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葬礼之后,军官们骑着马,在一支来复枪队的保护和跟随下,缓缓回城。
刚刚参加了葬礼,人们照例不爱说话,多在追思永远离开人世的朋友。除此之外,军官们还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追问着:怎么会这样?
今天他们为阵亡者送葬。
璞鼎查爵士也在送葬的队伍中,骑马走在回城路上的最前面。
气温很高,路上尘土飞扬,军官们衣着严整:圆筒状的硬帽子,鲜红亮丽的军上装,一直扣到颔下的闪闪发光的金色扣子,帽檐的金色花饰和肩头的金色肩章、华丽绦带,都十分醒目和刺目,仿佛在吸收骄阳的火焰。严格的训练使他们必须忍受湿透的内衣和体内难以散发的燥热,但在这种情况下,马蹄声和来复枪队的整齐的脚步声就愈显得单调,沉闷的气氛愈使人压抑。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璞鼎查爵士本人,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马的步速,使自己从队列前方落到队列中间--
“先生们,我们已经历了无数次光荣的战斗;防务最薄弱的镇江,却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我们投入的兵力最多,损失竟空前地大!先生们,我想听到你们对这反常现象的意见和分析。”
总司令已经发话,军官们不能再沉默了。
“爵士,我认为我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损失的原因在于轻敌。战前我们就误以为能够兵不血刃地占领该城,就像先前占领宁波、宝山、上海等处一样。因此我们没有使用海军舰炮向城内轰击,没能对敌人造成心理上和实力上的巨大压力和损害,这等于放弃了我们的长处!”
“是的,爵士先生,”另一军官补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敌人手中有和我们一样的小型火炮来复枪,并且援军能及时到位的话,我甚至不能肯定,镇江城能不能拿下来,或者说,要用多少时日才能占领它!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双方都难以取胜的消耗战了!”
“但是,先生们,为什么不用重炮轰击,原因你们都是清楚的!”璞鼎查依然目视前方,面色凝重地说。其原因,一方面因为海军在吴淞独享战功,攻镇江便因陆军的恳求把获胜的荣誉完全交给他们;另一方面,通过城内逃难百姓,得知城内诛杀无辜的悲惨情景,璞鼎查很想以“救民于水火”的形象表现一次大英帝国的仁慈,何况确实发现城头有百姓招手高叫“快来攻城救人!”爵士加重语气接着说:“所以,我宁可认为,汤上校、格林少校和苏莱克中尉他们,是为了拯救城里的平民百姓而献身的!”
众人又沉默了,也许是难以接受他们的总司令的独特见解。
后来,一位军官犹豫片刻,终于说道:
“我想,爵士先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城的守军特别英勇顽强!”
璞鼎查爵士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静。
一个年轻的中尉军官打破这种静默,有些急躁地说:“是的,是的,这是我到中国以来遇到的最顽强的对手!能跟他们交手,并最终战胜他们,我才感到了一个帝国军人的自豪和荣耀!”
后来,总司令指着满街满巷血肉模糊的双方官兵的尸体,说:
“亨利医生,你怎么看?”
“我想,他们很英勇,他们都尽力了!”
“是的,英勇顽强,值得赞美!像我们在定海、在乍浦、在吴淞口遇到过的一样,是真正的敌手!……如果他们的国家统治者不是这样愚昧昏庸,如果他们手中有同我们一样的军舰火炮和来复枪,他们就将是每一个军人所渴望的真正对手,这场战争也才是能够最大限度发挥智慧才干和英勇精神的势均力敌的真正战争!”
亨利于是说:“他们有的是杰出的人才!”
璞鼎查点头,慢慢地说道:“是的,优秀人才!……就中国而言,他们太少,而且很难受到重用。贪生怕死的胆小鬼逃走了,忠于职守的勇敢战士倒在战场上……所以,亨利,你说得不错,目前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亨利没想到自己的话竟吹到总司令耳边,也没想到爵士先生竟同意自己的见解,更想不到璞鼎查沉思着,轻轻地叹息着又说道:
“我真是从内心深处厌恶这样的战争!……”
至今亨利还清楚地记得,总司令的声调带着说不出的忧伤,一刹那间,他满脸的皱纹突然加深了许多,仿佛老了二十岁,和眼前这位稳稳地坐在马鞍上、神色凝重目光深不可测的全权大臣,似乎不是一个人。
璞鼎查爵士终于还是对年轻中尉的大胆见解微微地点了点头。这刚刚可以觉察的鼓励,使军官们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的抵抗,至少不弱于乍浦天尊庙的那些八旗兵,甚至更有韧性!”
“就连他们家眷那种不可理喻的自杀行为,也像乍浦的一样疯狂,或者说更可怕更残酷!”
“是的是的!我亲眼看到的最可怕的场面,是一个母亲亲手刺死了她的两个女儿之后,又用同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一个八旗兵把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拖到井边,用刀割她们的喉咙,然后准备朝井里扔。我们用枪打倒旗兵,阻止了他的暴行,不料救下来的妇人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
军官们都联想到了他们亲眼见到的那些极其惨烈的、令他们极为震惊的女人们的自杀风潮,于是又一次沉默。他们至今迷惑不解:男人们的失败为什么要由妇女用她们的宝贵生命做陪伴?终于有人感叹地打破沉默:
“这真是不可理喻的、疯狂的令人恶心的事情!太愚昧太野蛮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真不明白,乍浦和镇江的八旗兵为什么有这样的勇气?城外的援兵,还有从中国各地调集来的军队,像攻打宁波的、支援广州的,为什么就那么不禁打,不是闻风而逃,就是一触即溃?……”
“哦,亨利医生,你懂得中国话,又救治过许多中国伤员,你能给我们解释这些为什么吗?”年轻的中尉对亨利说。
“一个受伤的八旗兵曾这样对我说,”亨利沉思着轻声回答道,“我们虽然来自关外,但驻防在这里已经二百年,这里埋葬着我们的祖先亲人,这里有我们的家园和田产,这里更有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亲族朋友,这是我们实实在在的家!不管是天上飞的禽鸟还是地上走的野兽,哪怕小小的蜜蜂蚂蚁,都会拼死保卫自己的窝穴,何况有血性的男子汉!……”
亨利转述的话中,透射出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力量和光辉,是人类共同认知的道理。低声议论的军官们全都静下来倾听,听亨利从容地说下去:
“我想,这可以解释乍浦和镇江驻防八旗的英勇,也可以解释广州三元里的事件。至于外省调集的客兵,除了像关提督、葛总兵、陈提督这样一些非常优秀又非常忠于职守的将领及他们长期带出来的军队,其他人是不会为了与他们不关痛痒的朝廷和凶暴腐败的官员们打仗拼命的……至于女人们的自杀,我也很震惊,感到难解,也许这里的贞操观念同中世纪的威尼斯一样严酷?无论如何,这恐怕不只是愚昧野蛮,其中还包含着强烈的自尊和同样强烈的仇恨……”
“很好,亨利,”总司令打断医官,显然不希望他再作发挥,“你总是能坦诚地表达你的意见,给大家有益的启示,我要特别表示感谢……先生们,我们的扬子江战役就要接近尾声了,占领镇江,切断中国的南北运输线大运河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已经掐住了中华帝国的脖子!……”他的这一形象比喻引起军官们一阵轻笑,他接着说,“此后,我们将充分使用以战迫和的行动,逼迫中国皇帝就范!为了尽早结束这场战争,我们必须尽快行动。明天开始,主力舰队将集中向南京进军!大英帝国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一定要完成,也一定能够完成!”
总司令这一番鼓舞人心的话,使军官们从葬礼的伤感和沉重的话题中解脱出来,周围终于有了振奋的笑声和低语。
璞鼎查沉思片刻,仿佛在选择适当词句,然后说道:“先生们,我们是为国家尊严国家利益而战的,不是来颠覆这个东方古国,更不是来播种仇恨。我要求你们,严明军纪,维护大不列颠皇家军队的崇高荣誉,严格约束部下,把杀戮、抢劫和强奸等丑恶事件的发生,降至最低限度!此后再有类似事件,我将严加惩罚,决不宽恕!”
威廉中校拍马赶上亨利,笑着小声说:“嗨,亨利,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我得到了几件古董,你是内行,给鉴定鉴定,好吗?”
亨利似笑非笑地说:“又是从哪处‘烧毁的人家’抢救出来的?”
威廉笑笑,说:“这可是跟在中国人后面,他们挖了那户人家的地窖。”
亨利默然。
一名传令兵飞马赶来,请亨利医生尽快回去,又有伤员送到。
亨利拍马赶回设在原镇江府署的英陆军司令部,伤病员临时集中处就在其中的一个院子。但他不得不早早下鞍,牵着马从人群中穿行。司令部门口简直像是市场:
一群儒生模样的中国人,正围着英军书记官领取他们所要求的任命文书,去充任大英远征军治下的各街巷的里长,好过一把此生从未得到过的高高在上的官瘾。
旁边还有两行队列:一行中国人牵着牛羊猪鹅等物,送交英军后领取价银;一行抱着鸡鸭,从英军手中换取一张写有“大英护照”中英文字的白纸,拿回去贴在门口,以保护全家安宁。
亨利扭开脸不愿多看,对这些企图仗“夷势”,保身家得利益的中国人,他心里充满轻蔑。
亨利医生刚处理完两名新送来的伤员,传令兵又飞跑来了:总司令请亨利医生立刻就去。见亨利医生迷惑不解的样子,传令兵赶忙解释说,爵士先生在府署门外大街上被一个中国老头儿拦住了,老人浑身是血,手里举着一张安民告示,他说了许多话,通事不在,爵士先生说你刚回来,请你去看看。
亨利赶到的时候,军官们都还围在那里。
须发灰白、浑身血迹泥土、满脸泪水汗水的老人,跪着,声嘶力竭不停地说着,指天画地,挥动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揭下来的安民告示。
亨利向璞鼎查爵士一句句翻译老人的话:
“昨天,你们在全城各处贴了这张安民告示,要我们镇江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还说要对土匪盗贼严加惩治,即使是英军扰累平民,也可立禀所在衙门官员,定予查办。我们百姓正为告示高兴,你们一队官兵就闯进宅院,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们一家有十口人死于非命啊!……”
老人哭倒在地,说不下去了。亨利翻译着,不觉面红耳赤,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看他们的总司令。周围的军官一片沉寂,许多双眼睛都望着璞鼎查。
璞鼎查面无表情,沉着地说道:“亨利医生,你让他带领我们到现场去。你带上你的医疗助手和药箱,还有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和杰克森先生,我们一道去。”
还没有进大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迎面扑来。
大门内一左一右,扑倒着两名男仆的尸体,身上都有枪伤。
连接过厅、中堂和后堂的两侧长廊上,前前后后躺着三具赤身裸体的女尸,浑身是伤,下体布满的血迹已经结成紫黑的血痂,显然是轮奸致死。
走进后堂,血腥味更加呛人:廊子的梁上悬挂着一具衣裙整齐的女尸,院子里躺着两具男尸,台阶上躺着一具白衣白裙、头缠白纱的女尸,手握着的锋利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心口上,艳丽的血在纯白的衣裙上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紫牡丹。
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忽然惊叫出声,指着墙壁,大家这才看到,墙壁上还有着一个人。他像受难的耶稣那样,两手两脚和胸骨被五把刺刀钉在墙壁上,好像是用血写成的中国字--“大”。
“这太残忍了!”亨利大叫着,冲到墙壁前,试图把这具尸体放下来。两名巡查官帮着他一起拔那些插得很深又被死者的血凝住的匕首。这时,亨利仿佛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仿佛出自这个墙上的尸体!亨利以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两位巡查官也在左右回顾,面露惊恐之色。亨利立刻凑近死者,轻轻扶起那低垂的头,他的心在胸膛中凶猛地一收缩,忍不住惊叫出声:
“上帝啊!……”
这是天禄,是一年多以前在海上意外相逢的老朋友!是半年多以前在余姚、在宁波几乎失之交臂、令他心灵震撼不已的敌国平民。但亨利永远不能忘记,这是他幼时的中国小朋友,是他们梨园四结义的好兄弟--二哥!……
亨利的心跳得又猛又狠,几乎要撞破他厚厚的胸脯。亨利的泪水在咽喉鼻腔汹涌,终于冲破眼睑和眼睫毛的封锁,落到了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