看完筒上刻字,惟恐果绽结子,错了时机,忙即如法炮制。用玉片将果切碎,就着竹筒底盖一碾,化成一小团紫色浓浆,刮放口内。当时芳腾齿颊,只味略为有点苦涩,过了一会,方始回甘。自觉脏腑空灵,气爽神清,痛快已极。忽想起母亲体弱多病,难得这样好东西,怎私自吃了?果既灵效,果叶想必也能补人,意欲取回与父母服食。谁知果乃灵药精华所聚,果摘以后,叶即枯萎,晃眼变成两片黄叶,茎也枯干,料是废物,只得罢了。他背人行事,着实心虚,恐吕氏父女回来发觉见怪,匆匆略为收拾,将种药的两筒带出,暗弃附近涧底。
王渊次日背人一试,果然身轻了好些,不由暗自欢喜。因他一来知此事有欠光明;二来年轻好胜,日练轻功,进境大慢,幸仗药力,居然到了中上层境地,便想争气,伺机向灵姑炫露。因此虽然高兴,连父母前都未说起。病后越想心越不安,自觉愧对灵姑。以为筒罐甚多,文叔那么珍视,也许还能寻出别的灵药。等到入洞后看出有外人来过,几乎全数开封,不见多半。方在失望惊疑,忽见灵奴箭一般直飞进来,落在王渊肩上,急叫道:“快些熄火藏起来,恶人来了。”王渊虽是小犊胆大,无奈来时匆促,未携兵刃暗器,事出所料;又知鹦鹉灵异,这等惊惶入报,料非易与。方一迟疑,灵奴已一翅将火扑灭,叫道:“赶快藏起,你若跑出去,撞上就没命了。”王渊知道厉害,仗着路熟,刚一藏好,便见洞外有火光闪动。
文叔藏物之所,原是洞中一间天然的石室。粮肉、皮革一类粗重之物俱在右壁,堆积老高;所有竹筒、瓦罐俱堆在左壁角里,占地不多。王渊藏在堆后一个高可及人的石缝里面,潜身外觑,只见光影幢幢,由外而内,晁眼走进来的共是三人,俱是头戴反毛厚皮帽兜,身穿反毛皮紧身衣裤,手脚也穿有皮套,毛茸茸怪物一样。这三人好似熟知这地方,一到室内,为首一人便把头上帽兜和手套摘去,向两同党说了两句,自擎腰刀、弩筒往出口一站,意似把风。语声虽然粗暴,却似入山以前在沿途汉城中听过的,不似当地土人说话。那两同党一听,忙将火把插在壁间石缝内,各把手套脱去一只,掖在自己腰间,目不旁视,直扑右壁。王渊藏处侧面立着一块怪石,遮住了目光,来人走向物堆后去便看不见。只听一阵翻腾挪动之声,一会工夫便取了许多兽肉,装入三个粗麻袋内。另一人又找出一个小布袋塞在大麻袋里,外用粗绳一一扎紧。为首一人见已成功,便过来相助,放下刀、弩,互相扶持,各背一袋,拔下火把,取了刀、弩,戴上手套,从从容容往洞外走去。
王渊先见来人如此胆大,心还忿怒,意欲出其不意,由黑暗中冲将出来,夺取来人兵刃,拼他一下。继一细看,来这三人不特行动剽悍,矫健非常,而且所持厚背腰刀精光闪闪,分量沉重,暗器也是土人所用极毒弩筒,中上必死,不易抵御。尤其那盗走的三大麻袋干腊兽肉,少说每袋也有三百斤左右,另有一小袋是文叔曾送吕伟未收的金砂,重有好几十斤,那么笨重的东西,三人寻寻常常背起就走,其力可知。稍为动转,灵奴又在肩上用爪抓得生疼,意似禁阻,不令妄动。他知强弱不敌,只得忍着忿恨,等到贼去,才从石后走出。
王渊探头室外,见火光尚在前隐现,灵奴已然飞起,忙即悄悄尾随,到了洞口,藏身洞侧,往外偷觑。见三贼带有几副短雪滑子,已各穿好。内中还有一副最大的雪橇,像只没舷小船。底后有木板突出,上立两柱,前边有一横木,上系两根粗索。三贼将麻袋堆绑在雪橇靠后一面,一切停当,两贼便去前面将橇上两粗索各挽一头,拖了就跑。为首一贼两手分握橇后当舵用的荫根立柱,等撬在冰雪上滑动,趁势往前一推,再一纵身,便立在木板之上。前两贼也各把身子微偏,让过橇头,再各往里一歪,便各端坐麻袋上面。径往隔溪飞驶而去,其疾若箭,也没看出橇是如何行驰,转瞬之间,已没入暗云沉雾之中,不知去向。
贼去以后,王渊猛想道:“吕、王诸人虽病,灵姑不过困睡,人尚是好好的。适才众寡不敌,被来贼堵在里面,不能冲出报警。此时贼已离开,怎忘了将灵姊喊来,用那飞刀杀贼,岂不省事?”念头一转,连雪滑子也未及回去取,立即拔步往洞中飞跑。
进洞一看,内室仍是静悄悄的,不闻声息。王渊刚要往里冲进,忽见牛子满面惊惶,由内走出,见他要往里跑,忙即拦道:“你姊姊病了,现在正脱衣服,你娘不要你进去。快到我屋里去吧。”王渊闻言大惊,暗想:“贼人已然跑不见影,姊姊偏又生病,如被知晓,岂不忧急,反正追赶不上,仍以暂时不说为是。”又急于想知灵姑病势轻重,忙问:“姊姊这一会工夫怎么病的?”牛子见壁间灯焰摇摇,洞外冷风穿帘而入,洞口皮帘尚未扣好搭绊,不愿答话,先去扣好。王渊随着赶去,又问:“我娘知我出去了么?”牛子把头一摇,忽听灵奴叫声,连忙启帘放入。王渊因乃母不知自己出外,赶紧将皮帽衣裤一齐卸去。二人一鸟,同到牛子室内。
牛子低声说道:“他们都不晓得你和灵奴出洞去哩。”王渊急道:“哪个问你这些?姊姊怎么病了?”牛子道:“你和灵奴出去后,好大一会也没回来。我病已好,因听你话,怕小主人怪我,没有起床,后来实在睡得心焦,才爬起来。多少天没见老主人,想到门外偷看一下。走到那里,正赶上大娘一个人拉着你姊姊的手,坐在床边急得直流眼泪水。老主人和你爹却睡得很香。我忍不住走进去,才知小主人生病很重,头上发热,周身绵软,心口乱跳,说是天旋地转,坐不起来。她又怕老主人晓得着急,伤心已极。偏生那药剩得不多,要留给老主人医病,她定不肯吃。你娘说她是这些天服侍病人累的,打算给她用姜汤洗脚擦身,吃点神曲发汗。我就走出来了。你娘只当你在我屋里逗灵奴呢,叫我对你说不要进去,洗完会来喊你。你进来那么慌张,莫非我们的牛马猪羊都死了么?”
王渊知他藏不住话,自己又未往牲禽洞中查看,方欲设词答他,灵奴已在旁低声叫道:“渊少爷,莫对这蠢牛说。”牛子闻言追问。王渊本不善说谎,便答道:“头洞我没看,我先到二洞,想把尤老头的补药找点出来与伯父病后吃,不想翻了好久也没找到。灵奴催我,就回来了。”牛子惊道:“你怎知他藏有补药?老主人总说尤老头要回来,不要翻他东西。下雪前我往洞里拿腊肉,见小屋里乱槽槽的,我顺便给他收拾,重又堆好。那日只你没跟我们到后山去,我早猜到是你干的,只是后来忘了问。你怎把他翻得那么乱?老主人知道,不说你才怪呢。”王渊闻言,便知下雪前贼已来过,刚想答说不是他干的,灵奴又叫:“莫对蠢牛说呀。”王渊悬念灵姑,本没心思,便不再说话。
牛子料定王渊、灵奴还有瞒人的事,暗忖:“白鹦哥最是刁猾,适才它说那话,我还没怎向小主人说,便连抓带啄,不肯再理我,这时间它必不肯说。那些牛马猪羊本该去看,莫如到两小洞细看一回,便知他们闹的什么鬼了。”也没有往下盘问。
洞外虽有出口,但积雪高及洞门,不近前不会看出。来贼俱当众人都被冰雪封闭洞内,不能出外,这两日正在一日多次,尽情搬运,为所欲为。灵姑一病,牛子忧急万分,关于小洞的事,想过便拉倒,并未前往查看。王渊又看出来贼厉害,灵姑病倒无人抵御,说出固是徒令大家焦急,如和牛子埋伏小洞与贼一拼,一个抵敌不住,将贼引入正洞,祸事更大,诸多顾虑,也未前往。满拟两小洞中食肉牲禽所积甚多,冰雪险阻,贼盗不一定去盗,如盗存物,凭那三贼,就这么趁夜盗取,三两个月也运不完。那时病人已愈,再行告知,同往伏伺,捉到一个活口,问出巢穴,依旧可以全数取回,说不定还可多得。只恐来贼侵入正洞,事出仓猝,措手不及,暗嘱灵奴留意,自己白日抽空睡眠,一到晚问便借词伺候,暗中防备。心想灵姑虽病,神志尚清,飞刀神物仍可扶床运用,遇有警兆,立即报知也来得及,失盗一层并未十分在意。哪知来贼既贪且狠,等吕氏父女逐渐痊愈,两小洞中粮肉、牲禽几乎全部盗去,所余无几了。后话暂且不提。
当晚王渊又等了一会,王妻来唤,忙和牛子奔进室中。这时灵姑积劳成疾,甚是沉重,虽吃了些自备的药,急切间也未见功效。王守常病却已全好,只体力稍差。吕伟服完余药,病去八九,已能起坐,只是病久体虚,元气受伤,看去不是三数日内能复元。吕伟先见王妻在侧端药端水,问起灵姑,王妻说她多日未眠,已强劝去睡了,尚还相信。等到半夜,他见王守常父子和牛子俱都在侧,独无灵姑,再三追问,才知因劳致疾,自是忧急,硬挣着起床去看。见灵姑面庞消瘦,愁眉泪眼,正在昏睡,一摸前额滚热。暗想:“自己病重之时,终日昏睡沉沉,有时虽料爱女必定忧急,无奈清醒时少,眼又昏花,不曾留意,想不到她竟困顿憔悴至于如此。”疼爱过甚,心里一酸,两行老泪不禁夺眶而出。
灵姑先时满腔虚火将精神振起,不眠不休,饮食两缺,勉强支持了多日。及见老父转危为安,余人也逐渐痊愈,心宽火降,困极难支之余,头一着枕,连日所受忧急劳累、风寒饥渴一齐发作,周身骨节像散了一样,痛楚非常。不过病势看去虽凶,只是阴亏神散太甚,将养些日,自会复原。偏生吕伟不放心,定要前往看望,这两行热泪正滴在病人脸上。灵姑天生至性,尽管头抬不起,心忧父疾,魂梦未忘,本来做着怪梦,突被滴泪惊醒。吕伟沉菏初起,又当愁苦悲泪之际,相貌神情自是不堪。灵姑昏惘中猛一睁眼,看见老父站在面前,与梦中所见老父被仇人所伤死前情景一般无二,不禁肝肠崩裂,猛伸双手,悲号一声,奋身跃起,朝乃父一抱。吕伟还当她不放心自己起床走动,忙说:“乖儿安心,爹爹好了。”同时俯身伸手想去抱她。不料灵姑心神受此重创,起得太猛,身才欠起,猛觉头昏眼黑,口里发甜,仅喊得一声:“爹!”便已昏厥过去,手伸足挺,不省人事了。
吕伟和王氏夫妻见状大惊,俱各强忍悲痛,抢前施救,抚按穴道,轻声呼唤。过了一会,灵姑才悠悠醒转,双目未睁,先就悲声哭喊:“我不成仙,我要爹爹呀!”吕伟知是噩梦心疾,忙接口道:“乖儿,爹爹病都好了,在你面前,你快睁开眼睛看呀!”灵姑闻声睁眼,见老父仍是先前情景,歪坐床边,又要扑起。吕伟已有防备,忙先俯身去将她抱紧道:“乖儿,你累病了,神志昏迷,在做梦么?爹爹吃了向大哥送的灵药,病好了。”灵姑先还未信,无奈神悸心跳,头重千斤,话说不出,听到末句才想起求药医父之事。又瞥见王氏夫妻也在床前,室中器物仍与往日一样,不是大雪危崖情景,自己也睡在床上,才知适才是场噩梦,并且老父已能下床。心中一喜,更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半晌才说出话来。三人宽慰了她几句。王妻因吕伟新愈,恐又反复,连劝安歇。灵姑更是含泪力请。吕伟恐爱女伤心,只得忍痛去睡。王氏夫妻照料病人服药安睡,才把王渊、牛子唤进。
灵姑的病就此加重了几分,每一人睡,便吃语大作,时常哭醒。还算吕伟通晓医理,加以奔走江湖多年的经历,平时配有不少成药。初发病时父女关心,虽然难免惊慌忧急,第二日便查明病源,连给服了几剂安神滋阴的药,甚是对症,到第三日上便有起色。灵姑神志清醒以后,见老父逐渐痊可,心中一喜,病好得更快。吕伟见她身容消瘦,只是疲劳太过,强令静养些日,不到十分痊愈,不许下地。灵姑仰体亲心,不便违抗,足足睡了八九天才起床。吕、王、牛子三人也均大愈。全洞愁云尽扫,又恢复了原来安乐景象。
灵姑病好前两天,想起小洞牲畜多日不曾查看。但众人刚刚病好,多未复原,倘去查探,恐又冒寒,病有反复,更恐老父前往,便悄嘱王渊转告牛子,不许向老主人提说,并禁前往。其实灵姑一病,众人都发了急,加上外边天又奇冷,吕、王二人根本就没有想到牲畜的事。牛子倒早想去,却因王妻曾累过多日,吕伟恐她步了灵姑后尘,除却陪伴灵姑偶助更衣行动外,不令似前操作,一切事情交给牛子代做。牛子虽是勤而耐劳,却远不如王妻心细能午,尽管王守常父子随同相助,仍忙了个手脚不停,更无余暇再顾别的。
王渊虽知小洞生变,有了外贼,说都不敢,如何还去,直到灵姑下床的第二天,见老少诸人都将康复,料无差错,才偷偷告知乃母。王妻闻言大惊,一时见短,心疼爱子,又想来贼得了甜头,见无人理会,必仍要来偷,早晚总等得上,还有灵奴可以远远查探。反正不知贼巢所在,众人见丢东西,必往守伺,前事说否俱是一样,何苦徒劳受埋怨?坚嘱王渊不可实说。自己装不经意,乘便对众人说道:“这回接二连三,除我一个,都病倒在床上。这多天来,也没有想起往两小洞去取腊肉。后来大哥和众人一病,都吃咸菜忌口,也没人取,近五六天才吃点荤。适才我见剩的七八块腊肉、十几条腊肠俱快吃完,一算日子,不多几天就要过年,该取年货了,这才想起年菜年货一点还没备办。还有那些牲禽没人管过它们,莫不饿坏了吧?”
吕伟闻言警觉,刚要开口,灵姑恐老父焦虑,忙答话道:“取肉那天我去看过,各栅圈中,牛子早把食水堆积,只少了一条小牛、两只肥母鸡,不知藏在何处,没有找到。爹爹病后虽未再去,它们挨饿是不会的。适才我也想到要去看看,既这样,饭后我和牛子、渊弟同去,看看要什么东西,索性做几回多运些来,过个头一回的丰盛年吧。”王妻笑道:“要的东西却多呢。因上次说可不封洞度冬,许多东西都没往里运。除了没来得及往小洞里存的一点食粮和盐、糖、酱、醋、茶外,只有两罐兜兜菜,荤的只有两大块熟腊腿、十多团血豆腐。照连日大家吃得这么香,差不多还够吃两天的,再吃就没得煮了。那盐、茶两样一向放在洞中,剩得倒多,糖连年糖都不够做。说也说不完,你们到那里,只要看该用的都拿些来,天大冷,省得常跑又受寒。”灵姑应了,又调弄回鹦鹉。
吃罢午饭,三人同往小洞去取东西。行时灵姑见王渊佩有刀弩,笑道:“这又不是到远处去行猎打仗,带这兵器作甚?我们还要搬东西,岂不累赘?”王渊答道:“雪地里穿上这一身皮衣服,再带兵刃显得威武些。小洞多日没去,冰雪封山,万一野兽没处找吃,跑到小洞里偷东西呢。姊姊玉匣不也带去了么?”灵姑笑道:“玉匣飞刀,因有仙师之命,在我不曾拜师练到与身合一之前,片刻不能离开,所以不便摘下。玉灵崖从无蛇兽,何况这样冰雪寒天。分明你又想出甚别的花样,偏有那些说头。”牛子插嘴道:“真是的,一些厚毛的野东西,多喜欢在大雪后出来找吃。小洞里只有半截栅门,稍微灵巧一点都进得去,莫不真有野东西去偷吃的?这一说,我也把刀弩带去吧。”王守常道:“多厉害的野兽,也禁不住这口飞刀。你们都带家伙,东西怎么运呢?”王渊道:“姊姊不愿用飞刀去杀那无知识的生物,还是带去的好。”说完当先掀帘而出。牛子也把刀弩佩着,拿了一根扁担随出。王妻忙道:“灵姑娘快走吧,你兄弟不懂事。”灵姑笑道:“他才聪明呢。”说罢掀帘走出。
洞外冰雪已冻得和铁一般硬,映着惨淡无光的白日,到处白茫茫,静荡荡的,更无一点生气。三人相继援到小径上面,刚各穿上雪具,灵姑猛一眼瞥见小洞冰雪地里横斜着几枝残余火把,猛想道:“那日灵奴去取药,我在洞口凝望,曾见雪中残炬,匆匆未暇查看,随即忘却。今日怎又多了两枝?”不禁心动,忙问王渊、牛子,“这些天小洞里你两人去过么?你们看洞外火把哪里来的?”王渊抢答道:“姊姊生病那天,我想往小洞里去看牲畜,才出洞便觉冷不可当,天气又黑,更吹得人要倒,在下面避了一阵风,想等风小一点再去,连上来几次都被风刮回,没有走成,就回来了。那火把莫不是上次我们留的吧?”灵姑闻言惊道:“不对。如是我们所留,早被雪埋上了,哪能等到得了今天?这分明是雪后留的,快看看去吧。”牛子本想张口,吃王渊扯了一把,又想起连日灵奴告诫之言,便没言语。
灵姑当先驰去,王、牛二人紧随其后。三人滑抵洞前,见那残余的火把竟不下二三十枝,由两小洞口直向隔溪对岸,深一条浅一条有好些划印,牛子认出是冰橇划过的痕迹。灵姑看出贼人人数颇多,并且来过多次,想来洞中必已出事,当下又惊又急,飞步便往里跑。王渊忙喊:“贼并没走,还藏在里面,姊姊留神。”牛子道:“贼坐大雪滑子来的,早已走了。”随说,忙将带去的火把点起,分了一技与王渊,相随赶进。
灵姑因洞中黑暗,早将飞刀放出,银光四射,纤微毕现。才进头层存放杂物之所,便看出失却不少东西,残余之物乱摊地上,凡是细巧好拿的俱都不在。方在失声愤恨,王、牛二人也相继赶到。三人不及仔细查点,跟着赶往存粮之所一看,不特米麦细粮全部不见,连那一百多担苞谷、生稻、青裸甚至咸菜也都被人盗去,瓷坛、水钵俱没了影,至于盐、酱,糖、醋和一切自制的食物更不必说。再往藏放腌腊和风干野味之处,也是片块无存。最后赶到文叔藏物之处,见只有一些残破竹筒、瓦罐和一堆年久糟糕的药材、兽皮。这一来全洞荡然,积储一空。事隔多日,贼踪已音,三人在自焦急愤恨,无计可施。
灵姑先还以为牛、马、猪、羊俱是活物,至多把鸡和小鹿、小羊偷去,大的决弄不走。及至赶去一看,贼人真个狠毒,将那好运的取走,身体蠢重不便活运的便就洞口杀死,只剩下大小两牛一马未杀。各栅栏外污血残毛,满地狼藉,除头角大骨外,皮都没有留下一张。三人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气得牛子乱跳乱蹦,破口毒咒,骂不绝声。灵姑强忍气愤,细查雪橇迹印虽多,深浅不一,长短宽窄相同,似只一副雪橇往复搬运,依牛子观察,人数不过三四个,照所失之物计算,少说好几十次。地上血迹犹新,可见最末一次为期不远。
三人重又仔细搜查,只在头洞一个小石窟内寻到两只小鹿和三只母鸡,俱已饿得奄奄待毙,牛子给喂了些食水才得起立。原栅已毁,看神气似因食水吃完,出来寻食,恰遇贼来宰杀牛猪,受惊遁走,藏到僻处,没被偷去,那大小两匹水牛和一匹小马,想是贼人要取活的,橇小无法运走,准备再来,因而幸免。那藏物,洞内还留有百十条腊肠和一只腊腿,内有一半还是入山时带来之物,想是地甚隐僻,未被贼人搜去。再还有藏放种籽和菜蔬的一间,贼也没动,可是扎有两大捆青菜放在一旁,似已捆好要走,临时变计,遗留在彼。
灵姑因这些东西众人曾费不少心力,还有许多山外带来之物,一旦全部失去,盐、茶、食粮大洞还有存余,肉食眼前就没得吃,老父病刚痊可不久,如知此事,岂不焦急?倘若不说,一则隐瞒不住;二则来贼如此猖狂,偷完存物,早晚侵及内洞,不但应该防备,还要设法找寻他的下落,以便追回失物,这又非与老父商量不可。
正在愁急无计,忽见王妻走来。灵姑便问:“大婶来此何事?不怕冷么?”王妻答道:“你爹爹久等你们不回,到洞口外探了探头,说天太冷,小洞多日没人前来打扫和上食水,一定费事。恐耽搁久了你们受冻,走时忘把宝珠交你,他和你大叔都想来。我怕他们病后体弱,再三拦劝,才讨了这个差使。爬雪堆时差点没有滑倒,还是你大叔搭了梯子扶我上去的。你们事都做完了么?怎还不取东西回去?这里怎么乱糟糟的?”王渊抢口道:“打扫费事倒好,只怕以后没得打扫呢。”王妻本听爱子说过洞中失盗之事,见三人面带愁愤之色,惊问,“洞中出乱子了么?”灵姑叹了口气,说了洞中情形。然后和王妻商量,究竟告知吕、王二人不告。
王妻闻言,呆了半晌,自是忧急。答道:“按说这事应该告知,同想主意应付才对。无奈他两人都是才好不几天,万一急病,岂不更糟?照现时情形,那贼以为我们被雪封在洞里,一定还要变方设计偷那两牛一马。反正多厉害的贼,有你一人足够打发,依我想还是瞒上几天。你们先慢一步回去,我假说这里被牲畜粪秽糟得不成样子,你们定要把它打扫干净过年,东西等收拾完了再取,残余腊肠、猪腿尽先运回。青菜。母鸡说是怕冻,由我和牛子分两次运了回去,你三人再把牛、马、小鹿牵回。它们都已饿瘦,就说不知怎地生了病,牵回洞中医治,以免一个防不到,又落贼手,连根骨头都没有。我一回去便叫灵奴寻你们,等它飞来趁天未黑以前,命它速往查探贼巢所在。如其不能找到,那贼今晚说不定还来,可命灵奴暗藏小洞守候。等你回去,大家早点吃完晚饭,劝你爹爹早点安歇,你却假装在外间和我做针线,随时候灵奴报警;或者便和牛子、渊儿来此埋伏守候。你爹醒来如问,我再想话答他。今夜如不见贼来,明早查看雪中足迹,再打主意。只要擒到一名活口或是寻到贼巢,那么多东西至不济也找它一多半回来。有两三天瞒过去,事都办完,岂不比现说要免去许多着急么?”
灵姑本也打的是这个主意,只因事出仓猝,念切慈亲,没有想得这么周全,闻言不住说好。又想当时就去找寻雪中迹印。牛子说:“隔溪平旷,虽有不少山石,无事时均曾去过,并无藏身之所。尽头处是一条数十百丈宽深的绝壑,万难飞渡,何况又是冰封雪积之时。贼橇必自远处绕来,路决不近。”王妻也劝说:“此时已近黄昏,等把残余菜蔬、种籽运完,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何如事完之后,以逸待劳的好?”灵姑只得罢了。
当下由王妻抱了母鸡,牛子将菜蔬、种籽和余物分别包捆运抵洞口。王守常闻声走出,相助运入。王妻又将宝珠交给牛子与灵姑带去。然后见了吕伟,照前话一说。吕伟闲坐无聊,正和灵奴调弄问答,闻言信以为真,并未深问。王妻恐他生疑,不便明教灵奴飞出,王守常又催做晚饭,心想等灵姑回来,再令灵奴往探贼踪也是一样,径去淘米煮饭不提。
灵姑等三人本意在小洞中待到天黑,再牵那几匹残余牲畜回去。牛子还想就便打扫一下。灵姑说:“少时还要来此埋伏,全扫易启贼疑。天已不早,索性等擒贼以后打扫不迟。”三人没事可做,便聚在头洞堆放草豆谷糠的石室中闲话。已将牛、马、小鹿喂好牵放一处,准备再停片刻回洞。灵姑说:“灵奴怎还不见飞来?那日令它寻向笃求救取药,便说冷不可当,莫非怕冷不愿来么?这鹦鹉比人还灵,我真疼它,若非今天冷得好些,事情又关重大,我还不舍得叫它去受冻呢。”王渊道:“好在贼已留下去路痕迹,便今晚贼不来,明日也易查找。灵奴虽灵,一个鸟儿能有多大气候?万一那贼厉害,将它伤了,或是捉去,更划不来,姊姊不要它去吧。”灵姑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真正无法才叫它去呢。”
牛子插口道:“肚皮饿了,我到洞外看看天色去,也不知黑了没有。”王渊道:“是时候了,要去都去,在外面看会晚景也好,这里闷人,又有怪味。”灵姑拦道:“你哪里知道,我看那牛血有一摊好像颇新鲜。贼胆甚大,他来过多次,见无人理,就许以为我们一时还不会出洞,连白天都来也说不定。我们在此挨时候,就便也可等贼。若要出去,那就干脆回去打发灵奴来守;否则还是牛子稍看天色即回,再等一会同走的好。”
没等说完,牛子便已走出,因灵姑一说,暗中留了点神。跑到洞外,见天未黑透,暗云低垂,寒风不起,境甚静寂。方觉无甚朕兆,忽听远处雪崩之声轰隆轰隆,四野皆起回音。牛子耳目敏锐,听出声音起自对岸,循声注视,果有一座雪峰崩坠。正凝望间,猛见雪尘飞舞中似有一物在雪地里移动。忙缩回身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小船般的雪橇,由崩雪丛中一起一落从对面驶来,业已现出全身,看神气冰雪不平,似颇颠顿。牛子知是贼橇无疑,不禁惊喜交集,飞步便往回跑。进到二层,恰值王渊催归,同了灵姑牵起牲畜要往外走。牛子忙喊:“狗贼来了,快把宝珠收好,藏起等他。”
灵姑闻报大喜,忙把牲畜藏向隐处,一同觅地埋伏,悄问贼人踪迹如何发现。牛子低声一说。王渊道:“我们共有两洞,知他去哪一洞?莫等空了。雪橇很快,这还没来,再偷偷看一回吧。”牛子道:“二洞已被偷空,贼不会去。那橇远看足有船大,一定是临时做了来运这些活牛马的。我们藏在这出入路口,他们进来,一个也休想跑脱。”灵姑惟恐贼橇不止一个,后面还有余党未到,想要一网打尽,也打算叫牛子乘贼未到以前,先往洞外隐伏窥探,以防走漏。牛子怕冷,贪和灵姑在一起,方说:“无须,小主人飞刀跟闪电一样神速,多远都能追上,决跑不脱。这时贼已快到,出去撞上,吃他看破,反倒打草惊蛇。还是埋伏在洞里等他的好。”灵姑一想:“来贼既如此胆大,必当洞主无甚本领,又是大举而来,便遇上也未必肯退,可以勿庸出视。”因牛子这一畏寒躲懒,也忘了天色业已向暮,就此忽略过去。
三人隐身石后,待不一会,洞口有了声息,紧跟着便有火光在前面闪动和来贼脚步、说话之声。忙即住口,定睛向外观察。见来贼共是四人,装束也是紧身皮衣、帽兜,只是有毛的一面朝外反穿,长毛披拂,颜色不一,乍看颇似野兽人立而行。刀弩兵器俱插在背上,每人手上持着一个火把,内有两人还提着一副粗麻制的大网,一路说笑走来,神气甚是大意。灵姑先见贼党行为残忍贪暴,还当是山中土人所为,及听语声,竟似闽广一带口音。心想:“深山之中,哪有如此凶横野蛮的汉人?”方在骇异问,四贼已然走近。
内中一个说道:“今天先把这几匹牛马拉走。过几天等老公病好,抢了大洞,再把那两处山民一收服,到汉城里弄他几个花姑娘,就在这里安家立业,自立为王,不比以前到处受气好得多吗?”另一人答道:“听说大洞里住的那几个男女着实有两手哩,这是他们被冰雪封住不晓得,真要明来,也够办哩。老三,你这如意算盘莫打早了。”先说话人答道:“那怕什么?休说他们人少,大师哥还会法术,又有迷魂香,多大本领,也禁不住我们半夜里把香点燃,给他塞进洞去。”
灵姑还要往下听时,四贼已然走过进了二层。方欲追蹑入内,忽听牛子把牙一错,悄声说道:“小主人快些下手,这便是后山那伙野猪狗,不知怎么过来的?”灵姑闻言大怒,忙和牛子、王渊一同潜踪掩去,以为贼已入网,意欲再听几句。刚尾随到后洞牛栅外面,一贼忽失惊道:“这里有人来过了,莫出岔吧?”下余三贼也看出有异,不禁头朝后看。
那粒天蜈珠越在暗处越发奇光。先时灵姑紧握手内,收入怀中,藏处又在洞侧大石后面,还不易发觉。这时一心擒贼,尾随在后,手已取出,光华隐隐透露。四贼回头,正好瞥见身后不远,红紫光雾影里站得有人,也颇惊异。再定睛一看,乃是一个老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女的连兵器都未拿,男孩手里虽持着一柄锋利腰刀,年纪更小,看去不过十三四岁。四贼都是习性凶悍,中有两贼又仗恃会一点障眼邪法,哪把三人放在心上。刚一定神,想要喝问,忽听对方男孩对女孩道:“姊姊先莫动手,等我先拿这狗贼试试手看。”言还未毕,人早飞起,一晃便纵到四贼面前,将刀一指,喝道:“大胆狗贼!竟敢偷我们的东西。急速跪下说出实话,待我们押你等去往贼巢,将盗去的牲畜、食粮乖乖送回,看在都是汉人分上,还可饶你们一死;不然,休想活命。”
为首之贼名叫五阎王阎新。余下三名贼党:一名铁脑壳牛武,一名猪八戒朱洪,一名神仙蔡顺。俱是一班专跑南疆的淫凶恶贼。见这两个小孩生得和金童玉女一样,哪知死星照临,欲心一动,反把平日横悍之习收起,闻言并未发怒。阎新首先笑道:“小乖儿,你这点点年纪,还敢和我们动手,快跟你姊姊说去,……”底下话未出口,王渊听他出言无状,不禁怒起,大喝:“狗贼死在临头,还敢胡说!”飞身纵起,迎面一刀砍去;同时左手一扬,照准贼人面门又是一弩箭。
四贼虽各背插兵刃,但因已来过多次,没想到会走入绝地,事起仓猝。阎、蔡二贼又自恃本领,骄敌更甚,虽见王渊纵跃矫捷,以为一个小孩,会有多大本领,凭自己本领,就是一双空手,也能将这两娃娃生抱回去;老头子更是废物,没打在数里。因此只顾口头轻薄,并未将兵刃取下。牛、朱二贼本领较差,胆也较小,虽在回身时将刀拔下,也因敌人太不起眼,没怎在意。又各持着一根火把,占去一手。王渊自服灵药,端的身轻如燕,动作神速。四贼俱都疏忽,怎知厉害。
阎新一见刀到,忙把火把扔下,身子一偏,方欲让过刀锋,夺刀擒人,不料小孩受了高明传授,不特刀、弩同发,万躲不过,便这迎面一打也藏有若干变化。阎新刚反掌想抓刀背,眼前一丝白影微闪,右颧骨上早中了一技弩箭,深透入骨,直没至柄。刚哎得半声惊叫,王渊脚还没有站地,乘贼一偏头,就势变招,把手中刀往左一紧,正砍在阎新右臂上面,连时带膀斜削断了大半截。紧跟着照准前胸凌空一脚踹去。阎新连受三处重伤,任多强悍也支持不住,一声惨号,倒跌出去丈许来远,晕死过去。
下余三贼俱以为阎新决无闪失,不想才一照面,便已身死,见状又惊又怒。牛、朱二贼扔了火把,齐举兵刃,怒骂杀上。蔡顺和阎新最好,虽然愤极,心中仍想活擒这一双男女,见朱、牛二贼上前,一面怒喝:“四哥、六哥,要捉活的,好回去大家享受。”一面举着火把,拔刀行法,念念有词。
说时迟,那时快,这只是瞬息间事。当王渊纵前动手时,灵姑不知敌人深浅,恐怕王渊年轻闪失,也要追上,忽听牛子喊道:“老主人心善,不肯杀伤汉客,这些狗贼都是万恶淫夫,只留一个活口好了。”灵姑已听牛子说过群贼恶迹,又听四贼说话可恶,心更有气,三贼这里一动手,灵姑飞刀也已发出。
王渊杀死一贼,更不怠慢,高喊:“姊姊慢放飞刀,等我打完再说。”身早抢上前去,正遇牛武当先,迎面一刀砍到。王渊心想试试自己力量,并未躲闪,两脚往上一纵,单臂横刀往上一磕。牛武当小孩只是身轻手快,见他用刀来挡,以为这一下不死必伤,至少也得将刀震脱,谁知两刀相磕,锵锒一声,小孩的刀倒未脱手,自己却被震得半臂酸麻,虎口生疼,几乎把握不住,连刀带臂往右上方斜荡出去。王渊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如此大力,仗着心灵手快,一刀磕过,瞥见敌人露出前胸,门户大开,一顺刀尖,照心就刺。牛武见势不佳,不及回刀去挡,情急心乱,忙不迭用左手去挡,身随往侧纵起。王渊所用厚背腰刀乃长臂族百炼精钢打铸,何等锋利,势又迅疾非常,牛武手才挨上,立被削断。王渊顺势往前一送,正刺在牛武左腹之下,“哎呀”一声,立即血流倒地。
王渊连杀二贼,只顾得意,谁知另二贼同时并进。牛武将倒地时,朱洪手持一枝短矛,也从斜刺里刺来。王渊本是身轻善跃,瞥见旁影,不及回刀抵御,双脚一点,纵起两丈来高,竟由死人头上飞过。朱洪见敌人纵逃,忙回手拔出背后毒药梭镖往外一甩,照准王渊后背打去。同时蔡顺邪法也已发出一团两丈方圆的烈火。眼看情势危急,恰值灵姑飞刀出匣,一道银光电掣般飞将过来。她本心是想逼着二贼降伏,百忙中瞥见王渊纵起,二贼烈火、暗器一同发动,一时忙顾王渊,手指银光赶向王渊身侧,正迎梭镖,一挨便即碎落。银光扫过,蔡顺先被扫中,妖火灭处,化为乌有,人也变成了好几段。灵姑恐都杀完,没了活口,正指刀光上飞,不令伤人,哪知牛子望见贼发梭镖,知道有毒,恐王渊受伤,也发了急,暗中弩筒照贼手臂便射。朱洪本不至死,偏生发镖时瞥见银虹耀目,猛想起洞中主人会飞剑,心里失惊害怕,往侧一闪,恰被一箭射中肩下,直透肠胃,立即毙命倒地。
灵姑见四贼全数就戮,才想起未留活口,方在后悔,忽听呻吟之声。三人忙奔过去,捡起地上火把一照,正是为首之贼。原来此贼适被王渊断去半条臂膀,又挨了一窝心脚,当时痛晕过去,刚刚醒转。四贼俱是为害各地山寨的惯匪,牛子细一辨认,竟认出了三个,见是阎新,便和灵姑说了。随蹲下身去问道:“你们这一伙丧尽天良的狗贼,我们山民不知受了你们多少大害,想不到今天在此遭了报应。我认得你们,快说你们贼窝子和偷的东西都在哪里,是不是和林炳这群猪狗在一起,免我收拾你,多受活罪。”说时,灵姑见阎新口里不住呻吟,双目半闭,斜视牛子,隐泛凶光,满脸俱是狞厉之容,那只没受伤的手臂又在微微颤动,好似鼓劲神气。知道这类凶人最是凶悍,恐牛子得意忘形,中了算计,方想令他留意,阎新霍地浓眉直竖,凶睛大张,猛一翻身,照定牛子左太阳穴就是一拳。牛子大惊,忙一偏头,嘭的一声,正打在左颊上面,当时鲜血直喷,左槽牙竟被打折了两个。幸是闪躲还快,阎新重伤之下又减了许多气力;如被打中要害,非死不可。阎新臂断,本就血出过多,这一拼命用力,也便痛晕过去。
灵姑、王渊见状愤极,正要上前拷打,牛子一手捂着一张痛嘴,哎呀连声,一手乱摇,示意二人不要动手。略缓了缓气,负痛说道:“这些猪狗,只有他已半死,知活不成,想激我们杀他,莫上他当,我自有法子教他说出实话。”说罢,先将阎新鞋袜剥去,用麻索捆扎结实,将那双好手也用索缠紧,绑在腿上。再寻一把稻草,裹些干牛马粪在内,用火把点燃,放出臭烟,交王渊拿着,去熏阎新鼻孔。自取一把刷洗牛马的毛刷,蹲在旁边等候。
过不一会,阎新打了两个喷嚏,便已回醒。见身被绑,恶臭熏鼻,自知无幸,不由破口大骂。牛子咧着一张痛嘴,骂道:“任你怎骂也无用处,你们当初收拾人的方法我都记得,快说实话的好。”阎新依然大骂不止。牛子也不去睬他,一手用毛刷去刷他的脚心,一手伸向腰胁之间乱抓乱揉。阎新立觉脚底麻痒,腰肢酸疼,再加上臂伤痛楚,难受到了万分。先还咬牙切齿,强自忍受,不时毒咒秽骂几句。忽而又把嘴紧闭,牙关咬紧,不再出声。后来实在禁受不住,看情景不说决办不到,为兔零碎受罪,只得将此次前来情况略说了个大概。
灵姑闻知尚有余贼在外,恐其知道同党失利逃回,好在阎新已然伤重待毙,决难逃去,拟欲用飞刀将余贼圈住,生擒回去详细拷问。于是连忙率了牛子、王渊二人出洞一看,哪有余贼踪迹。心想跑必不远,便顺橇印往前直追。不一会,三人便追到适才崩雪之处,见崩雪共有三处,橇迹至此便吃盖住。越过崩雪,橇迹重现,大小来去之迹均有,大橇尚是初来。既有去迹,贼由此逃无疑。可是再滑里许,橇迹突然不见。那里平日都有平地兀立的怪石,这时成了千百座雪峰,最高的不过十丈,又都细长,无法站人。空处窄而难行,到处冰棱,阻碍横生。过去七八里绝壑前横,更难飞渡。现橇迹处又都是直印,没有转折,即便藏起,那大雪橇极易显露,怎会不见?如是贼供是虚,洞外橇迹分明是四条,好生奇怪。灵姑又把飞刀放出,在乱峰崖中飞驶一阵,终无动静。她一想四贼俱已伤亡殆尽,还未问出真情下落,恐吕、王诸人久候不归,又来呼唤,只得赶回。
三人入洞后,不听阎新叫骂之声,近前一看,已然头破脑裂,仰面伸足,死在地上。看神气,好似三人走后,挣到壁前,用头猛撞,自杀而死。橇迹无踪,伤贼又死,若逃贼归报,余党复仇来犯还好;如其知道厉害,不敢再来,岂不费事经日?三人焦急无计,不能再作久留,便任贼尸暂弃洞内,准备明日再打主意,牵了牛、马、小鹿回转大洞。这一时大意,几乎把全洞人等闹了个五零四散,难再安居。
其实贼党也闻洞中主人厉害,虽不甚信,终有戒心。原因牛马身躯沉重庞大,想用两架雪橇做一次载走,等回去过了这个丰盛年,明春雪化后再着人来探看,如见所闻是虚,立即倚多为胜,合力下手擒掳活口;如见苗头不对,便不明斗,另施诡计害人。这次共来了七人:阎等四贼一到便当先入内,准备网捆牛马:另一贼奔走二洞寻物;下余两贼本欲与阎新等一路同入,因要掉转雪橇,适才在隔溪被坚冰撞坏之处也须收拾,因此落后一步。
后二贼在贼党中最为奸滑歹毒,名姓时常变换,上半年还在为害南疆,前月才与贼党合流。真名一名胡济,一名林二狗。当吕氏父女在罗银山斩蛟遇雨,初得天蜈珠时,所遇两个无赖汉客想要乘机染指,吃范洪厉声喝退的,便是这二贼。当时二贼因范洪知他恶迹,又见吕氏父女飞刀厉害,没敢妄动。虽被溜走,可是那粒天蜈珠和吕氏父女相貌却被暗中偷认了去,只不知是在玉灵崖居住罢了。
这几次盗运牲、粮各物俱是二贼主谋,雪橇也是他们手制,甚是灵巧耐用。来时大橇刚刚制成,群贼心急,不等明早,当日就要下手。二贼说:“到时将晚,看天色又有下雪之意,反正主人闭洞不出,何苦黑夜犯险行事?”贼头白斌力说:“来去已惯,何况还有珠于照路,有甚险犯?眼看过年,大家还要想法快活,办完是了。”二贼虽受群贼看重,但新来不久,未便违拗,只得依了。不料橇身太长大,二贼行至隔溪乱峰丛中,转折间略一疏忽,撞在一个大雪峰上面,崩雪猛烈,几乎被打成粉碎。总算闪躲飞快,身穿又厚,虽被碎冰残雪打重了一些,均未受伤。雪橇只撞坏两处,也不甚重,容易收拾。
待到洞前,刚点火把往洞里走,猛见洞中红光照耀,光影里现出老少三人正往前行。最前阎新等四人被人尾随,并未觉察。如换旁人,势必老远出声报警,与同党前后夹攻,也就被灵姑全数擒杀,没有事了。二贼却是机警异常,一见便看出是个劲敌,并未声张,反将手中火把熄灭弃去,暗伏洞口往里偷看。心想:“四人虽有两个会法术,可是敌人决非寻常。少时动手,能胜固妙,败却一人也休想活。自己虽多智谋,如论真实本领,还不如这四人,加上也是白送。莫如相机进退,四人一败,立即逃走,免得送死。”正窥伺间,四贼忽然警觉四顾,王渊纵上前去,只一照面,便将阎新砍断左臂,再加一脚,便晕死过去。二贼方觉男孩面熟,跟着又见灵姑飞刀,猛想起这两个小男女正是山寨斩蛟除怪之人,同时天蜈珠也被认出,不禁心惊胆落,亡魂皆冒。知道四贼决非对手,再不见机,被这小男女追出,定难活命。哪里还敢再看下文,双双用手一拉,悄没声跑出洞口,驾上雪橇,飞驰逃去。
另一贼尚在第二洞逗留,本不知四贼伤亡殆尽,胡、林二贼已然逃走。找了一阵,见所寻之物仅剩空筒弃置在地,后来寻到一点残余,业已干枯无用。料是被人毁掉,深悔以前不该胆小,头几次没有同来,以致白费心机,得而复失。洞中荡然,无可留连、气得咒骂不绝,退到洞外。这贼见天降浓雾,因是初来,知道主人厉害,不敢出声呼唤同党。雾又特重,不能辨物。先还以为群贼俱在头洞搬运东西,便手持火把,沿着外壁走到头洞口外,朝停雪橇周围用火四照,不见橇影。忽听洞内厉声恶毒咒骂隐隐传出,忙闪到洞口静听,正是阎新口音。探头试往里一看,只有两点火光,却不见同党影子,心甚惊疑,便把火把熄灭,黑暗中摸将进去。后来听出只阎新一人在那里秽骂,并无回音,知道这伙贼党嗜利无情,时常自相残杀,此时又见洞外雪橇不知去向。暗想:“也许阎新被同党所害,绑弃洞中,那些同党已经驾雪橇离开,连自己和阎新一齐丢了。”当下奎着胆子近前一看,见壁间插着两枝火把,也快烧完,火光影里,阎新捆卧血泊之中,正在嘶声厉号,咒骂不停。离身不远,还卧着三具同党血尸,却不见有敌人在侧。
这贼还有点骨气,虽在提心吊胆之时,竟不顾危难,忙奔过去,就要拔刀解绑。阎新见是自己人,连忙拦住说了前事。并说:“我身受重伤,血流过多,万无生理,只是活罪难受。现时仇敌出洞追寻胡、林和你三人,半晌未来,胡、林二人必已见机先逃。这两小畜生甚是厉害,不论追上与否,少时回来,还是要想法子收拾拷问真情。最好将我弄死,装成自尽神气,以免他们看出破绽,被他们搜到了你,再饶上一个。”这贼暗想:“浓雾坚冰,人单势孤,自己尚未知要受多少艰险才能逃回,如何还带伤人同行?”便依言行事,提起阎新的双脚,将头朝石壁一撞,当时了账。这贼随手扔下死尸,就往外跑。到了洞外,遥望隔溪浓雾中似有银光闪动,渐渐由远而近。知道灵姑将抵洞前,不敢再点火把,仗着久居山野,皮骨坚强,地理也较熟悉,摸黑寻了个隐僻之处,刚刚藏好,灵姑等三人便已到达。
原来此贼由二洞退出时,灵姑等三人正由头洞赶出,越溪搜索余党,刚走了一会。回时又是如此凑巧,错过时机。灵姑那么细心聪明的人,竟会一再疏忽,以为余贼逃尽,不特没看出阎新自杀破绽,连附近和二洞都未再加查看,就此回转洞内。
灵姑当晚没敢告知吕、王二人。又因雾重天寒,灵奴不能远出查探,徒令受寒,无甚效用,于是连灵奴也未放出洞去。满拟贼必大举来犯,少时等老父安歇,即往小洞守候。谁知吕伟当晚精神甚旺,晚饭吃多了些,又饮了不少的酽普洱茶,与众谈笑,甚是高兴。灵姑再三劝说大病新愈,须多养息,不可劳神,只是不听。好容易强劝睡下,仍和诸人卧谈,全无睡意。灵姑心里发急,又不便明说,后来和众人暗使眼色。众人俱都会意,于是王妻先把丈夫劝去睡了,牛子避向自己房内,王渊也装出困倦神气,吕伟笑道:“今天并不很晚,怎都困了?那么都睡去吧。”灵姑道:“渊弟,你先睡吧。我还要帮大婶在外屋备办年货,有许多事,要做完了才能去睡呢。”吕伟忙道:“你们有事怎不早说?”灵姑道:“我想等爹爹睡熟之后才去呢。”吕伟道:“你自去吧,我这就合眼了。”
灵姑把被角掩好走出。王渊道:“我帮会忙再睡吧。”也搭讪着跟踪走出。二人与王妻、牛子互相商量了一阵,直试探出吕伟已然睡熟,才令灵奴守在外洞,以防万一有警,立往飞报。然后同穿雪具,往小洞赶去。这时天已到了半夜。
其实早先那贼伏身暗处,见三人在宝光笼罩之下,牵了牲畜回转大洞,知是吃饭时候,还有些耽延才能再出。自幸来时橇停头洞门外,相隔二洞还有数丈,因此所穿雪滑子没有脱下,尚在二洞门口。忙寻到火把点燃,赶往二洞,穿上雪滑子,又往头洞将四贼遇敌丢弃的两枝油浸火把找到,才行滑雪逃去,因在黑夜冰雪浓雾中急驶,受了许多险阻颠顿。幸好先逃的胡、林二贼也因情急逃命,浓雾迷路,二次误撞在冰雪堆上,都受了伤,雪橇又坏了一架,不能行驶,停在那里,准备挨到天明雾退,挣扎起行。恰值后贼赶来,三贼会合,并坐一橇,将撞坏的雪橇拆卸带上,改由后贼驾驶,才得逃了回去。当后贼寻取各物时,暗中摸索,颇费了一些时候,当时如果灵奴往探,决可擒到,怎会被他逃走?
如今说灵姑等三人到了小洞,见贼尸仍卧血泊之中,一切原样,不似有人来过,心才略放。等候多时,不见动静,牛子说:“这般大雾,休说贼不能来,连那逃贼行至途中也必遇险,未必能逃回去。”灵姑便命牛子去寻麻袋,将贼尸放入,藏向一旁,改日寻一僻处掘地掩埋;并将地上血迹和各栅栏洞中积秽,趁着无事,一齐打扫干净。牛子心想:“现时好几丈厚的冰雪,见不到一点土地,这些猪狗,谁还耐烦等到明年雪化再去埋他们?莫如趁这野兽满山找食之际,明日一早将他们送往崖那边野地里,任他们葬入野兽肚皮,又省事又痛快。”他虽这样想,却未说出,当时仍照着灵姑吩咐做事。灵姑、王渊也从旁相助。
打扫停当,估量天已离亮不远。只见那雾越下越重,臂膀粗细的油炬仅能照见二尺方圆,火头被雾气逼得都成了惨绿颜色,吱吱直响,如非用油浸过,直要熄灭。只飞刀宝珠发出来的光华能将雾荡开,不为所掩。宝光与近侧的雾相映,霞蔚云蒸,幻起一层层的异彩,绚丽无俦。再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寒风不起,万籁俱寂,除偶然听到一两声冰裂之声由沉雾中透来外,哪有丝毫迹兆。
牛子断定当晚贼不会来,这雾恐也不是一天半天能开,白等无益,不如归卧。灵姑暗忖:“小洞已空,无物可盗。贼党今晚明早不来,不是为雾所阻碍,便是害怕。照牛子所说,这伙贼党都是极恶穷凶之徒,决不会就此甘休,早晚终必复仇,只不知甚时候来。雾重天寒,冰雪险阻,又没法寻他巢穴。似此不眠不休,长日长夜守候,势难办到。贼党既为复仇而来,必往大洞侵犯,不如回洞暂歇,等雾退了再打主意。”于是一同回转大洞。
王妻正在外间伏桌假寐,闻声惊醒,说吕、王二人睡熟之后并未再醒。洞中分不出日夜,王守常曾仿铜壶滴漏之法,做了一个记时的竹漏悬在壁上。灵姑拔起筒中心悬的竹签一看,上面水印已在辰初二刻,如照往日,全洞人等已早起身了。便把下筒的水倒回上筒一个时辰,催促王妻、王渊、牛子先睡一会。又把洞口皮帘扣紧,加上几条皮搭带,悄嘱灵奴留意,自己伏桌假寐守候,以防不测。累了一天一夜,不久便已睡着。
吕、王二人头晚入睡本迟,当下人都睡熟,无人出入惊动。又睡了个把时辰,还是灵姑先醒,见众人未起,便掀开帘缝外望,时已已正,天和昨晚一样浓雾沉黑,知贼未来。进到小屋一看,王氏夫妻已然起身。吕伟闻声醒问:“什么时候了?”灵姑说:“洞外浓雾晦黑如夜,不见天日,时已不早。”随将老父服侍起床,跟着唤起王渊,牛子也吃灵奴抓醒,都忙着做事。
饭后,灵姑暗将竹漏中水计改正。几次掀帘外望,雾都未退。估量雾中贼不会来,再往小洞也是白等。吕伟见三人昨日年货一件未取,只把不急需的菜蔬全数运回,又牵来几只牲畜;当日更是一物未携,只带了些柴草回洞:好生不解。笑问:“灵儿,那两个小洞还没打扫干净么?眼看过年,各样糖果、糕饼都还没备办,怎不先取些来?到时看赶不及呢。”灵姑心惊,脸刚一红,王妻已代遮饰道:“大哥和渊儿父子、牛子、灵姑相继一病,焦得人什么都没心肠。昨天我才想,今年是我们开山辟土的第一个年,应该办丰盛些,大家过个肥年。后来我去小洞一看,那些牲畜想是久无人管,东西吃完后,有的就在住的洞里糟踏,闹得乌烟瘴气,粪秽狼藉;胆大性野的,如几只牛、马、羊、鹿,竟把木栅撞倒,跑往二洞寻食,简直糟得不成样子。单打扫收拾,就要好些日子才能清爽。我再一想,离年不几天了,怎么也赶不及。牲畜连冻带脏,已然病了好些,不病的也都瘦脱了形。今年不弄好,留下病根,来年一犯春瘟,更是焦人。我们山居无客来往,上供能用多少?做来也是自己吃。再说前两月我抽空还做了些,众人一病,都没怎动。我和灵姑商量,哪天不好做来吃?只够用就行。还是先办正经为是,何必忙凑一时呢?除去些腊肉、香肠,菜蔬怕冻坏,和那几个病牲畜一齐带了回来。猪都饿落了膘,也一口不杀。凡是眼前可以将就,用不着的,都等年过后再说。大哥如嫌这样太简率,再多赶几样出来行了。”
吕伟知王妻平日颇劳,身子又不强健,这次没累病已是便宜。过年一切都得她亲手操作,别人不过相助传递,多半不会下手,又俱新愈不久。从丰备办,原是王妻提头,本非己意。她那么好强的人,都想简单些,定是太累了。忙道:“弟妹之言极是,既够应用,再好没有,无须多做了。”王妻乘机又道:“老实讲,今天灵姑、牛子还不能去小洞,要帮我磨米粉,蒸年糕,有多少事要做。要不这一点少的都忙不出来,才笑死人呢。”灵姑知她借口,笑道:“外边的雾太重,又是臭的,我怕闻了生病,正想等雾退了才去收拾,还是先帮大婶赶办过年的事吧。”二人一吹一唱,竟把吕伟哄住。
灵姑心想:“贼如不来,早晚仍瞒不住,终非了局。”好生焦急。因贼党会放迷香,恐突如其来暗使诡计,暗嘱牛子、王渊随时留意;如见雾退,也速报知。自助王妻就洞存余物筹措,准备敷衍过去。不提。
牛子暗忖:“雾气浓厚,正好摸黑去扔贼尸;如等天好再去,难免遇上贼党,还有危险。其势又不能明告主人一同前往。”便朝灵姑先偷扮了一个鬼脸,笑道:“我不怕雾臭,乘这时没有事做,我到猪圈把猪弄干净,就把那四堆臭屎扫去埋了吧。”灵姑听出牛子想去扔掉那四具贼尸,知他嘴笨,恐多说话露出马脚,于是不假思索,忙答道:“那你就去吧,做干净些。外边天冷,可把宝珠带上,只要取暖,却不许手拿照亮,免得丢失。那只逃去的小猪如若回来,急速送信,我还想拿它过年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