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从文
分类:现代小说
日期:2020年11月02日
状态:完本
竹林中一片斑鸠声,浸入我迷蒙意识里。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极端荒唐。这是我初到高枧地方第二天一个雪晴的早晨。我躺在一铺楠木雕花大板床上,包裹在带有干草和干果香味的新被絮里。细白麻布帐子如一座有顶盖的方城,在这座方城中,我已甜甜的睡足了十个钟头。昨天在二尺来深雪中走了四五十里山路的劳累已恢复过来了。房正中那个白铜火盆,昨夜用热灰掩上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拨开,加上了些新栗炭,从炭盆中小火星的快乐爆炸继续中,我渐次由迷蒙渡到完全清醒。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种现代传奇中了。
沈从文
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青岛的五月,是个希奇古怪的时节,从二月起的交换季候风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树林深处,有了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公园中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棣棠、海棠和樱花,正象约好了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到处都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称身春服,携带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边草地上赏花取乐。就中有些从南北大都市来看樱花作短期旅行的,从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这些人为表示当前为自然解放后的从容和快乐,多仰卧在草地上,用手枕着头,被天上云影、压枝繁花弄得发迷。口中还轻轻吹着唿哨,学林中鸣禽唤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为孩子们照相,孩子们却在花树间各处乱跑。
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丛后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先生,坐到桥边,嗅着这曾经在年青妇人头上留过很希奇过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为一种暧昧欲望轻轻摇动着。他记起这一天来的一切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太太,他这时也将有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伏在身边了,因此觉得住在这里是厌烦的地方了,地方风景虽美,乡下人与城市中人一样无味,他预备明后天进城。自己有时常常觉得有两种笔调写文章,其一种,写乡下,则仿佛有与废名先生相似处。由自己说来,是受了废名先生的影响,但风致稍稍不同,因为用抒情诗的笔调写创作,是只有废名先生才能那种经济的。这一篇即又有这痕迹,读我的文章略多而又欢喜废名先生文章的人,他必能找出其相似中稍稍不同处的,这样文章在我是有两个月不曾写过了,添此一尾记自己这时的欣喜。
哈,看看背书轮到最小的福生来了,大家都高兴。虽说师母已在灶房烧了夜火,然而太阳还刚转黄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风头上不动,这可证明无论如何,放学后,还有两个时辰以上足供傩傩他们玩耍。呀,呀,呀,呀,昔——昔——昔孟——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着照例对于这几个不能背书的孩子应有的那种气。求放学的心思,先生当然不及学生那么来得诚恳而热烈。然而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点儿发急,因背夜书还不到第二个时,师母就已进来向先生讨过烧火的纸煤子了。昔孟母,择——呀,呀,呀,择,择邻……择邻处!这声音是这样的严重,一个两个正预备夹书包离开这牢狱的小孩,给那最后一个处字,都震得屁股重贴上板凳!
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条琥珀黄绸面薄棉被裹着个温暖的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毛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家中女佣人打扫完了外院,轻脚轻手走到里窗前来,放下那个布帘子,一点声音把她弄醒了。睁开眼看看,天已大亮,并排小床上绸被堆起象个小山,床上人已不见(她知道他起身后到外边院落用井水洗脸去了)。伸手把床前小台几上的四方表拿起,刚六点整。时间还早,但比预定时间已迟醒了二十分。昨晚上多谈了些闲话,一觉睡去直到同房起身也不惊醒。天气似乎极好,人闭着眼睛,从晴空中时远时近的鸽子唿哨可以推测得出。
女角萝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孤儿,小小的时候就由外祖母所养大,到后便随到一个舅父在北京读书,生活在中产阶级的家庭里,受过完全的教育。因为在北京时受时代的影响,这女人便同许多年青女子一样,在学校中养成了演剧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