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忠实
分类:现代小说
日期:2020年03月12日
状态:完本
我的启蒙老师徐慎行先生,年过花甲,早已告退,回归故里,住在乡下。他前年秋未来找我,多年不见,想不到他的身体还这样硬朗。他住在源上的杨徐村,距我居住的小河川道的村子,少说也有二十里远,既不通汽车,也不能骑自行车。他步行二十余里坡路,远远地跑来,我的第一反应是要我帮他什么事情。他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水和卷烟,坐稳之后,首先说明他没有什么事,只是找我闲聊。他确实只是闲聊。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天色将暮时,他顶着一只细草帽又告辞了。
陈忠实
他坐在桌子顶头,给我念他刚刚写完的一篇小说。他每写完一篇小说,都要念给我听,从来不让我亲自去看,说是草稿字迹零乱,不大看得清楚。我却相信我能看得清楚,因为我有时看见他念的作品,实际是已经抄写得很整洁的修改稿了,然而又不好意思执意要过来看。我要是写出一篇习作,要征询他的意见,刚从桌斗或口袋里拿出来,他就伸过手来,说:“让我看看。”于是,他就用指尖在嘴唇上抹上一点口水,翻揭着纸页看起来。我多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不平等。
梆子井村的梆子老太死了。头天祭灵,二天入殓盖棺,三天下土埋葬,这是目下乡村里贫富皆宜的丧葬仪程。这样照例一来,梆子老太刚一倒头,活人们趁着尸骨未冷,臂腿未僵,紧张地给死者洗脸洗手剃额剪指甲,穿戴起早已置备停当的老衣。在儿女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悲恸的哭声中,安置起灵堂。用半生的小米做成的“倒头饭”献上了,意在死者吃饱之后,有劲走向阴世漫长的道路;彩纸扎成的童男童女已经侍立在灵堂两侧,准备给刚刚踏入冥国地界的梆子老太引路;招之即至的阴阳先生掐毕时辰,写过“亡期”纸牌(相当于讣告),又把一幅白纸对联贴到街门门框上……屋院里外,紫香缭绕,蜡烛明灭,焚燃阴纸的黑色纸灰在院里飘落,弥漫起悲怆的丧葬气氛来了。
康田生三十岁死了女人,把那个在他家小厦屋里出出进进了五年,已经和简陋破烂的庄稼院融为一体的苦命人送进黄土,康田生觉得在这个虽然穷困却无比温暖的小院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抱起亲爱的亡妻留给他的两岁的独生儿子勤娃,用粗糙的手掌抹一抹儿子头顶上的毛盖头发,出了门,沿着村子后面坡岭上的小路走上去了。他走进老丈人家的院子,把勤娃塞到表嫂怀里,鼓劲打破蒙结在喉头的又硬又涩的障碍:权当是你的……
《白鹿原》小说作者陈忠实,小说以陕西关中地区白鹿原上白鹿村为背景,通过讲述白姓和鹿姓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表现了从清朝末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迁。
一条条沟壑,把塬坡分割成七零八碎的条块。一条主沟的上下两岸,都统进好几条大大小小的支沟。远远望去,那一条条主沟和支沟,恰如一个老汉赤裸着的胸脯上的暴突筋络。被主沟和支沟分裂开来的南塬塬坡,就呈现出奇形怪状的浮雕似的构图,有的像脱缰的奔马,有的像展翅疾飞的苍鹰,有的像静卧的老牛,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凶残暴戾的鳄鱼,有的像笨拙温顺的母鸡……莽莽苍苍的南源源坡,像一条无可比拟的美术画廊,展示出现代派艺术巨匠们的一幅幅变态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