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古洞藏凶 小侠被困
旺子瞥见凶猿四爪飞舞,口中只惨嗥了一声,五件暗器全数打中,知其不死必受重伤,还未看出凶猿下身被马咬住。因将扑到身上,忙又一掌打向一旁。那马也知凶猿厉害,见其往旁翻倒,就势把头一抬,甩将出去,就这样仍带出十多丈方始甩落,跌向积雪堆中。旺子见那凶猿仰翻地上,想起来势那等猛恶,也颇胆寒。正料所遇全是怪物,小的已死,大的也似受伤,不曾追来,以为事情过去,业已脱险,马还狂奔不止,再有两三丈便可冲出山口,方想喊它回去,猛又觉着一股急风当头压倒,不禁大惊,自知不妙,想要回手撑拒,已自无及,敌人来势竟比闪电还快。当时只觉身上一紧,好似上了一道铁箍夹板,连人带双臂立被束紧,休想挣扎分毫。同时坐下马也似知道厉害,奋身一跃,旺子便连敌人一齐离马而起,惊慌百忙中觉着敌人是想用腿将马夹住,心中恨极,用足平生之力一挺,两腿用力朝后蹬去,脚后跟恰巧踢中敌人的迎面骨。
旺子生来力大,情急拼命,用足全力,敌人不料他身手如此灵活多力,自然有些负痛,怒吼了一声,两腿恰巧一松,旺子虽被擒下马来,马却全仗此举逃走,连行李带镖囊一齐带走。旺子背朝后面,看不清敌人面目,只觉那是一个周身有毛的人。眼望前面小花云豹翻蹄亮掌,月光之下宛如飞星过渡,连头也未回便自落荒逃去,与平日所闻相助对敌之言不符,好似惊慌已极,接连两次挣扎均未如愿。身后敌人一面抢了旺子往谷中狂奔,口中连声低啸,怒吼发威,凶暴已极。
这时旺子连两眼也被夹紧,反正不能脱身,再一对面,看出那是一个瘦长微驼的敌人,只是穿了一身翻毛皮衣裤,头戴皮帽,连脸遮住,凶恶异常,想起郭氏弟兄之言,便不再强。暗忖:前遇卜老人所穿衣服也和怪人一样,但是身材较矮,与这厮不同,也许谷中人都是这样打扮。这厮便是所说恶贼,否则哪有这样厉害。正在寻思,忽见两个少年男女飞驰而来,刚一见面,怪人便向其暴跳,问:“你们往哪里去了?小狗和马刁滑已极,差一点没吃他亏。长臂儿已为所杀。这东西近年不大听活,常时偷偷出外,显露形迹,差一点被人看破,便是今夜不死,早晚也必杀它。此马逃走实是可虑,你们早来片刻,哪有此事?还不快将猿尸连我那走路家伙快些寻回,立在这里想等死么?”少年好似怕极那怪人,诺诺连声,飞驰而去。女的生得长身玉立,年约二十多岁,雪月交辉之下,又穿着一身紧身白毛皮衣,看去越显光艳,不像怪人皮毛太长,刺猬也似,人并不胖,穿得却极臃肿。少年男女虽然戴有风帽,面目均露在外,看得逼真。旺子正想骂他几句,少女忽然冷笑道:“老鬼,你说谁等死呢?”怪人见她发怒,立时改口笑道:“我未说你,说的是他,何苦多心生气呢?”
旺子刚听出怪人口音忽变,甚是温和,与方才暴跳怒吼形同野兽迥乎不同,口音也和杜霜虹那样的南方人相像。心想:此时落他手内,骂也无用,平白吃苦,且等到时再说。刚把气沉住,暗想主意,忽听少女怒吼道:“他是我的哥哥,你这死不要脸的老鬼,想拿师长架子欺他吓他,我先和你拼命。”说完叭的一掌打向怪人脸上。旺子听出双方师徒以小犯上,怪人这样凶恶,少女又有拼命的话,双方一起争斗,便可乘机脱险。谁知那么凶暴的怪人,吃少女打了一掌,竟和没事人一般,反而伸手挽了少女,赔笑说道:“看你面上,我不和他计较就是。我自听你上次一说,从未说他一句重话。本不会发脾气,只为他来慢了一步,将马放走,一个不巧,此马寻来主人,便是一场大祸,心里真急,才说了他两句,你这样生气作什?”少女怒喝:“放屁!照你近年所为,哪一样不是倒行逆施,真要怕人,也不这样作恶了。”
旺子心方一动,少年业用怪人银杖挑了猿尸飞驰赶来。前两敌人本是边说边走,少年一到便说:“死猿身旁发现脚印,好似有人走过,先未留意,后来俯身去挑猿尸,方始看出那脚印有好几处,但不相连,也看不出在前在后。雪停不久便有人来,脚印只有猿尸身旁一处最深,余均极浅,不用师父夜行灯决看不出,还望留意,这娃儿恐有同党。”说完,刚听怪人“噫”了一声,意似有点惊疑,猛觉眼前一暗,原来道旁满堆积雪的危崖后面,有一两抱粗的古树,后面有一裂缝,敌人忽同钻将进去。到了里面,身子忽又往下一沉,便同落了下去。上半光景昏暗,脚底却有光影闪动,转眼到地。怪人忽从壁上取下一根长索,将人绑好。那索看去只有拇指粗细,但是坚韧非常。
旺子机警,见少女帮助捆绑,表面不强,暗中用力,假装垂头丧气,微微绷紧,跟着便被敌人提了进去。由一高低曲折、每隔二三十步悬着一盏昏灯的甬道中走进,也不知走了多远,前途忽转黑暗,高高低低路更难行,中间还要跨越过好些钟乳山石。少年取出身边火筒当先照路,怪人提了自己和少女并肩同行。到了尽头石壁,少年伸手壁上拉了一下,随听铃响,跟着一片轰隆之声,石壁往旁移开,现出一洞,只有半人多高,随同三个敌人刚刚钻进,又到尽头。少年喊了一声,前面黑影动处忽然大放光明。原来尽头处悬着一面黑色厚幕,刚刚挑起,等到里面一看,只觉珠光宝气,耀眼难睁。石洞高大,陈设富丽,比昔年所见张庄的书房还要华丽得多。又转两个弯,方觉所过之处,虽是山腹石室,经过敌人多年布置,非但到处锦绣纷罗,陈设珍异,并还生有壁炉盆火,火焰熊熊,温暖如春。没有多时,身上便出了汗,方想:这样暖热的所在,周身被他绑紧,岂不热得难受?似此凶恶之徒,虎狼不如,好说歹说俱无用处,不如忍气为高,以免吃那眼前苦头,话到口边刚刚忍住。
前途光景又黑又暗,那些华美精致的洞室业已走过十来处,最后现出一条只容两人并行,和入口差不多的甬道,地势比较平坦,但越往下地势越低,光景越暗、尽头还有一道石级,刚走下不到一半,俯视脚底是一洞穴,黑沉沉的,当中洞顶悬着一盏昏灯,离地大高,也看不出多深多大。右侧壁上也有两盏昏灯高挂,隐约现出两处小洞,昏灯影里好似入口装有铁栅,气象甚是阴森凄凉。忽然一阵阴风由脚底吹上,隐隐带有一股血腥气味,冷气侵肌,令人毛竖,把方才身上的热气消了一个干净,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料知下面必是囚牢。此行凶多吉少,决无生路。回顾怪人不知何时走去,只由少年挟着自己,少女随在身旁,二人一路低声说笑,并未理会自己。静心一听,所说都是日常饮食起居不相干的闲话,再不便是师父近来胆子越大,越发任性,实在可虑等语,没有谈到一句正文。
旺子正想此女似和仇敌貌合神离,且等到了牢内拿话试探,再打主意。忽见少女说了两句,没有听清,台阶已快走完,业已望见洞底。少女忽令少年把旺子放向一旁,低声说道:“你真看轻了他,这老鬼属曹操的,我二人一路,又带着一个敌人,他非跟来不可。我料他将这娃儿囚禁起来,暂时不杀,必有用意,也许又和那年救你一样,换上一副面目,由秘径绕往下面做好人呢。他对我兄妹业已生疑,其实事情冤枉。事已至此,老的那样固执,就有人肯帮忙,也是无法,就他能够放过,离开老鬼又往哪里去呢?”少年惊道:“师父虽然表面阴柔,内里刚愎自用,凶暴自私。这十多年中共总收了六个门人,内中四个均因犯规犯忌,或是胆小逃走,做了他的口中之食,如今就只剩我兄妹两个,他又那样爱你,就看我不得,也必看你情面,哪有此事,你太多心了。”
少女忽似有什警觉,改口冷笑道:“你哪晓得,这老鬼实在气人,我已失身于他,哪有背叛之理?只为他近来好好安乐日子不过,偏要冒险,出外惹事树敌,每次掳来童男女,我看人家死得太惨,不肯帮凶,不合明言避开。他因所行所为我都知道,便疑心我和那四人一样,想要弃他而去,也不想想,我一年轻女子,他那许多仇敌也都是我们的对头,人生地不熟,哪里是我投奔之处?这些日来我对于师娘还和以前一样,对这老不正经的师父却是一丝不让。方才因他骂人毫无道理,我们根本不知今夜对头要来,等人马由上面过去,听他招呼,方始得知。这样快马,又是冰天雪地,奇冷彻骨,我们不比那该万死的畜牲,到底是人,怎追得上?他自家近来年老力弱,连一匹马都擒不住,被他放逃,却拿我们发威出气。经我怒问,又说对你不是对我,恨到极处,忍不住打了他一嘴巴。他虽不曾发那凶性,仍以好言安慰,我知老鬼笑里藏刀,反复无常,往日虽然对他倔强,没有今夜这样无理,一个不巧就许生出恶念,性命难保。好在我已横了心,这样人生活也无趣。以前还说为了老爹,只要真心相爱,也还不去说他。没料到他连我也疑心起来,早晚是死,索性拼命。休说对我打骂行凶,只要欺你太甚,也必和他拼命,自杀都可,决不受那恶气。”
旺子本来细心,此时身在患难之中,自知难活,回忆张庄石牢被困之事,反倒有些胆大心定,始终一言不发,仔细观察。见这兄妹两人语声虽低,一个慷慨激烈,一个似恐妹子恃宠而骄,触怒敌人,一同受害,不住婉言劝告,始而各说各的,少女一任乃兄力劝,照样说之不已,方觉前后的话好些矛盾,语声也比前稍高,自己横在她的脚旁,也无丝毫顾忌。跟着听出少女还在怨望悲愤非常,少年口风忽转,仿佛妹子不听他话,也生了气,一面规劝,并代敌人解释,力言:“我们每日享受远胜王侯,师父对你那样怜爱,他这人何等机警明白,料事如神,你真心对他,断无不知之理,不能为了近来他因心中有事,人不高兴,容易发怒,便生疑心。照你这样,人前背后辞色不逊,早晚弄假成真,激出事来,害了自己,还要连累全家,那是何苦?”
少女冷笑怒道:“我决不逃,也决不受人的气。休看我和他没有明媒正娶,既是同床共枕,总算敌体,我并不嫌他老,又无过错,对我母家的人便应格外看重。他自己亏心,却想杀鸡吓狗,拿你示威,决办不到,情愿死了干净。你如怕受连累,几时他只对我再说一句错话,或对你们行凶发威,我便以死明心,自杀在他面前,叫他以后想起悔恨也是好的。”少年好似拦她不住,恐其越说气越盛,话也越深,被人听见惹出事来,连说:“耽搁时久,恐师父寻来,又生误会,且将这小狗送往牢内,办完正事,明早再说也是一样。”说罢,挟了自己当先往下走去。中间曾见少女暗中拉了乃兄一下。这未了一段并无人迹,不知二人是何用意。
这里景象如此阴森凄厉,牢内不知还有多么可怕。忽听一声悲呻由侧面洞角隐隐传来,仿佛苦痛已极,人也走到下面牢洞门外。少年开锁入内,见那牢洞形如穹顶,半方半圆,宽只两丈,高达十丈以上,四面都是又坚又厚的崖壁,仿佛整座山腹挖空而成。除入口半人高的铁栅门人须俯身而进外,靠里两面洞角各有一条裂缝,一宽尺许,另一面宽还不满一尺,人须侧身贴壁挤将过去。内里似有微光闪动,离地三丈横着两根铁桩,地上埋着一根粗铁桩。兄妹二人先打手势,少女忽然笑道:“我今夜真气得心痛,懒得上去,再说那等惨酷情景也看不惯。这娃儿小小年纪,无缘无故半夜三更来此送命,也许还不知为了何事,也真可怜。不是怕你胆怯,又被师父辱骂,我也不会跟来。反正这娃儿逃走不脱,原路无法逃走,东夹缝内又是石牢,他如前往,吓也把他吓死。依我本心,连绑绳都可解掉,叫他死前松动松动,长点见识,去投人生,省得下一世又做冒失鬼也是好事。但恐师父又怪我心肠太软,不敢做主。好在来时没有明令吩咐,就便宜他一点,绑在桩上吧。”
旺子见那少女口中说话,暗朝自己使了一个眼色,又朝西夹缝一指,再朝胸前拍了一拍,比了两个手势。话还不曾听完,东夹缝那面又接连两次惨哼悲嗥之声,比起前闻还要凄厉。古洞阴森,昏灯摇焰,照得人影幢幢,宛如鬼魅,看去已使人心寒胆悸,再听这类垂死的哀鸣,那血腥气又一股接一股由东壁角夹缝中随同那股阴冷之气不时传来,当时毛根欲竖,如临鬼域,由不得生出一种恐怖之感。方想:这条小命决保不住。这兄妹二人还有一点人心,少女所比手势,似令自己留心,将胆放大,只未了所比两个手势不知何意。这里没有别人,他兄妹好似同一心意,并不避讳,为何这样掩掩藏藏,使人不解。明说出来,我也感激。
正打算用话试探,少女话恰说完,忽听离地两丈来高的崖壁上面怪声怪气有人答话道:“心肝儿,你说得对,我已知你心意,要如何就如何,反正小狗已入天罗地网,谁也救他不走,只你愿意,任凭做主便了。”旺子仰望上面,昏灯影里有一拳大小洞,敌人语声便由内里隐隐传来,若远若近,凄厉刺耳,知是怪人所发,但比初遇之时还要难听得多。方想,这么厚的石壁,来路和门外均未见什人影,这两兄妹的言动和背后之言怪人怎会知道?难怪少女只打手势,不肯明言,且喜不曾冒失,否则岂不连累好人?
抬头一看,少女似因旺子不曾开口,面有喜容,先用手指朝小口上一按,意似噤声,再仰面怒答道:“该死老鬼,无缘无故吓我一跳,只说方才那点心还未吃完,便自追出,事情已完,不会跟来,你还是这样瞎疑心,真个气人。你叫我随便做主,我还没有那大胆子呢。这娃儿虽然年幼,看他神色镇静,被擒之后一言不发,又能骑那花马,分明是你强敌门下无疑。这样大雪深夜犯险来此,十九奉有师命,为了月初头那一件事,来此窥探也未可知。我料他人小胆大,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其大意将他松开,万一有什变故,你又怪我偏向对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边说边喊:“哥哥,还是将他绑在铁桩上面放心得多。”
少年正要动手,墙上小洞又在答话,笑说:“小心肝,我真拿你无法,样样依你,还不消气,要我怎么样呢?我向来说话算数,就是松开逃走,也与你兄妹无干,总好了吧。”少女方始笑答:“我知你这个老不要脸的,此时专想讨我喜欢,别的一概不论。你虽这样说法,我却不能过于疏忽,万一发生变故,你不必说,我两兄妹一样难逃公道,不能为了负气便误正事。不过这娃儿死得可怜,在来意未问明以前少给他吃点苦头,免我想起他那受罪惨状又做怪梦。底下由你下那毒手,我眼不见,心不烦,只请事完五日之内不要到我房里来,免我想起恶心,你不怪我胆小懦弱,就足感盛情了。实不相瞒,你平日老是那么满脸笑容,又生就一只巧嘴,仿佛又诚恳,又谦和,又明白道理,甜得使人不愿离开,做梦也想不到本相那等凶残。我嫁你虽是受逼,一半也是出于自愿,否则我性子烈,你所深知,情愿一死,也决不从,怎会对你那好?如非你近来野性复发,常时出外伤人不算,还掳些回来,当面残杀,我见不惯这样残忍行为,又恐好端端的惹出灭门之祸,每一想起心惊胆跳,实在难耐,也不会对你常时负气了。”
旺子见她口中说笑,面上却带悲愤之容,一面指了指上面,指了指自己,再将手连摇,又比了两个手势,与前相同,忽然有些醒悟,忙将头一点,少女立现喜容,少年却是胆小异常,神情惶急,挡在少女旁边,将面朝外,仿佛怕人窥探了去,一面又朝少女连打手势,令其谨慎。直到双方把话说完,故意埋怨说:“妹子不应这样无礼。”兄妹二人几乎争吵起来。
旺子见他二人故意把声放低,一面眨着眼睛,知是假装,心想:二人乃那禽兽不如的恶贼门下,听口气业已相随多年,女的又被强迫为妾,所害的人不知多少,隔壁洞内还有被他残害正在挣命悲号的可怜人,为何对我一人这样关切?恩师常说,人心难测,莫要另有用意,中了他的诡计。有心问话,防万一把话说僵,连累好人,决计静以观变,便不开口。少年兄妹因墙上话完,没有再说,便走过来,女的仍打手势,朝铁桩和墙上连指。男的故意怒喝:“你这小狗,雪夜三更,闯的是什么魂,无缘无故自投罗网,如今只有一线生机,万一有人问你,如能直话直说,也许还能保得活命,否则,隔壁的人便是你的榜样。此地深藏山腹之下,任你天大本领,插翅难逃,且看你的运气吧。”
旺子早看出少女所指之处,乃是墙上钉的两个业已生锈的铁钩,一钩已断,只有一个还好,看去十分尖锐,约有手指粗细。铁桩上面也有几个钩环,但都钝角,没有壁上锋利,说到“生机”二字,并在暗中摇头,表示断无此望,正以为是想自己用那铁钩磨断绑索,忽听少女接口笑道:“你这厮人小胆大,问话不答,朝我瞪眼有什用处?我哥哥说的是好话,这类特制绑索休看它细,刀斧都难斩断。你看墙上断钩有何用处,早息妄念,也许多活两天,少吃许多苦头。料你小小年纪,决不会什么锁身缩骨之法,就你能够脱绑而出,铁门之外,方才下来的洞顶上面还有铁盖,到处均有机关,不等逃到前面已被砸成肉酱,连尸首也保不住了。”
旺子见她老恐自己还不明白,比了又比,意甚关切,仇敌诡诈非常,对方神情不似虚假,更恐累他二人受罪,一面把头连点,眼睛一眨,故意怒喝道:“你两个不要发威,欺人太甚,我已忍耐多时,非要逼我骂你不成?实不相瞒,今日只敢动我一根毫发,老鬼全家休想活命。我不过生来胆大,心想卜老前辈那高本领,怎会被人阴谋暗算,我又佩服他的本领,早想乘机拜望,特意偷了樊师叔的小花云豹,背了师父,来此察看真假。本意去往古庙寻他询问,不料狗贼死不要脸,自己便是畜牲不如,又带了一个畜牲伏在崖上,两次暗算。那孽畜刚一照面便被我打死,也是他小祖宗一时疏忽,以为狗贼中了小爷暗器,微一疏忽,被他后面掩来,将我擒住,却不想我今日走时露了口风,不知哪两位师叔跟将下来,想是恨我胆大轻敌,想借狗贼的手吓我一跳,你们当我胆小么?”说时,室中三人对立地上,旺子面朝铁栅,瞥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而过,便朝少女把嘴一努,跟着喝骂下去。
少女原极机警,见状会意,更不回顾,大怒喝道:“你这小狗竟敢不知好歹,我向来不打落水狗,说出去的话也没有不算,如再将你吊起,显我言而无信,我先叫你吃点现成苦头!”说罢过去扬手一掌,底下又是一脚。旺子见她来势虽极凶恶,动作极快,但是打在身上一点不痛,知其故意装腔,暗忖:此女真会做作,看这意思敌人业已众叛亲离,想是本领太高,凶恶残忍太甚,人还不敢公然背叛。现在处境虽极危险,幸而花云豹业已逃走,此马灵慧非常,必往求救无疑,只要能够拖上几天,不把性命送掉,决可脱险无疑,便厉声怒喝道:“你们休得仗势欺人,小爷如今被绑在此,你便将我打死也不体面。是好的放我起身,将你们兵器取来,哪怕你两兄妹打我一个也不妨事,好歹使我心服口服,死而无怨。再要仗势欺人,我就拼受恩师责罚,不问是男是女,随口乱骂了。”说时,少女虽被乃兄劝住,还在厉声暴跳,喝骂不已。
旺子一面怒骂,暗中偷觑,门外忽有一人突然闪过,口中还低嘘了一声,方想:这里贼党真还不在少处,由进门到此,连男带女,少说也有五六个狗男女,少年兄妹尚不在内,就这先后两人的身法也决不是好惹,端的大意不得。万一救兵来迟,还是凶险。心正有些愁虑,少女忽然戟指怒骂道:“你这小狗不知好歹,少时叫你知道厉害,本来容你不得,只为师父在喊我们前去,也许天色一明便要生吃你的脑子。”还待往下说时,忽听嘘嘘之声由外传来,东夹缝内惨号呻吟之声也更凄厉,少年兄妹俱都面有悲切之容。少女话未说完,忽然把脚一顿,假装愤极,咬牙切齿骂了两句,便自转身,急匆匆往外走出。回手将外面铁栅锁好,头也未回便如飞驰去,仿佛有什急事发生情景。
旺子看她出门往东,隔不一会又从暗影中绕往西面,外面更是黑暗,本看不出,一则目力甚强,少女又是有心显露,过时故意把腰间的刀剑拔出一段,然后走过,旺子也不知是什用意。用力一绷,身上绑索坚如钢铁,休想挣断分毫。先颇发急,打不起主意,幸而绑时业已把劲绷足,心想缩拢试他一试,只要脱出手来便好想法。正在盘算,忽听西间屋内好似有人说话,想起少女方才示意,曾令注意西面,猛触灵机,便不再动,索性倚墙而坐,静心偷听。
旺子也真机警,稍微警觉便不再动,洞中石壁又是天然传声,这一靠墙竟听了一个清楚。除少年兄妹外,另外还有一个老年人,说着一种前所未闻的外乡土话,声低而浊,舌音含混,一个字也听不出。少年对于那人好似十分恭敬,声甚细微,只少女一人语声时高时低,似在争论,方觉另一个不是怪人口音。照梁五和郭氏弟兄前后所说,这里仇敌,暗算卜老人的只有一两个,听这三人问答口气,老的一个明是他们师长,首脑人物想必尚多,这多有本领的凶人,非但逃走艰难,便是各位师长能够赶来,似此隐秘深险的山腹古洞,想要除他也非容易。正在寻思,忽然听出对方大意,似在争论自己死活。少女力说,杀一小娃原是常事,但他背后师长个个厉害,方才又有人同来,我们尚未发现。二位师娘刚刚带了灵犬出外搜索,好歹也应查明所说真假。哥哥所见雪中脚印到底是谁,过上几日没有动静,再作打算。那老的只笑了一声,底下均是少年男女相对说话,听不清楚。隔不一会,语声忽止。
旺子被困在这形似地狱的虎穴之中,如换旁人早已心寒胆落,吓个半死,除却任听宰割,哪里还有主意。旺子却是不然,上来也颇有点胆怯,觉那山腹古洞深藏地底,与外隔绝,比张家石牢凶险隐秘十倍不止。敌人如此厉害,便是胁生双翅也难飞将出去,分明生机已绝,想要逃走难如登天。仗着天性强毅,虽也作那万一打算,并无把握。后来一想,反正是死,这等死法太不值得,把心一横,胆气立壮。同时看出,少年男女大有救他之意,越发心宽了些。人去之后,便以全神贯注,耳目并用,时刻都未松懈,一面听着西隔壁的语声,目光却注定铁栅外面。刚听出隔壁老人似已走开、忽然瞥见外面有了轻微脚步之声,恐被敌人看出破绽,立将两眼一阖,假装睡去。
随听落锁,有人走进,步履颇重,到了身前,连喊:“小娃醒来,这是什么地方,竟能睡熟!说也可怜,一个无知幼童,哪里吃过这样苦头,还不快些醒来。”同时,又有一人来推,睁眼一看,推他的正是少年,手正触向腰间,方恐仇敌看破,将三折钩连枪搜去,少年似已警觉,面有惊容。身后还有一个瘦长微驼的老人,除一双三角眼隐藏诡诈,不似正人,貌相神情却甚和善,一脸笑容,口气也极安详柔和。头戴一顶獭皮暖帽,内穿绸面狐裘,外面套上一件狐皮斗篷,脚底一双厚棉鞋,看去十分怕冷,像个富翁,又像斯文中人,所说口音仿佛哪里听过。把旺子喊醒,说了好些可怜同情的话,便命解绑。少年先装不敢,老人笑说:“无妨,你师父怪你,叫他问我好了。此人师长都是我的好友,我如早来一步,也不会吃这许多苦头。我是怕冷,不愿动手,你师父外出未归,你如不敢做主,由我来放也可,莫非我和你师父的交情,这点面子还没有么?”少年口中虽答不敢,人却挡在老人前面,闻言忙答:“既是太师叔做主,哪有不遵之理?不过师父性暴,见时须说你老人家亲手放的。”边说边将绑绳解开。
老人忽喊:“且慢!”少年立时停手。旺子腿上绑绳业已解去,少年又想再捆,老人笑说:“无须。”转问旺子道:“我和双方都有交情,都是多年朋友,只为一时误会,几乎成仇。我们交好在前,特意前来和解。我虽放你起来,暂时还不能放你出去,你却要安稳一点。听说你小小年纪,打得一手好暗器,可是你被擒时空身一人,你那镖囊好像挂在马鞍旁边,业已被马带走。如今你是一双空手,这类凶器还有没有,也要明言。否则,手上绑索还不能去掉呢。这东西越绑越紧,除会缩骨法不能脱出,双手背绑,饮食行动俱都不便。我素不勉强人,不好意思搜你身上。虽有人说你被绑时手无兵器,暗器似已打光,到底还有没有,却要明言呢。”
旺子先见那人辞色诚恳,少年又是那样称呼,所说的话除未几句外全都那么委婉中听,惟恐真是师长旧交,心已有些摇动。快要听完,猛想起此人口音正与初被擒时怪人朝少女劝说的口音相似,只是更加温和了些。回忆少女手势,恍然大悟,少女用意也全明白过来,知道面前立的便是方才所遇怪人,换了装束口音来此闹鬼,反正是些阴谋毒计,决无好意。始而气往上撞,想把这带着两副面具的凶人给他叫破,继一想,身落虎口,这厮此时假装斯文,方才被他擒住,本领气力极大,业已尝过味道,何况这样深的地下山洞,稍微抗拒,平白被其残杀,岂不冤枉?与其这样,还不如假意敷衍,等他放开手来:探明虚实,挨上两天,救兵不到,然后相机行事,冷不防和他拼命,怎么也不能白死,方为上策。
旺子念头一转,仰望对方,一双隐蕴凶光的三角怪眼正注定在自己脸上,虽还带有笑容,终掩不住刚刚收敛的狞厉神情。事情也巧,旺子的暗器袋本来挂在腰间,后在八里冈行时忽觉人和马形影不离,所穿衣服又厚,挂在腰间显得累赘,一时动念,随便挂在马鞍旁边,试一取用,果然方便。暗器种数又多,哪一样也舍不得丢掉,尤其是那钢丸和铁镖,手法最熟,也最心爱。做革囊时,万山夫妇再三力劝,说这多东西合在一起,斤两颇重,又占地方,革囊虽有上下几层,到底又重又大,并还招眼,谁也没有这样带法。旺子偏不肯听,只分了一些藏在腰间皮带之内,还是太多,走到路上早觉累赘,经此一来轻松得多,马鞍又是马主人特制,藏有各种扣拌短带,均有用处,觉着法子甚好,一直不曾取下。本意献出所藏,好使对方相信,又想,少时也许还要拼命,尤其那根钩连枪不能落入敌手,看出仇敌笑里藏刀,隐藏奸诈,先不答活,笑问:“你老人家贵姓呀?”那人答说:“姓卜。”
旺子暗骂:你这驴日的老狗,知我来寻卜老前辈,想要骗我的话,不知你那老狐狸的尾巴早已现出,便那封信我也听了郭氏弟兄的话,藏在王二嫂代制的皮衣夹层里面,你便将我杀死,休想搜去。心中恨毒,表面却装不知,就势改口,故意惊道:“你便是卜老前辈么?怪不得他们说,你和那怪人交好,袒护他多年,原来常在一起。各位师长听说你在十天以前失踪,当是狗强盗所害,正在准备约人,至多六七日内便要来此报仇,不料会在这里作客。我因听说卜老前辈本领惊人,内有两位师长不信此事,力言凭你老人家的本领,怎会遭人毒手,特意背了师父来此窥探,一时粗心大意,会被驴日的狗强盗擒来。”
还待往下说时,老人忽然哈哈笑道:“你真人小胆大,不必说了,料你也逃不出去,这里厉害也许还未知道,我因想为双方和解,又见你年纪轻轻,惨杀可怜,特意卖此老脸,放你起来,你偏不说实话,这条绑索乃是人发、蛟筋中杂钢丝麻经织成,刀斧所不能断,想逃无用。我去之后,东西两夹弄均可随意走动,如往东隔壁看出厉害,也许能够悔悟,可往西夹壁另一石室之内等候。只肯助我为双方解此仇怨,便可无事,否则,我和主人虽是至交,他那脾气古怪,我也无能为力了。”说罢转告少年:“这娃儿虽不知好歹,到底年幼,可告他们按时送点吃的与他,你兄妹无须再来,我们走吧。”说完转身走去,少年紧随在后,将手背在后面刚摇了两摇,老人忽命往前锁门,便抢先走了出去,跟着便听落锁之声。要知下文惊险情节,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