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逃亡.4
这么多年来我父亲白天黑夜敞开着我家的木板门,他总是认为我们的亲人正在流浪途中,他敞开着门似乎就是为了迎接亲人的抵达。家中的干草后来分成了六垛。他说那最小的一垛是给早夭的哥哥狗崽的,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哥哥狗崽但狗崽的幽魂躺到我家来会不会长得硕大无比呢,父亲说人死后比活着要大得多。父亲去年进医院之前就在家里分草垛,他对我们说最大的草垛是属于祖母蒋氏和祖父陈宝年的。我在边上看着父亲给已故的亲人分草垛,分到第六垛时他很犹豫,他捧着那垛干草不知道往哪里放。"这是给谁的?"我说。
"环子。"父亲说,"环子的干草放在哪儿呢?""放在祖父的旁边吧。"我说。
"不。"父亲望着环子的干草。后来他走进他的房间去了。我看见父亲把环子的干草塞到了他的床底下。环子这个小女人如今在哪里?我家的干草一样在等待她的到达。她是一个城里女人。她为什么进入了我的枫杨树人的家史?我和父亲都无法诠释。我忘不了的是这垛复杂的干草的意义。你能说得清这垛干草为什么会藏到我父亲的床底下吗?枫杨树的老人们告诉我环子是在一个下雪的傍晚出现在马桥镇的。她的娇小的身子被城里流行的蓝衣裳包得厚厚实实,快乐地跺踏着泥地上的积雪。有一个男人和环子在一起。那男人戴着狗皮帽和女人的围巾深藏起脸部,只露出一双散淡的眼睛。有人从男人走路的步态上认出他是陈宝年。
这是枫杨树竹匠中最为隐秘的回乡。明明有好多人看见陈宝年和环子坐在一辆独轮车上往家赶,后来却发现回乡的陈宝年在黄昏中消失了。我祖母蒋氏站在门口看着小女人踩着雪走向陈家祖屋。环子的蓝旗袍在雪地上泛出强烈的蓝光,刺疼了蒋氏的眼睛。两个女人在五十年前初次谈话的声音现在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你是谁?""我是陈宝年的女人。"
"我是陈宝年的女人,你到底是谁?"
"你这么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怀孕了,是陈宝年的孩子。他把我赶到这里来生。我不想来他就把我骗来了。""你有三个月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今年生过了吗我带来好多小孩衣裳给你一点吧。""我不要你的小孩衣裳你把陈宝年的钱带来了吗?""带来了好多钱这些钱上都盖着陈宝年的红印呢你看看。""我知道他的钱都盖红印的他今年没给过我钱秋天死了五个孩子了。""你让我进屋吧我都快冻死了陈宝年他不想回来。""进屋不进屋其实都一样冷是他让你来乡下生孩子的吗?"(我同时听到了陈宝年在祖屋后面踏雪的脚步声陈宝年也在听吗?)环子踏进我家首先看见六股野艾草绳从墙上垂下来缓缓燃烧着,家里缭绕着清苦的草灰味。环子指着草绳说:"那是什么?""招魂绳。人死了活着的要给死人招魂你不懂吗?""死了六个儿女吗?""陈宝年也死了。"蒋氏凝视着草绳半晌走到屋角的摇篮边抱起她的婴儿,她微笑着对环子说,"只活了一个,其他人都死了。"活着的婴儿就是我父亲。当小女人环子朝他俯下脸来时城市的气味随之抚摸了他的小脸蛋。婴儿翕动着嘴唇欲哭未哭,一刹那间又绽开了最初的笑容。父亲就是在环子带来的城市气味中学会笑的。他的小手渐渐举起来触摸环子的脸,环子的母性被充分唤醒,她尖叫着颤抖着张开嘴咬住了婴儿的小手,含糊不清地说:"我多爱孩子我做梦梦见生了个男孩就像你小宝宝啊。"追忆祖母蒋氏和小女人环子在同一屋顶下的生活是我谱写家史的一个难题。我的五代先祖之后从没有一夫多妻的现象,但是枫杨树乡亲告诉我那两个女人确实在一起度过了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环子的蓝衣裳常洗常晒,在我家祖屋上空飘扬。他们说怀孕的环子抱着婴儿时期的父亲在枫杨树乡村小路上走,她的蓝棉袍下的腹部已经很重了。环子是一个很爱小孩的城里女人,她还爱树里东一只西一条的家狗野狗,经常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扔给狗吃。你不知道环子抱着孩子怀着孩子想到哪里去,她总是在出太阳的时间里徜徉在村子里,走过男人身边时丢下妖媚的笑。你们看见她渐渐走进幽深的竹园,一边轻拍着婴儿唱歌,一边惶惑地环视冬天的枫杨树乡村。环子出现在竹园里时,路遇她的乡亲都发现环子酷似我死去的姑祖母凤子。她们两个被竹叶掩映的表情神态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环子和凤子是我家中最美丽的两个女人。可惜她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无法判断她们是否那么相似。她们都是我祖父陈宝年羽翼下的丹凤鸟。一个是陈宝年的亲妹妹,另一个本不是我的族中亲人,她是我祖父陈宝年的女邻居是城里麻油店的老板娘她到底是不是姑祖母凤子的姐妹鸟?我的祖父陈宝年你要的到底是哪只鸟?这一切后代们已无从知晓。我很想潜入祖母蒋氏乱石密布的心田去研究她给环子做的酸菜汤。环子在我家等待分娩的冬天里,从我祖母蒋氏手里接过了一碗又一碗酸菜汤,一饮而尽。环子咂着嘴唇对蒋氏说:"我太爱喝这汤了。我现在只能喝这汤了。"蒋氏端着碗凝视环子渐渐隆起的腹部,目光有点呆滞,她不断地重复着说:"冬天了,地里野菜也没了,只有做酸菜汤给你吃。"酸菜腌在一口大缸里。环子想吃时就把手伸进乌黑的盐水里捞酸菜,抓在手里吃。有一天环子抓了一把酸菜突然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眼睛里沁出泪来,猛地把酸菜摔在地上跺脚哭喊起来,"这家里为什么只有酸菜酸菜啊。"祖母蒋氏走过来捡起那把酸菜放回大缸里,她威严地对环子说:"冬天了,只有酸菜给你吃。你要是不爱吃也不能往地上扔。""钱呢,陈宝年的钱呢?"环子说,"给我吃点别的吧。""陈宝年的钱没了。我给陈宝年买了两亩地。陈家死的人太多连坟地也没有。人不吃菜能活下去,没有坟地就没有活头了。"环子在祖母蒋氏古铜般的目光中抱住自己的哭泣的脸。她感觉到脸上的肌肤已经变黄变粗糙了,这是陈宝年的老家给予她的惩罚。哭泣的环子第一次想到她这一生的悲剧走向。她轻轻喊着陈宝年陈宝年你这个坏蛋,重又走向腌酸菜的大缸。她绝望地抓起一把酸菜往嘴里塞,杏眼圆睁嚼咽那把酸菜直到腹中一阵强烈的反胃。哇哇巨响。环子从她的生命深处开始呕吐,吐出一条酸苦的黑色小溪,溅上她的美丽的蓝棉袍。我知道环子到马桥镇上卖戒指换猪肉的事就发生在那回呕吐之后。据说那是祖父送给她的一只金方戒,她毫无怜惜之意地把它扔在肉铺柜台上,抓起猪肉离开马桥镇。那是镇上人第二次看见城里的小女人环子。都说她瘦得像只猫走起路来仿佛撑不住怀孕三个月的身子。她提着那块猪肉走在横贯枫杨树的黄泥大道上,路遇年轻男人时仍然不忘她城里女人的媚眼。我已经多次描摹过黄泥大道上紧接着长出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几乎是怀有杀机地绊了环子一下,环子惊叫着怀孕的身体像倒木一样飞了出去。那块猪肉也飞出去了。环子的这声惊叫响彻暮日下的黄泥大道,悲凉而悠远。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从天而降的灾难指向她的腹中胎儿,她倒在荒凉的稻田里,双手捂紧了腹部,但还是迎来了腹部的巨大的疼痛感。她明确无误地感觉了腹中小生命的流失。她突如其来地变成一个空心女人。环子坐在地上虚弱而尖利地哭叫着,她看着自己的身子底下荡漾开一潭红波。她拼命掏起流散的血水,看见一个长着陈家方脸膛的孩子在她手掌上停留了短暂一瞬,然后轻捷地飞往枫杨树的天空,只是一股青烟。流产后的小女人环子埋在我家的草铺上呜咽了三天三夜。环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里失却了往日的容颜。我祖母蒋氏照例把酸菜汤端给环子,站在边上观察痛苦的城里女人。环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汤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她似乎从乌黑的汤里发现了不寻常的气味,她觉得腹中的胎儿就是在酸菜汤的浇灌下渐渐流产的。猛然如梦初醒: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
"盐。怀孩子的要多吃盐。"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把我孩子打掉了?""你别说疯话。我知道你到镇上割肉摔掉了孩子。"环子爬下草铺死死拽住了祖母蒋氏的手,仰望蒋氏不动声色的脸。环子摇晃着蒋氏喊:"摔一跤摔不掉三个月的孩子,你到底给我吃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算计我的孩子啊?"我祖母蒋氏终于勃然发怒,她把环子推到了草铺上然后又扑上去揪住环子的头发,你这条城里的母狗你这个贱货你凭什么到我家来给陈宝年狗日的生孩子。蒋氏的灰暗的眼睛一半是流泪的另一半却燃起博大的仇恨火焰。她在同环子厮打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告诉环子:我不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有六个孩子生下来长大了都死了……死在娘胎里比生下来好……我在酸菜汤里放了脏东西,我不告诉你是什么脏东西……你不知道我多么恨你们……
其实这些场面的描写我是应该回避的。我不安地把祖母蒋氏的形象涂抹到这一步但面对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别无选择。我怀念环子的未出生的婴儿,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枫杨树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个亲人,我和父亲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风流的陈家血脉也将伸出一条支流,那样我的家史是否会更增添丰富的底蕴呢。
环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现给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难愈的伤疤,这伤疤将一直溃烂到发酵漫漫无期,我们将忍痛舔平这道伤疤。环子离家时掳走了摇篮里的父亲。她带着陈家的婴儿从枫杨树乡村消失了,她明显地把父亲作为一种补偿带走了。女人也许都这样,失去什么补偿什么。没有人看见那个掳走陈家婴儿的城里女人,难道环子凭借她的母爱长出了一双翅膀吗?我祖母蒋氏追踪环子和父亲追了一个冬天。她的足迹延伸到长江边才停止。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长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水浩浩荡荡恍若洪荒时期的开世之流。江水经千年沉淀的浊黄色像钢铁般的势大力沉,撞击着一位乡村妇女的心扉。蒋氏拎着她穿破的第八双草鞋沿江岸踯躅,乱发随风飘舞,情感旋入江水仿佛枯叶飘零。她向茫茫大江抛入她的第八双草鞋就回头了。祖母蒋氏心中的世界边缘就是这条大江。她无法逾越这条大江。我需要你们关注祖母蒋氏的回程以了解她的人生归宿。她走过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过五百里的城镇乡村,路上已经脱胎换骨。枫杨树人记得蒋氏回来已经是年末了。马桥镇上人家都挂了纸红灯迎接一九三五年。蒋氏两手空空地走过那些红灯,疲惫的脸上有红影子闪闪烁烁的。她身上脚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衣和鞋子,腰间束了一根草绳。认识蒋氏的人问:"追到孩子了吗?"蒋氏倚着墙竟然朝他们微笑起来,"没有,他们过江了。""过了江就不追了吗?""他们到城里去了,我追不上了。"祖母蒋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带微笑渐渐走出我的漫长家史。她后来站在枫杨树西北坡地上,朝财东陈文治的黑砖楼张望。这时有一群狗从各个角落跑来,围着蒋氏嗅闻她身上的陌生气息,冬天已过枫杨树的狗已经不认识蒋氏了。蒋氏挥挥手赶走那群狗,然后她站在坡地上开始朝黑砖楼高喊陈文治的名字。
陈文治被蒋氏喊到楼上,他和蒋氏在夜色中遥遥相望,看见那个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竹子摇落纷繁的枝叶。陈文治预感到这棵竹子会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入他的手心。"我没有了--你还要我吗--你就用那顶红轿子来抬我吧--"陈文治家的铁门在蒋氏的喊声中嘎嘎地打开,陈文治领着三个强壮的身份不明的女人抬着一顶红轿子出来,缓缓移向月光下的蒋氏。那支抬轿队伍是历史上鲜见的,但是我祖母蒋氏确实是坐着这顶红轿子进入陈文治家的。就这样我得把祖母蒋氏从家史中渐渐抹去。我父亲对我说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关于母亲的许多记忆也是不确切的,因为一九三四年他还是个婴儿。
但是我们家准备了一垛最大的干草,迎接陈文治家的女人蒋氏再度抵达这里。父亲说她总会到来的。祖母蒋氏和小女人环子星月辉映养育了我的父亲,她们都是我的家史里浮现的最出色的母亲形象。她们或者就是两块不同的陨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蓝火花就是父亲就是我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子。
我们一家现在居住的城市就是当年小女人环子逃亡的终点,这座城市距离我的枫杨树老家有九百里路。我从十七八岁起就喜欢对这座城市的朋友说,"我是外乡人。"我讲述的其实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发生了,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开始了。你等待这个故事的结束时还可以记住我祖父陈宝年的死因。
附:关于陈宝年之死的一条秘闻
一九三四年农历十二月十八夜,陈宝年从城南妓院出来,有人躲在一座木楼顶上向陈宝年倾倒了三盘凉水。陈宝年被袭击后朝他的店铺拼命奔跑,他想跑出一身汗来,但是回到竹器店时浑身结满了冰,就此落下暗病。年底丧命,死前紧握祖传的大头竹刀。陈记竹器店主就此易人。现店主是小瞎子。城南的妓院中漏出消息说,倒那三盆凉水的人就是小瞎子。
我想以祖父陈宝年的死亡给我的家族史献上一只硕大的花篮。我马上将提起这只花篮走出去,从深夜的街道走过,走过你们的窗户。你们如果打开窗户,会看到我的影子投在这座城市里,飘飘荡荡。谁能说出来那是个什么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