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群仙盛会 古鼎炼神兵 二女长征 飞舟行蜀水
话说灵姑见师父回船,众同门纷纷上前参拜,也想前往。易静道:“他们都要复命,此时人多正忙善后,你可无须。郑师叔既命谭道友今日出世,决可无碍。我们再谈一会,少时同往庵中参见便了。”谭萧因地劫灾限未满,白发龙女崔五姑也未前来援引,恐未到出世时期,心尚疑虑。经易静一劝说,心想:“大仇妖鬼徐完已然伏诛,自己在地底苦修超劫炼形以来,道力迥非昔比,好在相去满限不足一年,只要在此一年期中多加小心,想也无甚妨害。现时各正派中后起人物不少在此,正好乘机结识,以为异日修为之助。”于是不再坚持。
正谈笑间,欧阳霜忽然飞来,先向易静略为招呼,匆匆说道:“师父由山路回庵,听说灵妹尚有使命呢,还不快些回去。我此时忙极,先走了。”说罢先自飞去。四女遥望江中,颠仙师徒五只木船已然沉入江中,各正派仙侠也都各纵遁光飞去。谭萧、彩蓉因欧阳霜来去匆促,只喊灵姑一人,未及询问,不知自己能去与否,还在迟疑,易静已不由分说,直催快走,只得同驾遁光往苦竹庵中飞去。颠仙那木船还有用处,须先运藏江边水洞之中,也是刚到。灵姑一看,只欧阳霜一人他去,先见诸人之外,还添了好些少年男女。女神婴已然见过,尚有隐居颠仙南山墨峰坪梅坳别府的吴玫、杨映雪和峨眉派门人杨瑾、余英男、白侠孙南、七星手施林、苦孩儿司徒平。南海双童甄民和甄兑诸人。吴、杨二女刚从南山赶到,并未参与元江取宝之役。三女全都初次晤面,经慕容姊妹分别引见礼叙。颠仙已入后洞传命入见。
众人入内参拜之后,颠仙笑道:“今日总算大功告成,实可欣慰。我和凌道友初以为塔顶金盆乃亘古奇珍,如能得到,字内妖邪不难一扫而完,岂不少却许多事故?因此稍违齐道友叮嘱,甘冒万难,意欲收取此盆,改用金船封闭地肺中元磁气窍。谁知运数难违,反被金船飞去,船中还有两件法宝也未取出。徒劳无功,还要费却好些人力,也可算是愚而好自用了。
“你们所得宝物多半长大,均须炼过,始能应用。适接齐道友飞剑传书,令我即赴青城山金鞭崖。说凌真人夫妇连各派长老好几位俱在那里,拟用昔在白阳山古妖尸鸠后穷奇墓中得来的九疑鼎,将今日所得各类宝器重新祭炼,再行分别发还。少时便须率众前往,除灵儿有事不能同行外,今日峨眉诸弟子好些谦让未取的,如无他事,不妨随去,也可长些识见。此乃旷世奇逢,良机不宜错过。为此连吴、杨二弟子也唤了来同往参与。
“只三徒儿欧阳霜在俗家时生有五个子女,因受情仇陷害,丈夫萧逸疑她不贞,雪夜逼往竹园上吊,是我路过救来此地。后来为植金蛛所食毒果,查看土宜地势,只卧云村最宜,因此夫妻母子得以相见。我知她感情大重,曾加告诫,她终究子女情长,摆脱不掉,再三求我引度入门。见我不允,又私将本门心法传她子女,每一得暇,即往卧云村与子女相见,为此耽误不少功行。我因母子天性,她又时常背人默祷,求我鉴宥,别无过失,也就任之,不料近来益发妄为。
“她长、次二子萧璋、萧玢,曾在幼年为凶禽狗雕攫去。那鸟原是飞过卧云村上空,为群儿爆竹之声所惊,发了凶性,飞回将二子攫走,并非有心攫食。二子俱极聪明,饶有胆智,从小便练家传武艺,矫健多力,不同常儿。始而诈死不动,等鸟回到危崖落下,乘其不备,一同纵起,躲入崖侧一个石穴之中。恶鸟性起,爪喙兼施,弄得崖石碎裂横飞,无奈石厚洞深,莫可如何。二子觑鸟他去,便即爬出,窃取恶鸟食剩的兽肉,苟延残喘。只是危崖百仞,无路可下,逃走不得。恶鸟也颇刁狡,有时故意远出隐身密云之上,等二子出洞,骤然下击。全仗二子机智,纵跃轻灵,得以免祸。数日后,二子胆子越大,恃有石穴隐藏,那鸟无奈他们何,反弄了些石块预藏洞内,故意现身引诱,意欲引它力乏,打死泄恨。那鸟何等狞猛,二子如何能伤,逗得那鸟凶威大发,必欲抓裂快意,石穴竟被抓裂了好些,如非石厚,早已攻穿没命了。后因鸟不耐久斗,饥欲猎食,才行飞去。二子想起危难,又思父母,正在崖上放声大哭,幸值宜昌三游洞侠僧轶凡路过,现状下来,问明后救回山去。本想送他们回家,二子偏哭求拜师。侠僧无法,因二子均非佛门中人,又转介在昆仑派钟先生门下。
“上次元江取宝以后不久,母子相见,二子也常往卧云村省父。日前霜儿往视毒果收成,长子萧漳恰巧在彼,因闻元江取宝之事,也思觊觎,再三求说。霜儿因见武当七女未经邀约也来参与,心想其子总算师门一脉,总比外人强些。表面故作不允,却示意其子,将一切禁制方法与各派门人来历形状一齐告知,使其也作路过观光,到时乘机攫取。另三个子女萧珍、萧琏、萧璿闻知,也要随来。她平日溺爱太深,拼着受点责罚,依然明拒暗许。因她四子女先得机密,预伏适当所在,等各妖邪诛除将尽,金船出水,立即见机而作,各取了一件宝物。照其母预嘱,应该适可而止,到手一二件即行遁回,不可贪多。那三子女尚能遵从,得宝先回。萧璋仍是胆大心贪,还想为二弟萧玢取一两件。其师兵解以前曾说过金门诸宝的来历,略知底细,已得到手两件,仍在觊觎。彼时满空飞剑、法宝交飞如梭,他又不敢上前现身明夺。正在徘徊观望,忽发现一件至宝腾空飞走。众人各有专注,不曾留意,只他一人看破,连忙飞身追赶。追出三百里,刚刚追上,得到手内,不料巧遇先前败逃的妖妇黑神女宋香娥,二人为争此宝苦斗起来。两人正在相持,恰值吴、杨二弟子路过,上前相助,才一照面,妖法业已发动,一道妖光,竟将萧璋摄去,迅速非常。吴、杨二弟子迫赶不上,又恐误了师命,只得来此。
“那妖妇邪法高强,淫凶无比,霜儿得信,自是忧急,匆匆向我求告了几句,便往秦岭妖妇巢穴中赶去。霜儿本领虽能敌那妖妇,但闻妖妇还有两个厉害同党,此去恐胜望极少。偏生我们又须赶往青城,无暇分身往援。好在她行时持有我护身灵符,即便被擒也无大害,只好等我青城事完,再去救她了。”
颠仙说完,正唤灵姑进前听命,秦寒萼、凌云凤、戴湘因三人均和欧阳霜交好,不等话完,立即挺身上前说道:“妖妇淫凶恶毒,适被周、李二位师妹用紫郢、青索双剑合壁,将她飞剑、法宝破去,也只断了她左手三指,依旧被她逃走。霜妹身世煞是可怜,青城之行旷日持久,如等师叔归途再去,恐有不狈测;还有她子萧璋被陷久了,更非遭妖妇毒手不可。弟子等意欲不去青城,将适得宝物交与别位师姊妹带去,日后炼成,转传用法,也是一样。”李英琼等一干峨眉门下俱都好义疾恶,纷纷应和,俱愿同往。颠仙笑道:“我岂薄于师徒之情?一则青城之行于你们日后关系不小;二则我也无计分身,又恨霜儿母子胆大妄为,意欲任她受点磨折,以戒下次。既是你们义气,我也不便拦阻。但此万年不遇福缘,岂可为她一人,累及大众,云凤得有指南针,青城之行必须亲往。我看只要两人前去,便能济事了。”寒萼知自己和司徒平将来俱须兵解,便和司徒平递一眼色,与湘因同声争先。颠仙允了。
杨瑾、易静知妖妇厉害,也欲同往相助。颠仙道:“有他三人,足操胜算。你二人必须先去青城,到不多日,还须借重前往巫峡,相助灵儿他们吸取金船,取那船中余宝呢。”随命慕容姊妹取来另一个朱盒和十余道令符,并交灵姑详授机宜,说盒内藏有所养神蛛。另外又赐一个专制金蛛的法宝。命俟自己行后三日内,和彩蓉由水洞中将五只木船拿出,一同驾驶,赶往巫峡,如言施为,吸取金船。灵姑入门未久,骤膺重任,虽然镇船之宝,连同所有仙兵神器拿出殆尽,船中只剩两件宝物,船沉巫峡江底,入地未深,比起适才容易得多,心中终究有点担心。还待请问时,忽又一道金光穿入洞门,颠仙手指处,落下一封束帖,金光随即飞去。
颠仙看完来书,起立说道:“各派长老已然齐集青城,将炉鼎法台布置完善,只等我一到,便即点火了。”随对灵姑、彩蓉笑道:“你二人虽因事阻,不能赴此盛会,但此行功德福缘不小。中间虽有阻滞,不足为害,并且还有奇遇。我起行匆迫,不及细说。那苓兔速移洞内,由我行法封洞。免得庵中无人,受了妖邪侵害。”灵姑见师父起身在即,无暇陈说,忙把苓兔唤来,连根移植,令其暂守洞内,静俟归期。活刚说完,颠仙已催出洞,施展禁法,将洞封闭。径率同去诸人飞起,数十道光华破空而起,晃眼没入青云中,略闪即逝,一时都尽。
秦寒萼、戴湘因。司徒平三人因是救人事急,虽然寒萼持有弥尘旛,可以随意所如,比寻常剑遁飞行都快得多,但欧阳霜已先去了个把时辰,终以早去为是,当下与灵姑、彩蓉话别,订了会期。随取出弥尘旛,三人并立一处,道声再见,在一幢彩云笼罩之下,电掣飞去。
彩蓉原想乘此机会求颠仙收录援引,也因事机匆迫,未暇求说。青城炼法乃旷世仙缘,颠仙不欲使众弟子一人向隅,除灵姑奉有使命不能同行外,门人全都带去。二女因庙里无人留守,虽然后洞已闭,此外无关重要,终究是平日栖止之地,不愿被仇敌乘隙来此毁去。于是一面如言料理行事;一面由彩蓉施展以前所学法术,在左近崖侧幻化出一所庵舍,又将原址严密禁制。
第三日一早,灵姑、彩蓉用颠仙水符同入江心,将五只木船升向水面。船中毒果尚存少半,所带金蛛食量较小,算起来足够应用。二女几经筹思,也觉有几分自信。先由彩蓉幻化出一些舟人,装作贩货商客,暗中行法,催舟疾驶。到了水道难通之地,再于黑夜无人时取来前途江水,隔水行舟,在空中飞渡。到了与巫峡相通的江流,才行降落水面,安稳前进。
那金船落在巫峡中最深险处,地名黑狗滩,是江心一个水眼。金船未吸出以前,那一带江心奇石伏礁,矗立如林,水流湍急,浪涛汹涌。两岸险崖刺天,不到中午,不见阳光,景物幽森,行旅视为全峡中数一数二的畏途。下水尤险,上下舟船至此,无论大小,所有人、货,全都搬运上岸。只留一二精通水性,深知地形利害的舟人掌舵,由许多土人拉纤,奋力强拽,或是上施,或是徐徐放行。过险之后,人、货方可上船再走。那江水大时,往往深不可测,有时咫尺之间,水位相差达一二丈。就此谨慎行舟,遇上晦气,仍要被浪卷去,撞在伏石危礁上面,碎为菌粉,端的险恶已极。
二女因要补办米粮,还未到预定日期,恐怕惊动俗人耳目。见滩侧两岸危崖只有纤路,上下游岸石低处才有人家,便自带银两,同去采办蛛粮。先还想仙法行舟,甚是迅速,为期尚有多日,何故师命老早赴到?等一上岸购谷,才知当地甚是荒寒,虽上下游各有一处山村,居民俱无田亩,只种着一些菜蔬。至于铺店,多是为当地纤夫和路过的船客起早打尖食宿而设的小店,设备简陋。连村民所用米粮,均须远出二三百里以外的大镇集上才有售卖,自身常不敷用,哪有余粮出售。峡民信鬼,二女容光绝世,装饰不似常人。彩蓉更是爱好天然,衣着华丽。荒江野店,突来两个异言异服少女向人买米,始而群起猜疑,尽管敬畏维谨,连实话都难问出几句。师令不许炫露招摇,地理又生,彩蓉虽善排教中搬运之术,无奈相去采购之区太远,为数大多。沿江诸峰常有仙灵聚居往来,自己所习俱是旁门驱遣五鬼邪术,即使由灵姑守船,自己押运,遇上正派仙侠窥破为难,可以现身明说;那各异派妖邪多是仇敌,狭路相逢,绝不放过。并且无论所遇何派中人,机密均会泄露,倘来觊觎分润,如何发付?仔细寻思,终是不妥。师令只说到后先补米粮,也未说出如何采购。
彩蓉为难了一阵,正由上流头沿着江岸纤路往下流头走去,路上遇见一帮纤夫,拉着纤绳,赤膊光背,奋力前进。前半身都快贴到地上,蜿蜒蛇行于危崖峭壁之间,叱喝之声前呼后应。一个个颈红脸涨,青筋暴露。喊了好几十声,还没走出两丈远,看去吃力已极。彩蓉见状心动,打算助他们一臂。那一段纤道上有一块突石挡路,甚是险窄。照例上下流头舟船各按远近互让,有时因为纤道费力多险,各不相下,当时强人不过,恐毁舟船,忍气让开,但事后闹成械斗,禁忌更多。两村相去二十余里,另有山径可绕,比较易走。纤道壁立数切,怒涛如雪,滩声如雷,高危险峻,稍一失慎,立坠深渊。没走过的,上去便觉心惊目眩,哪能举步。崖势高低错落,上下艰难,除纤夫日常走惯外,轻易无人由此通行。每一帮纤夫中各有一个深悉地理禁忌的纤头,手持木梆在前领路,按照梆声急徐,指挥进止快慢。
那纤头隔老远望见二女走来,忙即敲梆,大喊喝令躲开。偏生所行正当全程中最费力关头,众声呐喊如潮,二女只见前行一人纵跃叫跳,以为照例如此,各行各路,万想不到是向自己喝骂。再往前略走,又被那块崖石遮住,双方都看不见。石侧恰又有一条山径,一方不知就里,一方以为闻声必已躲向另一小径,谁知快要走到崖石前面,双方忽然迎面相遇。行纤路遇妇女,本是当地大忌。这类终年拿生命血汗负苦谋生的人,又都性格粗野,本来就没好气。当这要紧费力时节,突触大忌,并将去路挡住,势子又稍缓不得,如何不怒。帮头首先发急,才见人影,通没看清,便大喝:“哪家野婆娘,耳聋了么?还不快滚回去,老子就把你们丢到江里去喂鱼了。”那帮纤夫本在俯身贴地,力争上游。中有两个闻声抬头,见是两个女子,立即厉声暴喝:“不知死活的野婆娘,公公还不打她们?”总算帮头年老,较多经历,话骂出口,已看清二女气度衣着不类常人,没敢上前动手。一面敲梆,一面仍然大喝:“再不退回,他们冲你们下水莫怪。”
二子见对方才一照面便开口骂人,也是有气,灵姑首先喝道:“路又不是你们家的,为何出口伤人?不看你们劳苦可怜,叫你们知道厉害。”说时,二女仍往前走,并未停步。头排两名纤夫见二女越发走近,愤怒已极,连喘带吼,直喝:“公公,野人狗婆娘太不要脸,我们冲她们下去。”后几排跟着响应,齐声猛噪,猛一奋力,直朝二女冲来。灵姑因想自己是好道之人,何苦与下愚一般见识?路又奇险,一动手必定伤人。原想数说几句,走临切近,再由众人头上飞过,不去理他们。彩蓉却看出这帮纤夫只是粗野,并非恶人,心想问他们何故如此。纤夫已迎面冲来。那老纤头让避一旁,神色迟疑。彩蓉知难分说,见灵姑待要纵起,忙喝:“灵妹且慢,我来问他。”说时,将手向前遥指了几指。众纤夫情急发横,眼看相隔二女只三四尺,满拟一下便可冲倒,就不踹下崖去,也给二女一个厉害,正呐喊作势之际,猛觉身后一紧,绳索好似定在铁柱上面,一任拼命用力竟难移动分毫。
老纤头见二女已然止步面朝前方,还在劝令二女快些回身逃躲尚来得及,否则必被冲倒;再要前行七八丈,过完最险一段,被他们分出人来追捉到山凹里去,如打偷牛贼一样,打死也没有地方喊冤,那是何苦。继见二女冷笑不答,又听身后众纤夫喊声有异,纤板轧轧作响。回头一看,众纤夫身已整个全俯,头面距地不过尺许,颈项间青筋突出,全都声嘶力竭。胸前纤板已多弯曲,轧轧有声,颇有断折之势。这样拼命用力,脚底却不能移动半步,当是舟船触礁,不由大吃一惊。忙伏身崖口探头遥望江上,所拽舟船仍然好好地浮在江心,只是不动,船上桡夫不住挥手示意催行,好生不解。老纤头知道当地滩险,浪大流急,纤绳一断,那船立即顺流而下,为恶浪吞去,卷入漩涡之中,粉碎沉没。照此奋力挽拽,久了纤绳不断,船头将军柱也必扯断。势子一缓,遇上一个恶浪打来,船往后猛地一退,力再用得不匀称,弄巧连拉纤人也一齐带着坠落江里。端的形势奇险,进既不能,退亦不可,丝毫不能松懈。老纤头连想放下纤板,豁出一场官司,且顾性命都办不到。一时情急,不由跪倒崖边,求神默佑,望江痛哭起来。
众纤夫多半是土著,只有一两成是原船上人,当此性命关头,也是急得连哭带嘶声求告神佛,乱许愿心;同时拼命挽拽,恨不得吃奶力气全使出来,哪还顾得再与人叫骂冲撞。号哭之声荡漾江峡,与滩声上下相应,越显悲壮。
灵姑知是彩蓉闹的把戏,见状甚惨,怒气全消。老大不忍。随走向前对纤头道:“你们先时那样凶横,这时如此脓包,小娃儿般哭喊起来。看你们还恶不恶?”说时前排两个耳尖的当灵姑有心挖苦,身拽纤板,不敢松开,气到极处,就地下拾起一块石头,急喊得一声:“打死你这狗婆娘!”待要反手向上抛出。毕竟老纤头见机,听灵姑一说,猛想起二女来得奇怪,适才似见内中一个朝江指了两指,眼看冲到身上,船忽定住。不久便是祝神之期,莫不江中神女现形点化或神灵显灵?心中一动,越想越对,见众人暴怒,又要无礼,心中一急,恐止不住,便向手边梆头连击。那梆头不是遇有紧急异事或神灵显灵,不能轻动,每一敲打,所有人等全须跪伏。众纤夫闻声大骇,纷纷跪倒。
自从纤绳一紧,众人只是拼力前进,谁也不敢稍为松劲。因是平日过信神鬼,一听梆头连敲,当是江神显灵,也未细看就里,慌不迭跪拜在地。中有四五个较为慎重的,唯恐身子一跪不能用力,纤往后拽,人也被它拽倒,方在急喊:“松不得劲!”忽觉多人虽不用力,纤绳并未后拽,也未加重吃力。试略松劲,纤绳本被拽得笔直,已然由直而弯,仍未移动。竟似下面的船定在江心,松了无关。方始放心,跟着众人喘息跪拜,颤声祝告不置。有两个胆大的偷眼四看,不见神影,竟松下纤板,爬到纤头身前悄问:“神在哪里,怎看不见?”
纤头敲梆以后,见众纷纷跪拜,才想起这危急时刻,那纤绳万不能松时,人已全部拜倒。忽然眼前一晕,忙再定睛看时,纤已弯垂地面,却未后移。当时惊喜交集,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按定心神,待向二女跪求,两纤夫恰来问神所在,老纤头立即乘机喝道:“这二位便是江中女神显圣,被我们得罪,差点没出大乱子。还不快跪一旁听候发落,只管乱说,小心你的狗命。”
众纤夫先前面将贴地,只知是两妇女拦路取闹,也没看清衣貌。闻言一偷觑,有了先入之见,觉着果和庙中塑像差不多少,全把二女认作江中女神。想起适才叫骂许多冒犯,俱都胆战心寒,头在石地上碰得山响,不住哀声求告:“神仙菩萨饶命!”
二女见这些愚人又可怜又可笑,灵姑喝道:“我们不是江中女神,有话好说,快些起来,放你们船走就是。”众纤夫底下话没听清,只当神灵不肯饶恕,叩求越急。有几人已头破见血,一味哭喊,哪敢起立。彩蓉实不过意,知道众声嘈杂,灵姑难于分说,故作怒斥道:“我们就是江神,难道乱磕响头哭喊一阵船就走么?我不怪你们,快些站起,听我吩咐。”说时将手一指,众人哭喊之声全被禁住,头也叩不下去。喧声一住,方得听清。他们因平时敬畏江神太甚,小有侵犯,便恐祸临,何况当面辱骂,个个以为难邀赦免。又见女神一指,口便失音成了哑巴,越发害怕。心想无此便宜的事,依旧跪地,不敢爬起。彩蓉见老纤头跪得最近,满脸忧惶之容,便对他道:“因你们太蛮横,船确是我定住的,但绝不是这里江神。你可晓谕他们急速起立,我看你们可怜,不但宽容,免去罪责,还助你们容容易易过这一带险滩,减轻劳苦;再如执迷不信,就任那船定住,我们也不管了。”老纤头看出点风色,不禁惊喜交集,首先起立举梆一敲。跟着便能张口,照话一传,众纤夫方始半信半疑,由地爬起,回了原状。
二子见众纤夫都是泪汗交流,泥痕满脸,上身多半赤裸,只用麻索系住一条破旧裤子,甚是褴褛,战兢兢鹄立崖边,不敢则声。知他们生活极苦,好生怜悯。便问:“有话可以好好说,何故倚众欺生,开口喝骂,还要行凶撞人?”老纤头才把禁忌说出,实是不知神仙点化,情急无礼,并非有意欺生。又说:“众人指江为生,十分贫苦。神灵既然显圣,务求大发慈悲,多加福佑。”
二女随又问出江神庙就在附近不远,明日开始,便是各商帮、土人祭赛酬神之期,远近村镇俱来赶会,竟有不远千里而来还愿的,到时什么东西都买得到,端的热闹非常。二女便说想买两船谷子,不知能买到否?纤头一任二女怎么分辩,始终把她认作江中水神,答说:“神仙要谷子还不容易?他们正求之不得呢。小人少时回去一说,要多少都能献上。”二女力说:“我们不是江神,谷米另有用处,只愿公买公卖,照价给钱。今日的事不许对人提起,否则你们便有祸事。如能禁口,并助我们将谷子买到,过些日我们还许能帮你们忙,将江中那些伏石暗礁除去,使漩涡平息,省得你们费力。”
纤夫道:“按说我们这些苦人全指这些漩涡吃饭,只求少费点力,并不想将它除去。不过小人自十几岁就与人拉纤为生,今年六十三岁,看得也太多了。每一年中少说也有几十条船到此葬送,倾家的倾家,送命的送命,大人哭,娃娃叫,看去太可怜了。近三十年立了这座江神庙,仗着江神保佑,才好一些。因船客多不诚敬,依然时常出事。上月有一条大柏木船,载着一家扶柩回籍的官眷,官太太怀着八九个月的肚子。女人家不知厉害,又怕起早,执意不肯上岸。船离大滩还有半里,只到娃娃滩附近,许是怀孕冲撞江神,一个漩涡卷去,只孕妇一人被浪冲出三十里外,被人救起,余者连人带船全沉江底,尸骨都没捞起一根。那妇人不久生了一个男娃,因在水中受寒,当地没有好医生,不几天也死了,剩下孤儿,被江神庙道士抱去。那情形真惨极了。我一想起这些事就心酸,只要神仙肯将险滩去掉,我们哪怕没饭吃也心甘的。因这里出产太少,那些还愿的商船都各带有货来,内中就有好些米客,单施给神庙的谷子就不在少。凭公采买也行,不过神仙不许我们走嘴,要费事些罢了。”
二子见那老纤头虽然年老,但却极强健,说话也有条理,便令他选三个能干同伴,事完去至停船之处相见,除代平去滩险外,各有厚酬,只不许众人对外泄露。老纤头闻言,自是喜出望外,率众拜谢。之后,彩蓉便即行法,命众上路。众人背上纤板试一走动,果然轻松已极,毫不费力,江船便连越奇险,又稳又快往上流头泊处走去。到了地头,纤头自去挑人应约。不提。
二女送众走后,觉着行舟艰险,纤夫穷苦,两俱可悯。平险以后,土人生活无依,也须预为之地,商量了一阵。遥见远处又有几帮纤夫走来,江波也被法术禁住,行甚稳当,纤夫们行歌相答,甚是欢欣。
彩蓉已知当地禁忌,不愿招惹,意欲隐身回船。灵姑说:“纤头曾说,一到会期,江波便平,还愿的船极少出事,平日偏那等风涛险恶,破舟伤人,层见叠出。难道只要来还愿的都是好人?神应聪明正直,不应如此自私,于理不合。反正为时尚早,回船无事,船上毒果均有颠仙灵符封闭,靠泊江岸僻处,不怕偷盗。不如乘暇往江神庙一探,看看是否妖邪作怪。归途就便一饱乡味,再回不晚。”彩蓉颇以为然。总算蛛粮有了着落,如真买不到,期前二日再冒险行法购运也来得及,于是同隐身形,往江神庙走去。
到了一看,神庙孤孤单单坐列于半山坡上,相去附近村落约有里许。当地山势峻险,到处山石磊砢。独立庙所在,是一斜坡,庙前有十来亩平地。再上十来丈,便是峻岭排云,危峰刺天,不可攀援。那庙背依崇峦,面对江峡。庙后翠竹森森,干霄蔽日,庙前种着两行松柏,景物也颇幽胜。庙址占地不过亩许。当中一排是三大间神殿。殿外一个石台,上供大铁香炉。左右各有两间道士居的偏厢,出门便是山地,并无围墙山门。虽还未到祭期,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贩以及附近山民,已各在庙外隙地上支搭摊架、竹屋,搬运货物、陈设,还杂着一些卖豆花、烧腊、米酒、汤圆等饮食担子,熙来攘往,各自忙碌异常。
二女见吃食摊担有四五处俱是多年来未尝的故乡风味,心想在此用些,就便观看景致,向人打听也好。便择了一个卖小笼蒸扣肉带豆花饭的摊前,就木凳上坐下。摊贩王老幺见二女装束整洁,彩蓉尤其穿得华美,当是远来官眷屈尊就食,甚是巴结。二女要了两小笼扣肉、两碗冒儿头(米饭)、一大碗豆花,带香料咸菜。王老幺如言端到,笑问:“两位官小姐是否来还香愿?”二女见他和气,比上流村民开通,随口应了,边吃边打听。
当地原有不少神话流传,二女听出话多附会,方觉无甚意思,忽见一个庙中香火头领着四五个短装赤膊山民,牵拽着一牛二羊和四口肥猪经过身侧,往庙侧竹林中定去。灵姑奇怪,笑问,“江神还吃荤么?”王老幺闻言,摇手禁声道:“神跟菩萨不同,怎不吃荤?”
灵姑又问:“不是还有两天才上祭么?怎么今天就杀牲呢?”王老幺见别人都已吃完走开,左近各人都在忙乱,无人旁听,悄声答道:“这事莫说女客远来不知,就小人因去年在庙里帮过忙才得知底。人都说庙中香火盛,道士发财,连庙墙都不肯修,其实他们哪知道士暗中赔垫有多少呢。且不说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口猪,单是今天三牲得多少钱呢?”彩蓉听话里有因,便问:“这些猪牛难道道士自买,不是还愿人献的么?”王老幺笑道:“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的钱也是香客给的,到底是他们得了又吐不是?老道士又不肯对香客们实说,照这长年私下赔垫,哪有余钱再修庙墙呢?”
二女听他说得无头无脑,越发生疑,再四套问,又给了些酒钱,他才做张做智地说:“神的食量甚大,每来时,江中必有黑风暴雨。虽然每月初一、十五和每年两次祭期,实则正日子神并不降。时常多在期前二、三日半夜无人之际,先由道士备下三牲或是肥猪,洗剥干净,陈列殿上,只有老道士一人披发赤足在内伺候,余人谁也不许进殿和偷看。到天快亮,才出来唤人打扫,任是多少牲畜,也只剩下一堆骨头。遇到两次大祭,神吃完还要带走。事后老道士总得累病两天,有时还须人抬他回屋,寸步难行。朔望小祭,道士劳累得最是厉害。大祭想是东西多,神来去都快,却不见甚劳累。老道士常年吃素,人最好善,对于香客各随敬心,从不强募。因恐官家知道,说他妖言惑众,严禁张扬。他也能和神说话商量,每次照例自己出钱买来牲畜,先二日上供,事后再用香钱贴补。平日又爱帮人,有求必应。赶到哪年香钱少时,连牲畜都是向人赊的,哪有余钱修墙?听小道士背后说,老道士近年说自己不久要死,大徒弟只能帮个小忙,不能接他,以后这里怎么得了?当时着急生气。又背人把大徒弟卞明德唤至屋内,一谈就是整夜,也不知说些什么。
“后日是正日子,今晚该当预祭。牲畜均须现杀的,神才肯用,所以这时忙着牵往竹林内烧水开剥。只一祭过,江中浪虽仍激,船却平安无事,一直要过多少天;不似往常,多巧妙的舵手、挠夫用尽人力,也照样会出乱子。近年人心太坏,诚心的固然不少,有那好些取巧的商船,专乘别人把神敬好来捡现成的。休说还愿上供,返回时连岸都不上。一回平安渡过,便成了例,从此省下香资。有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处传说神庙道士算准每年两次和朔望江潮,借神骗财。船客们谁不想省几个,好些信以为真,专等祭期过去,试着过滩,果然无事。闹得近来香会一年不如一年,我们也少做好些生意。要照三五年前,这两天山上下早住满了,哪有这样空闲?按说老道士既能和神对面说话,应该禀告,请神给这些刁猾人降灾,不是立时就会兴旺么?他偏恐怕造孽,宁干吃亏着急。大约神到现在还当是来往的舟船都敬供他呢,你说气人不气?”
二女一听,便料江神决非正直一流。庙中住持倒是个好人,必是有难言之隐。当晚便是预祭,妖神定来享受,正好窥探动静。偏与纤头约定在木船停泊的崖上相见,购粮之事更关重要,不能延误。彩蓉略一盘算,又问:“神降可有一定时刻?”王老幺答道:“约在子夜前后,并无定时。”
二女问不出准时,欲向庙中探听。饭钱已然付过,二女一同起立,借口随喜,往庙中走去。刚到石台前面,便见一个小道士由偏厢中赶出,迎问:“施主可是拜庙烧香的么?今日不是开殿之期,师父、师兄都不在家,请后日会期再来吧。”二女见那小道便士年约十八九岁,神情和善,身体结实,好似武功颇有根底。灵姑笑答:“我们行船路过,闻得江神是个女身,甚有灵验,明早便要开船,特意来此朝拜,后日怎等得及?你开了殿门,容我们略为瞻仰,立时即走,多给香资总可以吧。”小道士见二女装束谈吐俱是贵家官眷,不敢得罪,作难了一阵,才低声悄答:“香资多少无关,这是各人凭心的事。只今晚是庙中预祭,照例是不能容许外人进来的。既是施主远来,难得路过,明早又要开船,小道瞒着师父请进,略看即走也还可以。不过少时我们还有好些安排,最好不要在里耽搁,留下香头,恐师父看了见怪,也不必上香了。”二女一一应诺。
小道士又轻脚轻手掩回东厢,隔窗偷觑了两眼才行走回。领二女由殿角绕出殿后,有一侧门。同进一看,殿房共隔成一大两小三间。当中塑着一个女像,神貌不美,胁有双翅。旁有四五个小神,男女不一,相貌装饰与女神大体相似。中有一个男神仿佛新塑成不久,貌最狞恶,问知是神的子女。东偏室内放着不少道家用的法器和三口高几及人的长剑,一切收拾得甚是整洁,净无纤尘。西偏一室关着,二女欲令开视,小道士力阻,说内中是间堆东西的空屋,现时只有几个木架,无甚好看,而且又脏,门经师父自内反锁,无法打开。二女见他答时面色微变,情知有故。见门有缝隙,试从门缝往里一看,果有些木架陈列在内,黑暗异常。二女因门缝大小,方想另寻缝隙张望,猛闻到一股血腥膻秽的恶臭气味由内透出。心方奇怪,小道士已面带惶急,因是女客不便拉扯,不住埋怨:“说好略看即走,为何失信?”
彩蓉知道明说不行,不愿炫法相强,便朝灵姑递一眼色,笑道:“屋里很黑,想必无甚好看,我们给了香钱走吧。我有点不舒服,出庙你扶我两步,有话回船再说。”灵姑明白她要分身幻化,入内查看,将头一点。随取了三两银子作香资。小道士谢了接过。快走出时,彩蓉故作在东偏室内丢了一条手帕,奔去寻找。小道士意欲陪往,灵姑又故往西偏门外走去。小道士恐二女将他调开,好往西屋窥探,不顾再随彩蓉,忙抢向屋前,背门而立。这一转身之际,彩蓉已将真形隐去,另幻化出一个假身走来。小道士因她回转甚快,并未入室,不以为意。灵姑知假身不能说话,便道:“手帕原来就在这里,已然寻到,我们走吧。”随即迎上,相偕走出。小道士见二女要走,心才放定,相随送出。
人去以后,彩蓉仍隐身形,行法开了西屋门。进门一看,地方竟比正殿还大,因半截向殿后突出成了方形,所以外观不觉。室中一排并列着七个木架,架前各有一个长大水糟。满屋血污狼藉,腥秽异常。壁间还挂着一个黄布包裹,上面溅了不少血点。取下打开,乃是一叠三角形的坚厚鱼鳞和一束形似水草的绿毛。绿毛长约三数尺不等,比猪鬃还要粗硬得多。毛上有胶,又粘又腻,奇腥刺鼻。越料那江神是个水怪,这两样东西必与怪物有关。
彩蓉刚才包好还原,忽听隔室有人说话,墙甚厚实,听不清切。方要走出,便听里墙脚下响动,跟着两大块并列的方砖往上一起,走上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老的一个须发皓然,相貌清秀,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个玄门清修之士。少的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生得猿背蜂腰,英气勃勃,武功似有根底。师徒二人俱是短装挽袖。上来以后,老的笑道:“再有二三年,我尘缘便了。这东西近年神通越大,我已难制,何况是你,异日归你承接,怎压得住?我又许了愿心,其势不能舍此而去。它的子孙越来越多,每到祭期,供品逐渐增加,就你勉强制住,也是供应不起。除它又无此本领,自家安危不说,如若激怒,兴风作浪,发动江潮,为祸行旅生灵,何堪设想?将来怎么了呢?”少的答道:“上次江边望月,仍然狂风暴雨,天昏地暗。我们在崖下避雨时,曾见金光霞彩夹着霹雳之声,直坠江心。怪物巢穴左近,波浪跟山一样涌起,那么高的崖都被漫过。师父说那不是寻常雷电,回庙占算了三日,才知那是一件仙家宝物自飞到此,投入江心水眼之下,不久宝主人便要寻来,怪物也应在此时遭劫。前些日还在欢喜,怎又发愁了?”
老的道:“我武功虽还不差,如论道家造诣却是寻常。所习多是旁门小术,仗着生平行善,不曾为恶,仍须再转一劫,始得正果。所占如是世俗间事,倒能十得八九;神仙玄机,究难窥测端倪。那日虔心定虑,占算多次。第一,宝物来路只知方向,对于何处飞来,宝主是何神仙,全未算出。第二,我算取宝人近日已然起身,还是乘船来此,昨晚定到,船便停在乌龙嘴危崖之下。那里危崖百丈,本非泊舟之所。今早天还未明,我便悄借打鱼小船,沿江查访,并无踪影。适才仔细推算,仍和日前卦象一样。来人神通广大,御空飞行,相隔千百里,朝发夕至,要船何用?况且人只两个,船却五只。来处应在数千里外,水流不与江峡相通,这么遥远,才只三日便到达。还有好些都是不近情理。假如仙人行法将船隐去,我看不见,但那停处人却不能挨近。我去时曾想到此,屡用禁法试验,亲驾小舟,将小舟附近上下流到处走遍,通无丝毫可疑之兆。分明仙机难测,一样占算不准,全盘皆错,因此失望。想起怪物猖獗,怎不发愁呢?”
少的又道:“其实江潮也真险,近年怪物还难得失信故意伤人。倒是那些小怪物真喜欢兴风作浪,每次吃饱回去,安睡不出,那几天还好,只一睡醒,便出来生事。祭时又爱恶闹,实在惹厌。要等成了气候,确是后患。我想那晚电光既是仙家异宝,又在怪穴附近,失宝仙人早晚总要寻来,见了怪物,岂肯留以为害?我们那年所得鳞甲、头发足够用好几年,不等用完,它也遭报了,仙人暂时不来,也无大害。至于我们供应不起,师父何妨略示一点灵验给那取巧的人们,还愁他们不来奉上么?”老的道:“人家将本求利,就取点巧也应该。何况这类邪神只会为祸,永不知甚降福呢。”说罢,摇头叹息不止。
二人边说边打扫室中木架。少的由下面地穴中取出一些法衣、法器、香蜡、水盆之类陈列架前,将一空竹筒放入水盆以内,旁边放一空盆。又去东室将三口高几及人的长剑取来,点好香蜡。然后披发赤足,手持一剑,口诵法咒,行法焚符,将手中长剑朝盆一指,喝一声:“疾!”竹筒便似有人扶起,直立盆中,倏地斜着旋转起来,盆水便由竹筒口起,水箭一般时曲时直,随着剑尖所指,朝四壁和各木架、水槽以内激射上去。
彩蓉见是旁门驱遣五鬼和小五行搬运之术,自己隐身在侧全无警觉,法力实是有限。适听所说,难得旁门中会有这等正人君子,追忆出身,越起同情之感。知壁间血污年久已成墨色,凭二人法力决难涤净,有心暗助一臂,便在暗中施展净土之法。水势立时加急,所到之处污秽全洗,焕然一新。
二人见状,似出意料,各自瞪目四望,不见人迹,互看了一眼。彩蓉见二人仍未看出自己所在,暗中好笑。恐被警觉,见已冲洗得差不多,地上积水也快成河,如非行法禁阻,早往地穴倒灌下去,便即缓停施为。水势一小,老的吩咐:“时已不早,急速添槽收水。”少的随又行法,举剑一指,筒水便向后排各水槽内依次放去。一会放满,水也停止。竹简便由盆中飞出,直落地上。所有污秽水又由筒口涌出,落向空盆以内,滔滔不绝。流有半盆,便不往上增高,直到地上涓滴无存,仍只半盆污水。
这时壁间所悬藏鳞甲、怪毛的圆包早经老的取下。少的净室以后,便将半盆污水和原盛清水的空盆捧回地穴,换了一个中盛五谷的大缸出来,放在香蜡案前。另外一小坛五色米豆同放案上。打开包裹,取出六片鱼鳞和六根长毛,二次迈步行法,踏罡步斗,先将三口长剑相继掷起,到了空中一个转折,各自剑锋朝上落向缸中,不偏不倚浮立米上。一切停当,老的便向正殿跑去,一会同了适见小道士,抬着一条牛进来,放在架上。彩蓉随出一看,后殿外聚着两个火居道士和五名帮忙的土人屠户,还有二羊四猪也俱洗剥干净。仍是老道士师徒两人一个个抬进去,面对水槽,各陈架上。知道怪物来时,身居槽内,享受那些牲畜,正殿只是虚设。
彩蓉细情已得,恐灵姑等久不耐,便即隐身退出,飞回泊舟之处。先遇老纤头信神心切,为表虔诚,所拽之船将险处过完,料知无事,便嘱咐好同伴,借了一块锅魁,攀崖搥磴,老早赶来守候,正与灵姑相见说话。购谷之事也打听清楚,可以托他代为收买,必不误事,这一来正好夜往除妖。晤面问完前事,强给了老纤夫赏钱,彩蓉行法将他送回镇上。
二女在崖上眺望了些时,重去庙前,意欲再尝乡味。到时夕阳在山,天还不晚,一些摊挑俱都忙着收拾回去,人数已然走了多半。寻到王老幺摊上一问,才知今晚净庙,庙前照例人须退尽,不留一人。全祭期只此一日,恐犯神怒,过此一任喧哗热闹。所以搭有临时竹屋,已然住过多日的人均须退往村民家借宿。前有数人不信,曾被黑风摄走了两个,终无下落。凡是来赶庙的人俱知此事,谁也不敢逗留违抗,各在黄昏前退避。
王老幺因在庙中住过,知道神来都在半夜,事前老道还要命人出视一回,见人都走,无可流连,虽也随同收市,却不似众人害怕忙乱。又见二女是好主顾,贪做一笔买卖,好在菜饭现成,笑对二女道:“小人已快收摊,今晚前村人多,正打算挑到那里去卖,不过杂乱一些。现离净庙还早,他们这些人都是胆子大小,其实无妨。二位贵小姐如喜清静,便在这里吃些也可。我还带有一点好醪糟酒,这酒吃多少也不醉人。我把这些烧腊每样再整一碟,对着落山太阳,边吃边看晚景,完了蒸两小笼扣肉、一大碗豆花带香料,另外新熬一杯香油辣子,和我外敬的隔年兜兜咸菜,加上两碗新出锅的帽儿头,连酒带饭共总才四十七个制钱,还不到七分银子。这位贵小姐,晌午还没吃上这一半多东西,就给我八九钱银子,我一家四口两个月不做生意都吃饱饭了。适才我屋里人来送东西,听了喜欢得眼睛乱转,连说贵家小姐真大方,将来一定多福多寿哩。”接着突又改口岔道:“我王老幺最有良心,这都归我孝敬,二位贵客也都尝尝我的手艺。少吃一样,便是小人该死,没有诚心。”边说,边忙着重铺案板,乱取酒菜,又忙着端板凳,加倍奉承。
二女知他贪着多得点钱,把自己做财神看待,惟恐客去,闹得手忙足乱,五官并用,话和迸一般夺喉而出,暗中好笑。见所卖烧腊样样新鲜,人散清静,正好饱尝故乡风味,并等时至,便即坐下。灵姑道:“哪有吃你的道理?有什么都拿来,仍和前头一样,加倍算钱好了。我们为想烧香,也许住上两天,多照顾你几回才走呢。”王老幺闻言益发大喜,以为二女爱听夜中之事,手里敬酒敬菜,便信口开河说个不休。彩蓉偶想起老纤头所说庙中收养孤儿之事,便问可有此事?王老幺因而谈起那孤儿生具异相种种怪处,现由老道士抚养,年才满周,已能行走说话等情。二女听了,俱想夜里便中一视所言真否。
吃到中间,忽见适才小道士由庙中走出,经过二女身侧,只看了一眼,便往坡下走去。二女浅斟低酌,言笑晏晏。这一顿饭,直吃到黄昏月上,不特庙中人未催收摊,连王老幺也无一毫急遽神色,大与适才众人散时所说不符。还是二女恐他受人埋怨,才住饮,吃完饭,给了二两银子。王老幺欢天喜地称谢收下,这才从容收拾,笑说:“今天遇见财神,将这些剩东西回家,与妻室儿女破例享受一回福、今晚不再做夜生意,在家给二位贵小姐整两样好饭食,明天好来孝敬。再如收钱,那我王老幺就不是人了。”收拾停当,又陪二女立谈了一会,直到庙中钟响,方始唱着挑担别去。
二女假装往回走,见王老幺走远,四顾无人,彩蓉行法隐去身形,重回庙前。徘徊了一会,忽见小道士满面喜色跑回庙去,因时间尚早,也未随同入内。灵姑见久无动静,渐渐云雾满山,月色朦胧,等久不耐,想先看看那怪孤儿,拉了彩蓉同往。本意先往道士所居厢房探看,正殿上火光突然透出,遥望人影往来不绝,当是水怪将至,连忙赶去观看。见老道士师徒数人正在殿内,忙着行法布置搬运东西,除神龛未动外,所有一切神案陈设、五供法器之类全部移往东间空屋之内。另用木板现砌一个有五尺宽、数丈长的大水槽,由殿门起弯向西间设供屋内。接着老道士师徒便脱衣赤脚,披散头发。只日里行法的大徒弟身着法衣,余者俱是短装,每人背插五支鱼叉,腰悬一个黄麻布口袋。又在门环上系了两根绳子,俱由门媚高处用滑车穿过,再经殿梁通入神龛后面。龛前水槽后放着五个火盆,中置木炭,火已生起。好似做过多次,甚是熟悉,各执各事,并不多话,尽管看着事多忙乱,一会便已停当。
老道便指着神龛,对二道童道:“你两个先进去吧。”二道童意似不愿,齐答:“师父不说这回要交正子时才来吗?这么早进去岂不闷气?”老道士笑道:“你两个小东西,必是适才把我和师兄所说听去了。不要昏想,那不是容易的事。再说,不到事后,连我都未必看得见,何况你们。今天是你师兄代我应付,虽然弄好了可一劳永逸,但要是天不从人愿呢?以后每次都是你师兄代我,这头一回最关紧要,不得不加倍留神。万一要和我受伤那年一样,忽然提前赶来,你师兄临场再一发愣,到时我顾哪一头好?早藏在神龛里到底稳当得多,免得措手不及。又不是看不见,快进去藏起为是。”一道童又朝殿外细看了看,方始怏怏走入龛中藏起。
老道士又向大徒弟说道:“今晚十九能如人意。无论见什么厉害阵仗,切忌心慌。纵有失措。我也格外小心,保无他虑。那东西至早也须交子才来,现在正好调理心神,坐到亥时,等你焚符催引,我再用奇门遁甲隐伏一旁为你壮胆。”大徒弟笑答道:“弟子承师父传授,已然熟练,知道谨慎戒备,请师父放心好了。”老道士笑道:“我也知你不会出错,只因那年自恃熟悉,一时大意,不料那东西竟是凶残,毫无情义,如非徒儿冒着奇险将我法器送来,几为所伤,闯出大祸。今晚除照例喂他外,我还存有相机除它,永绝后患之意,故此丝毫大意不得。照你天性为人,在我门下实是埋没了,偏生机缘似合不合,大是可疑。万一为师功行圆满,务要紧记适才所说而行,不可自误。你两师弟天性皆厚,人极聪明向上,异日如有成就,不可淡忘。浪生自有他的去处,弄巧他年成就还许在你之上;如不务正,却是坏极。看他自己福缘修为如何吧,我只能到此为止,与你无缘,由他去吧。”
二女见老道士说时喜容满面。大徒弟却是面带悲戚之容,两眼含泪,低头不语。神龛内二道童更低声呜咽,悲泣起来。正寻思师徒四人为何悲喜各殊,老道士已低声笑喝道:“徒儿们,又忘了适才的话么?这是什么时候,还不打一会坐,调神养气,准备正事,怎倒悲感起来?”说罢,二童哭声渐止。老道士和大徒弟就水槽旁各自打坐,不再言语。大徒弟面上悲容依然未敛。
二女因知道老道士还有数年便即坐化,以为适才谈及此事,师徒情厚,所以想起难过。又往西屋看了一回,道士日里已全准备,只在屋内外用米设了两处奇门遁甲,以为少时隐伏之用,防御也颇完整,有攻有守,稍差一点的妖物决难为害。这些在彩蓉眼里俱是旁门中末技小术,觉无意思。妖怪来庙尚早,庙中火居道士早已避开,更无他人,正好去寻怪婴。
刚出殿门,灵姑偶一抬头,见窗梭高处爬着一团黑影。来时并未看见,忽然有此,乍看疑是水怪潜来。及告彩蓉,定睛一看,竟是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婴儿,短衣赤脚,腰间乱插着一些小刀镖弩之类,手脚紧抓窗眼,正在悄悄往里偷看。周岁婴儿如此胆大身轻,人言果然不谬。彩蓉因王老幺说他还有许多怪处,乘此无人,正好抱向隐处问个仔细。为防出声哭喊,先伸手一指,将他禁住,然后飞身上去,轻轻抱下。
二女见西厢房灯光全熄,知有禁忌,便寻到里间,撤去隐身法和婴儿禁制,行法将当窗一面闭住。还未放出光明,小孩已连喊:“仙人放下,让我磕头。”灵姑未看清婴儿相貌,只觉身形长瘦有异常婴。见他被生人突然擒抱,又吃法术禁制开口不得,才一撤禁,还未见光将人看清,开口便叫仙人,毫不害怕,不禁爱极。刚喊得一声:“小乖乖。”正要伸手去拉,彩蓉手上光华照处,几乎吓得连手缩回。原来那婴儿生具异相:扁额高颧,狮鼻龙睛,猪口暴牙,两耳狭长垂肩,一道紫色连眉紧压眼上,几与鬓相连,两额角各有一个短肉角,白发如针,又稀又短,颔下还有一丛寸许长的白须。从头到脚,通体俱是火红色。最奇是手脚俱作爪形,五指分开。乍看几疑怪物幻化,不信会是人类,端的丑怪非常。
灵姑手才伸过,便被抓紧。方觉力气特大,怪婴已挣下地去,望着二女纳头便拜。彩蓉知是天生异质,一把拉起,问道:“小乖,我抱你下来,不害怕么?”怪婴抢口答道:“我不怕,仙人不要叫我小乖,我叫浪生。叫我小乖,我不喜欢,你如不是仙人,我就抓你了。”灵姑问道:“你怎知我们是仙人?哪个对你说的?你爬在窗户上做什么?”浪生闻言,一双龙睛怪眼连翻了几翻,答道:“我师父最爱我,我也爱他。就大师兄嫌我麻烦,我抓破过他的鼻子,他不爱我。那天叫五鬼吓我,被我把五鬼抓跑了。他气极了,一来就画鬼符,把我困在地洞底下,不许出来。今夜祭江神,后天朝会人多,本该把我关在地洞里头,要朝会完了才放。前日十四祭神,师父有事,忘了跟我说好话,是大师兄将我关在洞底。我不服气,硬往上撞,差点把江神逗急,将师父、师兄连我一齐吃去。还是师父听见砖响,赶忙想法叫大师兄代他,偷回地下劝我一阵,才没闹出事来。这回怕我闹事,不放我在地洞里,师父和我好说,叫我乖乖守在他屋里,不要走出。我原听话,一答应,多难受也不改悔。适才一个人在屋,想起师父为祭神发愁,那么害人可恶的江神,偏要给它吃肥猎,我已有气。又听说今晚一个不好,就要和江神打死架。我想江神厉害,师父要是打不过,着江神吃了去呢,日后还有哪个爱我?越想越着急,才带了这些东西,等江神来了,师兄打不赢我不管,师父要打不赢,我就偷偷拿镖箭把江神打死,省得师父没钱置猪着急。我爬到大殿窗户上一看,师父、师兄正打坐呢,神也没来。正等得心急,你们就把我抱回来了。你们是仙人,本事比我师父大,你们帮我把江神打死吧。”
灵姑又问:“打死江神容易,你怎知我们是仙人?说出来,我们一定帮你。”浪生怪眼一翻,略为寻思,才答道:“这个,师父不许说,我横竖晓得你们是仙人。我已不听师父的话偷跑出屋,不能再不听话乱说了。帮我就帮,不帮,我也会打它。时候不早,师父又在打坐,莫要着江神偷偷走来,把师父偷吃了去。”边说,纵身一跃,便往外跑。彩蓉看出此子异禀奇资,性情桀骛,忙伸手一招。浪生情不由己便退了回来,再纵已吃彩蓉禁住,急得乱蹦道:“仙人快放我打江神去,再和师兄一样制我,我就要抓你了。”彩蓉说:“你去不得。”话才脱口,浪生倏地大怒,纵身一把抓来,动作极快,如非灵姑手疾眼快,伸手一挡,彩蓉几被抓中。浪生回手又抓灵姑,被彩蓉伸手一指定住,不能再动。急得龙睛怒凸,直闪凶光,怒骂:“原来仙人也不是好人,你只要敢一放我,就把你们抓死。”
灵姑见他情急,温言哄他道:“不是不放你去,一则时候还早,二则江神最怕你这样厉害娃儿。他见你爬在窗户上,当时不敢进来,等过一天夜深人睡之时,连你师徒一齐吃了去,那多不好?莫不如和我们谈一会天,等江神来吃肥猪时偷偷赶去,一下杀死多好。”灵姑因见浪生胆大倔强,不受恐吓,设词相诳,前半竟与老道士平日所言巧合。浪生信以为真,立即转怒为喜,笑道:“我师父也说江神怕我,我还只当是哄我的。真是这样,那我就等江神来吃大牛时再去。我不抓仙人,快放我呀。”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