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毒火散如烟 一击功成霹雳子
铁笛子闻声回顾,一个道童打扮,身材高大,肩挂一个大红葫芦,手持一对又长又大的火焰钩,头挽双髻的怪人突由来路那面凌空飞来,手舞双钩,朝黄衣女子扑去。先当来敌是在前面,不曾留意身后突然出现,也未看出人由何处纵起。又见黄衣女子全副心神均在前面,非但身后来敌不曾在意,便那枭乌一般的怪笑也似专顾前面不曾听到,眼看道童凶神恶煞一般双手舞动起一身火花,已由身旁飞过,似要照准黄衣女子当头下击,心中一惊,不由急怒交加,扬手便是一串枣核钉照准道童打去。目光到处,刚瞥见黄衣女子身后似有寒光微闪,也未看真。那道童原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老远发现仇敌,悄没声飞纵过来扑上前去,做梦也未想到旁边树后还伏有一个强敌。铁笛子又看出来势万分猛恶,左手暗器还未发完,右手铁笛已连身飞出,运足内家罡气朝前打去。道童骤出不意固禁不住,铁笛子也因不听黄衣女子警告几乎吃了大亏。
原来来这两个凶孽正是狄梅师徒,早就想好阴谋,铁笛子不知敌人两面夹攻,他这里刚连人带兵刃暗器一同飞出,耳听接连两声怒喝,铁笛子久经大敌,耳目何等灵警,刚听出敌人怒吼之声,一前一后,连念头都不容转,百忙中只瞥见那身材高大,貌相狞恶,手舞双钩,周身火花飞扬的道童似被铁笛罡气打伤肩臂,又连中了几枝枣核钉,随同怒吼之势待要转侧,不知怎的一来凌空倒翻出去好几丈,落地便不再动,手上双钩还在发火,衣服似已点燃,别的还未看出。说时迟,那时快,道童第二声惨号尚未入耳,一股长达两丈、瀑布也似的火花已似惊虹电射,挟雷霆万钧之势迎面冲来,那火花比那日山亭所见马、穆二贼所发还要猛恶十倍,火头约有丈许粗细,中杂霹雳之声,左近山石林木扫着一点当时炸成粉碎。
铁笛子骤出不意,这类毒火又极厉害,扫中必死,万无生理。不料就此危机瞬息千钧一发之间,身子忽往上起,脚底一串迅雷火龙也似冲过,好似被人抓住一同飞起,往斜刺里飞纵出去老远,耳听波波连响,接着一声大震,紧跟着背后一松。落地再看,一条人影已往原处电掣飞回,同时瞥见那毒火来处乃是一个貌相丑恶,身材矮胖,穿着一身极华丽的羽衣星冠,周身挂满葫芦刀钩和各种兵器的妖道,左手拿着一口长剑,右手一个精光映日形似铁筒之物,毒火便由内里发出。
方才立处忽然多了三人,内中一个好似刚刚抓了自己逃出险地重又飞回,穿着一身前朝山人装束,虽刚落地,神态却极安祥,若无其事,斜刺里飞来一只比鹦鹉大不许多,通体白毛如霜,似鹰非鹰的小鸟,一到便落向那人肩上,另两人做一路赶来,也刚到达,正是药夫子和苦沙弥。三人仿佛久别重逢,正在说笑,眼前敌人全没一人理会。只先见黄衣女子由乱石堆中现身,先和敌人对立在两丈以外,双方都以全神注定对面,一言不发,方才大股毒火在接连波波两声和迅雷也似的大震之后似被来人破去,连妖道手中金筒也被炸成粉碎,散落地上,共只被人抢救,飞身而起转眼之间来人竟将毒火破去,药夫子、苦沙弥也同突然现身,以自己的耳目事前竟未看出那是怎么来的,别的不说,单这神速的动作也是惊人。照此形势分明占定上风无疑,忙赶过去想朝三人礼见时,那前朝山人打扮的一个首先开口笑道:“旺子不必多礼,你怎如此粗心大胆,人家不要你冒失出手自有原因,偏要累我多管闲事,方才形势险恶已极,如非苦沙弥抢救得急,我还当他师徒三人是有心的呢。”
铁笛子见那人看去只有四十来岁,中等身材,貌相甚是英秀,人更安祥,苦沙弥对他执礼甚恭,便药夫子口气也十分谦敬,料是一位极有名的老前辈,行礼之后方要请问,那人已先答道:“我叫杨山人,将来问你师父自会知我来历,我还有事,此时无暇和你多谈。妖道狄梅积恶如山,万万容他不得,但是我们均不喜两打一,如被逃走我还要追去呢。”药夫子闻言喜道:“杨老前辈竟是为了这厮而来么,怎不早说一声,白费许多事,还几乎使祖旺(铁笛子本名)受到误伤。后辈师徒三人原因祖旺帮了我们的忙,还受虚惊,心中不安。又知新桃源人间乐土,个个好人,恰巧苦沙弥探得他有对头来犯,内有一人业已先到山口外面隐伏,因其人虽刚愎自私,曾经受过多年教训,曾经立誓痛改前非,决不至于任意行凶,欺凌善良,便他以前也无多大恶迹,只要应付得宜便可无事,我们只嘱咐祖旺他们留意,没有过问。只知后崖这面来敌最凶,内有一个穿荷花衣道童打扮的凶孽尤为厉害,我虽生疑,不令祖旺他们参与,意欲代他消灭来敌,以作报德之计。先还不曾断定来这几个便是昔年丌南公门下余孽,后连杀了三个均未说出他的来历,末了一个见机先逃,被苦沙弥赶来迎住,迫于无奈,求生心切,才打出他师父的旗号,想要吓人保命,就便激将。这时我已由那些残破的毒药火器中认出来贼门户,赶往查问,果然不差。心想,除恶务尽,这班凶孽留在世上早晚是民间一个大害,决计多留十天半月,将乃师引来一齐除去。孽徒已被苦沙弥用他数十年苦功练成的罡气震伤肺腑,至多保得五六月活命,决无生理。狄梅极恶穷凶,骄狂好胜,得知恶徒全数送终,决不干休,定必赶来。
“我知此次狄梅虽受贼党勾引,狼狈为奸,本身还怀有极大野心,想在群贼发难以前抢先下手,派上四个徒弟假装隐居下面崖洞之中,打算装神闹鬼,卖弄障眼法,将那些善良的村民引诱上几个,自称神仙下凡,硬说来人生有仙骨,收为徒弟,等到探明村中虚实,再命暗中物色教徒,到时使作内应。他知村中为首这班弟兄姊妹不会上套,只有村民好欺,用此阴谋诡计,到时里应外合,将为首诸人杀死,再将全数村人制服,做他徒子徒孙,就以新桃源作为根基大开山门,广收教徒,再以妖言惑众,准备大举,使那昔年邪教死灰复燃,做梦也未想到这班久经患难,在祖旺他们弟兄领头之下业已转入安乐的村民早已明白是非,分清善恶,村中戒备又极严密,人都机警胆勇,谁也不会上他的套。
“最可笑是他腊月中旬方始来此潜伏,除夕前后便要下手,短短半个月光阴,想迷乱全村人心,非但把事看得太易,做法也真蠢到极点。他料新桃源崖顶定必有人眺望,本意想使林中群鸟惊飞,诱人来探,先试一下,不料却将杀星引来。我们问出狄梅还有一个最得宠的大弟子萧灵童,最是凶恶残忍,尚未到来,立意借此机会一网打尽。那日生梨下坠,祖旺曾听头上振羽之声,此梨又只太行山深处才有出产,虽曾疑心老前辈或者来此,多半先见森林之中来了强敌,想使祖旺人林窥探,后见愚师徒业已有人前往,临时变计中止,故未出面,连留心了好几天,均未发现踪迹。我知老前辈一向神龙见首,天马行空,照例功成即去,不现踪迹,也拿不准是否在此,还是路过,人已离开。因这一班凶孽毒火厉害无比,妖道狄梅又有种种教规,事情如其揽在我们身上,他不占得上风,暂时不会再寻新桃源的晦气,反正崖后可以无虑。前山那面也因来人发生一事,不过明年初三不致发生变故,乐得借此时机多约点人,专心准备应付之策。所以今朝祖旺等四人想要入林窥探,被我们止住,原是一番好意,想是少年人好胜心高,也许觉着自己的事全仗外人相助,还不使其与闻,心中不大愿意,午后仍是偷偷赶来。为恐我们知道,并还绕了远路。
“我正在东峰望敌,知他心意,觉着今日强敌多半必来,祖旺此行虽极危险,少年人心性也就未便阻止,好在林中有人相待,便由他去。等我发现狄梅师徒分为两路掩来,忙即赶到,刚看出他那藏处易被发现,想要抢往前面,不料他没想到小徒黄莲早有警觉,看好地势,故意顾前不顾后,实在还是诱敌,一时激于义愤,妄自出手,我师徒虽已赶到,骤出意外,下手仍晚了一步,不是老前辈抢救得快,只差丝毫,他便不死,两条小腿也非被炸断不可,真个险极。老前辈这些日来都在这里么?”
杨山人笑答:“我起初原是无心路过,因听沿途苦人对铁笛子他们歌功颂德,他们村中作为与我昔年的心意许多相合,意欲便道一探虚实,因由东南那面来此。中途发现四个恶贼正在议论,说是当日一早赶到,刚寻到地方,准备行使阴谋毒计等情。我先想引新桃源这班弟兄前往查探,我在暗中相助,将其除去。因这几个恶徒均是狄梅海外所收,从未见过,只觉身边毒药火器有异,料与同类,也未细看,听了几句便自离开,并不知这四人来历。后见你师徒三人在此,业已有人赶去,又听你和他们说话,知道你和新桃源已成一路,我便随后跟去,后见黄莲独斗三贼,你和苦沙弥先后赶来,才知来贼底细。想起了昔年心愿未了,本和两位同门至交约定,到处搜寻这般凶孽的下落,自是求之不得,一则我向不肯抢人善功,二则恶道只管骄狂,知我在此,难免又逃海外,无法搜寻,所以未在人前露面。虽不曾和你们相见,每日都在用心查探,料定今日恶道师徒必来,你师徒三人固然足能应付,到底事隔多年,许多难料,果然毒火厉害,来势尤为猛恶,我在救人时顺手连发两粒霹雳子,方将它炸成粉碎。如今恶道虽是全身披挂,情急拼命,这类凶孽最是卑鄙无耻,稍有机会仍是非逃不可。如我料得不差,底下的事由我代劳如何?”
说时,铁笛子早看出那名叫黄莲的黄衣女子和贼党对立相持,先用暗器火器拼斗,黄莲只用双手和随手抓起的碎石树枝当作暗器朝前打去,掌风呼呼,刚劲无比,所发沙石枝叶碎木之类东西不大,随手就是一把,可是发将出去均比镖弩还要厉害。恶道虽未受伤,一身奇形怪状、五色辉煌的道装已被打得粉碎,有时吃恶道挡开,或是避过,大蓬打空的残枝碎叶、沙土石块打在旁边大树之上,十九深嵌入木,刀切也似钉将进去,打到地上便成蜂窝一般的小坑,内家功力与罡气之强实是高到极点。狄梅连将身边凶器发了五六件,都被黄莲破去,多半打成粉碎。黄莲虽然全神贯注敌人,目不旁瞬,神态尚还自然,动作也有快有慢,人却一步一步离开那堆乱石缓缓往前逼去。狄梅仍立原处,愤怒如狂,面容越发狞厉,不时偷窥这面四人神色,杨山人和药夫子问答的话语声不高,相隔也有好几丈,不知是否被其听去。眼看黄莲越逼越近,离开恶道也只六七尺光景,方想:“恶道固有情急拼命之势,黄莲身向前移,虽比那日苦沙弥走法快了不少,但是同一门路,恶道身边还有两件凶器不曾发完,不像是有逃走意思,莫非还有拿手不成?”心中盘算,因听杨山人说话,未免分了点神,听完前言,刚要开口,忽听一声怒吼,目光到处,敌我两条人影仿佛对面猛冲,还未看清,突又由合而分,一东一西,由旁边电也似急交错飞驰过去,双方身法之快简直少有,再看敌人业已逃走。
原来恶道自从毒药火器一破,铁笛子被人救走,认出来了一个大对头,早知无幸,因料对方都是成名多年的能手,看神气不致两打一,先和黄莲恶斗,还想先杀敌人乘机逃走,后见敌人厉害,又施出独门身法,想用内家罡气连身扑来,对方独门罡气一经发动,多么厉害的凶器也是难当,何况旁边还立着三四个强敌,内中一个克星比对面敌人还要可怕,再不见机万无生路,于是打定逃走主意。表面假装情急拼命,暗中准备,看准黄莲引满待发之势,双方恰巧同时发动。狄梅奸狡非常,知道这几个敌人全都对他留意,如往来路逃走十九无望。对方罡气那么厉害,一被罩住全身,暂时便不死伤也难施展,想好诡计,以进为退,随同前扑之势,将腰间火焰钩就势一抖,发出两弯绿莹莹的火焰,身子一矮,先照准敌人下三路剪到。黄莲不知是计,只当敌人妄想拼命,准备用毒火往下半身攻到,周身罡气业已发动,闪避无及,暗骂凶孽找死,百忙中也将身子微矮,双手同时往外一翻,呼的一股急风,连身和箭一般照准敌人平射过去,本意反伤敌人,不料狄梅早在暗中蓄好潜力,也是急上加快,就这千钧一发之际,随同双足一蹬之势,连身拔起,竟由黄莲头上一东一西对冲过去,跟着便是星丸跳掷,接连几个起落,人已到了林外东山崖腰之上。
铁笛子见敌人动作如此神速,自己万迫不上,刚急得要喊,忽听笑说:“无妨,他逃不走。”侧听药夫子正招手把黄莲喊过,杨山人已不知去向。再看狄梅人比壁虎还快,转眼到了东峰危崖腰上,离顶不远,快要越过,崖腰下面忽又多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杨山人,就这晃眼之间已快追上。等到狄梅越过峰崖,杨山人也追上峰顶,相继失踪,估计双方相隔不过十余丈,照那追法转眼便可追上,第一次见此奇迹,好生惊喜,便向药夫子师徒三人说明心意,意欲请往村中居住,至少也请少留数日,新春破五再走。
药夫子笑说:“我们山野之人,清苦生活业已过惯,并非矫情,到了你们那里反觉拘束。这个还在其次,最重要是还有许多事情未完,难于分身。日前所杀那几个恶人,除两叛徒外,内中几个帮凶尚有不少余党,也须即早除去,免留后患。实不相瞒,当初开山教祖连山大师本意是想将那许多旁门异派收在一起,加以感化,因此本门法规甚严,入门也是最易。不料这班门人良莠不齐,终于发生许多变故,连山大师在月儿岛火化以前,曾经召集门下几个忠实方正的徒弟,当众示意,令其解散本教,无奈第二弟子执意不肯,结果只清理了几次门户,又留下一支宗派,重订教规之后比前更加严厉,异派中人全都怕苦怕难,尤其本教向以墨子为宗,专重舍身救人,自家刻苦,样样拘束,不是心志坚定决难忍受,又因前两代祖师遗命,说开山祖师便因广收并蓄,以为恶人一样可以感化教好,以致所收徒众大滥,几乎铸成大错,于是抱着宁缺勿滥之旨,不是其人,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无用。为了取才太严,人数越来越少,本教也就衰落下来。
“最后到我师弟羊良一代,先因家师墨沙老人去世前三日我因一言之失犯了教规,不应继为教主,事前我又发现石窟遗书,得知前两代祖师心意,不愿本教再传下去,便和师父同门密商,意欲照着遗书上之言结束本教,不再流传,以免将来为了处世偏激,再铸大错,或被好恶败类混将进来,仗着本门传授在外横行为恶,结果真正救到的人没有多少,好心变成恶行,稍有不当,害起人来便无止境,不料先恩师和羊师弟心有成见,不知人在深山之中,无论学得本领多大,极少与人相见,专一隐秘,先与大量苦难人民隔了一条极大鸿沟,如何能救他们?即使每年云游之时偶然帮了有限几个人的忙,这还要对方真到生死关头,对头厉害,无人能敌,才肯出手。这等作法,如何救得多人?
“先师明知我所说有理,仍舍不得那一班徒子徒孙,更舍不得传了这多年的道统由此中断,我虽苦口劝说,竟不肯听,如非寻到遗书与我所说相同,上面并有门人犯了罪恶固应受教规的严罚,如其中途心志不投,或是看出本教不合之处,只不背师叛教,违背誓言,转为仇敌,平日再未犯什大过,也可向师长密禀,自请退出,以后对诸同门便成教外之交,非但双方没有敌意,如有善言良法向教主说出,还应按照情理虚心接受。先师见我入门多年,共只说过三日前一句错话,并无其他过失,又有遗书作证,一面误认我因不能继承教主心中不快,留在山中将来难免发生争执,一经脱离本门永无重返之理,连平日所收徒众也不能带走一个,这样可免后患,当时答应。第四日一早他老人家便照教规自断真气,以应昔年为了犯过期满自杀的前言。
“羊师弟却是我的同门知己,照样对我恭敬,并还不放我走。后经再三力说,以我本心实是想多救人,见本门师徒行踪诡秘,多少年来并无多大作为,尤其号称救人济世。却不与大群苦难人民交往,与我当初入门之意相违。自从发现遗书,得知先后经过,越发醒悟,这才毅然请退,并无他意,此后将以行医为业,专救那些贫苦无告的病人,多少还可做一点事,留在山中彼此无益。走时又对他说,我们门下徒众照着旧规每人都有一样救人济世的技能,如不拿将出去,学它何用?师弟最好照我平日所说去做,专对门人言动力用心机只以刻苦呜高,想要保存本教,不由实际救人去下功夫,决非善策。再说对于门人过于严厉,在你以为可以考验他们心志,实则许多地方不近人情。真正善良而明道理的人十九难于忍受,而那好恶之徒正好乘机而入,先以小忠小信取得你的宠信,等把真传得去,虽不敢明目张胆为所欲为,背后也必做出许多恶事,甚而背师叛教,或者等你去世任意横行均所难免,务要三思,不可大意等语。
“我走之后,起初不时也往山中访看,后来见他成见太深,还是以前那一套,对于徒众反更严酷,成就虽非没有,一些隐伏的危机他竟丝毫不曾想到,我劝他不听,自家行医事情又忙,也就难得再去。我早看准他后收那几个爱徒至少也有两三人不是善类,断定将来必有事变,因此每次往访,都由门人不奉师命轻易不能前往的两处地方去寻他,所以连苦沙弥以前均未见到过我。日前杀那两个叛徒最是得宠,也最凶狡,非但乃师被他阴谋暗杀。黄莲、苦沙弥均吃过他的大苦,下余两辈同门也全被他杀光。这两叛徒自知罪孽深重,动作如鬼,和他勾结的那些帮凶也只有限两人知他底细。他因事闹大大,连两个知道此事的门人均被杀以灭口,从此未再收徒,全家隐居深山,专一过那荒淫生活,寻常装着告老归林、隐居深山的大绅士和性情风雅的隐士高人,丝毫不露一点形迹。等我三人最后查探出他的巢穴之时,单他招往山中耕种的土人连男带女被他阴谋暗杀、强奸逼死的就不知有多少,连山教也就由此终了。
“前数日黄莲还想保存道统,在师徒相承之下将它延续下去,昨日经我最后劝说,晓以利害,方始变计,从此不再作那复教打算。先除孽党,再将叛徒杀害的师长同门觅地安葬,一面设法照料他的遗族,从此随我行医,并作除暴安良之事。事情甚多,哪有工夫到你村中度岁。好在来日方长,相见不远,方才那位杨老前辈我未得他的话不便明言来历,逃贼狄梅必被迫上除去。他本无心路过,十九不会回转,你也无须守候。我师徒三人或者还有再见之时,盛意心领。我虽退出本教多年,以前曾有誓言,许多良好的教规照样遵守,照例自身的事自己了,这些用来诱敌的残尸死贼均应由我三人掩埋,不能假手外人。你们村中年内虽可无事,狄梅师徒全数伏诛,你那对头决不知道,又都怕他,不敢违抗,事前并经约定,贼党决不敢在大举以前来此窥探,后崖这面如非小心太过,防备万一,连你们崖顶守望的人均可无须,但是一过除夕便一步紧一步。虽然前日得信,你那许多对头虽想早来,因等狄梅的信,我料至少要到正月底边才能大举,但是敌强人多,并非一路,得信之后全想争先,零星骚扰多半不免,内中颇有几个能者。你们虽受高人指教,命黑雕飞往各地约人,到底为日无多,准备越充足越好。还有那日所见一人一鸟,我们虽知他的来历,暂时还不便向众明说,只你一人可以得知。我因说来话长,写有一封柬帖,本想这里事完设法与你送去,现在交你,可照上面所说应付,别的俱都无须,各自回村去吧。”
铁笛子知道这类高人言出必践,不便违背,又乘机探询了几句。得知杨山人同了两个至交都是前辈高人,为践昔年之约,特意出山专一搜寻昔年被三人无心放逃的那几个著名凶孽。因这几个漏网余孽有的比狄梅师徒本领还高,比不久来犯新桃源的贼党厉害得多,惟恐一时疏忽连累旁人受害,故此踪迹十分隐秘,轻不与人相见,方才一去已不会再来。此老看似年纪不大,实则行辈甚高,乃是昔年峨眉三英二云同时人物,比自己师父老铁笛子齐全还要高出两辈,这一惊真非小可,知道对方身有要事,不肯相见,并非失之交臂,悔也无用。且喜方才不曾失礼,对方口气甚好,神情关切,将来也许能有见到的机会,想了一想,见黄莲面上已有不耐之容,只得拜别药夫子师徒三人往回赶去。
铁笛子刚一过沟,遥望前面崖顶上有数人走动,定睛一看,正是南曼、文婴同了两个新来的好友,料因自己出来时久,恐又发生事故,忙即挥手招呼。南曼等见他回转也就停住,一会赶到,见面才知崖顶守望的壮士方才因听霹雳爆炸之声由森林那面传来,并有五色火花隐现,忙朝下面通知,南曼等四人奉命巡查,正由当地经过,闻言想起铁笛子此时必早赶到森林,分明遇敌,发生恶斗,药夫子师徒三人想必也在那里,料知来敌决非寻常,忙向大侠智生商计,同往窥探。还未上崖,便听守望人报烟消火灭,雷声已止。等到觅路走上,还未越过崖去,铁笛子已由林中驰出。双方说完经过,得知年内无事,越发高兴。铁笛子也未明言前山怪人来历、日后如何应付的话,到了下面又向众人说了一遍。离年已近,虽然无事,照样戒备。众人本意借此练习,丝毫不曾松懈。
光阴易过,一晃到了甘八夜里,村人个个欢喜,样样宽裕,人数又较往年多,还来了好些外来的嘉宾,一面还要准备应敌,因此谁都精神兴奋,比哪一年度岁都要热闹。加以村人见为首七位弟兄姊妹终年奔走江湖,劳苦功高,难得在家团聚,像今年这样全数赶回,一同欢乐,这些年来难得遇到。明年春耕和各种应与应革之事又经公众商计,想出许多优良完备的方法,照此下去人来越多,年月也越过越好。一过正月半,不管敌人来未,均要按部就班照着预计和各人应做的事拿出全副心力分途下手,求取永久安乐,都想乘此年终岁首空闲时候,一面演习阵法,防御仇敌,多学一点本领,一面全村同乐,大家快乐上几天,补偿昔年所受劳苦,鼓励未来进取之志。不分男女老少都是一条心,这班天真纯朴的村人平日勤俭耐劳,分工合作,一旦有此行乐机会,都巴不得当时便能享受,为首诸侠见此盛况也是欢喜,不愿违背众意,又防万一不过初五发生变故,有煞风景,由除夕夜吃完年饭起始便将村众所备花灯张挂起来。新桃源虽然深藏乱山之中,但是地势广大,除当中十来里方圆一片盆地外,旁边还有几条新开辟出来的山谷,内中地土也有不少。这大一片地面在全体村众合力点缀之下,到处灯火辉煌,香光浮动,一到夜来简直成了灯光花影交织而成的光明美景,笙萧鼓乐之声远近相闻。村人公用的各式各种年货十九是在年前赶造停当,多半依照旧例各按人口分配,有那出力最多的经过公议还有奖酬,人也受到众人敬爱。还有一些应时的年景和未制完的糖果花灯之类都在议事厅前,两排工房内外,在巨烛松明朗照之中,由那善于制造的人领了一群男女村人分头下手。
另一面用木板搭成十多丈长的木案,食用之物堆积如山,由七八十个年纪较老的男女村人主持分散,各取所得。案前领取年货的村人事前均早排好次序,应时而至,奉命轮值不能来的便由家属旁人代领。只管人多,物品种类又多,连幼童练习打猎的刀枪器械也是大量堆在那里,这类按人分配之事从廿三日起每日夜饭前后均要发上两三次。当年全村共有一万多人,非但丝毫不乱,往来领取均有一定时地,到了就拿,并不耽搁光阴,反因当地宽大,花灯最多,甘六日起越发光明如昼,平添出一副雄壮欢乐而又整齐的场面,如由山亭凭高下望,领取年终慰劳礼物年货的村众宛如三四条长蛇接连不断,时东时西,蜿蜒游行在那灯山花海之中,只管一个个笑逐颜开,兴高采烈,仿佛从头到脚都笼罩着一层喜色,快活已极,但听不到一点喧哗争吵之声。
人们也是顺着一定道路此人彼出,自来自去,没有一点拥挤纷乱。明是从容缓步,各拿着应取之物说笑前行,并无一人干涉指挥,偏是那么安祥自然,没有丝毫矜持。这类和平安乐的人间乐土,在以前专制帝王时代常人便是睡梦之中也未必能有发现,休说以前未在山中过年的外来佳宾惊奇称赞,连铁笛子夫妇也因在家过年时少,虽然见过两次,但无当年之盛,觉着共只几年工夫,这班天真纯朴的村民竟会自然而然有此意想不到的美景盛况,可见他们勤劳忠勇,容易分清是非,只不踏在他们头上,终年压榨侵害,使其不能安身,稍微加以指教,他那本身智能便可自然发展。因是人多力大,又先选出一些最好的做榜样,于是争相仿效,知道先公后私,结果公私一体,为了众人便是为了自己的道理,一切均关本身福利,全都勇于任事,乐于出力,谁也不愿做那坏人懒汉了。因其全体打成一片,自然力量越大,事业也是无穷,人力用不完,山林川泽之利更取之无尽,这日子怎不越过越好?人心也就自然归善,培养起好的道德与善良的风气,永不再见一个败类,这是多妙的事。
话虽如此,这些以前都是一些璞玉浑金,如非为首的人能够领头主持,按照他们切身利害集思广益,样样照着他们心意因势利导,随时随地研讨改善,也不会有这样好、这样快的成就。似此本质善良,天性更厚,多经患难辛苦,识得善恶去就的人们,明是富强国家的最好根基,一班穷奢极欲的专制帝王偏要抛弃他们,不与合而为一,反而滥用淫威,侵害压榨敲骨吸髓惟恐不尽,岂非天字第一号的混蛋!村中设施只限山中一隅之地,当家天下的万恶制度未消灭以前,天下之大,亿万人民之众,不是身临其境自然还有许多没想到的地方,但是无论何事,只要真正公平合理,按照切实情形,一面由主持的人掌稳了舵,定好国家根本大计,一面本此方略,各以其能;各取所值,人无弃力,地无弃利,人知为公而不为私,所谓为公还是为了众人,结果每一个拿出智力的人都能身受其福,出力最多的人均能得到国家奖励,而其应得的报酬也只及身而止,身后虽受众人的敬仰,但在新制度之下人以不劳而获为耻,加以老有所归,幼有所养,国家决不抛弃为公众出过劳力的人。一面无论何人均要出力任事,必须发挥人身固有的本能,才能名利双收,享受荣乐。祖父虽有遗产,子孙却以接受私财为辱,要拿自己的力量取其所获,这样财富就因少数人之出力较大,所得较多,也只享受到他应有的收获,所争只在为国为民出力最多的荣名,无须再作子孙后世之谋,大量财富不致被少数人所把持侵夺,人也无一肯作此想,自然家给人足。谁都想过好日子,谁都乐于出力,哪里还有不公不平之事发生!似此比这个还好十倍的太平盛世一旦实现,那是多么快活!
心正寻思,忽听一声雕鸣,满地灯光反照,天空红影中一团黑影已由小而大,飞星下坠,朝当地直射下来。场上村众方在昂首欢呼:“我们的黑雕来了!”南曼一声欢呼,已抢先往亭外崖口纵去,同时黑雕也将两片铁翼一收,斜射下来,落向南曼肩膀之上。铁笛子早就发声相应,跟踪赶出,见雕口和雕腿上均有书信,左爪还抓着一只玲珑精致的花篮,异香扑鼻,内中放满一篮鲜枣,都有鸭蛋大小,隆冬之际哪有此物,俱都惊奇不已。一数满满一篮只得一百多个,篮底还有一封束帖。
铁笛子刚将雕腿所绑两封书信取下,看那发信的人是谁,听说篮中枣大,从所未见,业已心动,再见南曼正就灯光想要拆看,猛一眼瞥见柬帖外面写有祖旺密启,旁边还有容缄二字,猛的想起一人,一见旁边人多,虽然都是自己人,终恐内中藏有机密,黑雕又在一旁低呜示意,伸爪想将束帖抓回,南曼高兴头上还不知道,又恐旁立的人误会,忙先伸手接过,笑说:“难得请这两位老前辈都有回音,你看黑雕右翼凌乱,分明途中遇见强敌,等到寻见诸位兄姊由我向黑雕问上几句再同拆看不是一样么,南妹何必忙呢!我们同到下面,先将诸位兄弟姊妹请来,把这闻名多年第一次才得见到的安期枣请大家尝一尝新,如其够数,再向村中有功劳的弟兄姊妹每人送上一枚,不也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