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7、吾有芳邻
范小青安稳地站在客厅门口,等着宋嫂把门打开,她已经从窗子里看到丁少梅下车,但她压制住了自己的急切。
“这次你可是真的回到家啦。”范小青咬文嚼字,留意到门厅里还少些装饰。
“原先这不是我的家吗?啊哈,你有秘密。”丁少梅把冒死也好,没来由地杀人也好,一股脑抛在了塘沽,此刻目标明确,心绪轻松自在。
范小青像个手扯黑罩布的魔术师,脸上挂着吓你一跳的调皮。“请进。”长臂优雅地挥向客厅,自己退开一步,以免挡住他的视线,影响这场表演的效果。
他的视线先落到壁炉上,精美绝伦的炉挡、柴架和通条,全部是100年前瑞典人手工煅制的;视线往回收,炉前一小块波斯地毯,像是莫卧尔王朝的旧物,虽然已经磨得露出经纬,矿石颜料却依然鲜艳;视线略一移动,便该落在那套齐彭代尔式矮脚椅上;向左往窗前望过去,一株苦楝树盆栽遮掩着一张路易十六式的书桌,3只抽斗4条腿,样式简单,精美全在细节;桌上是全套玳瑁镶银的书写用具。
“你还需要几幅画,不用太昂贵,小名家就可以。”范小青小心地试探表演效果。
丁少梅有些伤感,至少表情是这样,他道:“没少费心吧?你太可爱啦,可爱得让我想咬上一口。”
“我的脸蛋儿不是苹果,咬不得,不过,亲一下倒不过分。”接受恰当的感激与亲昵,也能算是对她这番心血的报答。
又是门铃在响,门外强烈的光线冲进来,让范小青眯起眼睛。来人是雨侬,后边跟着个车夫,手里拎着两只大衣箱。
她惊愕地望着丁少梅。他道:“雨侬懂日语,我想让她来帮帮我。”
“那两间卧室可不是替她准备的。”范小青一时慌乱。英国夫妇向来是分居,两间卧室,恰好一对夫妻,若被雨侬住进去,自己该住哪呢?
“谢谢你,我不住卧室。”雨侬很客气。“我住在客房里就行。”
“里边没有床啊!”
“我可以打地铺。”
车夫把衣箱放在楼梯口,便去了。雨侬与范小青两人分立在客厅大门两边,让丁少梅瞧着尴尬,他忙道:“二位,我得出去一趟,晚上等我吃饭,谁也不许走。”
有什么难处,留下她们自己来解决吧。丁少梅像是被自己踩着的两只船夹了脚。
男仆兼园丁宋百万正在拾掇花坛,问:“少爷,没买着英国矮梗玫瑰,范小姐让种上荷包花,说是先支应一年。”
“随便。”他没这份闲心。
短篱那边,织田秀吉发话了:“荷包花开起来是挺热闹,可跟你这墙上的长春藤不配呀。”
丁少梅大步往外走,尽管一时还不知要到哪去。
织田秀吉又道:“丁先生,顺便说一句,园艺倒是我的本行,若是闲暇,不妨过来商量商量?”
20根金条拎在手里,沉沉地压手脖子,但是没办法,只有等。包有闲站在维多格利餐厅门口,手上提着重物,鼻子被餐厅里里飘出来的干酪味熏蒸着,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干酪那种东西,臭烘烘地如何下咽?在饮食上,他是个地道的民族主义者,不,这还不够,应该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主义者——本地特产与本地口味是他的最爱。
“我们日本在美食上不比中国差,不论是关西、关东,或是京都、奈良,即使是山中一个小小的温泉,也有自己的风味。”上次见面,宫口贤二请他吃的是鲫鱼生鱼片。
“可惜的是,你们的国家太穷。”包有闲不大看得起眼前这个日本人,既不擅理财,也不懂享受,却有着不恰当的民族自豪感。
“我们的岛国虽说物产不多,但海产丰富。”宫口贤二平生最难堪的就是与包有闲谈话,这位享乐主义者所擅长的一切——金融、美食,包话消闲解闷的诸般玩意儿,他都不在行,但又不能在中国人面前丢了大和民族的面子,所以他痛苦。
“你知道么?十几年前你们贩卖给我们的真鲷,我们这儿叫它臭咸鱼,一天能挣上两毛钱的人家也不吃那东西。”
他说的是实情,我们的国民视为真馐的海味,到这里竟成了贱食。谁让国家穷呢?
“你们的国家是产大米,在你们领事馆我吃过一回,比喂鸡的籼米还难吃,一颗颗的就是草籽呀。”打击宫口贤二的侵略者气焰,是包有闲最大的快慰,尽管这对抗日没多大作用,但可以让他的心情愉悦。
宫口贤二无言,他们的米缺水,又没有良种,当然难吃。要不,我们干什么到中国来?眼前这个亡国之人虽有品味,却认不清时事。
“我们的茶道不错。”他还是回了一句,不为争论,只是想给对方一个回应,算是招架吧。
包有闲紧绷绷的圆脸上放射出光芒,这老家伙终于忍受不住他的挖苦,跳了出来。这个貌似民族自尊心的问题,其实另有深意。
他道“茶道的事提也甭提,你们那是因为茶叶太少,或者说是借茶说事,跟百姓的生活八杆子打不着。”
宫口贤二垂下头,露出顶上的戒疤。
包有闲一推桌上的累累黄金,道:“拿去吧,连本带利,你冒着天大风险,终于给家人挣下来这点小钱。不过,顺便问一句,有这点钱,在你们日本国能算个什么家庭?”
“三万户的小城里,应该算是头一等的富户。”宫口贤二不肯说谎。“不过,我得不到这么多,里边只有利钱算我的。”
“莫非你挪用谍报经费来炒黄金,就为了给自己赚俩小钱?”包有闲的大惊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假招子。
“把属于我的那三条黄金送回家去,病中的老母能吃上鸡蛋了。”
包有闲不忍心再欺负这个孝子,虽然他是个可恶的侵略者,便道:“你可以把经费还回去,把横滨正金银行的炒卖黄金计划给我弄来,我让你发大财,保证你老娘不仅有鸡蛋吃,还能吃得上鸡蛋糕。”
老母没有牙,吃中国的鸡蛋糕再好不过。可这些穷奢极侈的中国人如何能够想到,日本人不来中国,到哪里去听说有鸡蛋糕这样“混帐”的食物。
“我的那份黄金,”宫口贤二痛苦得失去了表情。“你继续去炒,银行的计划却不能给你。我已经对不起国家了,就更不能出卖国家。”
包有闲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几十根金条算个屁,你要是把银行的计划给我个详情,我给你弄一百根条子,保你回国成个大富翁。
“我再问一句,”他说。“这二十根条子,你干什么不都留下?”
“我只要我的那部分。”
“你这个死心眼儿的……。”
“你要是把这事泄露出去,我只好杀死你。”
“别,咱们还是联手做生意的好,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啊。”小日本不可理喻,包有闲早有体会。不过,北京那笔钱仗着他给的通行证运进租界,只一倒一卖,他的佣金也得几十根条子,若是时间充裕,倒上几个来回,弄它百把根金条入手,还不包括挑费。
怎么才能让这老小子就范,替他弄来正金银行的情报呢?他是个地位极高的大间谍,干这么点事,应该不难。
一个娃娃脸的日本女人给丁少梅鞠了个大躬,便弯腰踏着小碎步在前边领路。她就是那个自己未曾杀死,或是不肯杀死的日本女间谍,丁少梅心道,不过,她的表情清楚地通知他:他们从未见过面。
他奶奶的,间谍的表情比戏子的表情精妙得多。这件事得找老吉格斯问清楚。
“真子,把刚送来的君山茶泡一壶。”织田秀吉换了件轻薄的黑绸外褂,圆形的家徽是单丝绣工。
两人在凸窗前坐下来,朱红色的藤椅、藤几,显见得是上百年的旧物。
老人道:“我不喜欢日本的末茶,虽说我是个爱国者;好在,喜爱中国茶不会被认为是叛国者的。”他打着哈哈,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
横滨正金银行总行的常务?这是个大职务,特别是在金融行业中。该不会这么凑巧吧?他又庆幸,又狐疑,便打点起精神来。不管他是什么,都是机会。
他把眼睛放出光来,笑道:“日本茶道我不大懂,但我喝过你们的妙米茶。”
“哈哈哈,那是我们祖先的发明,为了在你们中国人面前充面子。”
真子把茶送了上来,倒上两杯,淡淡地几乎没有颜色,但一股令人身心振奋的山林气息扑面而来。丁少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不过茶具他认得,他毕竟是古玩世家的子弟。
“定瓷的茶盏,赵之谦手刻的陶壶,老先生雅人啊!”他让食指沿着茶壶提梁的内侧轻轻划过,辨明真伪。
“您原来是个大行家!失敬,失敬。”织田秀吉很开朗,手舞足蹈。
“不过是一点点家学。”丁少梅谦逊得像个学生,日本人好这口儿。
“来来来,看看我新得的两件东西。”织田秀吉推开书案上摊开的大堆欧洲报纸,取出两个物件来。
丁少梅的目光却被红木收文格中的一份文件吸引住了——一份横滨正金银行关于华北采购贷款的报告。他知道自己的日文不行,说几句还可以,读这种专业文件得雨侬才成。
“来看看。”守着那两件古董,老人眼中闪现的是小儿手握糖果的得意。
这是两件铜器。那件宣德炉,款识、手头不必说了,能养得蟹壳青的底子上泛出金星,至少得一两百年的功夫。另一件是尊镏金佛像,连同须弥座也不过五寸来高,菩萨的瘦长脸黑黑的脱了金,衬着吴道子衣纹般灵动的金衫、金络,却另有一股子宝相,让人迷醉。难怪俞长春那么恨日本人盗取我们的国宝,宁可毁掉也不肯让他们弄走!这真是太美啦。
“怎么样?”老人眼瞪得大大的,不住搓着一对细嫩的小手,声音急切。
丁少梅小心地炼词:“这菩萨像是北魏的精品,脱金反倒成了妙处,难得,难得。”
老人捧着佛像,大似要喜极而泣。
这家伙就是个老小孩儿!丁少梅越来越发觉这件事情有极深的妙处,便道:“不过,那个炉子就不必留了,跟佛像不配。”
见等来了织田秀吉满眼的疑问,他接着道:“铜佛配瓷炉,这才雅致,汝窑、哥窑的青瓷都可以。再说,这一件么,是乾嘉时候的仿货,还不是宫里造办处的手艺,不留也罢。”反正100件宣德炉里,99件半是假,即使是他大言惊人,也不算有错。
织田秀吉捧着佛像奔后面去了,丁少梅借机翻看那份文件,里边有几张详细的图表,他却认不得哪几个日本字是联银券。有心偷回去给雨侬看看,那就太冲动了,不是明白人该做的事。哪能砂锅捣蒜——一棰子买卖,要是那么不开眼,这个门路也就再也无法利用了。
这老家伙在日本金融界地位极高,若堵死了这么一条难得的情报来路,只能说明自己是个不入流的小间谍而已。
织田秀吉又奔了回来,高声道:“丁先生,有幸识君,有幸识君啊。咱们喝茶接着谈,我还有几件玉器……。”
一场快谈,让丁少梅再一次验证了自己在恭维人方面的才能,但绝不是一味地谀辞如潮,要在学识上辨驳,在见识高下处偶尔来一点咂嘴啧舌,或是击节叹赏,不必行诸于言辞,一切全在表情动作之间发散出来。
末了,织田秀吉问:“方才我看见尊夫人来啦?”
“那是个朋友。”这老家伙早在盯着我么?
“我看您对园艺不大感兴趣,不过,您的那位朋友倒像此道中人,一身的林下风致,高雅得很。”
他指的必是雨侬,可以把她引荐过来,也免得自己不识日文为难。丁少梅便极诚挚地邀请道:“改日我请您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