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皎担任长官的殿中省是专门负责内廷事务的机构，与处理国家政事的中书、门下和尚书三省没有多少公事往来，即使有所来往，也不过是派各局的奉御，最多也是殿中丞来与各省的主事们交涉。所以，姜皎以殿中监的身份亲自到政事堂来拜望宰相宋璟，这本身就非同寻常。

宰相们议事的政事堂因在大明宫南面，所以又被称作“南衙”。大唐建国之初，政事堂原本设在门下省，高宗永淳二年七月，一向目中无人的裴炎自门下省长官侍中迁为中书省长官中书令，他便竟自将政事堂移至了月华门西侧的中书省内。

长安宫城内的道路与长安城的街道一样宽阔，虽说殿中省距中书省不远，但也要穿过几十道宫门，走得姜皎的美髯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

姜皎心中清楚，宋璟对他这种近臣世家的子弟一向有成见。由于是求人的事，为了避免引起这位刻板的宰相更多的不满，姜皎今日特意用一件正规老实的麻加丝的官服，换下了昂贵的丝织薄料的锦绣朝服。非但如此，他还散开了一向编成精美发辫的长髯，这就更加剧了他身上的懊热。

“姜大人有何见教？”人情熟透的姜皎在政事堂中与诸宰相一阵热闹非凡的寒喧并没有引动宋璟的兴趣，当他得知姜皎是专程来拜望他时，他感到的只是一阵不舒服。

“皇上听说宋大人近来起居不大方便，特地派小弟过来问候，看宋大人有什么能让小弟效劳的地方。”这是姜皎第一次到宋璟办公的房间，这房间只有六铺席大小，阵设相当的简陋，只有那张硕大无朋的书案显示出了宰相日理万机的重要身份。也正是这只书案，挤得姜皎只能蜷缩在门边，与宋璟倒像是一对隔岸相望的情人。

听到姜皎这番话，宋璟出人意料地面向北墙跪倒，三拜九叩地谢起皇恩来。

“宋大人一向公忠体国，皇上关爱也是必然的。”姜皎心中却在暗自埋怨，你知道我这不过是替皇上客气几句，就故意羞臊我，这又何苦？

“皇上的每一点恩惠，做臣子的都当永铭在心，这也是在激励我等要加倍为国效力，不至于恃恩养奸。”宋璟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书案后面，语调深沉平和，但目光却如锋刃般扫过姜皎十分不自在的表情。“请姜大人回赴皇上，宋璟只是搬了搬家，没有什么难处。”

姜皎在升任殿中监之前只做过九卿之首的太仆寺卿，没有与三省长官共过太多的事情，如今宋璟这样的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倒让一向自认为交际圆熟的姜皎不知如何开口了。

两人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宋璟把姜皎从他特意制造的尴尬境地中解救了出来。

“姜大人来访，是不是想了解有人想弹劾你的事？”

“正是，小弟正有此意。”姜皎如释重负。只要宋璟开口讲话，至少姜皎此行不会太丢面子。万一他不得不就这个样子告辞回去，那可就丢大人了。

宋璟讲话向来言简意赅，他三五句话就把叶十朋设局诱骗他的小儿子宋衡，进而胁迫他弹劾姜皎的事给姜皎讲清楚了，而且未加入任何的个人情感。

“看起来宋大人以为这叶十朋是个刁民，但他为什么要弹劾我呢？”

“为什么要被弹劾，姜大人自己应当有所警觉才是。”宋璟淡淡道。若不是出了叶十朋这件是，我在几天前就会弹劾你。

“我想宋大人也清楚，小弟虽然一身的毛病，但还算是一个忠君爱国之人。”姜皎很小心地没有提到皇上对他的信任，他可不想激怒宋璟。

“是么？”话到此处，宋璟突然将辞锋一转。“关于节省宫中使费的事，我上了两道奏章都被皇上压下了，不知结果怎么样。是不是会有人以为我这个做臣子的有意刻薄圣上？”

突然之间姜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自皇上登基以来，姜皎一直避免与南衙重臣们来往，一来是因为这些人要么就是如姚崇一样恃才傲物，要么就似宋璟、卢怀慎一样呆板无趣；二来他也不愿意多疑的皇上看他与重臣过从甚密，以至怀疑他有所图谋。在这种缺少沟通的情况下，管理宫中事物的姜皎与南衙重臣之间就难免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甚至相互猜忌。

皇上在宫中的费用绝大部分都由姜皎自己掌管，宋璟一定以为，节省宫费的事情是他在做梗。姜皎不尽暗自叫苦，原来宋璟是想把皇上塑造成一个太宗皇帝式的英明圣主。但姜皎心里清楚，皇上与太宗皇帝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如果说皇上一定要像谁的话，那他也只会与汉武帝有些近似之处。

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不能讲出口的。

“宫中使费的事情，错处全在小弟。”姜皎可没有胆量把责任推到年轻的皇上身上。“皇上早就下旨要力行节俭，这个宋大人也知道。只是皇上把这事交代给了小弟，小弟至今还没有算出一个切实的成数来，可以既避免了浪费，又不委屈皇上。请宋大人再容我几日。”

“这等大事能抓紧就得抓紧。”宋璟道。

此时，宋璟的面上似乎是开朗了些，但姜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怕自己判断有误。

宋璟接着说道：“叶十朋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这个人小弟见过几次，虽然生长在市井之间，但却不像是个奸恶之徒。”

听到这话，宋璟的表情有些愕然。“听你这话，倒像是给他讲情的口气。”

“小弟只是觉得，他的所为可能是出于忠君爱国之意，也许他是听了某些传言，把小弟当成奸臣也说不定。”

对姜皎的这番话，宋璟不尽大摇其头。这世道真是改了，如果说姜皎这话讲得有理，叶十朋还不算太坏，两下里反衬起来，他姜皎自然也就成了好人了。但如果是两人串谋行事，那他们的城府之深就有些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