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各怀鬼胎

  小化子吴仁的怀疑并非无因,西川三雄出现得太突然,全镇罢市禁止镇民外出,这三位仁兄怎会恰好在紧要关头现身?虽说在林彦冲到解围之前,三雄的附近的确有几具走狗的尸体,但谁有工夫去查尸体是死是活?

  断魂钧是个老江湖,目光一直停留在小化子身上,这时冷冷一笑,阴森森他说:“小兄弟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在林兄来说,单人独剑与上千走狗周旋,身边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梁剥皮的暗探爪牙。所以,咱们西川三雄固然有嫌疑,小兄弟也同样不可靠,对不对?”

  “废话!在下与林兄正打算离开陕西,离开龙潭虎穴,你敢说我有嫌疑?”吴仁急急分辩,无意中露了口风。

  “很难说。”断魂钩的表情不住在变:“因此,咱们彼此用不着互相猜疑。咱们西川三雄本来就正在离开陕西,而且也打算与林兄一同远走高飞,不知林兄是否允许咱们兄弟同行?仗林兄虎威,也许能平安离开陕西呢。”

  “这件事以后再说。”林彦阻止小化子反驳:“上船吧,追兵到了。”

  大批走狗已在半里外的林缘现身,来势汹汹。

  林彦一跃上船,说:“向下放,让他们沿岸追。”

  “林兄不是有意将行踪告诉他们吗?”飞豹惑然问。

  “正是。”

  “这……风险太大了。”

  “在下要将他们引开。”

  “引他们沿途穷追?”

  “天机不可泄漏。”林彦轻松他说。

  船沿岸放下,操舟的西川三雄操舟术十分高明,顺水顺流船行似箭,片刻间便驶出里外。走狗们果然沿岸狂追呼哨声此起彼落。

  远出三里外,林彦说:“李兄,船能向对岸放吗?”

  “五六十丈小意思,渭河的湍急浊流难不倒西川三雄。”飞豹豪气飞扬地说:“这种船不耐浪,但保证平安。”

  “好,过河。”林彦说。

  飞豹用篙助势,金刚和断魂钩控左右桨,船驶向江心,立即凶猛地摇摆起落。

  “走狗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林彦亮声叫,然后仰天长啸,声如九天龙吟。

  船接近北岸,林彦说:“李兄,找芦苇藏身。”

  “哦!林兄,就此下放风陵渡一走了之,岂不甚好?”飞豹似乎急于赶路。

  “不,在下另有打算。”

  “走陆路?辛苦哪!”

  “在下不想走。”他泰然他说:“明天再说。”

  船驶入芦苇丛,搁在河岸上。林彦一跃下船,挂上包裹说:“李兄,你们可以乘船走了。”

  “咦!林兄……”

  “在下要往上游走。”

  “你不去山西了?”小化子惊问。

  “当然要去。”

  “那你为何往西走?”

  “你在此地的村镇暂且藏匿等我,今晚我要跑一趟钦差府,不杀梁剥皮就离开,岂能甘心?”他若无其事他说,似乎跑一趟钦差府与逛一趟市镇并无两样:“我要从府城对岸找船,晚间过河,杀他个落花流水。”

  “我反对你回去冒险。”小化子坚决他说:“走狗们不久便会找船过来,或者从下游的上涨渡与上游的泰门渡过来搜索,我能躲得住?”

  “那……你可以先动身,在同州府等我。”

  “谁知道能否找得到你?这样吧,我跟你走,闯一闯钦差府虎穴龙潭,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不要拒绝我。”小化子豪壮地说。

  “这……太凶险……”

  “替你在外面把风,放火引贼,我该可以胜任。”

  “林兄,多几个人也多几分照应。”飞豹接口:“咱们兄弟也可派用场,替你把住退路可以免你后顾之忧。”

  “李兄的盛情,兄弟心感,可是……”

  “林兄,渭河两岸你是不易找到船只的,咱们兄弟负责把这艘船在天暗时向上驶,送你过河岂不省事?”

  “这……好吧,我先到处走走。”他把包裹丢上船:为防走狗们过河搜索,诸位藏好船再找地方躲一躲。”

  “我们在附近躲反而安全,走狗们如果接近,便放船远扬,岂奈我何?”飞豹说:“这地方隐秘得很,正好。”

  “也好,我先察看附近的形势。”林彦说,佩上剑向北走了。

  小化子一跃登岸,坐在远处的一株小树下,不住留意西川三雄的举动,明亮的大眼中有戒意。

  “你怕我们?”飞豹坐在船头冷笑着问。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是毒龙的狗腿子。”小化子冷冷他说。

  “你呢?是同道吧?”断魂钩阴笑着间。

  “废话。”

  “你否认?”断魂钩跃上岸:“在下走了大半辈子的江湖,人老成精,你以为罗某我不知道你的底细?”

  “不要过来。”小化子站起戒备:“你快要露出狰狞面目了。”

  “你呢?你也快要露出狐狸尾巴了。小化子,你真姓吴?我断魂钩罗文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呢?”

  “在下当然姓吴。”

  “你易了容,但染色易容瞒不了行家。还有,你那耳珠的针孔填得不够高明,你左耳后近发根那颗殊砂痞,江湖上知道的人并不少。而且,在下是四川人,每年都乘船走一两趟三峡。”

  小化子大惊,左手探入囊中。

  “不要用你那什么仙狐暗香,那对你毫无好处。”

  飞豹和金刚吃了一惊,同时跃登河岸。

  “三弟,她是千面狐胡娇?”飞豹意似不信地问。

  “她是千面狐胡娇的三弟子之一,风流荡妇巫山神女陈凤。”断魂钩说,撤下护手钩:

  “咱们埋葬了她。”

  “你们无奈我何。”小化子向后退:“本姑娘的轻功大概你阁下也知道,而且你们并不见得有仙狐暗香的解药,本姑娘会收拾你们的。”

  “在下如果怕仙狐暗香,便不会点破你的身份了。告诉你,你如果想暗算林老弟,在下便会埋葬了你。”

  “本姑娘这就去警告林彦,你们这些走狗难逃过他的剑下。”小化子退势逐渐加快。

  “你告他好了,因为西川雄决不是毒龙的爪牙,真金不怕火炼。”断魂钩毫无所惧他说:“相反地,咱们兄弟奉命将林老弟平安引离陕西,保护他脱出是非场。你猜对了,咱们的出现不是巧合,但所杀的走狗却是真的,西川三雄岂会做走狗们的奴才?”

  “谁命你们来的?”

  “无可奉告。总之,咱们只负责将他平安送走,其他不关咱们的事。你……”

  “本姑娘也不是毒龙的眼线,而是奉家师之命,将他引离陕西。”

  “你撒谎……”断魂钩怒叱。

  “本姑娘不是撒谎的人。如果不是情势迫人,就凭这撒谎的两字,本姑娘也要令你生死两难。”

  “哼!少吹大气了。说!骚狐狸为何要你将林老弟引离陕西?”

  “家师看上了他。但在西安不能动手,怕引起毒龙的误会,讨不了好。”小化子不退了:“你我道虽不同,目的一样,何必伤了和气?这样吧,彼此合作将他诱离陕西,我在陕西境外诱他远走湖广入川,两得其便,如何?”

  “落在你这淫妇手上……”

  “唷!你怎么口上不留德?”小化子媚笑:“你西川三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英雄大丈夫。你们奉命引他平安离开陕西,我奉命将他安全地诱往四川,两得其便,你总不能保证他一辈于都平安大吉,只要他不在陕西出事,你们便可以交差了,对不对?如果你不同意,本姑娘立即向他说出你的阴谋,大家落空。”

  断魂钩意动,停步思量。

  “林兄弟是条汉子,落在你这妖女手中……”金刚亮着大嗓门叫。

  “唷!你又不是他的奶娘,管得了他的事?”小化子挖苦金刚:“他如果是鲁男子不好色,就不会受我的引诱,你替他担的什么心?”

  “好,我依你。”断魂钩阴笑:“你得保证他在离陕之前平安无事。”

  “那是当然,本姑娘爱护他之心比你更切。可是,你却言不由衷。”

  “什么?你……”

  “你要送他到钦差府冒险犯难。钦差府高手如云,他一去岂不风险重重,能平安大吉?”

  “哈哈哈!船过不了河,他到不了钦差府,当然会平安无事。西川三雄要在船上弄手脚,决不会出纰漏。”断魂钩满怀自信地说。

  “但愿如此。”小化子微笑,笑得暧昧。

  林彦向北觅路。察看沿岸形势,远在两三里外,不知同伴在联手计算他。当然,他并不完全信任西川三雄,但对小花子却完全信赖,小化子的表现也的确令他放心。

  这一带是颇负盛名的渭河平源,陕西的粮仓,也是关中平原的最富裕地区,地当郑白渠的灌溉流域。

  三原、高陵、泾阳三县,形成金三角地带。目前白渠因年久未修,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加上苛捐杂税名目繁多,以及预缴赋税的压榨,受不了的人便大批外逃,因此大批田地任其荒芜,虽有不少人犯押来做农奴,仍然无法使所有的田地复耕。走在乡村小径上,农田中似乎看不见多少年青力壮的人们在干活,多的却是脸黄肌瘦的老少妇孺。

  前面展现一片平畴,微风吹来麦浪起伏十分壮观。左方三里外,高大的白杨像无数巨人,合抱大的巨柳亭亭如盖。不用猜,树后必定是一座村庄。

  林彦沿小径徐行,心中大感狐疑。看村庄不算小,怎么田野中鬼影俱无?听不到犬吠,看不到牲口家禽在外觅食?

  “那是一座死村,被瘟疫摧毁的村庄?”他想。

  麦田不能通行,这里的田又宽又大,路从右侧一处荒野杂林绕出村口,一时好奇,他信步沿小径走向村落。

  这一带原是田地,不知为何任其荒芜,野草及肩,一些灌木丛已高有丈余,可知至少荒了五年以上了。走了里余,耳中听到了异声,心生警兆,他本能地缓下脚步,超人的听觉派上了用场。又走了十余步,他止步含笑向右方的树丛说:“小可从河边来,途经贵地毫无恶意,可否出来谈谈?入境问俗,小可有事请教。”

  拨枝排草声入耳,青影窜出。他一怔。原来是一位十一二岁、眉清目秀人见人爱的小女孩,虽然生得瘦小,但灵秀的气质令人喜爱,穿的青布衫裤打了不少补丁,但清洗得干干净净。小女孩子在他身侧一丈左右止步,灵秀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的佩剑,吞吞吐吐地问:“大叔,你真是经过这里的人?”

  “是的。”他微笑着答:“我的家在河南,乘船来的,船停在河边、想到各处走走。小姑娘,你怎么躲在这里?那座村庄是你的家?”

  “大叔,你佩的是剑。”

  “是的,用来防身的。”

  “能不能杀人?”

  “杀人?”他的眉心锁得紧紧地:“小姑娘,你怎么问这种话?”

  “能不能杀人嘛?”小姑娘小嘴撇起,像撒娇也像生气,小脸蛋有希冀的神情。

  “剑本身是不会杀人的,但如果有人要杀我,我便会用剑保护我自己。”

  “借给我,大叔。”

  “什么?借给你?你是……”他大感困惑。

  “我要用来杀人,杀坏人。”

  “杀什么坏人尸?”

  “你别管。大叔,你借不借?”

  “我……”

  “你不借我就抢。”小姑娘坚决他说。

  “抢?”他失笑:“小姑娘,我认为你还不是用剑的年龄,不是……”

  小姑娘一闪即至,好快,左手一伸,毫无顾忌地抓他的胸口。接着,右手快速地抓他的剑把。

  他不上当,不理小姑娘吸引他的左手虚招,后退一步,小姑娘两手都落空,右手一伸,抓住了小姑娘的右肩。

  “你的练武基础打得很好。”他说:“告诉我,为什么要用剑去杀坏人?你的父母呢?

  他们……”

  小姑娘扣住他的手掌,想用反擒拿解脱,压掌背扳手指下挫扭身,可是白费劲,挣得脸红脖子粗,快哭啦!

  “我爹妈逃难去了,快三年啦!”小姑娘泪眼晶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爷爷和奶奶在村里,叫我逃出外面躲避,已经三天了。”

  “为什么?小姑娘乖,告诉大叔好不好?”他放手,温柔地轻抚小姑娘的小辫子:“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三天前来了许多税丁。”小姑娘终于哭了:“在土地庙杀了许多叔叔伯伯,吊起好多好多人。”

  “为什么呢?”他柔声问:“不要哭,小姑娘。你是说,那些税丁还在村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已经来了三天。爷爷说,如果不等奶奶出来接我,我自己跑回去,爷爷奶奶就不要我了,所以我不敢回去,那些税丁会杀了我的,我要一把剑来杀那些税丁。”

  “哦!你打不过他们的。”

  “爷爷教我拳脚,也教我用木剑……”

  “你爷爷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姓高。我叫锦云。”

  “你在这里等我。”他沉静他说:“大叔先进去看看,去看看你爷爷奶奶怎样了,好不好?”

  “带我去嘛,大叔。”

  “不行,那些税丁很可怕,他们真会杀你的。听话,我很快就回来。哦!树林里是不是还有你的同伴?”

  “是的,八个人,都是邻居的姐妹。爷爷说,姑娘家一定要躲避,不然会被捉去卖呢。”

  “你告诉她们躲好,千万不要再出来,懂吗?”

  “我懂,我不出来就是了。”

  林彦挥手示意小姑娘退回藏身处,站在原地发怔,从小姑娘身上,他回想到被他连累而遭了毒手的小莲祖孙俩,只感到气涌如山,他心中惨然。在这段时日里,他曾经接触过不少当地的善良百姓,知道不少惨绝人衰的悲惨故事,对梁剥皮的暴虐虽有深刻的认识,但耳闻的事永远没有亲身的悲惨经历来得深切,张老人的事令他没齿难忘,自疚的痛苦刻骨铭心。

  他陷入冥想中:草棚养伤的痛苦;小莲祖孙的非人生活;崂山双奇给予他的鞭打;四海游龙祖孙的援手……而后是草棚的夜斗;棚后的坟丘……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突然切齿叫。

  悲愤中,气涌如山,他大踏步便走。走了百十步,他突然已起葛老人的教诲,气悄了,灵台一清。他记得葛老人曾经教导他,在任何恶劣的境遇中,必须定下心神,驱除激动、愤怒、悲伤……喜怒哀乐种种心魔,才能保持神智清明,才能集中精力应付危境。

  他脸上恢复了静宁,心跳的节拍徐徐恢复原状。不久,到了村口半里左右,草木晌了,路两侧是麦田,已可看清村庄的情景。村口的栅门上挂了一块匾,刻的字是上阳集。

  他可以由栅口看到村内部静悄悄的街巷,藏身在村内的人也可以看到他了。

  踏入村口的栅门,他所看到的情景与新丰镇几乎完全一样,家家闭户,鬼影俱无,静得令人心中发紧,不测的感觉压得人心中慌乱恐惧。

  村不算大,没有街,唯一的大道是能向村北土地庙的路。他神色从容,沿路走向村北。

  村既名集,该有赶集的地方,上阳集的土地庙前,就是集场所在地,广约五六亩,建有拴牲口的牲口圈与集货场。路向北一折,土地庙与集场在望,眼前的景象,令他已经恢复平静的情绪,再次发生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在葛老人处受教时日有限,想在短期间修至不受七情六欲所影响,谈何容易?

  庙前两排榆树下,共有十二座粗制的站笼,每个站笼内各有一个奄奄待毙,却又不得不站着挣命的可怜虫,有三个大概再也支持不了片刻,站不住便会滑下自行吊死。

  树的横枝上,共有十个男女被绑住双手吊起,大概也支多久啦。所有的可怜虫,口中都塞了一团破布,想叫也叫不出声音。

  庙门口,有两个佩剑税丁担任警卫。庙门虚掩,看不到庙内的情景。

  两个警卫的目光,凶狠地盯视着他,不言不动。

  相距约在百十步外,他大踏步踏入集场。但走了五六步,他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心情尽量地放松,止步仰天深深吸入一口长气。

  身后,他听到轻微的异声。

  他略为活动双手,有意无意地退后一步。

  “向前走,不许回头。”身后十余步有人沉喝。

  他镇定地转身,似笑非笑地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故?好像是县衙门口处治盗匪呢!”

  两个壮实的佩刀年青人,正威风凛凛地向他接近,两双厉光暴射的怪眼,像饿狼般凶狠地盯着他。

  “你不像是村中的人。”留了八字胡的年轻人说,已接近至丈五六,仍向他徐徐迈步接近。

  “不错,过路的。”他背着手说,不在乎对方的态度恶劣凶狠“贵姓?”年青人已到了一丈以内。

  “你呢?”他反问。

  “小子无礼……、

  “咦!你这人好凶,缺少教养。”

  年轻人大怒,急走两步,右手一伸掴他的耳光,左足跟上来一记后发先至的“魁星踢斗”。

  他不理会对方的右手虚招,身形略移,右手疾伸,半分不差扣住了踢来的足跟,向上猛掀。

  年轻人做梦也没料到他那么高明,虽然事先看到他佩了剑而怀有戒心,依然逃不过他的反击,大叫一声,夹一记狼狈的后空翻,砰一声脑袋先着地,立即昏厥。

  另一名年轻人大骇,斜飘八尺未被同伴砸中,铮一声单刀出鞘,发出一声警啸,然后冲上去就是一刀。

  林彦身形一闪,恍若鬼鬼幻形,从刀侧切入,一把便扣住了对方的后颈,冷笑道:

  “叫!大声些。”

  “啊……”年轻人狂叫,刀丢掉了,浑身脱力,痛苦地厉叫。

  两名警卫一个推开门往里叫,一个拔剑叫吼:“打了督税署的人,罪该万死。”

  “再大声些。”他手上力道渐塔,五指如钧真力徐发。

  “啊……”年轻人真听话,但叫声已渐渐走样。

  有人从街巷的隐秘角落现身,有人开门外出,全是税丁打扮的人,从各处向集场奔来。

  他陷入重围,但更为镇定。

  庙内涌出二十余名男女,其中有八名穿大红法服的老道,一名十四五岁穿着青便袍的道童,三名年约花甲的魁梧老人,两名不算年轻的穿蓝劲装、隆胸细腰姿色不恶的女人,其他的人皆穿了税丁青色的公服,一个比一个凶猛。

  从左右后三方陆续赶到的人,不敢径自冲上,在三丈外,形成合围,人数已超过四十大关。

  “不许上,让他过来。”为首的老道沉喝,这老道年约古稀,佩剑相当沉重,相貌清瘤,颇有七八分仙凤道骨的气概。

  林彦不认识这些人。以往,他所遇到的对手,皆是钦差府的走狗,与督税署的人照面,这还是第一遭。他一掌拍在年轻人的背心上,年轻人停止叫号,被他拖住发结,拖死狗似地向庙门的广场走去。

  到了广场,他将半死的年轻人向老遣一丢,拍拍手说:“这位仁兄不知自爱,动口动刀十分可恶,所以在下教训他。老道,这村子发生什么古怪事?是不是聚众造反?造反用不着督税署的人来管,对不对?”

  “抗税,贫道并不管抗税的事,那是督税署飞天鼠徐施主的责任。”老道阴森森他说,“施主独自闯村,勇气对嘉,决非默默无闻的人,请教施主的高名上姓。”

  “在下路见不平,碰上了管管闲事,恕不通名,以免有钓名沽誉之嫌。”他神色安详,微笑可亲,语气也温和:“抗税的罪名虽重,但罪不至死,对不对?再就是在下是过路的,那两位仁兄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见面便动刀子乱砍乱杀,难道在下过路也犯了死罪?老道,你得还我一公二道。”

  “贫道飞絮散人道宏,自然会还你公道。”

  “哦!原来是十一道,武林十一高手之一,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幸遇幸遇。”他的诸奉承中有嘲弄,神态也毫无尊敬的表现:“你排名十一,已经够光彩啦!”

  十一道气得脸色难看已极,举手一挥。

  小道童一跃而出,拔出两尺二寸的短剑点手叫:“大个儿,上,贫道清风,前三剑是你的。”

  他张开双手,笑道:“你上啦!用剑斗你一个小娃娃,面子上多难看?在下用一双肉掌逗你玩玩。”

  小道童怒火上冲,收剑叫:“你是什么东西?贫道就用赤手空拳擒你。”

  “不要光说不练,来来来,前三掌是你的。”他模仿小道童的腔调说,居然十分神似。

  一个大男人用童音说话,他的滑稽相,真够瞧的。

  可把小道童气得几乎发疯,身形一晃,狂怒地欺近,看似飘飘而至,其实,快极,毫不客气地一掌疾吐,攻向林彦的小腹要害。

  林彦飞射丈外,笑道:“落花飞絮加上溶金掌,小娃娃,你把十一道的绝活全掏出来了。好!这一掌火候不差,可惜慢……咦,这一掌有了长足进步。唔!第四掌不错,第五……六掌后劲不继啦!”

  说话间。他在小道童狂风暴雨似的抢攻下,背着手左摇右摆在漫天掌影中旋舞,似乎没有回手之力险象横生,似乎小道童每一掌皆击中他的要害,贴身避招的确凶险。

  小道童打出真火,一咬牙,在第十掌落空时,突然拔剑。这一来,便慢了一刹那,剑出鞘一半,右肩便被林彦抓住了。

  林彦将小道童向前一推,一指头点在小道童的丹田穴上,放手飘退拍拍手说:“破了你的精气之窟,今后你不会跟你的师父十一道杀人放火了。”

  道童脸色死灰,手掩小腹踉跄后退。

  十一道急掠而出,叫道:“清风,不要慌乱,我替你解穴。”

  “解穴?别说外行话了。”林彦说:“那是破穴术,老道。即使在下用制穴手法,凭你也解不开在下的制穴手法,信不信由你,你的九转玄功道行有限,毫无用处。”

  红影急射,七老道并肩掠出,半途撤剑同声大吼:“天罡三十六,剑聚神鬼哭,在数者难逃!”

  吼声中列就天罡大阵迅疾绝伦。天枢的剑一沉,瑶光首先走位自左至右一抄,天玑则从相反方向就位。红影飞快地游走眨眼间便完成合击.阵势立即发动。七支剑四前三后,向中一聚、前位的四剑是天玑、天权、玉衡、瑶光;后三剑是天枢、天璇、开阳。

  七封前后参差,相差仅半剑之遥接招的人即使能躲过前四剑,绝对逃不出后三剑的大劫。

  风雷乍发,剑气如涛,蓦地龙吟震耳,光华熠熠恍若干朵白莲升吐,首先遭殃的是璇玑四星,剑飞人倒阵势瓦解,然后光华左旋回头反扑,残余的玉衡三星一冲便垮。

  说快真快,快得令人目眩,阵势从发动至瓦解,几乎在同一瞬间完成,发生得快结束得更快。

  死一般的静,突然鸦雀无声。数十个高手张口结舌似乎失了魂。

  林彦举剑屹立默默地转身环顾一匝,铮一声掷剑入鞘,呼吸有点不稳定,但神色安详,脸色由白转复红润。

  天玑与天枢两者道倒在血泊中,手脚不住抽搐。天权和玉衡远在两丈外,胁下血如泉涌.瑶光、天璇、开阳三老道更远在三支外,剑无力地下垂脸色苍白,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冷虹剑!他是林彦!”终于有人恐惧地叫。

  这一叫,叫得走狗们心中发毛,斗志全消。

  十一道拔剑而出,沉声问:“你真是一狂的门人?”

  林彦冷冷一声,徐徐撤剑:“你说是不是?”

  “你用的不是狂剑的狂澜十二式。”十一道说他“你总算识货。”

  “你是何人的门下弟子?”

  “你要调查在下的十八代履历?”

  “你击败了玄真七子,足以跻身于一代高手之林。”

  “好说好说。”

  “你得通过贫道这一关。”

  “在下料到有你一份,所以早有如此打算.”

  “你进招吧,年轻人。”十一道立下门户.

  “是公平决斗吗?”他问。

  “不错。你已经把他们镇住了,没有人敢上前加入围攻,贫道也不忍驱羊斗虎。”

  “好,你一念之慈,救了不少人。”他移至下首,表示尊重对方的武林地位。

  两人首先持剑行礼退步,亮门户,剑光一闪,马步移动各找空门,像一双斗鸡。林彦自承晚辈按规矩主攻,一声低叱,进步虚攻一剑。

  三记礼招势尽,仍是林彦主攻。当然,公平生死决斗不是印证较技,因此除礼招之外,没有攻守之分,谁获得抢攻的机会,谁便可放手进攻置对方于死地,没有什么客气好讲。

  蓦地剑势一变,冷虹剑狂野地吞吐如电,以排山倒海似的声势,向十一道进攻,一剑连一剑,一步赶一步,林彦气吞河岳,无畏地向这位字内十一高手敬陪未座的名宿抢攻对方的名头威胁不了他。如果他连十一道也胜不了,日后怎能制毒龙的死命?十一道突然出现狭路相逢,正好借十一道试一试自己的真才实学和胆识,因此,他必须完全取得优势,方能证明他能否有把握胜得了毒龙。

  “铮铮铮……铮!”十一道接了他七八剑,换了五次方位,仍然无法遏止他绵绵无尽追击。

  最后一声剑鸣传出,十一道侧飘丈外,终于摆脱他的逼攻,身形未定再折向远掠八尺,防备他的追击。

  “你的九转玄功不过尔尔。”他并未追袭:“老道,在下给你一次机会,带了你的人远远地离开。”

  “施主刚才的确用的是狂澜十二式剑术。”十一道脸色发白,持剑的手不稳定:“你真是狂剑的弟子。”

  “老道,不要答非所问。”

  “但你剑上所发的内劲不是玄阴真气,那是狂剑的不传之秘。”

  “好吧,你再接在下百招以上。”他移步逼进,冷虹剑突发龙吟,光华更炽。

  “贫道可以接你百招以上。”十一道迎上说。

  “你想用游斗?”

  “贫道不与你比筋骨之能。”

  “也许道长经验是比在下丰富,不过,你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没将在下的底细摸清,在下的真才实学你所知有限。而且,你对狂二式剑术的了解也并不透彻。”

  “使是狂剑亲临,贫道与他周旋百十招当无困难。”

  “好吧,就算你对狂澜十二式十分清楚,在下改换另一种诡异剑法来让你开开眼界,你准备了。”他迈进三步,剑尖徐降略向外偏,敞开中宫让老道获得最佳出剑部位。

  十一道却不敢抓住机会妄进,心中迟疑,反而向左移位,暴露了心中的怯念。

  老道身形一动,他立即挥剑截击,剑虹飞起吐出,恍若电光一闪,锋尖指向老道的右腿近胯骨处。

  十一道一怔,这不是自杀吗?只需沉剑斜封,或者下搭进步借势反拂,不但可破这一招,且可及时反击林彦的胁腹要害,必可得手。可是,老道竟放弃这一大好机会,退步移位另找机会反击。

  糟了,林彦的剑突然折向右射,如影附形跟踪追击,似乎速度突然增加了数倍,老道来不及转念,冷虹剑的锋尖已不可思议地楔入老道的右肩琵琶骨上方。“哎呀!”十一道惊叫,左射八尺,挫身一剑封出。

  “铮!架开了林彦追击的一剑,火星爆射。接着,冷虹剑可怖地从相反方向一掠而过。

  “啪”一声响,十一道的九梁冠突然炸裂,上半段飞抛丈外。如果老道的马步少挫三寸,头皮必定被削掉一层。

  十一道魂飞天外,俯身冲刺拼命了,身剑合一人高不过三尺,剑尖凶猛地刺向林彦的小腹中极穴。

  林彦未料到老道情急拼命,不得不暂采守势,扭身沉剑以流星坠地封招。

  “铮!”双剑接实。

  “吠!”十一道的左掌吐出,歹毒的可怕溶金掌拍向林彦的右胯骨。

  这一掌奇快绝伦,老道已不顾自身安危志在必得,林彦的反应更快,身形下沉,左掌已从右时下斜拍而出。

  “啪!”双掌接实。老道的掌力是直进的,林彦的掌力却是斜撞而出,斜撞不但可以化劲,更可将老道的掌力逼偏,减少正面受击的力道。

  一声音爆,老道连人带剑向林彦的右侧方飞射,“砰”一声摔倒在两丈外,滚了一匝方屈膝吃力地站起来,左手举不起来了,脸色灰败,呼吸一阵紧。

  “你用的是什么掌力?”十一道喘息着问:“天下间能硬接贫道全力所发溶金掌的人,屈指可数。”

  “老道,你就把在下算在内好了。”他徐徐迫进:“再接在下两剑。”

  老道背上的血迹加快地扩散,大红的道袍出现一大块紫红色血迹,再不及时止血,后果要可怕。

  “咱们上,拼了他。”一名花甲老人大叫。

  “不可!”十一道吃力地叱喝:“不可枉送性命。”

  林彦虎目怒睁,冷笑道:“这里地方宽广,正好施展,你们人多没有用,玄真七子便是榜样。你们可以走了,给我滚回督税署。下次林某如果再碰上你们造孽,必定见一个杀一个。”

  “撤!”十一道虚脱地叫。

  人群像潮水般退去,十一道也由两名税丁扶走了。

  林彦收剑奔向树下救人。不久,囚在庙后的百余名男女奔出,哭叫声此起彼落,大家上前救出被吊的以及囚在笼内的人。

  林彦僵在当地,他发觉这些村民神情古怪,没有人向他道谢,接触到的全是并不感恩而含有敌意的目光。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惑然自问。

  一位年届古稀的老村夫到了他身旁,低声说:“小兄弟,你还是走吧!”

  他打量着老村夫,心中一动,问:“老伯姓高?”

  “是的。小兄弟怎知……”

  “在村外,在下碰上令孙女锦云。”

  “哦!她胡说了些什么?”

  “她要在下来救助你们。”

  “唉!有什么用呢?”高老人失声长叹:“小兄弟,你走了,他们还会再来,而且来的人更多,你总不能留下来,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这个……”

  “你知道梁剥皮为何派大名鼎鼎的十一道,来镇压这座无助的小村吗?”

  “在下的确感到诧异。”

  “早些天,税丁在此地逼税,逼死了村正和两名甲首,吊死了三名粮绅,恰好碰上四海游龙途经此地……不,正确的说,四海游龙是跟踪那群税丁来的。税丁死伤很惨,逃到咸阳便请来了大援,十一道就是大援的首脑,他负责来对付四海游龙,等了四天等到了你。下一次来的人是谁,谁知道呢?也许是毒龙亲来,小兄弟打算如何善后?”高老人伤感地长吁短叹。

  “你们该逃……”

  “逃?逃到何处?小兄弟,能逃,早就逃了,你不知道不许迁移的禁令?小兄弟,你和四海游龙的义行,按理我们都该感谢你,可是,你却替我们带来了更大的灾祸……”

  “我错了!”他痛苦他说:“老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毒龙带更多的爪牙来。”

  “你是说……”

  “梁剥皮不死,灾祸不止。”

  “你……”

  “老伯,我发誓,无论如何我要替你们尽一分心力,但是否有效,小可尚无把握,你们必须早作打算,我祝福你们。”他扭头狂奔,自疚令他再次陷入痛苦的深渊。

  奔近村口,他突然回身问:“老伯还有何指教?”

  “小兄弟,你真是狂剑的弟子?”高老人站在他身后不足八尺,神色肃穆地问。

  “老伯……”

  “你一来,监禁村民的爪牙们都出来了,老朽躲在庙角,看到了一切。”

  “老伯的意思……”

  “老朽高华峰。”

  “失敬失敬,原来是天南一剑高老伯,荣叔曾经提过你老人家,失礼失礼。”他郑重地行礼:“高老伯,你老人家怎么迁到陕西来?”

  “一言难尽,一句话:避仇。荣老弟目下……”

  “他老人家……还算不错。高老伯,这里……”

  “这里已经不适宜安居了,犬子已在三年前偷偷迁至四川,老朽不得不离开苟全性命,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小哥儿,你对付不了毒龙。”

  “老伯……”

  “论真才实学,你比他深厚些。但他除了四肢五官之外,都有护甲保护,你伤不了他,只要多三两个功力差不多的人围住你,你……太凶险了,哥儿。再就是他的暗器,任何可反震暗器的神功也挡不住它,连九成罡气也不行。”

  “这……”

  “因此,你必须练暗器。”

  “练暗器?”

  “是的,你必须找到高明的暗器圣手苦练。练暗器是治标,练熟悉暗器和测度发暗器人的心理是治本。你听说过千手神魔其人?”

  “哦!一代暗器之王千手神魔李冰?这人已失踪了二十年,他……”

  “老朽指引你去找他。”

  “真的?他肯收我……”

  “他当然不会收你为门人。那老魔孤僻古怪,是个非常人,非常人并不是不可对付的,只要你如此这般……”天南一剑面授机宜。

  嘱咐毕,天南一剑拍拍他的肩膀,歉然他说:“哥儿,好自为之。老朽已是封剑的人,恕我不能留在陕西助你一臂之力,即使有此心愿也是枉然,老朽只能接下十一道三二十招,留在你身边反而是个累赘。明天,老朽可能已偕家小远出两百里外了,请代向荣老弟问好。”

  “高老伯连夜动身?”

  “是的,天亮之前必须通过咸阳渡头,好走,不送了。”

  “小侄告辞。”他恭敬地行礼,目送天南一剑入村,方觅路奔向泊舟处。

  天色不早,泊舟处,西川三雄正等得心焦,接到人心中一宽。

  “咦!林兄去了这许久,有事耽搁了?”飞豹问。

  “别提了,碰上了一档子倒楣事。”他摇头苦笑”咦!吴小兄弟呢?”

  “他也走了好半天啦!”断魂钩接口“往西走的,说是去找些熟食,晚餐他拒绝啃干粮。”

  “瞧,那不是回来了?”飞豹向西面一指。

  小化子吴仁用衣袂兜了不少用荷叶包盛着的食物,兴匆匆地走来,老远便笑着说:“附近没有店。瞧,好丰盛的一餐呢。我找到一家农舍花了一两银子杀鸡宰鸭,保证你们满意。”

  林彦所立处是河岸的一处土丘,目光落在西面上游的河面,剑眉深锁讶然认“李兄,你快上来看看。”

  飞豹跃登河岸,上了丘顶。

  “你瞧,三里外河心是不是有人向南岸游?”他用手指向远处问。

  “咦!是的,三个人,水性不弱。河水湍急,他们的方向似乎偏得不太多,是此中高手。”

  “来接食物吧,一人一包。”小化子走近说,丢一包给林彦:“趁热吃,那位老大娘的手艺可真不坏。”

  小化子一打搅,林彦便把渡河的三个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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