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5节
杨红没想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的,原来以为结了婚了,就有了一个二人世界,就有一个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乐无穷。哪里知道结了婚,反而觉得更孤独了。以前的孤独,是独翔于天空的鸟的孤独,没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现在的孤独,是困在沙滩上的鱼的孤独,身后是海,但已无法退回;面前是山,攀上也是死路一条;左右望去,除了沙滩,还是沙滩。
以前放了寒暑假,杨红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虽然暑假长了,有时也觉得无聊,但至少还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里还可以做做玫瑰色的梦,梦想一下未来美好的爱情。但现在不行了,周宁不愿离开H市,她一个人回去别人肯定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镇上谁家女儿一个人跑回娘家住,别人都知道不是被丈夫赶回来了,就是自己赌气跑回来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问题了。
镇上的人还没有开通到以离异为荣的地步,肯定会说“小学杨老师的女儿刚结婚就跟丈夫闹矛盾了,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连自己女儿都教不好”,那样连父母在镇上都抬不起头来。就算自己不怕别人说,父母也不怕别人说,但父母心里会担心,会为女儿着急。从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宁的事后,就一直说:我们也不指望你嫁个有钱有势的,嫁个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没有嫁到一个疼自己的人。自己一个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进去?
就算能说服周宁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宁一样要出去打麻将,镇上也不是没有打麻将的人,到处都有。你要是说中国还有没通电、没通水的地方,还有人相信,如果你说还有没通麻将的地方,恐怕是没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宁的老家周家冲,没看到哪家有自来水,但已经看见好几桌麻将了。
周宁到杨红的老家去过几次,一去就跟当地的“麻迷”接上关系了。有几个杨红都不认识,或者认识但没讲过话,也不知道周宁的嗅觉为什么那么灵敏,交友的速度那么快。那时在老家待的时间短,周宁也是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父母都不知道。现在是暑假,如果长期住在那里,周宁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将,自己又没办法改变他,父母看到会怎么想?杨红不想让父母看见周宁不听她的话,而她又拿周宁没办法,那等于向父母宣布:周宁不爱我。
所以杨红只能待在H市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里。
有人说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征主义者,对一件事情的象征意义看得比那件事还重。情人节送一朵三十元钱的玫瑰给女朋友,她就开心;如果送一块同等价值的猪排骨给她,她就不开心,象征意义不同嘛,尽管等未来的丈母娘烧好了排骨,女朋友还是要吃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征主义者,也愿意配合她们,男人有时表错了情主要是因为同一事物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可能有不同象征意义,而女人又不告诉男人她心里想的是哪种象征意义。结婚多年以后,你还花三十元买一朵玫瑰,又可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老婆会说你大手大脚,华而不实,问能不能退回去。不解风情的还要骂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杨红就是一个象征主义者。其实周宁在家,她是看电视、织毛衣;周宁不在家,她还是看电视、织毛衣。但周宁在家,就象征着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征着他爱她,感觉就不一样。有时她想,如果周宁是驻守在边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术台上的医生,那自己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来陪我,而不是不愿来陪我。独处不是孤独,一个人在家不是孤独,孤独的是你想跟一个人在一起,却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愿跟你在一起。
孤独可以分为三类:人的孤独,情的孤独,心的孤独。独处是人的孤独,单恋是情的孤独,无人理解是心的孤独。杨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孤独,就是觉得孤独,而且是毫无解脱希望的孤独。你能把麻将禁了吗?你能把周宁改变了吗?你能把婚离了吗?你能保证再找一个丈夫他一定不会去打麻将吗?
杨红有时也赌气地想,他不愿陪我,我为什么还想要跟他待在一起?我也出去玩。但杨红想不出可以去哪里玩。去找从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来就没几个,而且别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电灯泡。你一个人去找女友,不等于跑去告诉她你婚姻不幸吗?杨红最怕跟那个刘艳玲在一起,口口声声就是讲她的男朋友多么宠她,而且都是用一种名贬实褒的口气:“真讨厌,下个雨还跑来接我,好像我自己不会走路一样。”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场,会女朋友,晚上终归还是要回家来的,还是要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的。如果两个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我,我不在乎你,那还叫爱情吗?那还叫婚姻吗?那还不如干干脆脆一个人,还少做一个人的饭,跑回老家去还不怕人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能憧憬美好的爱情、美好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