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脱胎换骨
捷报传来,老旦几乎不敢置信!
这个大战场上的国军部队已经被消灭了?只两个月的时间,国军五十多万人竟然灰飞烟灭,蒋老头子赖以自豪的五支主力部队已经全部被解放军干掉?这太快了!记得几个月前那个瞎眼长官和自己说:解放军在兵力数量和武器装备上均处劣势,这场战役是拿鸡蛋碰石头,可最后这鸡蛋居然砸碎了石头!老旦征战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解放军统帅部的长官们太厉害了,各个纵队的指挥员们也太厉害了,战士们不要命的士气也太厉害了。这战役进程快得真有点邪乎,老旦真有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出色完成了战斗任务,老旦高兴得睡不着觉了。他向团里做了战斗简报,并报上伤亡名单,就立刻开始忙活兵员补充的事。刚被俘虏的国军士兵,大多是稀松软蛋样儿,其他连队都不大想要,老旦和王皓却照单全收,从不推辞。由于2连战绩突出,老旦带兵有方,王皓对这些降兵的政治思想工作也成效显著,2连不久就名声在外了。再熊的俘虏兵到了这里,哭天抹泪一番之后,把国军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样不要命!
在兴奋中忙活了半个月,这天总算能睡个懒觉,老旦胳膊上的伤已经封了口,可以随便翻身了。此刻他正睡成个猪样,呼噜声震得帐篷乱抖,在梦中把棉被卷成了一个女人样,正抱着蹭来蹭去的,还没来得及和女人亲到嘴,就被一双粗鲁的手推了起来,睁眼一看竟是陈岩彬,顿时火气上冒。
“哪个让你进来的?杨北万!你的兵干球啥吃的?老子刚他妈睡了半个时辰,你干球啥哩?”
“他……他非要进来,我挡不住啊……”杨北万头上还缠着绷带,一脸委屈地说。
“老旦,你咋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莫不是我搅了你的窑子梦?老子大清早我就来寻你,是因为我饿了七八天了,你不给我送肉去,我带着酒来找你了!赶紧起来,睡个啥么,你这样不中,革命军人一天睡两个钟头就足够了……”
“谁鸡?巴稀罕见你?你饿死关俺啥球事?要不是总攻提前开始了,你的阵地能守得住?给你买肉?俺自己这些日子还没吃上哪!天天只有馍和稀饭,连个油星儿都闻不到,俺刚才在梦里刚啃上一条猪肘子,就被你个球搅和了……俺的伤员多,有一点肉都让他们吃了,你看咋办?”
“是啃上娘们了吧?没肉吃?呵呵,看出来了,你这一脸菜色真球难看,这个好办,抬进来!”
两个兵抬着一个筐钻了进来,竟是满满半筐熟牛肉,酱色还粘粘地挂在上面,带筋儿的肉发出亮油油的光,还温温热着,浓香四溢。筐里还放着两小坛子烧酒,一看就是好货。老旦一见,胃里顿时像是被投一颗炸弹似的酸水四溢,嘴中口水直涌,正俟下手,猛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疑惑地看着陈岩彬说:“干球啥?前些日子你还瞧不起咱们?今儿个干吗上贡?”
“你说啥哩这是?老旦,我老陈打仗没怕过谁,佩服的人也没几个,你的连队能打下李庄最难啃的那块阵地,还守了那么长时间,就凭这一点,我陈岩彬就佩服你。我的连队那时打得有点收不住,佯攻佯攻,却佯出火气来了!就和对面的敌人搅和在了一起,差点忘了钟点。你替我多守了二十分钟阵地,牺牲了同志,坚持等到我们接应上来,让我不至于受处罚,冲这一点,我陈岩彬就欠你的情。今天是来向你陪不是的,这些酒肉是咱们连的一点心意,都是从4营长那里抢来的。我是个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个一醉方休,交个生死朋友,中不?”
老旦对这个陈岩彬本就没啥大意见,只因那天在团部的会上被他说成“国民党的2连”,又觉得这人平素两眼朝天有点瞧不起人,心里堵着一口气罢了。如今见这家伙竟这般诚意,心下大热,以前憋的那点子气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面前又有这无比诱惑的美味,因只乐呵呵地一笑,拿起一块肉便大啃起来,两人于是相视大笑。
“北万,去叫指导员来,说有贵客到了。”
“指导员他一早就去团里办事去了,不在。”
“哎呀中了!就咱俩往一块喝吧,他要在咱俩怕就不能放开喝了……来来,咱们倒酒!”
多少日子没这样大碗喝酒大碗吃肉了,几个战士闻着腥了都探头探脑的蹭过来。老旦骂归骂,还是分出了大半筐给战士们吃去。转眼之间,二斤烧酒,四斤牛肉已被老旦和陈岩彬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怀醉眼惺忪。天那么冷,二人脱得只剩下了小袄,身上还热气腾腾的,仍在一杯一杯地干着。
“老陈啊……俺老旦打仗也不少了,可是有些事情俺怎么也没琢磨明白。你说为啥咱解放军打仗就这么厉害哩?这好家伙……八十多万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们包了饺子,抓了几十万俘虏,这股子劲头打哪儿来的哩?”
“老旦……嗯……你当初参加国民党是咋想的?”
“咳!不是没办法么?被国军拉了去打鬼子的,那个时候俺也不知道还有共产党啊!”
“没跑?”
“当然跑过,可被抓回来了。他们把机枪架在村口,哪里跑得掉?后来一想,跑也没个球用,俺跑了家也跑不了,和尚跑了庙还在,就认了算球了……”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那当然了,跟鬼子还客气个啥?前几仗是有些稀松,后面就硬气了,死在俺手上的鬼子,咋说也有一两百号了!哼哼,这十年俺多少条命都差点搭进去了。”
“你说你这是为个啥?”
“为个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们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儿,心里没个底哪!”
“你家要是在后方,比如说重庆西面,你还去打鬼子么?”
“这个……这个俺没想过。”
“那你说这国民党打内战又是为个啥?”
“这个么……一个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吧?鬼子跑了,半个国家空落落的,大家都来抢,不打才怪哩?”
“你家穷不?”
“穷,不过还能吃上饭,年头好时半个月能吃上一次白面,俺家在鬼子来之前还行,能将就吃饱,赶上风调雨顺还能有点余粮哩……”
“我家不行,没饭吃,鬼子来之前就没有,鬼子走了之后还没有。一家六口人只一亩多地,还总有灾情,我老父亲就是饿死的。国民政府下来赈灾,给的都他娘的是烂谷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蒋介石国民党打内战,打赢了咱家还是没饭吃,可是共产党来了我们村,就有饭吃了,四亩多地一分下来,桩子一敲,再穷的人力气一出,那以后管保有饭吃。自打从土匪窝子投靠了咱八路军,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说你不帮着共产党把蒋介石打烂就别回家。家里有吃有喝,老娘有人伺候,不用我惦记,你说我打仗能不玩命?这战场上几十万解放军,家里原本都揭不开锅的恐怕有一多半还要多吧,你说他们打仗能不玩命?可国民党那边呢,战士们靠什么玩命?打赢了不还是没饭吃?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你国民党再厉害,坦克飞机都有,我和你拼命,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冲,啥鸡?巴飞机坦克,有啥都不中!”
“老陈哪,咱们毛主席是个啥人物啊?是啥来头?咋的一下子就把解放军拉扯这么多人了?”
老旦斗着胆子低声问道,陈岩彬把酒一仰脖干了,一脸神秘地说:“那可是神人哪!估计咱中国五百年才出一号的……老天爷保佑,他也是个穷人出身,一心想着为咱们穷人打天下。毛主席拉着红军被国民党追了十几年,老蒋硬是一根毛都伤不到他。听说他是湖南人,说话咱们都听不懂,比你还要高半头呢,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犹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没。听刘政委讲毛主席还能写大诗,还写得很不一般……对了,长征!两万五千里长征!你知道么?”
老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毛主席和共产党是吃苦吃出来的,当年三十万工农红军被老蒋追得走投无路,毛主席就带着大家走长征,爬雪山,过草地,走了两万五千里哪!出发的时候有三十万人,走到陕北就死得只剩下三万人了,可他们就是能走过来。现在咱们军队里的这些干将们,很多都是长征剩下的那些硬骨头,对咱毛主席忠心不二,指哪打哪!还有不少出身中央军校的高级将领呢!”
“那打鬼子的时候,咱们那土八路的队伍在哪儿哩?”
“在哪儿?八路军,新四军,你不知道么?咱们人不多,才几个师,当时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来可一点也不含糊啊!硬拼当然更不中了,咱们既没粮食也没枪炮,老蒋只给了衣服和几根破枪,也不让扩编,只能打游击,尤其在鬼子占领的地界儿,那八年咱愣是没让鬼子睡过几个安稳觉。鬼子在后方大概有上百万的军队被共产党带领的游击队拖住。那个时候咱们除了几支有国民政府建制的直属部队,剩下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装,独立团、独立营、县大队、区小队、地方民兵团、武装民团,哎呀叫啥的都有,都听八路的指挥!鬼子都快被咱们折腾疯了,搞了几次扫荡,咱们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决不比你们国军那边少!最后一战的时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楼一夜之间全上了天,那都是咱们的部队和民兵干的!挖地道一挖十几公里,愣是把个大平原挖成了蜘蛛网,民兵的运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车都能过,鬼子就是看不见。鬼子一出来,那消息树就倒了,方圆三十里地立刻就知道鬼子出来了,甭管走哪条路,鬼子指定会踩上几个地雷,挨上几声冷枪。你们那个时候在守城市,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没有咱们共产党的抗日武装在后面拽着,天天给他搞破坏,扒铁路烧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老蒋的重庆打下来了!”
“哦……”老旦恍然大悟似的仰起头来。陈岩彬的话让他困惑,当年听说过八路军和新四军,知道这是编入国民革命军的两支共产党部队,却不知道他们在敌后打鬼子,国军那边也不大提起这两支部队。
“还有啊……要是你当时两边儿都知道,打鬼子的时候你会去哪边?”
“说实话,俺估计还是会参加国军,咱是老百姓,大家都听政府的。”
陈岩彬把头左右看了看,趴到老旦耳朵边细声说道:“我当年就知道有八路,还是和老乡到处去找国民党,就是他妈的找不着,他们都跑到西边去了。我们在路上被土匪抓了,还被逼着当了一年土匪,谁料想一年之后,我们那土匪头竟成了八路军的独立营营长了,现在还成了团长,我这才算参加了革命,阴差阳错的走了条正道啊!这话就咱哥俩交心说说就中了!老旦,你得把俺这话烂在肚子里!”
“你个球的还真有点傻福气哩!那你觉得,咱们毛主席共产党能带着咱们把天下打下来么?蒋介石还有半个中国哪?咱们还要不要往南边打?”老旦瞪着眼睛又问。
“我看中!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没个错,起码对咱们肯定没错!反正咱也是为自个儿打仗么?毛主席也决不会只稀罕这半个中国,他被老蒋欺负了几十年,还不趁着大好形势出足这口恶气?这些个事你以后就甭想了,咱们部队让你往哪里打,你就往哪里打。以前的事情,你再英雄,再精忠报国,从此也再不要提了!这边不同于那边,千万别犯政治原则性的错误。你现在是解放军的连长,是给天下的劳苦大众在打仗,这个性质和以前是不一样的,打下天下来,你我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新中国的功臣,党和毛主席肯定会让咱们有好日子过的……来来来,咱兄弟俩再干一杯!”
两人喝罢,陈岩彬重重地把杯放在桌子上,老旦忙又都给满上,认真说道:“那是那是!俺现在没想啥别的,就是怕这仗打个没完没了。要是真像你说的,俺就再咬咬牙,打到哪里算哪里,天下打太平了,咱们家里也就好过了,咱俩要是活着,没准儿还可以弄个小官儿做做呢?”
“老旦,我老陈在部队里是条不要命的汉子,战场上把你当好同志,在下面咱俩是好兄弟,你说中不?你见识比我多,岁数多大?”
“忘个球了,好像今年虚岁该有三十二了。”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虚岁二十九,得叫你大哥!”
“就听你的,俺也早就把你当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帮你守战壕了,还搭上我十几个兵,呵呵,咱哥俩再干了!”
二人都喝得有点多了,肚子吃得溜圆,就相互搀扶着走出房间来踱步。太阳已经爬到头顶上,照得两人身上热乎乎的。
“旦哥,你打的仗多了,受过多少次伤?”
“唉呦,这个可记不清了,俺打了十年仗了,好象每次都得挂点花,你呢?”
“没你那么多年头,但是也差球不多,他妈的如今身上到处都是坑!”
“你的伤跟俺的意思不一样哩!”
“新中国成立后就都一个样了……”
“你家里在啥地方?还有啥人不?”
“我老家在唐山古冶,也就剩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了,去年老娘也过世了……”
“你老婆哩?”
“老婆?大哥,我长这么大了,连他妈的女人的毛都没有碰过,哪儿来的老婆?哎?你就是给我个女人,抱上了炕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事呢……这话今天说到这儿了,你可得接住,打完了仗你要给我说一个婆娘啊!啥样的都行,别疯别傻别生不了孩子就中,只要你觉得是个好人,我就娶她,他妈的我这些年可真是憋坏了……”
“等俺回家找到老婆,把这个活交给她办,管保成!”
老旦猛地又想起了阿凤,这仗打完了,要不要去找找她?王皓说帮着自己打听她,咋了也没个下文?她也没个信儿过来问问自己,是不是那天没认出自己来哩?要是那样可白瞎了,这么大的战场,几十万人的队伍,去哪里找她?总不能支个高音喇叭大喊:阿凤,你个婆娘在哪里哩?正想着,一个战士叫嚷着跑了过来,头上竟然在流血。
“连长,打起来了,5连和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老旦和陈岩彬皆大吃一惊。这厮的脑袋显然是被人砸了一家伙,一个口子还在哗哗地流血,才明白这厮是被别的连队揍了。老旦很是诧异,早些年在国军那边的时候,连队之间打架也不多见,到抗战胜利后军队有点散了,三天两头为一些好处大打出手是有的,但是解放军这边以纪律严格著称,难道也兴这个?二人忙穿戴整齐,随他一溜小跑到了训练操场上。只见几十人正在那里打成了一团,个个鼻青脸肿,嘴里喊着南腔北调的脏话,满地是军帽和带血的牙齿。杨北万既像是在劝架,又像是在帮忙,时不时也撩上一脚。老旦一眼看见,5连的副连长牛明正和自己的3排长魏小宝在地上摔作一团,拳打脚踢牙齿咬的,那架势和前些日子在阵地上一模一样。再稍微分辨一下,老旦发现这个战场上自己人已经占了上风,5连之中除了那几个排长,估计大多是刚进部队的年轻小兵,哪里是老旦手下这群南征北战的俘虏兵的对手?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远比自己人伤得严重,情势极其混乱。老旦提了口气,背着手大喝一声:“住手!2连的人,都给俺住手!”
闻听这一声暴喝,众人立刻收了手,分跳到了两边,分开的时候还不忘捎带一脚给对方,唯独魏小宝和牛明仍然厮打在一处。魏小宝被膀大腰圆的牛明将头夹在腋下,一时挣脱不得,就只能用阴招,一下下地掏着牛明的下身。牛明见这小子下手够黑,也不敢放手了,二人僵在一起动弹不得。
老旦咽下一口酒气,稳步上前,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牛明的一只胳膊,托住他的肘反转过去,原地转了半个圈,牛明和魏小宝都被这股巨大的扭力扔了出去,磕磕绊绊的地扑倒在地,两人都摔了个灰头土脸。2连战士们见连长亮了身手,一招就扔倒了两个人,不禁大声喝彩。那牛明显然是个犟汉,觉得摔了面子,一个滚爬将起来,嘴里骂着脏字,瞪着红眼就朝老旦扑来,没想到斜次里突然打来一个结结实实的窝心拳,砸得他竟然横飞了出去,这下比刚才摔得重多了。睁开金星乱冒的眼睛,牛明看到那个英雄连有名的武大郎连长陈岩彬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还晃着那对碗口一般大的拳头。5连的人见老旦和另外一个军官都掺呼了进来,便不敢再有所动作,一时“战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小宝,这他娘的是咋回事哩?咋的和兄弟部队打起来了?有啥话嚼一嚼不就成了,动手干作啥哩?”老旦责问魏小宝。
魏小宝从地上捡起已经被踩成泥团的军帽,斜着眼瞪着牛明,恨恨地说:“兄弟部队?连长,我们拿人家当兄弟,腆着脸上门去套套近乎,学习学习革命道理,人家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讨吃货!一点不待见咱们也就罢了,咱们没你们那么来路正,可为啥子要骂人?他骂我们2连思想不干净,还有旧军阀的江湖习气,在战场上和敌人还称兄道弟,没有什么共产主义革命……那个什么鸡?巴勤操?上梁不正下梁歪?照着老子当年的脾气,非割了他的舌头喂狗!”
“你住口!拌两句嘴就要动手么?是不是你先动的手?”
老旦飞速盘算着。魏小宝的话应该不假,5连的人有一半来自解放区,都是革命群众敲锣打鼓送来的革命后生们,打仗不要命,革命觉悟高,有战士老家的村子里光烈士就有一个连。李庄一战他们出了彩,年轻人军功得志,鼻孔朝天,对自己这支反动派出身的队伍有点不待见,倒并不稀奇。老旦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连队刚刚在解放军这边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战绩,团里对大家的肯定还只是军事层面的,思想方面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思想问题和作风问题,都有可能完全抵消几十条命换来的连队形象。牛明的话是冲自己在战场上放过国军军官老乡钟大头一条生路而来的,在他们看来,自己这种行为就是没有和反动派划清界限。空穴不来风,这么点事情居然已经在别的连队传开了,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事情必然不少,只是眼下即便有委屈,战士们心里有疙瘩,这后过门的二房媳妇好说歹说也得受着点。
“不错,是我先动的手,我甘愿受军法处分!”
“杨北万,把他押下去,把军服扒下来,禁闭三天!其他的人,都给俺列队站好!”
魏小宝挣开要拉他的杨北万,朝地上啐了一口,对着老旦说道:“连长,我们连队要是说仗打得不好,没有完成任务,你把我枪毙了,我在阴曹地府也没有话说,弟兄们……同志们牺牲了那么多,阵地拿下来了,任务也完成了,凭什么还在后面嚼我们的话?啥鸡?巴国军共军,我们图个啥?不就是图个打完仗回家过日子吗?我们不打仗不行,打了窝囊仗不行,打了漂亮仗还是不行?早知如此,老子就他妈的不如战死在14军那边,好赖老子还是个国民政府的烈士,这口气我小宝咽不下……”
他话音未落,老旦的一记耳光已经扇了上去,情急之中他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魏小宝被打得横摔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嘴角的血哗哗地流了下来。刚一出手,老旦就后悔了,见小宝摔在那里血流满面,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自己也泪往上泛了,心里发酸,只狠心别过头去。魏小宝是四川人,作战英勇,在14军的时候就是出色的侦察兵,在2连里从来都是冲在前面,对自己和指导员都非常尊敬,如今下这么重的手打了他,着实不忍。
陈岩彬见老旦难受,也明白他的难处,忙过去扶起魏小宝,为他弹去身上的泥土,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厉声说道:“瞧你他妈的这个熊样?刀山火海的都闯过来了,你连长打你个巴掌就他妈的哭,算什么军人?咋了?打你不对了?有点儿军功就想上房揭瓦?你这算个啥?老子当年土匪出身,刚到了队伍上就杀了一个鬼子少佐,也没谁给老子升官儿。这回我们连顶住了敌人一个团的进攻,老子也没牛皮哄哄,还上赶着来找你们连长赔罪喝酒。这点子功劳放在整个淮海战场上,算什么?不关你几天禁闭,我看就消不掉你身上这股子烂劲儿……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排长,这部队那么大,能不允许别人有点看法?你自己胡乱瞎嚼,惑乱军心,还讲别人嚼什么?什么叫军阀习气?打群架,骂大街,这就是旧军阀的作风!你们连长打你打得没错!2连的名气是打出来的,不是喊出来的,你要是连一点子嘴上的委屈都受不了,牺牲的同志们的血不就白流了?好好的名声不就被你搞臭了?你们连长和指导员费了多少心才有2连的今天?下去好好想一想!带下去!”
老旦觉得陈岩彬的这番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战士们都笔直地站着,神色各异,牛明和5连的人也收敛了骄慢之气,静静地站在那边。老旦走过去,把牛明的军帽也拾了起来,拍拍土递给他,牛明踌躇了一下,拿了过来戴上,呆呆地望着老旦。
“牛明同志,俺的人先动的手,是咱们的错!打伤了你们不少同志,希望大家别往心里去,俺会军法处置他们的……告诉你们连长,俺老旦给他陪个不是,就别计较了。往后咱们还要一起冲锋打仗哪!到战场上滚几次,互相挡挡子弹,这次不痛快的事就不算个啥了,你们也就明白咱们这些同志的心了!咱们参加革命是晚了点儿,可如今这心劲儿并不差,要是思想上还有问题,还要同志们多多指导,不过别为他们有些个小毛病就戳戳点点,寒了他们的心!”
老旦这番话说得恳切,完全没一点架子。牛明和5连的人都感到很意外,明摆着这老旦连长不会把今天打架的事告诉5连长,否则他们这帮挑事的人也没好果子吃。闲话是自己说的,坏事老旦却主动兜揽了,这让牛明和那些根正苗红的革命坯子们也觉得有些惭愧。牛明神色不安地四周看了看,扭头就想走,被陈岩彬一伸手拦住了,他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怎么?你就这么走了?”
陈岩彬斜眼问道,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把个牛明盯得心里发毛。牛明把军帽戴正了,转过身对着老旦,“啪”地打了个规规矩矩的立正,敬了一个军礼,5连其他战士纷纷效仿。老旦也敬了个礼回过去,冲陈岩彬点了个头,陈岩彬才让开了他们的退路。
人刚散去,王皓不知从哪里冒了过来,一脸红光,满面笑容,他后面跟着高高低低的一群人。老旦一看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肖团长和刘政委也在人群里,却正在前后拥着几个军官说笑,那几个军官个子中规中矩,衣着普通,话语不多,却有股子不怒自威的神态。老旦忙和陈岩彬迎了上去,王皓把老旦拽到一边,用兴奋的声音低声说道:“咱中野185师陈师长今天来视察我们独立团,团长特意点名2连,这不就来了,快叫大家集合。”
“中野?咱们团不是华野的么?咋的成了中野的了?”
“陈师长在两边都是红人,出身是晋冀鲁豫军分区的,可战功大多立在鲁南军区,当时国内的革命形式复杂,革命形式的需要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渊源。但是华野现在兵强马壮,中野这边后面要打硬仗,和陈司令员要了好多次了,整个师的建制就调过来了,现在归中野三纵节制……哎呀你别管那么多了,快张罗吧……”
肖团长大声对老旦喊道:“老旦,你过来!咦?陈岩彬你怎么也在?都过来吧!这几位是师部的首长,来视察咱们团的工作。”
老旦和陈岩彬忙向几人敬了军礼。老旦见正中间的首长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个首长个子只中等,脑袋却大,把军帽撑得异常饱满,一对剑眉硬硬地滑向两鬓,瞳若黑漆,目如鹰隼,正上下打量着自己,样子倒是十分和蔼。刚经过一场冲突,老旦心里还有点虚,脸就红了起来,陈师长一见就呵呵笑了。
“肖团长可是把你夸的不一般呦!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猛张飞,原来这个老连长还会像大姑娘家似的脸红?”
陈师长的玩笑话听上去带点揶揄,可老旦还是被逗得咧嘴笑了。在老旦的军旅生涯里,像陈师长这种级别的长官老旦是很难一见的,此时他的两手不自然地往下拽着衣角,额头竟然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俺只是个刚刚醒过莫来的起义兵,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为党和人民效力,刚才和陈连长喝了点酒庆功,所以脸红了……咱们按照首长们的命令打仗,肖团长的夸奖那是对俺的鼓励,俺听从团领导的指挥,咱们连指导员思想传达的也好……这个……咱们任务才能顺利完成哩……希望首长多批评!”
“李庄一战,你们打得很好啊!你们不但响应党和人民的号召,站到人民这一边来,弃暗投明,本就可喜可贺,而且还能这么好的领会师部的作战思想,准确地传达给战士们,作战顽强,敢打敢拼,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这就更难得了!你们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野战军首长们都在关注着你们,党和人民也在关注着你们,革命胜利的时候,你们一样是人民的功臣!一样是新中国的英雄!”
陈师长一番话说的老旦心里热乎乎的,刚才的冲突给他带来的不快已无影无踪,只不断的点头称是,眼光还时不时瞟一眼别的首长,见大家也对自己点头赞许,竟暗自有些窃喜。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陈师长突然扭头问道。
“哦?俺叫老旦,就是……那个……哎呀首长!俺的名字不中听,你记住俺这个样就得了,俺的名字念着不中听!”
“嗯,你现在是革命军人了,还是个连长呢,这个名字好叫,却不好听,还带着点旧社会的对人民不太尊重的意思,应该换个响亮一点的名字,这样也方便我们的宣传部门对你的宣传啊。嗯,你们家本姓是什么?”
“俺老家村子两个大族,一个大族都姓谢,俺也姓谢。可自打小村子里就没人叫过俺的名字,俺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个啥,老旦这个名字被人叫惯了,用了这么多年,没人提过,自己也没想过要改哩。”
“那你愿不愿意改呢?”
“改不改都没个啥,俺还是俺自个……当然了,首长要是给俺起个好听的名字,俺哪有个不愿意的,还省得以后报名的时候被人笑话哩!”
首长们都笑了。肖团长一个劲地朝老旦挤眼睛,那个意思老旦再明白不过了,于是说着说着就换了口风。首长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名字有损革命部队形象,而非要改掉不可?自己对这个名字虽然不太满意,但是已经习惯了被大家这样称呼,要改掉还真有点不愿意,可现在看这个架势,不改怕是不行了。
“那你是想姓谢呢?还是想姓老呢?”
“这个……首长说了算吧!”
老旦完全没了主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觉得这个大头首长为这个事情费这么多工夫,也是出于对自己战绩的认可,想那么多干啥?
“谢和老在百家姓里都有,谢是大姓,老是偏姓,你们一个村都姓谢,这是祖宗传下的名字,应该用回本姓。再取个好听的名儿,将来你要是功成名就荣归故里,也叫的堂堂正正哦,大家觉得怎么样?”
老旦见众人不住地点头,心想这下可好,用了半辈子的“老旦”二字,要被改回本家姓了,总不能再叫“谢老旦”了吧?忙插话道:“首长,俺倒不觉得姓谢有个啥好,俺家的本家人都死光了,俺的女人和乡亲们都稀罕叫俺老旦,要不还是姓老吧?”
“呦呵!还蛮有主意的么?你自己的姓,当然要你自己决定,只是这个‘旦’字一定要改!”
“我们连长枪林弹雨的这么多年,现在总算参加革命了,要不改成‘老革命’咋样?”
杨北万在旁边听得兴奋,突然插了话。大家都将视线齐刷刷地射向他,却又不说话,这瞬间的沉默让杨北万顿时局促不安。老旦心想你个笨鳖,那只驴叫你牵哪头,面前肖团长和刘政委等军官哪个不是为共产党革命了若干年,都不敢说自己是老革命,俺参加解放军才几天,你个屁娃就敢让俺叫老革命?再说,这么个刀光四射的硬邦邦的名字好听么?下去真得好好管管这个多嘴的娃子。大头首长微笑着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这不是个名字了,再过些年头,在场的同志们就都是老革命了,到时候部队里一喊‘老革命’三个字,所有的人都得回头看是不是叫自个,那不是乱了套么?”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陈师长继续说道:
“而且这三个字火药味也太浓了,我们今天革命,是为了将来人民的生活,革掉了反动派的命,老旦同志早晚会放下枪去过和平的生活,不能一辈子都革命下去,所以这个名字不好。不过你这个小同志启发了我,咱们已经取得了辽沈和淮海两大战役的胜利,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迎来解放战争的胜利已经不远了。老旦戎马生涯十多年,如今的使命和过去又不同了,现在他和我们追寻的目标一样,是要实现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解放全中国。因此,我觉得老旦同志可以考虑改名为‘老解放’,名字好听,好记,也符合潮流!老旦你觉得怎么样?哎……大家集思广益,别老让我一个人动脑子么?王政委你的意思呢?”
一个挺着肚子的首长扶了扶眼镜,抚掌笑着说道:“我看这个名字好!响亮,好听,最重要的,这三个字非常符合我们解放战争的潮流,我们南征北战就是为天下劳苦大众求解放,这三个字还应了‘劳动人民得解放’的谐音,真是贴切啊!说不定啊,你还真会是中国最早用‘解放’这两个字作名字的人呢!”
“要是咱们中国解放了,老连长回到家乡,肯定会受到乡亲们轰轰烈烈的欢迎!”肖团长赶忙说道。
肖团长的话再明白不过:你个笨老旦!还不赶紧接着?老旦品味了一下,竟然喜不自禁,他打死都想不到师长会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它太响亮,太革命了!这是个很多共产党人准备给自己的后代起的名字,如今竟要放在自己身上,这太令他意外了!老旦不禁心潮翻涌,凝望着陈师长的双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老连长,这个名字可能用?”陈师长见老旦不说话了,以为他不愿意。
老旦猛地醒悟过来,忙应道:“俺愿意!俺高兴还来不及呢!谢谢首长给俺起这个好名字,让俺脱胎换骨,俺给首长敬礼了!”老旦再不犹豫,挺直身体,峁足力气,给陈师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祝贺你!老解放同志!”肖团长在一旁高兴地说。
众人围在一边鼓起了掌,首长们都上前来和他握手,老旦此时激动得不知道该给谁敬礼好了。他流着眼泪迎接着他们热情的双手,陈岩彬和王皓更是与他抱在一起。多少年来,老旦第一次受到这么多高级首长的重视、称许和关怀,希望一下子从天而降,而这个“老解放”三个字让他感到重获新生,认为自己后半生的命运都会受到这三个字的庇护了。他再不是原来那个随波逐流的河南愣头大兵老旦,而是一个充满革命前途的无产阶级战士,重生的感觉让他从心底里对共产党和军队首长们感恩戴德。
突然,他看见在众人背后,一个笑容如花的女人正在那里望着自己,整洁的军装,粉红的脸颊,洁白的牙齿,两根黑亮的辫子,一双俏丽的凤眼,竟就是这些天来百寻不见的阿凤!
“阿凤!”
老旦激动得大叫一声,竟然快步冲上前去。他直勾勾地望着阿凤,仿佛怕她从眼前再度消失一样。阿凤被他惊得满脸通红,笑容瞬间凝固了,张惶左右,怔在原地,抬起胳膊欲拦住这个莽撞的男人。众首长皆吃了一惊,亦大惑不解,呆望着这个刚刚才叫老解放的连长像冲锋一样冲向宣传队的李媛凤同志,陈师长笑容还僵在脸上,眼睛里却掠过一丝众人都没有察觉到的不快。
这一刻,老旦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什么场合,这个男人已经被一种奇怪的冲动左右了,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凤,几个箭步穿过疑惑的人群,径直朝着阿凤冲去。王皓诧异之余快速反应,一只手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可老旦哪里还能感觉得到?他只看到了阿凤那双美丽的眼睛,只看到那双眼睛里久违的柔情,而这丝柔情一下子将自己的全身燃烧了起来,他的眼睛湿了,他的喉咙干了,他的心像是在擂鼓一样咚咚地响了,一股热血奔着脑门猛地冲上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
转眼老旦就到了阿凤跟前,他抬起满是渴望的双手来,去抓扶她那丰腴的臂膀,却突然发现了她眼睛中的那一丝惊惧。女人的反应让他惊讶,这女人一双手快如闪电,竟然猛地抓住了老旦的手腕,她的手热乎乎的,却满是汗水。老旦想不到那双纤纤玉手竟有如此大的力量,还用十指在暗暗地扣着他的皮肉,他使劲挣了一下双手,无奈那双坚定的手如镣铐般纹丝不动。老旦暴涨的渴望,终被这股坚定的力量刹那间击退了。他头胀欲裂,四肢发虚,腰腿上粘呼呼的泛上来一层汗。老旦终在她的阻止下凝下神来,阿凤那冷如冰雪的眼神让他冷静了,他慢慢地放下手去,一时竟张惶无措,只呆望着她。
“老解放同志,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了。”阿凤松手说道,他的手在老旦的胳膊上已经掐出了几道红印。
“哦……阿凤……那个……李媛凤同志,你……一向可好么?俺差点死在抗日前线,呵呵,咱们好象……好象有十年没见面了,俺……怪想你……和乡亲们的!”阿凤冷静的声音和表情让老旦一时转不过弯来,舌头僵硬,回答得结结巴巴,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上次我在行军道上看见的那个人是你么?我不是认错了吧?”阿凤已经收敛了一脸的惊愕,从容问道。
“是俺啊,俺当时还以为你没看见俺哩,俺看你穿着咱解放军的衣服,都不敢认你了!”
“我也看见你了,但是却没有认出来,只是觉得面熟,前些日子你们团的刘政委说到你的名字,才想起来那天看见的一定是你。”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像是两个从未深交的普通朋友见面时的虚伪寒暄,这让老旦觉得别扭极了——这说的都是啥哩?女人倒没有丝毫的尴尬,就像只是看到了多年不见的革命同志。这还是十年前那个热情如火的阿凤么?老旦积攒了十年的思念和疑问,此刻见了面仍然只能憋着,竟不能一吐为快,舌头都急得有些打结了。
“老解放同志,这就是你和我提起的李媛凤同志啊?难怪你总惦记着,果然是巾帼豪杰。陈师长,刘政委,肖团长,他们二人可是当年的抗日同盟啊。解放同志当年在国民党李延年部队的时候,曾经带领特种部队炸毁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后来被鬼子围在了山里,遇到了李媛凤同志和她的乡亲们,老连长,是这么回事吧?你瞧,我被他念叨得都能背了!说到底啊,李媛凤同志还是老连长的救命恩人呢!”
凭着多年的政治工作经验,王皓对老旦和阿凤的事情早有疑惑。在王皓看来,老旦脸面儿薄,心下藏不住什么事儿,那次行军路上,老旦遇见阿凤的一幕加上老旦描来描去的解释,他就觉得这二人之间肯定有点什么了。深山老林的患难男女,过了十年还念念不忘,能有什么好事?如今看到老旦这副慌了神的样子,以及和李媛凤故作冷淡的神情,心里已笃定明白了七八分。他生怕老旦的失态让首长们看出什么端倪,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刚站过来就抖落出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旧情来,上级领导们会怎么看?王皓本不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但还是忙不失时机抛出了一段介绍。老旦听了,心里躁动的火焰慢慢熄灭,扭过头来,看见首长们深不可测的笑容和陈岩彬一头雾水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刚才很冲动,忙敛神正色说道:“各位首长啊,这就是当年救过俺性命的李媛凤同志。俺当年受了重伤躲在山里,要是没有她和乡亲们的照顾和保护,俺早就成了抗日烈士,就不能再为咱们部队效力了!俺可得好好感谢一下她。真想不到,过了十年咱们都成了革命队伍里的同志,今天有这么多好事一块儿来……”
“老解放同志,可喜可贺啊!李媛凤同志这次是特意和我们过来的,在这一路上和我们说了你不少的故事,所以我才有了给你改名的念头啊。老战友重逢,老解放新生,这是双喜临门啊!看来今天你可要招待我们一顿好饭喽!”
陈师长拍着老旦的肩膀,声如洪钟。老旦大喜,忙说:“各位首长要是不嫌弃,就到咱们连队伙房里去,今儿个上午陈连长拿来了不少好酒好肉,俺再让几个炊事班做点稀饭青菜啥的,就来招待各位首长们!”
“好你个陈岩彬!有好酒好肉不往团部送,跑到老解放这里来过瘾,肯定又是从魏营长那里夺来的是不是?吃里扒外,借花献佛,没人管得了你么?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肖道成团长半个月没刮的胡子乱如杂草,还粘着不少烟灰,一嚷嚷就淅淅落落地掉下来,像是胡子里面也长了头皮屑。陈岩彬笑着答道:“肖团长手下留情,我可不是土豪,你从我这里夺不来吃喝……不错,这酒和肉是我从魏营长那里搞到的,但不是抢的,是换的!你没见我把半吉普车的烟都给了他么,我心疼了好几天哪,六百盒烟换二十斤牛肉,这笔买卖我亏大了!牛肉我原本就不舍的,可是老解放同志于我有恩啊,他帮我守了阵地,我的功劳至少有他一半啊,要不然我早就提头来见你和刘政委了!咱革命军人一言九鼎,知恩必报,您说我能不和老连长意思意思?我就差把吉普车也跟魏营长换了!”
“油嘴滑舌的,什么你的吉普?那个车也不是你的,那是你抢咱刘政委的,你用什么花言巧语把刘政委的车骗到手的?几个连队就数你脸皮厚,什么都好意思要!”
“团长你又不对了,我又不是‘刮民党’,怎么能抢能骗?这车也是我用战马和刘政委换来的,那是我体恤首长啊!刘政委曾经在上海被鬼子的汽油弹烧过,肺里有了病根,他闻不了汽油味,一闻就恶心反胃,我看他坐车也是活受罪,这可是为他着想啊!我们连缴获的东洋大马,我还没骑呢就送给他骑,您看刘政委现在脸色多好?呵呵……”
“陈岩彬,你个鬼头的,什么东洋大马,欺负我生在城市是不是?我一眼能分出奸细和特务,却驴马不分,我当时高高兴兴地拉回去,警卫员小鲁说那个畜生根本不是什么东洋大马,那他娘的就是一头两岁的大骡子,他老家集市上拿两头草驴就可以换一头,还下不了崽子!你还做亏本买卖?还有比我这更亏的么?这是绝对的不公平交易,绝对需要专政,需要取消,快还我的车来!”
文绉绉的刘政委大喊着,撸胳膊挽袖子作势要来抓陈岩彬,陈岩彬笑着跑到老旦身后,抓着老旦说:“解放同志救命!我现在可是一穷二白,牛肉也被你吃了,中午这顿饭可得把刘政委伺候好了,要不然他以后就给我小鞋穿,不让我打主攻了!”
老旦非常惊讶,这个看上去粗里吧唧的陈岩彬竟然有这么活泛的脑袋?还以为他只会打仗呢?原来和首长们的关系处得这么好。
“刘政委息怒,俺给陈连长说个情。上次战斗,咱们连的战士从战场上牵回来几匹好马,正经的东洋大马,都是雄马,现在就在后院里养着,咱们根本用不上,这些牲口能吃能喝还到处拉屎,要不您全牵了走?俺老旦是劳苦大众出身,也在山里养过驴马,拿草棍一量它们下面那玩意儿,俺敢以性命担保那绝对不是骡子!”
众人捧腹大笑,陈师长和王政委笑弯了腰。
“哼,看在老解放同志的面子上,就不和你个死陈岩彬计较了。马我要一头就行了,陈师长的马老了,也拉一头走。解放同志,这么好的马,给谁你也千万别给陈岩彬,他要是饿了,说不定他能把你的马杀了下酒呢!”刘政委手叉腰间说道。
陈岩彬在首长们的眼里俨然是个活宝。这家伙心狠手辣,打仗极为凶猛,还颇识战术。两年来,没有他的连队拿不下的阵地,也没有他的连队守不住的山头,是团里首屈一指的英雄连。坏毛病就是好吃好喝,瘾上来了谁都敢抢,谁都能骗,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刚来团里的时候,他只是个副连长,对土得掉渣的八路并不上眼,喝酒吃肉赌博打架,是团里的头号刺头。一次,肖团长很久不见面的老婆从豫西北根据地的老家来看他,刚来了几个时辰,二人就因为家事绊了嘴。女人嘴一撅,到上炕的时间丝毫不理会那火苗上窜的肖道成,肖团长计中无策,霸王硬上弓,女人就假意反抗,誓死不从,二人从床上滚到床下,翻天覆地的动静不小。二人的举动被路过的小战士听到,不过半个时辰这消息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正在喝酒的陈岩彬耳朵里,陈岩彬闻听火冒三仗,竟然以为肖道成团长在强奸良家百姓闺女,他气冲冲跑到团长院子里,光着一只脚站在肖道成的门口就开始骂街。肖道成好不容易用七分武力和三分话语收服了老婆,刚进入前后忙乎状态,被陈岩彬骂得一头雾水,忙穿上裤衩下地开门,刚稀里糊涂的从门缝伸出头来,就被陈岩彬的拳头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肖道成仰面就倒了,鼻梁登时被打歪,一时血流如注。闻讯赶来的刘政委见状大惊,立刻下令把陈岩彬捆了个粽子一般。陈岩彬后来知道误会了,悔恨不及,估计这下子不死也得被抽根筋,刘政委关了他五天禁闭。第六天,肖团长贴着膏药来看他,还带着女人给他做的馍,只说了一句:“好一个莽李逵!你当我是宋江啊?”
肖道成团长的大度让陈岩彬羞愧难当,当下痛哭着给团长跪下赔礼。从此陈岩彬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八路,独立团就因此多了一员悍将,鬼子和国民党多了一个灾星。肖道成原本担心陈岩彬对老旦不买账,二人协调工作难做,见二人一战下来已经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了,心下大喜。陈师长这次来视察,非常关注起义和俘虏部队的作战情况,总是担心他们的战斗力不行,肖道成对老旦的2连大加赞赏,才成就今日之行。
在2连的临时食堂里,老旦和王皓忙得不亦乐乎。战士们得知师部的领导竟然亲自下到连队看望大家,更是激动不已。首长们摸摸这个,拍拍那个,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把上午和5连打架的事也忘了个精光。两个炊事班拿出了看家本事,菜炒得热火朝天,5连长因为打架的事情面子上不好过,得知有首长来视察2连,竟吩咐士兵送来了一些鸡蛋和蔬菜,老旦欣然受之。再加上午吃剩的牛肉,十几位首长算是吃了个顶饱,虽然没喝酒,倒也十分热闹。老旦站着给首长们倒水看茶,看到陈师长坐在阿凤的旁边,众位首长有说有笑的,陈师长还给她不停地夹菜,老旦竟猛然觉得有些酸酸的。
“媛凤啊,你可要把老解放同志的转变经历写成段子,让你们文工团的姑娘们唱给战士们听,肯定特别鼓舞士气!”
“王政委放心,我心里有数,回去就让她们编快板。”阿凤爽朗地答道。
“解放同志啊,听说你身经百战,刀法很厉害呦?”陈师长突然问老旦,老旦正在给肖团长倒水,听陈师长这么问,有点摸不着头脑。
“陈师长打哪儿听说的?俺没学过啥套路,只是原来那边的兄弟们教了几招而已,后来砍鬼子多了,自个摸出几招来,哪敢说厉害哩?”
“在多年前国共合作的时候,我们部队里曾经练过大刀,教官还是国民党西路军里的,那时候能有把好刀,是多少战士的愿望啊?进入到解放战争后,咱们部队讲究的是刺刀见红,东野林总的刺刀见红!基本上都是练习刺刀拼刺,还真没有练过大刀,倒是满想念的,要不咱俩比划一下?”
“唉呦,俺可不敢和你动刀!陈师长别笑话俺了。”老旦忙摆手拒绝。
“听说你上一仗几招就活捉了敌人指挥官,怎么说今天我要见识见识你的高招啊!”陈师长站起身来,一幅摩拳擦掌的样子。
“俺用刀耍起来很难看,别搅了大家的吃兴哩!”老旦可不想和他过招,要有个闪失的,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哪里的话?昔日历朝历代,舞剑助兴可是最讲究的助兴方式了。这样吧,我估计自己也不是你的对手,让小袁用刺刀和你比划一下,看看哪个厉害?”
话说到这里,不比划是不行了。陈师长身后站起来一个人,估计是他的警卫员小袁,看样子25岁上下,一身腱子肉,满脸伤疤,手上的厚茧泛着亮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老旦见罢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咋的?首长要看看俺是不是真的有货?该不该下手哩?老旦让杨北万拿来了木刀和教练用拼刺枪,挑了一把顺手的木刀,袖子一挽就下了场,全场立刻掌声雷动。
肖团长见二人已经下了场子里,高声说道:
“老解放,你尽管施展功夫出来,小袁是咱们师的拼刺能手,能和你过招,他可不会藏着掖着,所以你也别客气,只是两人点到即止,不要受伤!”
老旦脱掉棉衣,只穿着对夹小袄,手里接过木刀,用腕子抖了两下,抱拳亮了个把式,和对面的小袁说道:“袁同志指教了!”
“不敢,老连长客气!”
小袁也只脱剩下一件棉布短衣,露出牛腱子一般的两条臂膀。他接过枪来掂了掂,腕子一翻,单手忽地抡了个半圆,再稳稳地把枪托在双手之间,两脚一前一后,不丁不八,一看就是练家好手。战士们都围在场子两边,睁大眼睛看着即将进行的比武。二人正要靠近,老旦突然转过身来笑嘻嘻的说:“首长,既是比武,有个奖赏啥的么?”
“呦呵!还有点林教头的意思啊?行!说说你的想法。”
“如果俺赢了,让李媛凤同志的文工团给咱们连的同志们慰问慰问,演个戏啥的,俺要是输了么……首长看着办罢,最好罚咱们连去打主攻呵呵!”老旦不知道陈师长说的林教头是什么人是什么部队的,只是一扭脸看见了阿凤,就脱口而出了。
“老解放,原来你脑子里打着这个小九九啊,没问题,答应你!你要是输了,非但让你主攻,我们下次还来吃你!就这么定了!”
老旦闻听乐了。阿凤听老旦点自己的名,脸微微地红了一下,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
比武开始。老旦反手持刀,一个卧步站定,向小袁慢慢靠了过去。小袁见老旦满身伤疤,肉不像自己这么厚实却如铁打一般坚硬,握刀的手将刀柄死死扣在腕子上,刀尖斜斜地指向下方,左脚缓缓向前逼近,根本看不出他要出手的方向,心里暗自惊叹遇到了劲敌。他深吸一口气,枪头朝着老旦右半边虚晃一下,猛地刺向老旦的左侧腋窝。老旦却不中计,右脚为轴,左脚划了个半圆,刀刃格在枪身上,顺手一抹,身子已经靠近了小袁一大步,然后就挥刀砍向小袁的左胳膊。小袁没料到老旦的身手如此灵活,竟然还以攻为守,一个花哨动作都没有就直取左臂。小袁忙右脚斜进,左脚提步跟上,左手把枪横在身前。“梆”地一声,两块木头的碰撞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老旦见小袁反应如此之快,也不由得有些惊讶,有不少鬼子都被他这一招卸了胳膊,小袁的防守动作却刚好将自己的攻势化解,木枪将老旦的刀弹了出去,胸前门户大开,这个距离立刻让老旦陷入了被动。小袁也果然灵敏,不待收枪再刺,枪托猛地一扭,朝着老旦的头砸了下去。距离太近,躲是躲不开了。情急之中,老旦于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老乡当年的一招。他忙将身子向右微侧,同时将右手刀交入左手,也是反手捉着,左手再猛地抬起,小袁的枪托刚好赶到,硬邦邦地砸在刀身上。老旦这次却没有再抹,右脚一个寸步切入小袁两腿之间,空着的右手闪电般抓住了枪身,猛地往下一按,小袁双手收力去夺,无奈重心已经被老旦压低,力气使不出来。他刚要松开右手去拳打老旦的头,突然看见那把黑了吧唧的木刀已经照着脖子右边横销过来,小袁不舍得松手,只能迅速低下头去躲这一刀,手中木枪几乎要挨着地了,谁料老旦的这一刀竟是虚招,劲道使到一半就停了,他的一只大脚猛地抬起,踩在那支木枪上。任是小袁年轻力大,也受不了这么一股自上而下的重力,为了不被踩得跪在老旦面前,他只能撒手扯步,“叭”地一声,这枪就被老旦死死地踩在了地上。小袁抬头一看,老旦笑眯眯的眼睛里甚是得意,双手高高地举着木刀要劈下来。小袁急了,一个半转身上步,张开两只大手,竟然空手来夺老旦的手腕。老旦也是吃惊不小,这小子真有点子悍性!他忙撤步斜劈刀下来,小袁再一闪,又猛地欠身上前一步,右手已经闪电般抓住了老旦的右手腕,左臂的后肘倒撞向老旦的下腹。老旦虽然刀法不俗,但是对于这种短距离的擒拿格斗却是不熟,被他结结实实撞个正着,疼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小袁的右手已经抓住半个刀柄,横向施力便要夺刀,老旦强忍疼痛,猛地向外翻腕,同时右腿踢向小袁的脚踝。小袁一抬腿跳开,手也不得不撒了。老旦正要收刀再砍,小袁却一个前滚翻拎起了枪,不待转身,反手一枪就刺了回来。老旦一见心中冷笑,心说你这一招是和土匪学的吧?好看却不中用。老旦轻轻让开来枪,一个箭步窜到小袁左侧,也是反手一刀,用了八分力道,结结实实砍在他的左腿上,小袁的支撑腿再受不住这样一刀,腿一软就单腿跪在了地上。再抬头时,他看见老旦双手高高地将大刀举起,这一刀大有将自己一劈为二的架势。
观战的战士们发出一声欢呼,有人竟蹦了起来。老旦收起刀枪交给杨北万,拍了拍手对小袁说道:“袁同志厉害!俺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高手了,在我印象里好象只有个鬼子军官有你这拼刺身手哩!刚才只差半招,俺就得月月请首长们吃饭了!”
“老连长果然好刀法,我算是长了见识,以后还要请你多指教啊!”
小袁笑着应承道。老旦的刀法以前根本没见过,在缴获来的国民党部队的教科书里好像也没写过,真是打哪里也找不到踩枪这种奇异招数。他平时在部队里鲜有对手,竟然这么几招就跌了面子,不由憋得满脸通红。日本鬼子拼刺刀是出了名的厉害,老旦这样说也算是对自己的夸奖。
“老解放同志,真是名不虚传啊!你怎么就这么比划几下就能把小袁的枪夺下呢?果然是厉害呀!怎么样?小袁子,这下服了罢?你这打遍三纵无敌手的招牌看来要收起来了,在咱们人民革命队伍里,一山更比一山高呦!”
陈师长一边鼓着掌,一边兴奋的喊着走上前去,一手拉着一个,大声宣布:“2连的同志们,你们有这么一个武林高手当连长,一定要认真学习杀敌本领,争取在今后的战斗中再立新功!淮海战役我们赢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数量已经不如我们,国军已是江河日下。咱们的部队正在准备打平津,胜利指日可待!毛主席告诉我们: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任何反动势力都不能挡住人民战争的伟大进程。李庄一战,让我看见2连蕴涵的力量,而今天,我更是见到了你们连长的英雄气概!我们对你们满怀希望,党和人民信任你们,中野和师指挥部、团指挥部也信任你们!有信心委派你们去完成一个又一个出生入死、枪林弹雨的艰难任务,你们自己有没有信心?”
“有!”战士们高声齐应。
“好!刚才我答应了老解放同志提出的条件,李媛凤同志,你尽快带文工团的女同志们来2连作慰问演出!”
“好!”
战士们兴高采烈地欢呼了起来,阿凤被他们热烈的样子吓了一跳,正有点不知所措间,她看见了陈师长那双充满关怀和期待的眼睛,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偏偏又瞥见对面正咧着嘴痴痴看着自己的老旦,阿凤眼光一闪,忙避了开去。
大战之后,2连的战士们终于享受了一种久违的惬意,有时间放松一下紧张的腿脚和神经。包括老旦在内,战士们和不同的对手打了多年的仗,很少有现在这样打完了能放心呼呼大睡的日子。淮海这片战场上已经没有什么令人担忧的事了,枪炮声已消散,大风雪也已停歇。
战士们已经不满足于炊事班的伙食,开始想方设法给自己补小灶了。有人悠闲地用敌人的钢盔烧煮不知从哪里搞到的肉汤和稀饭,端着热乎乎的美味在营房里乱窜。有不少班长自告奋勇地带队去帮助营地周围打扫战场的民兵,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能在战场上拣点好东西,尤以美国香烟和肉罐头为最爱。老旦给连队下了死命令,未经报告,不许离开连队营地方圆5公里的范围,每天进行一次集训操练,不过这个强度对于战前被训练得口吐白沫的战士们来说,就如同饭后的闲庭信步。一个月下来,居然不少人都上了膘,杨北万腰围暴涨,棉裤已经撑得像是小了两号,半夜红着脸悄悄来找老解放。老旦翻箱倒柜,拿出了一条准备带回家的新棉裤交给了他,并且黑着脸说明白是借,有了新裤子立刻就还,自己还等着回家时候穿呢。
训练虽然少了,上课却多了,王皓抓紧时机给战士们上着政治课。开始很多人坐不住,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一边听一边打哈欠放响屁。王皓一边让各排排长整肃军纪,谁乱动乱放就去吹大风站夜岗,一边耐着性子讲下去。当他讲到土地改革和军功政策的时候,战士们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个个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这些农民大兵对共产党的土地政策难以置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大户人家的田地可以无条件地分给自己种?永远不用归还?这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可不是这个样的!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可有没有地那是你的造化决定的,要是祖上积德能留下几亩地,这辈子好歹也能过个安生。没地的挣钱去买地娶女人养娃续香火是雷打不动的祖训。有地的要是男人没用,折腾不出个模样,家业寒酸人丁零落,那地也养不起,就只能租地或者卖地,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往往举着票子来买这些农户们养活不了的土地,然后将原来属于农民自己的土地再租给他们自己耕种,农民按年交佃。在战士们的常识中,早在大清和民国年间就是这个样子,是天经地义的你情我愿你买我卖你租我种,今天才恍惚知道原来这种状态并不合理,这种遭遇的根本原因在于地主和劣绅对广大贫苦人民的早有预谋的剥削,而且劳苦大众从一生下来其实就在被别人恶毒地剥削。
这怎么得了?真的要变天了!共产党的胳膊肘竟全往农民这边拐,丝毫没有向着地主的意思,这是聋子都听得出来、瞎子也能看见的事实!这些的崇高理想要是得以实现,在这些农民兵们看来不啻于是劳苦大众孙悟空同志造了大地主大土豪玉皇大帝的反!共产党举着旗帜要打破和消灭一切不平等的现象,让生活在最底层的无产者来统治全中国,并在整个中国都实现财富均衡的体制,“无产阶级当家作主”这八个字,听得战士们个个心花怒放,激情澎湃!
尽管还不能完全懂得王皓所描绘的新中国的美好前景,战士们对他和共产党所承诺的分田到户也还不敢全部相信,但是大家对他所描绘的战争前景却都笃信不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得中原者得天下,共产党如今二者皆得!曾经无比强大、“武装到牙齿”的国民政府军队被共产党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长江以北的大半个中国已经是共产党的地盘,而且两百万大军仍然在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另一半。老蒋赖以自豪的五大主力都完蛋了,一个个在抗日战争中功名显赫名震中外的国军将帅纷纷灰头土脸的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解放军的军事力量已经在一年之内如同吹气球般地壮大,并在数量上超过了国军。毛主席丝毫没有和老蒋罢休的意思,因为中野和华野的纵队已经在连夜向东开拔了,一批又一批来自四面八方的新兵还在向军队里补充。2连上个星期全部更换了刚缴获来的各式冲锋枪,这些枪对大家并不陌生,美国造的东西,一搂一片倒。老旦更是印象深刻,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用那“他母孙”打死了十几个解放军。
七八天下来,王皓眉头舒展了,战士们有时候听得连眼皮都不眨,饭也忘了吃,有人甚至已经在地上摆烟头来计算多几亩地可以给自家带来的变化。老旦听得也极认真,心里盘算:老子要是能打成个团长,那共产党会给俺家多少亩地和几头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