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宗室双歧 第二章 访旧
耿苍怀与小六儿离开了于寡妇的活鱼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来到芜湖城畔。
芜湖也就在长江边上,冬季水枯,更显出沙滩宽广,江水清瘦,极动人寥落之思。
最近这几天倒是耿苍怀连月以来难得的清静日子。自从两月之前,他路过江西后,就遭到缇骑围堵,纠缠不休。后来因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不少麻烦。如今缇骑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对付骆寒去了,耿苍怀身畔难得一静。正好有小六儿在侧,休息旅途之间,便教小六儿武功打发时间。
他自身武功本极高明,几近于可以开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严谨,加之一向忙碌,也就从未收过门徒。难得小六儿聪明颖慧,他父亲许敬和武功虽不高,却从小给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苍怀这一路武功本以平实见长,所以那小六儿上手极快。亡友有后如此,耿苍怀也极感欣慰。
这日到得芜湖城边,耿苍怀与小六儿一笑:“六儿,你怕不怕冷?”
小六儿肩头一缩。他薄衣薄衫的,衣服下面凸起两块肩胛,小脸儿上却笑道:“不怕。”
耿苍怀冲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边洗澡?”
那沙滩边上长了几株老树,此时秋深,枯枝横出,小六儿看一眼都觉得冷。但还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苍怀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个空旷无人远离官道的地方解了衣裳,就着那冬日江水洗净征尘。小六儿虽冻得一直在抖,却也还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轻。
两人浴后抖净衣衫重新穿上,都觉浑身一爽。
耿苍怀平时一向很少照镜,这时却抚抚双鬓,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风尘,精神虽还勇锐,面相看来却已颇显苍老。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年慢慢离那些少年心性更是远了、久了、陌生了。
耿苍怀想着心下不由一叹: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不回想,他自己都不再能记起年少时的容颜。
——之所以又想起这些,是因为又到了芜城。
耿苍怀年轻时曾经客居芜城。那时他还有一个恋人,名唤聘娘。可惜耿苍怀行走江湖,踪迹不定,聘娘父母便做主让女儿嫁给了耿苍怀一位昔日好友。当日听到这个消息时,耿苍怀真的痛彻心肺,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
——一生只爱一个人,这一点耿苍怀做到了,但当日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重返芜湖、永远不会与好友聘娘夫妇见面,这简单的想法却错了。人都是很难决绝的。他明知这种会面形同饮鸩,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饮了。虽然每一次见面都让他比上一次伤得更深。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种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那一个伤口最深能伤到多深。
这滋味他尝到了,但他并不恨这痛,因为这痛让他成熟。也终于明白:原来痛到深处是麻木。麻木后是伤口的愈合、结疤。疤愈结愈厚,让你不再觉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从风尘劳顿、世事扰攘中清醒,还是会忍不住又一次亲手剥开那个疤痕,很疼的,将从前的那些前尘旧爱想起,重新将之感受。
近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妇。因为要对她帮助,而且两人的见面已不会再带来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两人的会面稍多了起来。却也不过是一年三四次。
聘娘是个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这十年下来,耿苍怀心中的疤也渐渐脱落了。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有时他自扪心口,才惊觉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苍怀才会想起心口那几乎不再被注意的弯月形的伤口,印证着曾有一点锯齿形的爱割切在那里。
顺着城西的辅德巷一直走到深处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个普通小楼,门前有株大榆树。
耿苍怀在榆树下叩门,丫环伴姐儿来开的门。
这么多年了,伴姐儿已认得他就是这里的耿舅爷。耿苍怀又拍拍小六儿的衣服,去去尘土才带他上了楼。
风尘日久,当年的情怀留给耿苍怀的,只是每次见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动作。
这是一个平常的住家。楼上简朴干净,西窗开着,为了透光,此外楼头一室空荡。楼上房间正中摆了个绣架,这是聘娘每日的功课,她以此弥补家用。
聘娘不在,绣架上绷了一副淡黄的绢,上面勾描有字迹,已用黑线绣出了大半。其间笔迹勾转如意,足见绣工的高妙。耿苍怀看去,却是首七律,原来是自己旧年在中州时寄与聘娘的一首旧作。
诗不太好,只算一时感叹,字体却还是自己的字:
百尺楼台大好春,容华如谢雨如盆。
几耕阡陌恒无获,历经风雪略识荆。
回首苍茫无旧路,仰笑云无渺前尘。
我为成名卿为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迹横竖耸乱,耿苍怀看了一眼,不由自惭——觉得那绣工远比自己字迹要强过百倍,用来绣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
这时却听身后步履细碎,一回头,聘娘已走了上来。她中等身材,装束极淡。容长的脸儿,青眉素面,眼角也细细有些皱纹了。
每次见到她,耿苍怀都有一种欣喜的感觉,总觉得她依旧清爽如故。他却不知道,聘娘始终能这么清洁淡素,没有于夫死孀居后神容散乱,实在也为耿苍怀还在之故。她自觉此生颇愧负于耿苍怀,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这一生可能已无任何方式可以回报你于万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让你不至后悔于当年对我的青目吧。
这在她也许是无奈后的坚持,但她并不知道——在耿苍怀心里,也等于有人给了他一个爱一个人以一生的机会,让他于世俗利欲、纷扰万相中始终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对、不改初衷的初欢。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也许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超拔与救赎。
两人见面总是淡淡的。聘娘话不多,耿苍怀也从来不用尘俗繁杂来烦扰她。只见聘娘轻轻扯过小六儿,笑道:“这孩子好机灵的,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耿苍怀答道:“他父亲是我结义兄弟,名叫许敬和,如今全家已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从天牢里救了出来,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他。想来你会好好待他的。他年纪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我想把他寄养在你在这儿,只有你这里我最放心。这孩子很有灵性儿,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他,但毕竟不能让他这么小就行走风尘。放在你这儿,该读的书也就可以读几年,最好多认识几个字,不至于像我这样粗陋无识。就只是这孩子干连甚大,只怕还有人在察访,你万万不可和人提起他的来历。”
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然后轻轻一叹:“不提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耿苍怀一笑道:“不错,这世上怕还没人知道我在芜湖还有一个好友,更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把一个小钦犯藏到这里来。”
他生性严谨,这一句话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却在看着耿苍怀,没有说话,唇角却隐隐现出一丝苦笑。
她不即刻开口似只是不想惊破这江湖汉子难得的一刻平静心情。只是随口笑道:“快中午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快吃饭吧。”
近两月来,不管耿苍怀还是小六儿,只有这顿饭吃得最香。
因为都是家常菜,但难得的就是这“家常”两个字。吃完饭,耿苍怀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两字好温馨,自己是不是也该静下来了,在这个江城小巷中,置一处薄产,好好住下来,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计,过上一段居家的生活。
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苍怀有时细细回想,只觉自己这一生真的一事无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软,道义感太强,不可为、不忍为与不屑为之事太多。有时他回想起二十出头热血沸腾,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年纪,不由会涩涩地想:这二十余年,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壮不如易杯酒之独撑淮上;势不如楚将军;勇不如梁小哥儿;阴险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护卫九重。甚至后生小子如毕结,也可纠结起一派人马弄得个风生水起。这些人无论善恶,但毕竟都是可以以一己之力干预天下大势的英雄,自己却算是什么?
“妇人之仁”——耿苍怀对自己有这么一句近于否定的评语。年过四十后,他才终于苦涩地发觉:自己是不适合做大事的。
他为此苦涩,但如毕结所倡的“倒袁之盟”该是大事吧?耿苍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以道义相妥协。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协。连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无数次妥协退让换来的——起码荒唐如冯小胖子、靡费如尉迟恭之辈得以名列缇骑,就不会是袁老大的初衷。
可耿苍怀虽为人仁恻,生活中可以退让处他往往主动谦退,但他无法像很多“豪杰”那样以别人的性命来妥协,那会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义上的妥协。
可不妥协又如何呢?这二十年来,寸功未成,枉负声名。所成也不过就只是这一身功力还算日益深湛吧?可以毫不自惭地列入江湖绝顶高手之名场。“通臂拳”炉火纯青,“块磊真气”已达一崭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也已臻于神妙。想到这儿,耿苍怀心中还略有安慰。
——但纵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预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
这个念头一直是耿苍怀心中之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年复一年地在江湖风尘中劳碌奔走。但他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个投井的被欺孀妇,惩罚一个乱发淫威的乡间小吏……这些事,对于他并不比拯万民于水火,杀高官恶吏于庙堂大殿为小。
也许,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静下来,如果自己一静下来,他不知该怎样面对聘娘,也不知该给她和给自己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总是不自觉地在聘娘的小楼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发现聘娘正在自己身前三尺处站着,一双眼微微哀伤,有些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质地粗糙但没有题签的信封。
耿苍怀一愕惊觉,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像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说:“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
耿苍怀一愣,这儿怎么会有信给自己?难道是聘娘有什么不好当面说的话?但这不似她平素为人。
他接过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顿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见一张八行笺上,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字:
耿苍怀兄:
近日舍弟与阁下困马集一晤,得益良多。
闻另有骆兄在座,年少高拔,剑气凛人,故愚下甚渴一见,以聆清教。烦耿兄代为传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扰,不胜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龙敬上
耿苍怀一下从椅上弹起,疾声问:“这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聘娘道:“三天前,我一早起来,下去吃饭。那期间,我和伴姐儿都没上来过,就守着楼梯口。等上来时这信就有了,放在那个绣架上。我真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是一早就料到你会来了。”
她抚了抚小六儿的头:“你还说他们不会猜到。”
她的语意浅浅带笑,但其实已隐约感觉其中潜藏的杀机无限。
耿苍怀却一握拳。然后,就发觉窗外有人。他不动声色,缇骑——今日他总算明白了缇骑到底是如何的无孔不入。
他看着信笺上那个“袁”字,想起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脸,那就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与他也曾数度相会。对袁老大的武功修为、果决善断,耿苍怀口中不说心中也是佩服的。
但袁老大——你就能一直都这么耳目灵敏,洞烛先机吗?
那袁老大信中的语意若凌厉、若温和,阴阳难测,耿苍怀也不知其用心所在。窗外那人还在,耿苍怀于呼吸之间已听出那不过是个小角色。暗想:看来,袁老大也不想太过张扬,大概也料到了有人会借骆寒出现之机大做文章。所以希望自己传话,与骆寒暗中一见,单打独挑,将事情解决,而不想闹得轰传江湖。
耿苍怀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侠,请放心,贵红颜知己和小六儿我们都不会碰,也不会知会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关缇骑的事。但我们袁老大所烦请之事,务请用心。芜湖城东正有武林大会,阁下何不前去一看,也算凑个热闹。”
话未说完,那人人影已杳。
耿苍怀并未追出。他知那人不过是个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无益。
他似甚信任袁老大这个承诺。有了这话,心下略安。
叹了口气:看来自己就算想避让,也避让不开这场江湖风雨了。
耿苍怀一直腰,振起精神——只不知他们叫自己去城东是何用意?武林大会?那又是什么劳什子!
耿苍怀却不知,自那日活鱼酒肆中号称“江南武林峰会”之后,毕结和与会之人就已约定,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为中心,回去以后,在各处共开五个当地的武林大会,好联络一方豪雄。
他们会上将不提反袁,只是另竖旗帜,以为一方之盟。
——在袁老大缇骑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会结盟了。一干名门大派,纷纷封山闭门,约束门徒。不少绿林瓢把子也纷纷洗手,退隐江湖。连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多有远离世事的。这一切只是因为缇骑不许。
袁老大论官职只是从四品,但一言既出,天下皆震。他最恨的就是地方帮派迭出滋扰生事,还有世家巨族割据一方。按他说——朝廷之积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于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前一句我不太管得着,后一句,我忝当此责,岂能不办?”
其实前一句缇骑又何尝不管了?袁老大自己其实也深知,宋室已成积弱之朝廷,如果由着下面文士新见迭出、武人并起、世族各兴异帜,以如此衰弱的朝廷政权、昏君奸相,又如何约束得住?只要一招失错,恐怕天下星散。到那时金人南下,就更无一骑可以抗敌之兵了。
但天下大势,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虽组建缇骑,网罗天下,可缇骑为害之烈却也酷甚,这些袁老大也不是不知道。但袁老大本是极有自信之人,他相信那是他不得不做的妥协。而缇骑所有能为害之处,毕竟还在他控制之下。
他与耿苍怀本是旧识,但政见之上,两人却素不相能。耿苍怀虽杀昏官,但心中其实还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个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宁愿杀身成仁以将他改造成一个好皇帝;实在不行,他宁兴义兵,拥立一个好皇帝。在政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尽是贤臣,劝出一个好皇帝。那时帝在庙堂,龙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个天下也就太平了。如果贤臣少,奸臣多,那他杀尽奸臣如何?
所以他虽处江湖之远,说到根底,他还是忠君的。
袁老大却不这样。他虽看似拥护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总不过是这样的,换个人又如何?如果换的代价太大,他情愿不换。
宋室天下如已病入膏肓,在他看来,大手术是动不得的。他不忠于君,却忠于事。如果他认为天下还需要这么一个昏君来做做招牌,那他也就不许任何人动他。
袁辰龙是尝过靖康之难后,天下崩离之苦的。也亲眼目睹过众多的百姓流离。他曾发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许那种局面再度发生!
耿苍怀把小六儿寄放在聘娘家后,才匆匆赶来白鹭洲。
他知道自己形貌显眼,江湖中认识自己的一定不少,此时也不欲让人知道他现身芜湖——为了聘娘与小六儿的安全,所以特意乔装改扮了一下。
一出了聘娘家,他就溜进了附近一家酒馆的厨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点儿面,将脸上皮肤揉得皱皱的,让肤色看着暗淡了不少。路上又顺手买了个舀水的瓢和一套乡老儿前服,把瓢扣在背后,穿上那乡老儿的土布衣衫,用一根旧布带缠住头,插上根旱烟杆,戴上个斗笠,勾腰驼背,十足一个乡老儿的形象了。
快到白鹭洲,他向一船家租了一条船。见那户人家正有人病着,熬的还有膏药,索性买了一贴贴在脸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划了船遥遥地向白鹭洲而来。
舟行荡荡,将近白鹭洲时,耿苍怀已看到沙洲中心坐着十几个人。这十几人显然是首脑,坐在洲心一座古台的废基上。另有百数十人各样装束,一群一群散落水边沙际。那白鹭洲甚大,洲心有个荒废的台基,耿苍怀也不知叫何名目,只记得从前来玩过,好像还是前朝的遗迹。
耿苍怀才把船靠在沙洲边,就有个汉子过来发问:“老头儿,你什么人?没看见为白鹭洲上今日有事吗?这么大年纪,还不长眼,真算白活了。”
看来这沙洲上还盘查很严。耿苍怀暗暗好笑,却也略惊:毕结代表湖州文家这次这么大张旗鼓,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跟袁老大干上了,背后必有更深的背景。看来秦相对袁老大的不满已近于极限。
他装就要装得很像,“咳”了一声,不理那汉子,自顾上岸来,然后弯腰拿起个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把船拴好。
那汉子见他用手指只是轻轻一按,一个一尺余长的木楔就透过浮沙钉入沙下实地,不由略惊。口中喝道:“你是谁?”
耿苍怀不答,向前就走。那汉子伸手待拦。耿苍怀如何把他这三脚猫儿似的功夫看在眼里,随手架了下,那汉子胳膊就一震,几乎脱臼。他一激动,就待拔刀,耿苍怀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弹了一下,那汉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开。只听耿苍怀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钱,这芜湖大会是你家主人莫余主持的是不?嘿嘿,睁开你的狗眼,跟着我好好走,小老儿可是你家主人请来的贵客。”
那汉子已被他的功夫骇服。这时旁边已有人望来,耿苍怀只想暗探,不欲人知,当下就力若不支,伸一只手扶在那汉子肩上。那汉子只觉肩上如压千斤之重。耿苍怀笑道:“乖孩儿,扶爷爷到沙洲中间去。”
那汉子犹有犹豫。耿苍怀一用力,那汉子如何抗得住?只有乖乖听话转身向沙洲中间行去。旁边人远远问:“孙七儿,你接的是什么人?”
那汉子才待开口求救,忽觉一股阳和的内力由肩井涌入,然后自己喉间就觉一滞,竟发不出声音了。他虽位分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见闻颇广,心头一骇,知自己已被制住了哑穴,只是没想到还有人可以这么点穴的。
其实这是耿苍怀“块磊真气”的牛刀小试,与点穴功夫大不相同,细论起来倒是别有一功。但那汉子如何识得!那汉子方觉惊恐,听耿苍怀冲他耳边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间气息一通,又可说话了。忙笑应了一声:“是一位武林前辈。”才应付过去,便又觉喉头被制。等走过了几步,耿苍怀才又松开他的禁制。那汉子这时已心服口服,低声对耿苍怀讨饶道:“老爷子,您下手轻一点儿好不好?”
耿苍怀微微一笑,手头力道略轻。不一时,两人已走到离那台基数丈远处,耿苍怀就此站住。
此处已可听见台上说话。耿苍怀先看向台上,只见上首一人是个黄冠羽士,左边一个则是武举打扮,右边还有个长衫方巾的读书人。旁边,莫余先生坐在东首主位,连上他,座中一共十二人。
耿苍怀不知道这十来人的来历,便再次解开那汉子的禁制,问道:“那台上坐的都是什么人?”
只听那汉子吁了口气,才轻声道:“那上面坐的都是我们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东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长了块墨迹模样痣的莫余:“那就是我家主人。”
耿苍怀点点头:“他我识得。”
那汉子就顺着指去。“那坐上首贵宾之位的是黄山派止观阁当今的首席弟子轻尘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着黄衫,鼻高目朗,倒颇有些羽士风概。
耿苍怀点点头,想:名门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汉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发粗服的道士,窃笑道:“那一个道士却是九华派的门主顾道人,他出身低贱,有姓无号,真不知他怎么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仆,言下对那顾道人颇为轻蔑。
耿苍怀付之一笑,遥遥看去,觉得那顾道人果然委琐了点。只听那汉子继续道:“再东边像个读书相公的那位就是公书堂的首讲曲云甫曲学士,他与我们老爷交好,曾任过我家西席;对面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就是马鞍山昔年巨寇‘半江沉’风烈,当年提起他来,这上下江一带小孩儿都不敢哭的;再下首那两个不爱说话的是上游龙宫湖和龙感湖的湖主王氏兄弟,他们地盘被袁老大削了,还一伤面颊、一废左臂,这些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耿苍怀向那两人望去,见他们果然皮肤上似有一层水锈,是在水里讨生活的人。看来袁老大这些年也没闲着,得罪了不少人。只听那汉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边的三位就是他请来的隐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
那三位居士羽扇纶巾,个个道貌岸然。那汉子指向最后一人时,却面露迟疑:“这个小的没见过,据说是石台大佛寺的新任掌门弟子石敢当,是林致林少爷带来的朋友。”
耿苍怀一愣,这名字他也从未听说过,不由仔细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神色质若无文,木如禅定,不知修习的是哪一门功夫。耿苍怀阅人多矣,对方功夫深浅他往往一望便知。但是这人,他却有些看不透,不由心头微凛:看不出这里倒还有个高手!
这台基上的会想来也开了有一会儿了,只见莫余正在说话。只听他道:“……诸位,这江湖大势,凡我所闻,都已讲完。这次弧剑乍现,是在我们皖南地面,不能不说是你我之幸。据说袁老大的六飞卫至今犹驻扎在铜陵未去。嘿嘿,你我今日之会,无论何等机密,只怕分驻铜陵的缇骑都尉宫方都已经知道了。——龙门校尉宫方,这些年可也算威风一时了,等这聚会一散,诸位只怕就有些麻烦。各位这次来赴兄弟的约,只怕是上了兄弟的当了。俗话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各位就算不入这‘皖南之盟’,只怕在缇骑面前也洗脱不开。”
他言下对缇骑颇为忿忿。
旁边轻尘子已振眉道:“要说,我皖南武林早就该振作振作了。这些年来,由着些外乡佬在这里胡闹,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说哪里话来?你这次倡议我和家师都认为提得好啊。”
黄山派原是名门大派,他是黄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自从缇骑入主,黄山派一行一动俱被捆绑得缚手缚脚。他自幼听说师傅当年作为黄山首席弟子的风光场面,心中自是钦慕无限,轮到自己时却已无这般好事,自然就忿恨于缇骑。何况近来止观阁数次要扩大庙产,这事却屡遭缇骑阻拦。所以一闻倒袁盟会,他第一个要赶来。
轻尘子争的还多是虚名意气,“半江沉”风烈可就不同。他当年是马鞍山一带悍匪的老大,目下闲了十几年,急着要恢复的是地盘。只听他敞笑道:“莫先生义旗高举,我风老大自然双手赞成。只是这次,确是文家想动手了吗?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啸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这些年也闲得口里淡出鸟来了。只要莫先生和诸位保证,日后马鞍山方圆百二十里内,所有是非诸位不得干涉,我愿做个出头鸟,与缇骑那帮孙子一战。”
莫余一击掌,道了声:“好!”他要的就是这话,接着望向龙宫、龙感湖的王家二兄弟,问道:“贤昆仲是不是也该回去补补船了?”
王氏兄弟却都面含恨意:“我兄弟可不只要补船。莫大先生,以后只要是有关缇骑的事,你吩咐一声,我兄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也该他们下湖喂喂王八了!”
莫余朗声一笑,他虽知众人愤恨缇骑,可也没想到此次会盟会如此顺利。只听南漪三居士也在一边道:“我三人愿附莫兄骥尾。”
莫余笑道:“岂敢、岂敢。如果大伙儿都情愿,咱们就来个计划。听说,六飞卫近日就驻在铜陵未走,估计是为防骆寒。那骆寒骆少侠一剑既出,在咱们皖南地面闹了个天翻地覆。可惜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十余日,就没再露面,为咱们皖南地面留下这一大遗憾。”
他一拍腿:“这骆少侠,他怎么不杀了驻守铜陵的龙门校尉宫胖子再走呢?如果那样,那才真叫大快人心。但现在他虽走了,他这未竟之事咱们可不能不办。人贵自立,不能什么事儿都靠别人。咱们今天就定定任务——风老大与王氏贤昆仲今日会散后就请各回老家重立旗帜,声势要做得大些,要动手就动得铺张扬厉些,这样听起来起码有些气势。各位以为如何?三位回去准备后,估计三日之内,铜陵城内就会传来风声。那宫胖子分守一方之责任重大,虽动不得身,但六飞卫在,少不得要出马,以求肃平三位。三位请撑一撑,有这一段工夫,我和公书堂曲学士,黄山轻尘子道长,九华派吴道兄,加上林家侄儿就可去完成骆少侠未了之事,杀了宫方那狗都尉,取下他人头来,让皖南这块地方重见天日!”
“这一战相当重要,不得马虎。南漪三位仁兄,你们也别闲着,要为风老大和王氏昆仲助一把力。否则,光他们只怕抵挡不了六飞卫。”
他单单未提石敢当一人,旁人也没在意。只见轻尘子眉毛一振,颇为兴奋,吴道人却在轻轻咳嗽。
面对缇骑,谁也不敢轻忽。座中林致年纪最小,这还是他要面对的第一次重要的争斗,手不由微微发抖。在座的人人面色整肃——这是他们早就盼望的一天。不知事到临头,为什么心里却都有点儿空空的感觉。
莫余却没有,只听他继续道:“只是,这事是咱们代骆少侠行他那未来得及做的事。杀了宫胖子后,大伙儿怕不好居功,就对外说,是弧剑骆寒又杀了一个缇骑都尉如何?这是他欲以一支弧剑单挑袁老大——然后咱们看袁老大还沉得住气多久?”
他这分明是要挑拨二虎相争,移祸江东之计。众人都是明眼人,谁听不懂,不由哄然一笑。风烈一拍大腿道:“还是莫余先生这招高。我正想怎么找到那骆寒呢。莫先生此计一出,不怕那骆寒与袁老大不想出来。”
“公书堂”曲云甫淡笑道:“何况这等杀官造反的事,毕竟不合于律,是要灭门的勾当。虽是朝中势力之争,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了。那骆寒骆少侠什么都不在乎,这名声索性让给他吧。”
众人更是哈哈大笑。耿苍怀心头听得一寒——这就是江湖,这些人也就是武林中人,还是他的国人。
江湖中近年本已有人啧有烦言,说他耿苍怀武功虽高,却做不得大事。连他当日练武的起手师傅嵩山刘免对他也屡有此责,但耿苍怀闻言至此仍不免心中一愤——如果都是如此之辈,那么不和他们做那些大事也罢!孔子言:以暴易暴、未见其可。那么,以文家这些貌似彬彬的奸狡小人,以奸宄狡诈之道来易袁老大的刚愎酷烈,只怕更是未见其可!
只见莫余一正容道:“只是,行此事前,兄弟还在担心一件事。”
风烈笑道:“莫先生还有什么担心的事?说出来,有这么多好朋友在场,大家伙儿替你摆平。”
莫余沉声道:“诸位可知——那袁老大权倾朝野,威压一世,据我们的线报,他外面依仗的是缇骑,可内里,其实他最可依恃的实力并不在缇骑。”
不少人还是头一次听说。林致年轻,忍不住抢先问道:“那是什么?”
莫余沉沉地看了众人一眼:“辕门。”
然后又重重地又重复了一遍:“就是辕门。”
不少人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连耿苍怀久走江湖,也不知道这等江湖秘闻。只见莫余说着就负手站起,立在那荒台边上,看着渡江之云,朗声吟道:“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行道,谁可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敌焉?”
然后他回头沉声道:“其实,据武林耆宿文府中文昭公所言,在袁老大入主缇骑之前,已凭一己才智,在江湖中网罗人才。这批人或为他门人弟子,或为他亲朋故旧。他也就依此独创‘辕门’一派。这‘辕门’非同于一般武林门派,也不是平常江湖组织,是为了助袁老大完成他入世之愿的。门中人据说对袁老大都非常敬重,都到了托付生死的地步。虽然这辕门之中,人并不多,但俱怀异能。刚才我念的那首口诀,据说就是袁老大辕门中人的切口。辕门一共十一人,共有‘双车’、‘七马’、‘一相’、‘一士’。据传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俱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二人武功锋锐凌厉,少有敌手。袁老大许多对头,如当年‘一剑三星’的紫微堂就是他们二人联手踏平的。连少林、丐帮这等大派,也一向让他们三分。袁老大与这一门一帮的交道都交由他二人打理。‘七马’则由铁骑、狐骑、骠骑、龙骑、飞骑、羽骑、豹骑组成,这七人姓名不详。但铁骑主理边防,狐骑主理情报,骠骑游骑江湖,龙骑常镇临安,飞骑清除异己,羽骑随侍袁老大,豹骑虎伏湖广,这种分工我们打听得还大致不错。据称辕门中人已有卧底于各大门派的。其余左相胡不孤,右士华胄,共为参谋。这十一人,俱为万人之选,一时之秀,尤其对袁老大极是忠心耿耿。我们打探了近十年,也没探清这辕门中的详细情形,其组织严密可见一斑。”
说着,他一顿。然后猛地高声道:“可如今,在我们座中,就有一位辕门中人在。我说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这一点!”
众人先已听愣,此言一出,在座的人不由齐齐一惊。
风烈与林致一下跳了起来。轻尘子一脸铁青,猛地站起,左手回探,看都不看,已“嗖”地抽出背后之剑。剑是好剑,锋吐青芒,一看便知是百炼之钢。他剑尖向前微垂,是指向地面,遥冲着众人的脚,环指了一圈,冷声道:“是谁?”
他语意如冰,剑锋上也刹时如凝了一层寒冰,这是黄山绝学“雾冷青松”。看来这轻尘子一身修为,足当得上一流高手之境。
他痛恨缇骑已到如此程度,一有其人,一得其时,定要杀之而后快。说话间,轻尘子剑尖已停止轻颤,语音也孤直如弦:“给我站出来!”
在座的人几乎都齐声道:“是谁?”只有吴道人“嘿嘿”道:“不是我。”
众人不由都互相戒备,齐齐退后两步,以防不测。莫余却盯着一直没有开口的石敢当道:“石兄,你说是谁?怎么不站起来?”
当真,座中只有石敢当没有站起来。
林致愕道:“不会吧?他是石台大佛寺龚大佛的高徒呀?我和他认识已六七年了。莫世叔,你不会搞错了吧?”
莫余冷笑道:“石敢当?龚大佛?嘿嘿!——龚大佛的修为我还不知道!他是龚大佛的徒弟?依我看,龚大佛的修为只怕还及不上他的一半。林贤侄,你是认识了他六七年。但肯定不知,他也该就是七马中的狐骑石燃。他最近动向太多了,否则我们也不会知道。这还是辕门中被我们探明身份的第一个人!”
然后,他负手向天,阴阴道:“石燃,你站出来吧。倒袁之盟你也敢来,真不愧好胆色。我们此盟今日就以你的血歃血祭剑。”
那石燃已闻言而起,大笑道:“不错,我是石燃。”
他知今日一战已不可免。他本为探听消息而来,没想会被认出,当下一掌就向轻尘子劈去。他这一掌居然真就是龚大佛的“大佛掌”。
但莫余说得也不错,龚大佛自己出掌也没这般声势,修为只怕还真不到这石燃的一半。
轻尘子一掌当面,须眉皆动,叫了一声“好”,一剑对准石燃掌心就刺去。石燃改击为拍,让过他这一剑,身子一个倒跃,却是一招“灵狐入洞”,将整个后背向九华吴道人撞去。吴道人见他缩得似个圆球,虽后背卖给自己,不知是否有诈。他生性谨慎,不就还手,反飘然退出三尺。那石燃见状,一腿顺势就向风烈踹去,风烈双掌一挥,就去硬接,这下却是硬对,只听两人俱是“嘿”了一声,到底臂不及腿,风烈一连退后了三步。他三人这一招之间互有进退,场中就空了一块。石燃立在正中,眉眼睥睨,虽遭险境,却全无惧色,朗声吟道:“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御敌,谁与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敌焉!”
他这几句念得神威凛凛,连耿苍怀听得都心中一动。只听那石燃道:“不错,我就是狐骑石燃。小小的一个白鹭洲之会,我会不敢来?嘿,袁老大强过你们百千万倍。凭你们这朽腐之盟,加上文家一群卑劣小人,就想倒袁?笑话!真是笑话!”
说着,他猛地从怀里捣出一只信鸽,挥手一掷,那鸽子已被掷入丈许高空,振翅待飞。
林致叫道:“不好,他要报信儿求援!”手里就向石燃出了手,他使的却是宣州林家家传的掌法。石燃一一避过,却不还手,林致怒道:“你怎么不还手?”
石燃笑道:“我与你相交七年,也瞒了你七年。这七年之中,你一直还当我是个朋友,你对我有过这份情义,我自然该礼让十招为歉。”
他口里说着,脚下避着,手里可没闲着——那边南漪三居士一见他信鸽脱手。他们以暗器名家,当下就齐齐出手,一人一粒铁菩提就向空中射去。石燃却一抬袖,“嗖嗖嗖”,以一枝袖箭击落了三只铁菩提。南漪三居士如何肯服?再次出手,铁菩提、铁莲子、铁三星依次而出,而石燃怀中袖箭似也不少,右臂连挥,将他们暗器一一击落。他们四个都自负暗器高手,较上了劲儿,都不肯服人,并不互攻,争的却是天上那一只鸽子,斗的就是信鸽振翅前那瞬息时间。鸽子有知,如知自己生死决于他人之手,不知是否会汗湿白羽?
林致已喝道:“你让得起吗?”
石燃笑道:“不让让看怎么知道让不让得起?”
他对林致似颇有好感,真的不还手,一边避让林家掌法,一边犹有空踢出一腿,格开风烈击来之掌。两人这次又是硬碰硬,碰得“砰”然一响,风老大面色一青,哼了一声。
这时,却见轻尘子一弹剑身,“嗡”然一响,口中喝道:“接招了!看剑!”
他到底是名家正派,不肯冒偷袭之嫌。黄山剑法素来高绝,石燃一见之下,已知不可轻敌。他此时已无暇与南漪三居士在空中较量暗器,一挥袖,三支袖箭直向他三人射去,逼他们自守。伸指一弹,已弹在轻尘子袭来的剑脊上。他这一招用得极险,稍有不慎,就不免把手指齐根削断。但敌众我寡,他也只有履险,也只有履险如夷才能更见高明。他挡开轻尘子一剑,不进反退,身子向后疾跃,退的过程中又向曲云甫发了一招,还有空对林致叫道:“林兄,十招将完,你仔细。再有三招,我可不再多让了。”然后,他后背就撞上一棵松树。
他原是算好的,人一撞上,身子就已顺着树干直滑了下来。背靠着它面向众人,似是知道逃是不好逃了,索性架势一整,倚松一战。眼中望见鸽子已振翅而起,目光中不由就一喜。
却见莫余这时展开大袖,忽向天上一挥。他一出手,石燃神色就一变,要发袖箭,却已不及。只见那只鸽子在空中顿了顿。莫余袖中第二股阴劲儿已到,那鸽子便哀鸣一声,直坠下来。
石燃面色一冷,知消息难送,援兵已绝。莫余冷笑道:“上了白鹭洲,你以为还能活着出去吗?”
轻尘子却不待他答话,已一剑快似一剑,向石燃攻来,把一套黄山剑法使了个招招疾、式式险。那石燃背倚松树,一步不退,见招拆招,见式破式,守也守了个滴水不露。他吃亏就吃亏在时刻要防着旁人助攻这一点,那轻尘子叫道:“今日叫你缇骑也知道知道黄山剑法的厉害。”
石燃冷笑道:“厉害?如果你没有帮手在侧,我十招之前就已把你手中之剑折断。”
轻尘子怒道:“胡说八道。”
石燃冷笑道:“不是吗?你十招前以‘迎客三式’中的‘横出式’接黄山大八式‘鲤鱼脊’中的‘苍波跃变’,自以为机巧,别出机心,不知已犯了黄山剑法的大忌。三十年前,黄山知机子就已创出这一变招了,可惜,他这招只用了一次就死在了大佛老人手下。试问,我如果不理你那一式横出,左手指以‘清平掌’的‘上推手’推你的腰,右手再以‘折冲指’走坎门上袭,是不是已折断了你的剑?要不是我防着南漪那三个伪君子的暗器袭我右肋,岂还容你攻到现在?”
轻尘子脸上不由冷汗浸出。他前年才创出此一变招,黄山上下一派叫好,连师傅也颔首微笑,实没想到照石燃所言——三十年前已有人想到,而且因为这一招已身死命丧。他本待不信,偏那石燃说来丝丝入扣。三十年前,知机子师伯祖是忽然失踪不见的。但轻尘子也是刚愎自傲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冷笑道:“武功之道,说得通行不通之处甚多,你休用话语唬我,有本事使来看!”
石燃冷笑道:“小杂毛儿,你少卖乖,我现在防着这批伪君子,可不敢使来。”
轻尘子最受不得激,已怒道:“莫先生、南漪三兄、风兄、林兄,几位但请旁观,我倒要与这石头放手一战,看他几招能折了我的剑。”
武林中原来单打独斗的规矩。如果单挑,那就不比仇杀,一旦言明,旁人就不好出手的。轻尘子又是黄山派大弟子,在江湖中极有分量,他如此说,自是要依单挑的规矩了。
众人也要看这难得一见的一战,都应声道:“是。”莫余更笑道:“那好,莫某就等着为轻尘道长弹剑相贺了。”
石燃面色一喜,他已估准轻尘子牛脾气,要的就是这个。他知武林中人最重然诺,话一出口,虽死无悔。轻尘子一言既出,就只能以一搏一,哪怕为此剑折命损,众人也不便出手,以损黄山剑派清名。当下笑道:“小道士,你倒硬扎,不信,你重新试上一遍。”
他手下一缓,轻尘子果然是个牛脾气,剑转回旋,又转入“迎客三式”。这三式变化繁多,依次使来,也用了一会儿的功夫。忽然他见有机可乘,“横出式”既出,马上转“沧波跃变”。他这次加意使出,更是转得又疾又快。那石燃大喝一声“好”,左手果以“上推手”击他腰间,右手一式“黑虎捣心”直击轻尘子心口。轻尘子当时做此招时遍想了各大门派精妙招术,俱有应付之道,知其不可破自己这式新招,却万没想到还有人用这至粗至浅的市井流氓式的招式与自己对战。要是一般的“黑虎捣心”也罢了,但石燃这招倾力而出,又快又狠。轻尘子心叫一声“不好”,不及伤敌,先求自保,左手回招相应,要全力接下这式“黑虎捣心”。
大变突来,猝然难防,他右手劲力一虚,石燃左手果以一招“折冲指”轻巧巧地就捏住了他的剑,只要一使劲,他这松纹古剑、黄山派大弟子的声名、连同派中声誉,不免一齐折断。
轻尘子一闭眼,石燃耳中却忽闻风声。他暗骂一声“卑鄙”。他这里螳螂捕蝉,万没想到还有黄雀在后。他本以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对方人物为顾及武林规矩,此时断不会出手。没想对方算计的也就是他这一刻,南漪湖三居士一人一颗暗器——铁莲子、铁菩提、铁三星,“嗖、嗖、嗖”地向他左肋袭来,这一招有个名目,叫做“三星当户”。
好在石燃反应快,左手一攀松树,人已悠地一下荡到了树后。哪想这招敌人也已料到,南漪三居士又是三颗暗器飞来,石燃衣袖一拂,将暗器接过,这时“公书院”首讲曲云甫一招摺扇也已向他后心点来。石燃本可以以一招“鞍马式”避过,但他知敌人处心积虑,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好逼他使出一招“鞍马式”。那时自己先机已失,只怕再也难求万全。心知此时再不出奇招,必蹈死地,当下仗着腰功硬扎,向后猛倒。众人万万没料到他此时还能使出这么一招“铁板桥”。只见石燃腰身如折,向后仰去,避过曲云甫那一招,张口就向曲云甫下阴咬去。这招更是匪夷所思,世上本绝无此一招,曲云甫大惊,连忙后避,却见石燃一张口,“脱”地一口痰向他面上吐来。这一吐势道虽劲,却不能伤人。但出于好洁本能,曲云甫一张摺扇,护住头面。他脸是护住了,石燃却得此之机,右手直击他胯下,虎爪一挤,曲云甫一张脸上五官痛得几乎也挤到了一起。众人料不到他腰功如此硬扎,原有打算全被打乱,眼看着曲云甫一招之下已受重伤,但石燃也没讨好。众人只听“啊”、“嗯”两声,一大一小,同时发出。前为惨叫,是曲云甫;后为痛呼,却是石燃腿上着了南漪湖三居士一记铁莲子。
当此之际,他虽重伤曲云甫,却已不及再下杀手。右手一挥,倾尽袖中袖箭向南漪三居士射去。他知此时自己铁板桥在地,最易受到攻击,一定要逼开敌人,赢得一口气的时间才好。就在他挺腰欲重新跃起之际,只见天上一黑,一个人影遮云蔽日而至,正是莫余!
莫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压箱底的本领“黑手印”。他一招直击石燃胸口。这一招之重,连耿苍怀也不由一愣。
石燃避已不及,一咬牙,双足一挺,胸口已是一缩,又往前窜了一窜,让开胸口,竟以最柔软的小腹来硬受了莫余这开山裂石的一击,左右双手却同时也以“绝命虎爪”拿向了莫余腰肋。
他此招算得不错,若让胸口挨那一掌,以硬碰硬,只怕当场他就会胸骨尽碎。莫余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且这么肯拼命,得手之际,不由也是一声痛呼。他虽击中对方小腹,一招得手,几乎击垮了对方,但自己也身受重伤。他双足用力,奋力跃起,挣脱了石燃左右虎爪,只见双肋间鲜血淋漓,如一只受伤大鸟般跃回原地。
石燃腰功也真了得,硬受一击后,肝脾如碎,仍能勉强弹起。左手袖箭也已倾囊而出,这一次使的是连环箭,南漪三居士“呀”地一声,已伤了两人。但轻尘子这时已从惊愕中醒了过来,一时羞愤莫名,一招“横山刺虎”,以指一扳剑尖,那剑登时弯成个弧形,他身子也同时弯成弧形,然后猛地一松,借那一弹之力,猛向树后石燃刺去。
他这一招竟不顾有树,凭着那一弹之力,松纹古剑直透树身,然后刺中石燃。石燃这时方倾尽余力以暗器伤了南漪三居士,再避不开,只有让了让,但也只让开了心口,轻尘子那一剑却也将他右肩洞穿。
这一剑极重,场中都是会家,知道石燃受此一剑,等于就再无还手之力。
石燃与轻尘子两人却都一静,就这么隔着松树面对着面。石燃面色惨然,轻尘子躁怒无名。良久,只见石燃咯出了一口血,低声喃喃道:“嘿嘿,名门正派,名门正派!”
他口边竟噙了笑,带着鲜血,更增惨意。
轻尘子只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羞恶交争,知自己已做了武林中人极不齿的一件事。
他一向自视甚高,此时虽然得手,但反似受不了这个结局。忽一抽剑,鲜血就从石燃肩上涌出。轻尘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不及拧盖,直接用双指捏碎瓶口,把瓶里的药一齐倒在石燃肩上伤口上。那是黄山派治伤灵药“玉兔散”,然后,轻尘子苦笑一声:“贫道有愧!”
他仰首望望天,似是惶惑无地。这一战,看结果算是他胜了,但他到底是名门之后,越想越愧。忽然手臂一振,一抖震断了掌中之剑。
莫余叫道:“轻尘道长。”
轻尘子一声不答,径直向江边奔去。他行动狂躁,想来心情极乱,到了江边,竟不肯停,一跃而起,就向对岸扑去。众人“啊”地一声——此时初冬,长江虽然水落,但仍旧宽阔,世上只怕还无一种轻功可以一跃而过。果然轻尘子跃出不足三丈,人已笔直直向江心落去。众人又“呀”了一声。那江水极深,轻尘子转眼没顶,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愕的工夫,只见水花飞溅,一个人影又从江底飞跃而起,直向前扑,带起一大片水花。众人又是一声“啊”。轻尘子这一跃是跃自水中,水中阻力已消了他不少前扑之力,这一扑只扑出两丈,重跌入江心。这次时间略长,想来因为水也深了些,他才重又跃起。这次他却已无力跃出水面,而是双掌猛拍水面,人才勉强腾起。
也就是冬季水枯,加上他狂躁之中发出的潜能,如此六七次,他才得以一身水花飞溅地跃至对面岸上。
冷水数浸,似仍浇不熄他的心中愧悔懊恼。想是自怨自责过甚,这个清华羽士,竟不顾尘土,一身湿漉漉地绝尘而去了!
石燃眼看着轻尘子去远。他用衣襟将轻尘子之药按在伤口上——瓦罐不离井上破——他已重伤如此,但看到轻尘子之状,心中还是没觉欣喜,反感到一分惨淡。
众人都是半天没有说话。半晌,风烈才嘿声道:“总之,我不管你是石马狐马,今天算是逃不走了。”
石燃微微一笑道:“你看我想逃吗?”
他一脸讥诮地转向莫余:“莫先生,阁下到底不愧是读书人,南漪三位也到底不愧是隐士,还有那个什么曲学士——风老大和王家兄弟不及你们多矣。他们就想不到利用刚才之机,在轻尘子与我单挑时对我出手,还是读了圣贤书的反应快啊!只是,莫先生,石某临死之前倒有一事相问。”
莫余痛怒道:“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人一受伤,也已顾不得风度,只想把这小子抓住撕碎。
他出身清贵,虽武功高绝,但一向没受过伤的,这时石燃之伤虽比他重,但他却远没有石燃硬扎。
石燃尖声一笑道:“我想问的是,你有儿子了吗?如果没有,被我这绝户虎爪伤了两肾,你莫府只怕从此无后了。这样,我虽没杀了你,也和绝了徽州莫家一般。那样的话,小子岂不罪莫大焉?”
莫余本正担心于此。他一直苦志练功,还没有后人。一听中的果是绝户虎爪,心中一痛,几乎晕去。口里喝道:“大伙儿上,杀了这小子,还等什么!”
风烈与王家兄弟应了一声,齐齐攻上。石燃真狠,如此重伤,并不放弃,闪避还击,拼杀激烈,连耿苍怀看了也觉场面之惨,令人不忍目睹。心中暗道:这石燃虽不是正人君子,但观其所行,倒也颇有豪侠慷慨之处,远胜于莫余这一群“君子”。袁老大——袁老大究竟有何能为,竟令属下之人效命如此?
耿苍怀动念之间,石燃已又挨了两拐一掌。他伤了一腿,只有背靠松树,但风烈与王氏兄弟也没得好,被他掌风袭中,退下去抚胸喘气。
这时,只见林致忽轻轻举步向前,和声道:“石兄,刚才你说让我十招,不知还剩下几招?”
耿苍怀一愕,莫余却眼中一亮,露出一份残忍之色。
石燃的眼中却一黯——他早已熟知世道之恶,人心之险,却也没有想到……数载深交,夜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啊……
但林致此语只不过让他加深认识而已。只听他静了静,干着嗓子说:“三招!”
他不怒,语气却不由黯然。
林致笑嘻嘻道:“那石兄还让吗?”
石燃盯着他的脸,这个白皙清瘦的少年。林致一向温文,出身世家,他的心思也一向细软——他不懂他现在怎么会这样?
但石燃虽重伤若此,还是不屑食言,只冷冷道:“还让,你放马过来吧。”
别人都不信,但耿苍怀听得出那“让”字背后是一个人对自己所诺的信守与担负。好多人可能觉得这样做很傻,但……但耿苍怀已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林致已微微一笑,他知石燃伤在腿上,已避无可避,双掌一式“平开山门”就向石燃击去。
他这一式还不敢用全力,因已见到石燃武功,怕他反击。只听“喀”的一声,石燃胸间肋骨已折了两根——他果然是“让”,避不开也让!
林致一悔,后悔没用上全力,却觉石燃双指已在自己眼上轻轻按了一按。
林致一惊。石燃却没用力,只把一双眼若讥诮若悲悯地看着自己,看得林致先是惭愧却因愧而怒起来。
林致退开一步,唇角一抿,又是一招“风起平地”就向石燃双腿扫去。他知石燃不能闪,他就要断其双腿,报他相欺之恨,攻其所不能避。石燃却全力一跃而起,一掌抓住树枝以分担腿上之力,一掌就按向林致肩头。
他与林致武功相差颇远,一式之间已按住了林致右肩。他想发力,但忍了忍,一咬牙,还是收回。以他之伤,内力已不能如平日之运转如意,这欲发还收,胸口不由一窒。他知道林致会下毒手,但不知他为什么不一招杀了自己,而是要先扫断自己双腿,让自己死得十分凄惨?他只知道如果他处于同样的地位,他也许会杀林致,但绝不会如此虐杀,让一个曾是朋友的人死得如此难堪。
这一跃几乎已用尽他全身的力气,避开这一招后,他胸里气息已乱,心知:第三招他是万万避不开了。
林致面上也是阴晴不定,他知道对方为守然诺,已两次对自己手下留情。他退后几步,只见石燃面色死灰。两人的面上都在犹豫,有一刻后,两人的面上才都是一静。
林致道:“还一招了,你该还手就还手吧。”
石燃摇摇头,已懒得回话。
这一招他不还手一定躲不过去。但,躲不过就躲不过吧,人谁无死呢?反正生太累了,也太委琐。他目光流眄,望向天上白云,苦笑了下,口齿轻动。
场中人,包括林致,虽离得最近,也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耿苍怀一竖耳,却听他轻声念的是:“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耿苍怀却心中一惨:这小子临终前居然还会念起辕门中这句口号,连语气里都有那么一种归宿感。好像在这轻轻的吟诵中,能获得一种视死如归、视生死如从此岸而归彼岸的率意与安然——袁老大究竟何德何能?!
耿苍怀不满缇骑,但也觉绝不能眼看这石燃就这样丧命而袖手不管。只听耿苍怀忽撮唇长啸,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功力浅的都忍不住捂起耳朵来。
众人仰首一愕,耿苍怀已在这一愕之间跃起。他飞跃极快,扑至树下就抓起石燃。石燃用力一挣没有挣脱,耿苍怀一拍松树,松针飞落如雨,遮住众人视线,他也就在这松雨烟茫中带着石燃跃起而去。
莫余反应最快,扑起要追。耿苍怀一摆首,头上斗笠已如飞钹一般向莫余削去。莫余一顿,就在他这一顿之际,耿苍怀已至江边,他腾身就上了船,然后拔起篙,一点之下,船已划出一箭。莫余也已追至江边,耿苍怀竹篙再一点,船又窜出,莫余便知追不上了,提气问道:“朋友何人?”
耿苍怀肚中一笑,索性跟他们开个玩笑,回道:“老朽姓钱。”
然后高声吟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
——且让他们去找老龙堂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