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

2002年开春我走出西客站时,再次意识到自己成了个无处落脚的孤魂野鬼。我在团结湖集体宿舍住了一夜,求助次日到京的李皓,在他那里借宿几天。

半年前,李皓到位于西三环赛迪大厦附近一家信息公司打工,不得不从两个小时路程之外的大屯搬到六里桥。这一带盲流涌动,脏乱差。一些建筑物、铁护栏、围墙上悬挂着字迹粗砺的法制标语,包含“严厉”“狠抓”“打击”字眼;带着红箍的“白发小脚侦稽队”或闲坐或闲聊或打盹或四处游弋。这人民战争汪洋大海之势不由让你心发虚头发麻腿发抖,任何乱说乱动的念头瞬间被掐灭在萌芽状态。

李皓新“家”紧挨京石高速,离最近的公交站也要步行二十分钟,这一段路上,刚刚躲过几处查暂住证的,又被中巴车拉客的纠缠:“保定保定,您去保定吧,上车就走哩。”

我们一边突围一边说:“俺刚打保定来哩。”

更可怕的是噪音,昼夜不停的大卡车大客车吵得人心浮气躁神经衰弱。

李皓节后第一天去上班,我也去跟着去,一是上网查邮件,二是网上找房。当李皓打开门,吓傻了。办公室空空荡荡,连写字间隔断也拆了,只有地上散落的一个空纸箱和一些垃圾。——老板跑了!李皓怒不可遏,猛地踢了空纸箱一脚。李皓拿出钱包,取出一摞欠条给我看,不止一公司欠他钱,最少的欠三千,最高的就是这老板,欠九千块,三月工资!我埋怨他:“吃一堑也得长一智,你咋在同一个地方摔倒几次呢?”

“我傻逼啊我。”

“你还说过你老板不错呢,儒商啥的。”我忍不住笑。李皓一手捂脸,一言不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我安慰他,“人在江湖漂,怎能不挨刀?赶紧想办法吧。”

“等同事们来了再商量。”

员工陆续来了,气晕了。有说报警的,有说找劳动局的,有说找媒体的,统统被否决了。李皓说:“我们谁也不找,就靠自己,关键是咋找到他。”

高个男说:“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断线,哪儿去找?”

娇小女说:“我们可以去电信局查。”

矮个男说:“你以为你是谁啊?只有警察才有权查。”

娇小女不信,打电话问114,她刚说了个意思,对方就不耐烦地说他们没那业务。

“知道他住哪儿?”有人问。李皓说:“只知道大概,广安门,他每天自己开车上下班。”

高个男说:“要不我们去蹲守?操他丫的。”

马上有人觉得不可行。那么大的地方,车流如潮,海里捞针,就算你发现了,也没机会靠近。高个女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们就活该倒霉啊?几个大老爷们赶紧拿主意啊。早知道这样,该每人抱台电脑。”

几个大老爷们蔫了。半晌,娇小女子叫起来:“有啦,有啦!”

几男笑起来,矮个男问:“什么有啦?产房传喜讯啊?”

“都啥时候了,还胡说八道呢。”矮个女孩拍他一巴掌,问,“你们缴过电话费吗?发票上面有家庭住址,我们知道他家电话,可以去银行给他缴费。”

高个女惊呼起来:“嘢——,女福尔摩斯啊!我们咋就想不到呢?”

李皓尚有顾虑:“每次缴费时,银行都问房主名字,万一他这房子是租来的或者他已经缴了,都没戏。”

众人又泄气了。还是娇小女子有主意:“我家附近的银行我都混个脸熟了,刚开始还问,现在不问了。如果问,两种可能:先说老板的名字,至少还有一半几率;房主不是老板也不怕,我就说帮他缴的,大不了走人——换一个储蓄所再问,北京成千上万家储蓄所,我就不相信没粗心大意的,我就不相信找不出来这骗子来。”

众人都点头称是。李皓叫起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高个男子骂:“狗日的,狡兔三窟,还有一失呢。”

一小时后,娇小女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兴冲冲地拿出一张缴费单在大伙面前晃动,就像晃动一面小锦旗,几个人激动地和她搂作一团,把她夸得一朵花似的。当即决定按图索骥。李皓问我去不,我说人多力量大,打起来哥们这穷山恶水来的刁民下得了狠手。矮个男说:“咱不打架。您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需要把老板骗出来,我们去,他不开门咋办?”

“行啊,我就说查电表。”我说。娇小女子纠正说:“现在电表都是用卡,只有查水表和气表才进屋。”

2

大家分乘两辆出租朝广安门杀奔过去,大大咧咧通过保安岗亭,一个新开发的高档小区里,草坪、花廊、凉亭、健身设施、停车位、商务会所一应俱全,和杨星辰小区一样牛逼。找到那幢高层建筑,李皓一眼看到楼下老板的那辆黑色“别克”。

矮个男骂起来:“瞧瞧,狗日的住这么好的楼,开这么好的车,还赖咱们的血汗钱。”

高个男摩拳擦掌:“丫不给俺一个说法,就别怪俺给丫一个说法。”

娇小女提醒注意策略,别动手,动手有理也没理了。都说有道理,不能授之以柄。

自动门禁系统,通过视频系统和主人联络。我简单伪装一下,戴上高个男的棒球帽,背上李皓的黑挎包,手里假模假式拿个小本,定了定神,然后揿动门铃,其余人躲进视频盲区。

“喂——”对讲器里男人的声音瓮声瓮气。

“检测燃气表的。”我拿腔捏调伪装成京片子,男人问:“是吗?怎么从十九楼开始啊?”

“咱就随便那么一按。”我故作镇静,“中途回去了一趟,单位有事儿。”

门喀嚓一下打开了。我转身挡住视频头,其余人匆匆弯腰钻了进去。开门的是一个衣衫不整的白净中年男人,金丝眼镜。他看见李皓等人后,本能地说“你敲错门了”便徒劳地关门,我们一拥而入。大客厅,精装修,摆设齐全,墙上镜框里是假模假式的毛笔书法“难得糊涂”,疑似糊涂体。由此再次坚定了我的判断,凡如此自我标榜的家伙一点也不糊涂,不是大盗就是鸡贼。

这家伙惊愕失措:“你们跑这儿干嘛啊,我会联系你们的。”

“周老板,您真会演戏啊。”矮个男讥讽道。

高个男说:“007啊,来无踪去无影。”

“难得糊涂。”我插嘴。

人们迅速在散落的沙发、椅子上就坐,高个儿倚在电脑桌上,我拖过躺椅,在门口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这时,一衣着暴露的妖冶女子在卧室门口张望,老板一脸难堪地过去了,关了门在里面叽叽咕咕。我们几个溜到门前一听,对白精彩如莎翁:女:“说好一千,咋才六百?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男:“紧急情况嘛,下次给你补齐了。——还没完事呢。”

女:“关我啥事啊?东西又小,没完没了。”

男:“被闪断了嘛。咋不通人情啊?”

女:“少来这套!”

我们在外面笑起来,高个男子怒不可遏地砸开门:“王八蛋,你没钱发工资有钱嫖宿啊?”

这王八孵化物脸都像红牛肉了:“什么嫖宿,别乱说啊。”

“装蒜吧你?老婆或情人还讨价还价啊?打最好的酱油也用不了六百啊。”矮个子讥讽道,然后和高个模仿他们的对话,“说好一千,怎么才六百?……”

我们再次哄笑。那女子急急朝门口跑去,高个子叫起来:“别让那卖X的走,报警!”

李皓和矮个子飞快堵住房门。

“你们有什么权利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你们有什么权利私入住宅?”周老板咆哮起来,又指着我,“你是谁?关你啥事儿?”

“我见义勇为不行吗?首都治安人人有责!”我义正辞严,然后笑着拍拍他肩膀,“您报警吧,等着拿见义勇为奖金呢。”

两女子都附和:“是啊,您可以报警啊。”

“要不我帮你报吧。”矮个拿出手机。周老板蔫了,怔怔地问:“你们想咋样?我对你们——不错吧?”

一片嘘笑。高个骂起来:“你TMD废什么话?”

“你咋骂人呢?”周老板嘴巴还硬。高个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手:“我TMD疯了,我TMD还打人杀人呢!”

“别骂人了,有话好好说。”高个女制止道子,然后和颜悦色,“我们只是拿回血汗钱,您说我们这些外地的——您也是外地的吧,咱们容易吗?”

“我也是外地的。”性工作者插嘴,“有话好好说,跟我没关系。”

矮个男子说:“他要不给钱,就跟你有关系了。”

“我现在确实没钱啊。”周老板一脸无奈。李皓在门前椅上一坐:“我们有的是时间等。”

我转身沏茶,居然找到正宗的龙井,我不阴不阳道:“老板真有品味,不是难得糊涂就是龙井茶,不过——您对女人的鉴赏力明显不如茶叶高嘛。”

众人看着性工作者笑笑,李皓打趣:“你懂啥啊,女人泡一会,茶叶泡一天。周总最懂性价比。”

周老板腆着脸说:“这一年来我对你们也不错嘛,现在我都破产啦,你们体谅一下吧。”

“你还破产啊?”矮个嘲笑他,指着房子、家具和那个性工作者说,“你住啥房开啥车用啥家具玩啥女人。你快活一宿,哦嗬,咱们半月工资就出去了。”

高个女说:“我们是劳务关系,不存在对得起对不起。再说,我们加班你给钱了吗?”

周老板脸上火辣辣的:“即使我欠你们的钱,也要通过法律程序来。”

高个子骂起来:“让你报警你咋不报啊?装什么逼啊?”

周老板终于松口了,表示愿意先付一半,当即被拒绝,矮个男子拿起周老板的电话,按了两个“1”键,说:“给你一分钟考虑,不全付我就帮你按那个零啦,就说你被打劫了,嫖资被抢,有一个小姐可以作证。”

性工作者显然更有正义感,厉声谴责:“你这人咋这样啊,床上床下都黏黏糊糊的,赶紧给钱了事啊!”

“算你们狠!”周老板终于一声叹息。性工作者趁机提出补齐那四百块差额,高个男呵斥她:“你闭嘴,你是不是想找事啊?一分钱一分货,顾客至上,现在顾客投诉你服务不到位,你那六百都该退出来。”

“就是。”矮个男也骂,“你赚钱也太厉害了,几分钟就六百还没完事呢,还嫌少啊?”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性工作者改口了,站起来想走,被高个男拦住了,“少安毋躁。”

矮个男转身问老板:“怎么样,咱们还是有感情吧,帮您省了四百。”

周老板又说家里现金不够,都说这纯属简单的技术问题,太好办了。然后我们分配高个男女、李皓和周老板一起去提款,其余人等看住性工作者,保护好现场。他们走后,矮个男、两女士与性工作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性工作者也哀叹世风日下,嫖客素质越来越低,她都准备改行做外贸了。我开始品茶,也给了那个性工作者一杯,还抱歉刚才打搅了她的生意,谢谢她的配合。

真TMD雷厉风行,我还没来得及泡第二杯上好龙井,他们就回来了。三个人夹着老板:矮个拎着包亦步亦趋,跟屁虫似的;另外俩左右紧贴老板,活像保镖。这时放走了性工作者,哗哗点钱,坐地分“赃”。老板要回了欠条,像房事戛然中止的软塌塌物事,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分“赃”完毕,皆大喜欢,还和周老板叙了一会旧展望了一阵未来。周老板最后问了一句:“我只想知道,你们咋找到我的?”

娇小女子拿出电话缴费单:“谢谢提醒,请报销吧。”

周老板哭丧着脸看了看,无奈地掏出四百多块。我安慰他:“没事,这也是从小姐那儿抠出来的。这叫羊毛出在鸡身上,吃亏的不是您。”

礼貌告辞,周老板看我的眼神尤为恶劣,隐藏着威胁,我报以会意的微笑,并坦诚如良师诤友:“吃一堑长一智。莫脱裤,脱裤必被捉。”

周老板的脸铁青如婴儿屁股,眼珠暴凸像鱼丸,牙齿咬得像吧蹦豆。兴高采烈下楼时,李皓感慨道:“天助我也!”

矮个问大家:“谁是今天最可爱的人?”

“小姐!”除我之外异口同声,我纠正:“请不要叫小姐,也不要叫妓女,更不要叫鸡,叫她们性工作者。都是光荣的劳动者,在人格上,咱是平等的。”

“有道理有道理,今天她也立了一功。”矮个说。

一行人打车去了“汉拿山”韩国烧烤店庆祝。席间,娇小女叹气:“嗨,又得找工作了。”

所有人都黯然神伤。

3

李皓和同事们急着找工作,我急着找房,2002年我们这些异乡人在“巴黎”开局不利。节后是租房高峰期,发现一处稍满意的房,电话打过去或赶过去已慢了半拍。京石高速昼夜不停的噪音令我崩溃,没完没了地查暂住证更是让人窝火。

终于找到还不错的容身之所——幽静的部队家属大院,有岗哨,进出查证件,感觉既安全又神气。房东是退役老军人子女,老军人早已离世。房子是六七十年代老建筑,两室一厅。租给我的那间十来平,月租八百元,季付,电话可以给我用,自己去缴费。

这个烫着卷发的矮胖女人超级人来熟,热情得让人想起搞传销或保险的。她就像走漏风声似的低声说,院里有个军人食堂,量足价低。如我入住,她可以偷偷给我买饭菜票,就跟我从此可以吃上军饷似的。

当晚就入住,次日就跟出版社的人去了武汉。回京后才发现并不如意。部队食堂虽然分量足但品种单一,味道枯燥,除了农村兵,家属几乎没去那吃的。开饭时间特早,一过八点没早餐了,十一点半午餐结束,五点一到食堂没人影了。这让晚睡晚起的我常常错过早餐,晚上还没睡又饿得眼冒金星,被迫半夜野狗似的出去觅食。

这对夫妇都是下岗职工,都是二婚,各带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客厅名为公用,但他们不是整天看电视,就是花几个小时吃一顿饭。一楼光线暗,为省电他们要我始终开门借光,让我非常别扭。常常是你正伏案看书或写东西时,背后的门突然“吱”一声,那个面目邋遢的中年男人幽灵般站在你背后,搭讪两句后说:“这门还是开着吧,凉快。”

“我不习惯电视噪音。”我说。他马上调低音量,可是音量越低越,你越是想听清楚,就越是受打扰。

我出门时,他们也要求别锁门。我数次发现他们私入房间,还用了电话。他们养的那只面目可憎的脏狗,也时不时窜进来。有人时还客客气气将秽物拉在地板上,没人时它会跳到桌子上,准确地拉在稿子上,明目张胆地做了你的评委,让你恨不得给它来个土法肛门缝合手术。

我向主人抱怨,他们呵呵大笑一番,一句话噎得你哑巴了:“嗨,您跟它计较啥啊?”

为了挣钱,他们将除了客厅以外的所有空间租了出去。这还不够,他们私开后门,在楼房之间的狭小空间私搭了两间简易工棚房,以七百块一间的价格租给两对夫妇,甚至连我房间隔壁促狭的贮物间也以五百五十元的价格租给一小女孩。那空间宽约一米,长约两米,只有一狭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方还用几块木板隔断,上面杂物一直堆到天花板。上这张床,得弓腰曲背才能进去,活像钻进一只倒置的冰箱或硕大胶囊,转身和坐着都困难重重,只能保持躺的姿势;即使躺着,也觉得胸闷。房东自己一家则睡在阳台特制的高低铁床上,两夫妻睡下面,两个儿子睡上面,其创意匪夷所思。他们家的外地亲戚成群结队而来,就在客厅睡沙发打地铺。这样一来,小小房子里人满为患,嘈杂如农贸市场,又出现了地下室里洗澡难排泄难的局面。

这家人在节支方面也不比增收逊色,连刚搬出地下室的我都甘拜下风。洗脸水用来洗脚,洗脚水用来冲洗马桶;洗菜水要么用来灌花,要么用来脏泡衣服。这样一来,客厅、过道和厕所里到处摆满了盛脏水的容器,一不留神就踢翻,满屋子脚臭,你还得连连道歉,捏着鼻子用墩布清理完毕。无论是你洗脸还是洗衣,这女人都会碰巧过来笑嘻嘻提醒你别浪费水。洗澡时你刚把身体弄湿了,她就会过来敲门:“别超过五分钟,当心缺氧。”

我几次发作起来,她马上嬉皮笑脸地上纲上线到环保主义的高度,让你哑口无言。

这家人就像被高强度胶水拧在一起的冤家对头,总为一些鸡毛蒜皮吵得不可开交。哥俩除了互相瞧不起,还瞧不起各自的继母或继父;老两口除了互生厌倦,还在儿子面前捉襟见肘地维护可怜的尊严。他们有时群起攻一人,有时一人攻其余所有人,有时两人对攻,有时两家对攻,有时交叉火力,没完没了。总的战况是,邋遢男人最无尊严,除了那条宠物狗,谁都可以在任何场合拿他来羞辱一番。

这对夫妇刚五十出头,五官俱全四肢皆在,还挺茁壮的,却从不考虑去挣钱,就靠低保和房租生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摆出一付养尊处优状,养花弄草,玩耍宠物;更不妨碍他们在房客面前说话的口气就像收留了一群叫花子。同样是下岗职工,敢情首都的下岗职工就这么牛逼。这个地方最多只能忍受一季度。

我隔壁储存间的那个漂亮女孩小艺来自西北某城,当地艺校学生,又一个做明星梦的。小艺沉默寡言,一回来就钻进那个让人窒息的“胶囊”,偶尔在厨房或楼道碰见搭句话。有一次,我看见她买来饭蜷缩在那个狭窄逼仄的床上艰难地吃着,就叫她过来和我合用写字台。小艺很腼腆,对陌生人也很戒备,叫了几次才过来。我开玩笑:“螺丝壳里耍道场,你应该当杂技演员才对啊。”

小艺笑笑:“客厅老是有人。”

我问:“你咋租那地方啊,那是储物的,不是住人的。”

她说她找得急,抱怨道:“还五百五十块呢。”

此后几天,小艺每次都到我房间来吃饭,闲聊一会。一个晚上,我洗漱完毕准备就寝,小艺突然轻轻敲开我的房门。她把房门关严后低声说她要回老家,票都买了,半夜的车。她有些行李,问我能不能送她。她说不能让房东知道了,她没续租,可能房东找她麻烦。我钻进储物间一看,她已经收拾妥当。我们观察了一会动静,拎着大行李包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我一直把她送上车。

次日早晨,房东一脸狐疑地问我小艺的情况,我说我哪里知道。女的阴阳怪气:“她不一吃饭就钻你那屋里去了吗?”

我不满地说:“啥意思啊?房客不能串门吗?”

男的皮笑肉不笑:“我敲你门了,没人答应。”

我有些火了:“我睡着了——你怎么可以在半夜随便去敲客人的门呢?美梦是无价的。”

“没事,我们也就问问。那女的半夜跑了。”女的说。

“跑了?”我问,“那叫不辞而别。你们有什么损失吗?”

“那倒没有。”女的抱怨,“也不提前打招呼,我又得找人去。”

“你这儿条件这么好,肯定不缺人。”我假惺惺地,“我还有一月,我不会续租了。”

他们很快忽悠来一个新房客,以六百块的价格将他暂时储存在那间储物间,又以九百块的价格将我住的那间预租给那人,然后又设法引诱下一个进贮物间。这么精明的人,不去做人贩子或倒卖军火什么的简直是极大的人才浪费。

4

西单图书大厦,稻麦般密集的人群和海洋一样的书让人犯晕。任何一本书摆在这里立即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电脑里一查,我的书上市两星期才卖了百十本,既兴奋又沮丧。

正拎着一捆沉甸甸的书过天桥,接一电话,那头自称某都市报女记者,劈头就问:“请问你那新书封面上的人体是您吗?”

我猝不及防,马上想到胡蒙,我问:“你咋知道啊?”

她嘻嘻一笑:“记者嘛,我有内线。”

应付了记者,我马上联系胡蒙,责备他胡言乱语,他在电话那边笑个不停:“有了炸弹就要扔出去嘛,还留自个手里啊?”

我警告他:“你别乱说了,出版社可能有意见。”

“我不会乱说,但不能保证他们不能乱写,不过你也别怕。我都不怕。”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屁股还怕穿衣服的么?你当然不怕。”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随后几天,采访电话不断,统统推到“胡骏”和出版社那里去了。消息陆续出来,经过胡蒙和记者的渲染,变得耸人听闻。很快编辑打来电话责备,阻止这事发酵。

在朋友们的撺掇下,稿费还没拿到手,就呼朋引伴大快朵颐。胡蒙带来了几张报纸,把相关报道念了一段,成了餐前开胃菜。有人说有创意,有人说我胆子大。我便隆重推出模特,大伙大吃一惊,让他站起来转转身,说:“果然是你啊!”

胡蒙得意洋洋地问:“不信啊咋地?”

康妮和格格作证那就是胡蒙,版权所有,如假包换。和胡蒙豪饮过的燕子抬杠:“耳听为虚实眼见为实。”

其他人都鼓掌。胡蒙陡增豪气,开始脱衣服,在脱了上衣准备解皮带时,我制止了他。燕子和格格似乎谈得很开心,我提醒他们别开小会,燕子一挥手:“我们在谈杜拉斯,你们男人不感兴趣的。”

“谁是杜拉斯?”坐在旁边的杨星辰问,我煞有介事:“杜蕾丝的妹妹,但没杜蕾丝那么耐用。”

李皓混进了联合国某援华项目,我介绍他时,就说他是安南(注:安南,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人,听着够吓人的。李皓自嘲说:“联合国里有个难民署,我归那儿管。”

杨星辰说:“你由北漂难民混成联合国难民也是历史性的进步啊。”

李皓历数该项目的种种低效、浪费和腐败行为,义愤填膺:“各位,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联合国才是世界上最腐败的机构,咱们还任重道远呢!”

杨星辰说:“你就别假正经啦,如果给你一个腐败的机会,你难道会不珍惜吗?”

李皓马上模拟《大话西游》里的那段弱智独白:“曾经有一个腐败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却没珍惜……如果安南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硬要加个期限,那就是——腐败一万年。”

大家哄笑。天宝翻了翻书说:“好事多磨,总算了个心愿,就这封面有点别扭。”

牛胖子减了几两肥,穿戴越来越脱离了草寇痕迹。他在课堂上恣意挥洒,这里他却很内敛,和几个东北老乡相谈甚欢。看了书后啧啧道:“你小子玩大啦。”

我笑:“别以为只有东北银(人)才是犯大案的。”

杨星辰的生意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吉星高照,越来越大。他开着一辆新买的“马自达”A6过来,我们都恭维他一阵,他哭丧着脸:“嗨,这车又不是我的。”

我们有些糊涂了,他解释道:“这车掏钱的是我,车主却是一北京哥们,搞笑吧。”

天宝说:“北京就这规定,上牌照必须北京户口。”

“就像孩子明明是我的,却非要给他找个野爸爸。这政策有创意。”杨星辰说,“哪天我哥们和我闹掰了——我打比方啊,他说这孩子是他的,我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啦。”

天宝给他出了一招:“没事,他要那样,你就开车去撞人,出了事也算他的。”

“姜还是老的辣啊!”我夸他。杨星辰抱怨:“幸好开公司生小孩买房不要北京户口。”

初次见面的牛胖子噎了他一句:“买了房你也只能暂住。”

“是啊,弄得比绿卡还牛逼似的。”杨星辰忿忿地,“再这样下去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回老家,要么移民。反正成不了北京人了。”

“格格”、康妮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他们就像那些先挤上公汽的人。她们说得很委婉,逻辑上无懈可击:“主要是来的人太多啦,血都往心脏上涌肯定受不了。”

《人精》休刊后,于江湖混进了一家投资公司。他说这是一家古怪的投资公司,惟一的业务就是不投资,雇一帮人在豪华写字楼守着,到时领工资就行了,像是在洗钱,他都感到害怕。

齐顺子也搬出了地下室,他揽了个网络灌水发帖的兼职工作,谁给钱说谁好话,每个帖子两毛钱,有理论水平的可以拿到半块钱,每月也有千把块收入。这职业挺新鲜的。他和这群人格格不入,只与燕子、我聊几句。

燕子又说她就要上戏,我很不耐烦,她一嘟嘴:“哼,不信走着瞧。”

快散场时,康妮私下说给我找了个活儿,给一女模特策划编撰个人宣传册,她诡秘一笑:“这可是货真价实大美女。”

我笑言:“你放心,一提到钱就异常清醒——穷人都这毛病。——你不吃回扣吧?”

她又差点爆炸:“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拉皮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