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家
1950年2月,中原大地。
雪还在下着,黄河已经冻住了,河道里被挤起一座座冰棱子,大风扬起的黄土和干雪沫子搅在一处,把原本干干净净的雪原变成了黄土颜色。这些年打仗留下的东西还没有清理完毕,到处是破烂的汽车零件和轮子,一些百姓还在风雪中慢慢吞吞地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什物。死人和牲口的尸骨还散落在这大平原上,一群乌鸦扎着堆儿,执著地在这些骨头上叼啄着,指望还能够找一些肉渣。
三匹快马在风雪中疾驰而过,马蹄扬起的雪随风飘散,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长烟。先头一匹马上胯着一个魁梧的军人,厚实的军大衣让他显得更加强壮,黄色的棉帽子和衣服正面已经变成了白色,胡子上也结满了冰霜。他就是那个离家十三年的板子村农民,曾经的国民党军人老旦,如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团级复员干部老解放。在西南军区的第11军战斗任务全部结束之后,他多次向组织提交申请,并谢绝了部队的挽留,获准复员回家。他带着杨北万和一个通讯员,从陇海线取道郑州,在当地部队的战友那里取了这几匹战马,三人只在郑州歇了一宿,就风尘仆仆地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
两日后,傍晚时分,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老旦猛地勒停了战马,战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两个在雪地上赶路的百姓闻声抬起了头。
“老乡,河西板子村在哪个方向来着?这大雪快让俺迷路了!”
终于,他远远地望见了板子村前面的那几棵大树,以及那将要坍塌的土庙。一阵凌乱的狗叫声从村子里传出来,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灯火了。村口一个人也没有,他从马上轻轻跳下来,他的心头砰砰乱跳着,从村子里的大路上牵马慢慢地往里走。各家各户的院墙上刷着不少的革命标语,他认出了几户乡亲的门脸儿,顺着记忆往自己家里走去。一个人影从村子里的拐了过来,像是个孩子,手里拎着一盏油灯,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看见他们几个,那人怔了一下,忙打招呼到:“几位同志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莫不是来村里落个脚?有没有和村支书打个招呼?”
这竟是个大后生子的声音,老解放张着嘴仔细看了半天,嘴里诺诺地说:“你……是鳖怪么?你还认得俺么?”
那人也惊得愣住了,盯着老旦仔细看了半天,又摇了摇头。老解放忙把军帽摘了下来,再撸去一脸的冰雪,那人的眼睛猛地亮了。
“老旦!哎呀旦儿啊,怎么会是你个球啊?你咋的……你咋的成了大将军啦?乡亲们哪!大伙都出来瞧哎……咱们那丢了十几年的老旦回来了……”
老旦紧紧抱着鳖怪矮小的身材,心想这家伙的嗓子还是那么好,这一嗓子全村就知道了。他看见各家各户的灯纷纷亮了起来。人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眨眼间就挤满了这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他认出了已经驼背的二子他爹,认出了胡子花白的谢家族长,也认出了一个个与自己童年厮守的玩伴们。原本瘦弱的二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见了他就是一个无产阶级式的拥抱,差点把他压得岔了气。众人见那个憨哩吧唧的老旦小儿已经变成了威风凛凛的解放军军官,看来官还不小,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牵马的,立刻肃然起敬。老旦的爹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头,不管是打架还是张罗亲事丧事都很有号召力,他的娃看来也不是个吃素的,眼瞧着还比他爹强哪!老旦被乡亲们抓摸得浑身火热,憋出一身热汗,一个大小子从人群缝里钻将出来,瞪着一对小眼睛望着自己腰上的手枪,鳖怪大声叫道:“你个傻有根儿,咋了只管看枪不懂看人,这是你爹!”
“有根儿?”
老旦忙猫下腰去,扶着孩子的双臂仔细端详,那个如同自己模子一般的嘴唇和鼻子,看上去是如此的亲切。孩子被他吓了一跳,拼命挣脱出他的双手,向着人群外钻去,老旦忙站起身来,看着孩子跑向一个村姑去了。火光里,那个脸庞黝黑眼睛漆亮的村姑,正是自己梦里千百回亲过的女人。女人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披散着头发,向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瞪着小眼睛,一时茫然无措。身边的两个孩子紧抓着她的双手,将身子藏在了母亲的身后,只露出那两双亮晶晶的眼睛。
老旦强按着心中的激动,慢慢走过去,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女人,发现她的眼角已经皱纹密布,头发也已经变得稀落和干枯,两个深陷的眼窝里发着褐色的光,原本丰满的腰身已经变得瘦小和佝偻。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哗哗下落,在地上摔成了细碎的冰。他一把死死地将翠儿抱在怀里,他感觉到了女人那剧烈跳动的心和那一对依然坚挺的乳房。这一刻,老旦长出一口气,大声喊道:“俺的翠儿啊,让你受苦了呦……”
女人缓缓地抬起头,流着泪开始用手抚摸男人的头,她粗糙的手滑过男人头上的每一处伤痕,滑过她每一处陌生的记忆,终于,她的眼泪如同瀑布一般打在了男人的身上。她抡起右手,给了老解放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没等众人明白是怎么回事,翠儿又左右开弓地扇起了他的脸,老旦就这么任由她打着,那火辣辣的疼痛是如此亲切,如此温馨,直到她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后扑到自己的怀里,仿佛怕自己消失一样,将自己死死地抱住了。
此情此景,杨北万和通讯员百感交集,早已潸然泪下。乡亲们亦纷纷动容,大家哽咽着,唏嘘不已……
翠儿一把将两个孩子拉到身前说道:
“两个天杀的,有根儿,有盼儿,快叫你爹!看清楚了,这个有出息的男人是你们的爹!你们再不是那没爹的娃子了!”
“有盼儿?俺真的还有一个儿子……”
老旦弯下身去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深深地吸着他们身上的味道。十三年啊,总算熬到头了,总算回到了家,总算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女人和孩子!老天爷真是有眼,多少腥风血雨的动荡,整整十三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老天爷竟然还能让这家人团聚!老旦紧紧地抱着两个儿子,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和感激着上苍……
老旦回家了!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板子村。乡亲们争先恐后的来了,看见当年的憨厚娃子老旦一晃竟成了解放军的首长,不由得啧啧赞叹,忙不迭地大半宿上门或是登门道喜或是认个脸熟。任命不久的村长和支书都来了,老旦虽然疲劳已及,却也撑着笑脸和每个人寒暄着。翠儿可不理会这些事儿,只让儿子们忙活着烧水,自己早去窝里将热乎乎的鸡蛋掏出来,再将那只最肥的母鸡一刀拿下,抧几根葱,掰几头蒜,剁点姜丝,想给男人做点好吃的。她一边收拾着鸡块,一边飞快地和了块面,烙了两张杂面大饼。等最后一拨人带着杨北万和通讯员去休息了,这边的饭菜已经上了桌:一大盘金黄的炒鸡块,一盘嫩嫩的葱花鸡蛋,两张切好的油黄大饼,一碗晶黑的黄瓜把儿做的咸菜,还有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桌上一瓶酒是村长郭平原拿来的,有根儿已经用热水温过了。那桌子看来是新做的,亮漆在油灯下面泛着暗红的光亮,矮矮地敦在炕头上。被子和枕头整齐地叠在最里面,热乎乎的土炕散发出一股甜甜的土坯味道。两个孩子笑嘻嘻地坐在炕上看着自己,等着自己上炕吃饭,眼睛也时不时地瞟向那喷香的饭菜。女人给老旦打来了盆热水,让他坐在炕沿上洗脚,却不让他动手,对着孩子们呵斥道:“有根儿有盼儿!荏两个馋猫,别只顾着惦记你爹的菜,给他倒酒啊……你别动手,俺帮你洗了,你只管吃喝你的……”
翠儿脱下老旦的湿厚的鞋,撸下他厚厚的毡袜,小心翼翼地把他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抬起头来问道:“烫不?要是烫俺就再给你兑点凉的?”
老旦轻抚着女人的头,昏暗闪烁的油灯下,女人头上的白发已清晰可见,她才是三十出头的女人啊!老旦怜惜地看着女人,一时竟哽咽了。女人却只是埋着头蹲在那里,给自己洗着脚,待到用毛巾揩干了,女人抬起头来,老旦看到女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没良心的,十三个年头,你连个信儿也没有,早以为你和村里出去的后生们一样死个球了,俺要是不为你这两个孩子,趁早就改嫁了,谁要守这十三年的活寡……”
老旦忙用手去擦女人的泪,女人却端起洗脚水躲开了。老旦看着孩子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着酒,有根儿还用手指夹起两块儿鸡肉塞进有盼儿嘴里,然后冲着自己一阵憨笑,老旦也朝他们笑着,把他们招呼到桌子两边,给每人一块饼再夹一块肉,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翠儿回来也坐在桌子边上,一边擦手一边看着自己,给自己一杯一杯地倒酒。酒味、菜味和女人孩子的气息,融合在炕头升腾的热气里,老旦第一次闻到如此浓烈的幸福的味道……
当孩子们在堂屋里睡下,女人用颤抖的双手脱去男人的衣服时,她被老旦那沟壑纵横、星罗棋布的伤疤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她惊恐又爱怜地抚摸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怎么摸也摸不完摸不够,最后摸到老旦那根依然完好的雄根上,女人凑到眼前左右上下看了又看,确认它没有损伤之后,再次哭着扑进老旦的怀里。二人灼热的眼泪把他们彼此紧紧地粘在一起,老旦将十三年来的思念和渴望化作惊天动地的壮举,如同端着机枪扫射一般迅猛地冲撞着。女人火热的身躯发出阵阵颤抖,迎接着他。在低声的呻吟里,她的身体紧崩着,用十指死死扣进他的后背,在老旦猛地抱紧自己的刹那,她感到自己要被一颗炮弹轰烈了一般突然陷入晕眩,明明是在黑夜,她的眼前却泛起一道白光,双耳里鼓声震天,雷声阵阵,她感到自己十三年的渴望在这一次轰击里被完全燃烧起来,那熊熊烈火在雪原上迅速地弥漫着,融化着这个冰冷的世界……二人就如此久久地交缠着。突然,女人猛地睁开双眼,用牙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之猛让他感到惊讶。女人在自己的肩上留下了两排血红的牙印,然后在一声满意的叹息中沉沉睡去了。老旦轻轻揉捏着她的乳房,亲了又亲。白雪映照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屋里,照在女人黝黑的脸庞上,她的眼角还挂着泪花,可她分明是在笑着,脸上的皱纹仿佛在一夜之间舒展了。老解放轻轻地给女人盖上被子,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回家了……”老旦心里轻轻地说。
在老旦参军之后,翠儿并没有随着很多人逃向山西和湖北,她无法忍受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家园的痛苦。鬼子不也是人么?于是她和板子村的大多数人一起,留了下来。鬼子和伪军不久就进了村,但出乎意料的是,鬼子进村后并没有大举杀人,只是把村长换了,在村口训了几次话。那个一脸贱相的东北翻译说太君的意思是:皇军是来帮助你们的,是为了让你们生活得更好才把政府军赶走,大家要和皇军精诚合作,帮助皇军共建什么“大洞牙拱笼圈”等等。总之,台子上站的那个只有叫驴般高、却有母猪般胖的太君总是挂着一脸耗子般的笑,腰上的军刀还时不时耷拉到地上。他语气温和,还给孩子们发了一些从没见过的糖果。日本兵们昂着头在村民面前列队,脸上也没有什么杀气,他们甚至给村民们发放了不少粗粮和布匹,在新任村长谢三驴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地发放。
乡亲们看到鬼子并没有像政府说得那样狰狞,似乎还算温和,就把提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自然也不敢找鬼子们的麻烦。只是跟着鬼子来的一帮伪军最喜欢胡作非为,蹭饭从来不给钱,临走总还要抓个活物去。村中木匠谢保立的胆子大,对抢走他木料的伪军咬牙切齿,就壮胆跑到鬼子那里告了一状,鬼子居然把那几个烂伪军拉出来,当着全村乡亲们的面抽了一顿鞭子。后来伪军找机会报复那谢保立。谢保立的儿子和老旦一起去参的军,可是只半年就和几个板子村的后生跑了回来,藏在家里没多久,他们就被伪军半夜抓走了。在鬼子炮楼里关了半个月之后,就让谢保立等人前来认尸了。谢保立晕撅在血肉模糊的儿子面前,心病犯了,没能熬过冬天。
但是总的来说,这几年板子村都和鬼子处得不错,反正也是按年头交粮食上税,和国民政府差不多,只要他们不害人,谁又敢冒头惹事呢?鬼子军队时常从村口经过,村里的娃们最喜欢去看浩浩荡荡的鬼子过街,那架势比正月十五过戏好看多了,运气好还可以在他们经过的路上拣到一些子弹等什物。大人们被谢三驴组织起来,举着条幅在村口欢迎或者欢送鬼子们经过,举着各色小旗子,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几句日语。
又过了两年,鬼子突然管得严了。村子四角修起了炮楼,进出板子村竟然开始要出入证了。鬼子的态度开始变得恶劣,骂人打人踢人对村姑动手动脚的事情常有发生。有西面回来的人说鬼子在那边打得不如意,而且共产党的游击队开始在附近出现,把小鬼子折腾得闹心。听说南边的易村全村人被鬼子屠了,杀得一个不剩,村子烧了个精光,连只狗都没有跑出去。就因为一个什么武工队在那边干了几个鬼子,鬼子要人,可是乡亲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打哪里来,躲在哪里,实在无人可交。鬼子生了气翻了脸,先把村里老汉们杀了一半,乡亲们为了自保交出去村里几个傻子,可鬼子不傻,就把全村人都杀了。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板子村迅速传开,各家各户都心惊肉跳。村里开了几次会,谢三驴告诫大家千万别去招惹那些来路不明的带枪和带刀的人,这鬼子的脸说变就变,比那公驴的球还变得快,千万不能让鬼子抓了话柄拿刀杀人。曾经有几个八路派来的工作队来板子村考察情况,住在原来的村长家里,谢三驴知道了,立刻带着治安队的兵把抓给了鬼子。鬼子为此赏了谢三驴不少大洋,还给了他一个高丽女人。可还没等谢三驴尝尝这外国女人的味道,他的尸体就被高高地挂在了村口的牌坊上面,身上挂着一条白布,上写:汉奸的下场!
这下乡亲们更害怕了,这不谁也招惹不起了么?这谢三驴虽说喜欢拍鬼子马屁点头哈腰,偶尔也占占别人的女人,可总的来说他对乡亲们还是维护的,交出八路也是怕板子村遭受易村的下场。这八路神出鬼没说杀便杀,以后谁还敢替乡亲们维护和鬼子的关系哪?于是这个新任村长选了几轮也没人敢上,最后还是让谢三驴的大哥谢大驴来顶替了。
自打男人走后,多年来收不到他的丁点儿音讯,传来的消息都是鬼子又攻占了多大的地界,国军又节节败退了几百里等等。村子里被抓去当兵的后生有跑回来的,二子就是一个,说老旦所在的部队早已在黄河边就死光光了。翠儿大哭一场,给他戴了白衣,便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去。可中间几十里地鬼子炮楼林立,八路也神出鬼没,不敢乱走。娘家人设法捎信过来,说上帮子村也不安生,鬼子正在扫荡,八路有队伍在村里晃,还是留在原处吧。
如此,翠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不声不响就在板子村将就过活。需要出村卖东西时,她在自己本来就不大好看的脸上再抹几把锅底黑,于是七八年下来倒也平安。有几个村里的光棍倒时常来撩拨,翠儿也是一棍子打将出去。翠儿自己照顾那一亩多地,再扎一些草袋子卖给村外跑货运的,换来的钱多少能让一家三口吃个囫囵饱。孩子们的个头噌噌地往上蹿,老大有根儿和他爹一样又憨又倔,已经能帮她做些农活,老二有盼儿古灵精怪,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一脑子里坏水。这孩子总和别的孩子打闹,多半是他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经常有大人小孩上门来告状。这孩子还胆大,经常去村口用几句好话骗小鬼子的糖果,太君太君叫得十分亲切。两个孩子心志不一却非常亲密,有根儿从不打骂自己的弟弟,有好吃的总想着给他,有盼儿打架抢来的玩具和从鬼子那里骗来的糖果也会有哥哥一份,两个孩子是翠儿心中的宝贝疙瘩,是她全部的希望。翠儿也因为孩子拒绝了不少媒人的好意,就这样一直孤零零的熬到了鬼子投降。
那些天,村里人都很纳闷,那鬼子昨日个还耀武扬威地在村口骂人,咋的今日个就突然莫名其妙地投降了?只见鬼子们在村口排成队,哇哇大哭。听说后来不少鬼子用军刀挑了自己的肚子,当场就断气了。村里去收尸尸的人说,那鬼子别看人小,肠子比咱们中国人绕的圈儿多了去了。鬼子为啥投降,翠儿和乡亲们一样不明白。国军离着他们十万八千里呢,这八路好像也不太敢跳出来和鬼子单挑,鬼子自己咋就交了枪呢?乡亲们对这种状况很不适应,以为这是鬼子欲擒故纵的新伎俩,因为不少鬼子还在拿着枪维持秩序,可鬼子们痛哭流涕用刀割肚子又不像是在装蒜。不少人在村口见了哭着脸站岗的鬼子,还是点头哈腰地问声太君,孩子们依然去管他们要糖。没几天,一只满身补丁的八路部队进了村,可鬼子看那意思不大想把枪给他们,直到八路架起小炮来轰,才哭着缴了枪。八路把这些鬼子都关进了骡马大院,乡亲们才终于相信鬼子是真的败了。
鬼子投降后,翠儿高兴得几天都睡不踏实,满以为男人如果活着,肯定会很快回来,就是死了也该会有信儿传回来,可是死等了一年也没个消息。除了逃回来的,同被抓去当兵的后生,传回来的大多是死讯,几年下来,竟几乎死了个精光,只有老旦等两三人生死不明。
纵是将自家财产全交了出来,甚至小老婆都交了出来,原村长谢大驴仍被定了个大汉奸,被拉到村口给毙了。被八路抓去推车做饭的郭平原光宗耀祖的回来了,八年小车推出了八年革命经验,在区小队干了两年征兵队长后,底气终于攒足,回村当了村长兼书记。
那时郭平原等整天敲锣打鼓的又要征兵,打的竟然是当年男人参加的国军。翠儿害怕,整天介院门紧闭,鸡鸭归栏,孩子们恨不得拿绳捆在屋里,生怕被人说是国民党的反动娃。郭书记倒是主动上门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说你男人以前是被抓兵的,和俺一样也是去打鬼子,没个啥。可以后就不同了,如果有他的消息,务必向村委会汇报,争取让他早日醒悟,与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决裂。如果他已经战死沙场——当然是打鬼子,村委会一样也会按照抗日烈士家属来对待,让她宽心。该分的地分给你,各种组织也可以参加,一定要支持党的土地政策和农村运动精神,在村大会上现身说法,多说说当年谢家的那些地主土豪,借着国民党地方军阀的恶势剥削压榨你男人家的历史,也算参加革命的一份功劳。
话是这么说,可村里的进步群众对自己和孩子仍翻着白花花的眼。人家去当新八路的乡亲门口贴红,窗户挂喜,比娶媳妇还要高兴。翠儿想起当年送老旦上战场也曾如此般热烈,只是送走了就杳无音讯,心里不是滋味。鬼子关进圈里了,原区县政府土崩瓦解,县官儿都跟老蒋躲在山里。男人们说国军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谁叫你老蒋自己跑到山里去了?人家八路就有这份肚渣子,没吃没喝没枪没炮,屁股有时候都露着,却敢留在鬼子地头上打。鬼子投降了,人家憋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了头,当然要出来占地方。八路和国军为啥这么快就打起来,鬼子还没走干净,两边就猴急着火并,翠儿自然不解,这天下一宿的安宁也没有么?
八路进村儿,确实办了不少好事,还给翠儿家又分了三亩地。他们在村委会里鼓捣了个学堂,把已经八年没穿过长袍的袁白先生搬了出来,孩子们不用花钱都可以去认大字了。可八路征兵也不含糊,参军是庄稼人的噩梦,劝是没用的,八路就急了。虽然没有架起机枪,却也把后生们关在院子里,讲了三天三夜的革命道理,饿得受不了的就举手,举手就算了八路,出门来狼吞虎咽,这就是参军革命饭。如此还不就范,就伸出右手来,大拇指和食指挑一个剁下,以免你当了国军。于是被抓的后生都成了八路。他们哭丧着脸走了,又喜笑颜开的回来,劝村里的同伴们都去参加八路,说这八路和国民党部队是不大一样,有吃有喝有的混!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又有不少后生成了八路。翠儿担心男人,他要还跟着国军回来,不就会和自己村里的后生们真刀真枪打起来了么?那可咋好哩?那该帮谁哩?
男人回来了,还成了解放军回来了,翠儿从没像今天这样睡得踏实。团长的官有多大她不晓得,总要比村长郭平原大些吧?得知男人已被革命队伍改名为老解放之后,翠儿简直是欢天喜地了。男人这十三年的经历让她好奇,摸到一处伤疤就问出一个故事。老旦不厌其烦,一一道来,听得老婆后怕,孩子欢呼。几天下来,孩子们在这个陌生的满身疤痕的父亲面前,再无生分和拘束了。毫无疑问,父亲是个英雄!他们反复摆弄着那十几个凉冰冰的军功章,天天抱着他的胳膊问那来历。老旦抱着孩子们天天打闹,甚至拿过通讯员的枪教他们用。两兄弟戴着父亲的奖章在板子村大摇大摆地招摇,迎接着同伴们羡慕的眼神。
老旦安心等着军区的复原工作安排。回来之前,师政治部帮他联系了这边的县政府,县政府同意接收老解放同志出任武原区的行政职务。老旦原不想接受这一安排,他记得杨铁筠曾经告诫自己别当官,可是天下太平了,家里不知情况如何,武原区正好管着板子村,先去做个乡官儿也未必不是一个归宿,政府的待遇比部队上仿佛还好些,于是就答应了。没想到通知下来,竟让自己出任该区的副区长,老旦就有点作难了。自己带兵打仗是块料,可当个副区长却不知深浅,这官儿可管着不少村子哩,自己大字不识一筐,在武原区两眼儿一抹黑,如何当得了这个副区长?
负责转业军人安置的领导来到板子村,还带来了县长大人储健,他们是坐着专来的。县长看到了西南军区转过来的材料,得知老解放同志是个战斗英雄,妥善安排军人转业是份政绩,县长当然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就来了。除了鬼子军官,这几乎是板子村有史以来来过的最大的官了。乡亲们得知县太爷亲自下来请老旦去当官儿,眼睛几乎要掉进嘴里。老旦面子薄,县领导们都下来了,自己也不好驳人家面子,只提出给自己三个月的休息,好好陪陪女人孩子。老旦有这十三年没有回家的理由,县长储健也是行伍出身,在河南东部当过多年县大队八路,自然表示理解。于是约好,三个月后,老旦到县政府报到。
老旦要当官了!
对于板子村来说,这又是一个霹雳!当年那个任人都欺负的笨鳖老旦,竟然要一跃成为县里的干部和区里的领导,羡煞很多同辈。羡慕之余,不少人赌气自己眼光不到,早知道就不如早早跟着郭平原参加八路,哪怕给八路喂猪,还不比你老旦这半道被俘虏改造来得快?
团支书谢老桂和副村长谢国崖成了老旦家的常客,每次还都带来一些吃喝,一边寒暄一边挖空心思找出当年的话题。谢国崖每次都要提到十五年前帮老旦打的那副驴掌,谢老桂则从来不忘念叨十年前给翠儿拎来的二斤白面。他们热乎得几乎要烫伤老旦,老旦心里知道是咋回事儿,也承着接着,自不点破。这两个家伙以为摸透了老旦脾性,巴结老旦也是真的,实际却是担心老旦不愿意去当县官儿和区官儿,而非要在这板子村当这驴多槽少之地的村官!老旦成了村书记,自己猴年马月出得了头?
江苏淮阴的英雄连长杨北万在板子村里住得滋润。乡亲们稀罕这后生,各家抢着让他和通讯员到自己家吃住。当年的那个听见炮响就尿裤子的小兵,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恶仗的磨练,已经变成威风凛凛的铁汉军人,虽然落下点跛脚的残疾,仍掩不住他一身英气。除此之外,杨北万身材俊挺又眉清目秀,着实赚了个板子村的姑娘个个倾慕。老人们闲不住,从老解放那里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杨北万来路,希望能把自己家的女子塞进这后生的被窝。老旦每次都是呵呵一笑,说人家杨连长是送俺回家,过些日子就得走了,大伙死了这份心吧!有根儿和有盼儿两个小子有了新的榜样,每天拉着一帮孩子磨着杨北万讲述战场故事,孩子们时不时去揣摸一把他腰间那凉冰冰的驳壳枪,就像摸小姑娘滚烫的手。杨北万身受乡亲们礼遇,心生感动,就帮乡亲们排忧解难,也协助村委会开展党员的教育工作,回家的事儿倒并不着急。他早得知老家一切都好,五个兄弟已经回去了三个,另外一个就在驻河南的一支部队里,离板子村只有两天的路程。
杨北万和通讯员在村口装了喇叭,那玩意儿刚放声的时候,板子村的百姓们无法入睡,众人无法理解那个铁怪物里为什么会有声音,竟然亮过老鸹,这不是闹鬼么?每天都有上百人用直勾勾的眼瞪着那只铁鸟儿,直到里面发出了一个女子甜润的声音,大伙才松口气儿笑了,这才开始留意它的内容——原来它叫出了人话哩!
东边出了事,朝鲜那边好象出了问题!老旦心慌,忙去问教书先生袁白,袁白先生无所不知,说那是一百年前的高丽棒子,说那个地界儿连着东北,几年前一半归了朝鲜共产党,一半归了美帝国主义。可如今美国人好象不老实,在帮着南朝鲜打社会主义的金日成同志了。朝鲜半岛一匹马就能跑个通透,没几天战争就有结果了。老旦寻思,那美国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干肯定对社会主义朝鲜没安好心。
可另一个国家的内战,中央为何如此关注?这个问题袁白先生讳莫如深,老旦留下一肚子狐疑。喇叭每天都喊,说美国人派出十几万部队参战了,说社会主义朝鲜退败了,他就感到事态严重了。杨北万也在关注东边,担心部队会随时通知自己,就迟迟没有离开老解放。
三个月后,就在老旦在接到县里上任令的同时,也收到了驻扎在河南的第38军某部的征集令:经西南军区某部介绍并推荐,第38军某部政治部审核,老旦同志请即交接地方工作,即日起十天之内前往军队驻地报到,杨北万同志如仍未返乡,随同前往,不得有误!
军令如山。老旦又夜不能寐了。女人和孩子们睡下了,他披上棉袄,悄悄溜出房来。冰冷的院子里月光清寒,他抽着旱烟闷声不响。鸡鸭也已经挤着睡了,门口的辣椒串子在寒风里哗啦啦的响,女人今天忙活的玉米棒子只掰完了一半,用一块毡布盖在碾子上,再用砖头压了四角。他掀开毡布,摸着干硬的玉米粒儿,挑了几颗大粒儿的,细细咀嚼着,一丝冰凉而又甜润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直入心肺。他又缓缓地盖上毡布,在碾子边坐踏实了,点上一锅瓷实的烟,抬头望向天空。
又是月朗星稀,月亮绕着一个轮廓鲜明的圈儿,像一只巨大的天眼看着大地。这与岳阳城的那个夜晚何其相似!记得那晚喝多了,他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满天的星斗砸向他的眼,压着他的心,令他抱着酒瓶沉沉睡去。这里是自家的院子,身边是下半年的存粮,耳边是女人隐约的鼾声,可以舒心地仰望那片寂静的天空了。可他又皱着眉,紧绷绷地想了许久,仿佛一座石刻的雕像,烟锅上若隐若现的红光,一缕缕被冷风吹散的轻烟,让万物知道这是个思考的男人。终于,他狠狠地吸完了剩下的烟,然后把它在鞋底扣了,抖了抖僵硬的身体,坚定地走进屋子,点上油灯,把女人从睡梦中摇醒。
“啥?又要去打仗?不中!就是不中!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走了十几年,才回来了几天,说好了去当区官儿的,为啥又要去打仗?你打仗上瘾了么?你当自己有九条命啊?”
女人如同听见鬼进了门,就像地雷般炸了。老旦忙用衣服遮住她的身子,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哄劝道:“翠儿,不去不行哩,咋说俺都是队伍里的军官。部队的复员令是真的,没诈唬咱们。毛主席和共产党是想给咱们踏实日子过的,可谁能想到,这美帝国主义就不想看到咱有好日子过,在东北那边炸咱们的边境哩!这些天广播你也听了,党中央毛主席天天在讲,人家朝鲜人民的解放战争,他个隔山隔水的美国去掺乎什么?就算是掺乎了,你炸咱们中国的地界儿干什么?早不打晚不打,为啥这个时候来打?其实是冲着咱新中国来的!俺在国军的后几年,那美帝恨不得把他家的军火都运过来帮忙,现在俺明白了,那老蒋和美帝是一棵树下尿的两条狗哩!就是容不得咱们这些穷人过个好日子……”
“不行!他们是几条狗关你球事儿!”
“翠儿啊……咱们打下了新中国,刚安生下来,他们就非要来折腾你。你说咱俩为啥一分就是十三年,不就是因为日本鬼子来了么?要是美国鬼子又来了,咱再分个十三年,那咱可咋活哩?再说了,俺是西南军区第11军的人,没有11军首长们提拔,俺能回家当上这个区长?这次是11军政治部把俺推荐给38军部队的,那38军可是解放军里最牛气的部队,天津卫就是他们解放的,要论军功,比咱们11军打的好哪!俺不能给11军的首长们抹这个面子吧?翠儿啊,咱不能忘本啊,咱有今天这份田地,有吃有喝有地种,俺还能当个副区长,一要念共产党的恩,二要念解放军的好。他们推荐俺去,也是因为俺能给部队长脸哩!那38军是四野林首长的主力军,不中用的人还根本就进不去哩!”
“你说破了天也不行!没有你个老旦,这新中国就不打鬼子了?毛主席就指望着你这个半残废去挡鬼子?咱家才团圆了这么几天,你就又要去战场杀人,你个天杀的,你扔下咱们娘三儿十三年……十三年的冷炕头,你才回来热乎了几天……就又要回去……这村子里出去的,活着回来的就你和郭平原两个人……俺只听说抽大烟混婊子能上瘾的,就没听说原来打仗也能打出瘾的!”
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孩子们也醒了,开始叽叽喳喳。老旦见状忙哄着说:“翠儿你小声点,孩子们给吵起来了……你咋了不晓得事哩?俺是复员干部,是有着国家复原政策的,俺不是党员,那国家凭啥给咱这政策?咱有好日子过,就不管这新中国的难了?俺是军人,打仗才打出来点儿军功,这新中国有难俺不去顶着,早晚还不是落到咱家头上?当年这日本鬼子打进来只用了半年,你还记得不?可这美国鬼子可是把日本鬼子逼得投降了的,比日本鬼子还要恶哩!现在不去挡着,说不定半年都不用他们就推过来,你忍心看着咱家被他们烧了?你忍心看着两个娃跟着咱们受罪么?趁着鬼子们还没打过来,毛主席命令我们去把他们挡在外边,好过他们冲进来再打呢?晓得了不?挡住他们进不来,这新中国才能太平哩!”
女人的大哭费力不少,声音渐低,抽泣着问道:“那美帝是黄鼠狼变的?凭啥不稀罕咱们过个好日子?咱们中国这么穷,有啥他们好稀罕的?”
老旦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他还真回答不上来,袁白先生也没告诉自己,当年美帝不是还帮着中国打日本么?咋的才几年就翻了脸?想来想去他只能想起两一个理由,一是他们受了逃去台湾的老蒋的好处!二是美帝看不了中国穷人当家!
“估计是那老蒋在台湾也没老实,撺掇着美帝来抢新中国的地盘儿,没准儿花了大钱,广播里不是讲了么?那老蒋跑的时候,搜刮了半个中国的金银财宝哩!要不咱们板子村咋这么穷哩?”
女人终于不哭了,男人再去打仗,这比天塌了还要严重!可听到男人只是去守住中国的边疆,把美国鬼子挡在外边,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毛主席那么英明那么伟大,一穷二白都能把天下干下来,挡住美国鬼子,看来是比较有谱儿的,解放军让男人回来当官儿,也必然不会让这英雄活宝莫名其妙去送死的,他也是大官儿了,也不会和美国鬼子面对面拼大刀了……
“那你这区长咋办哩?”翠儿仍然不舍。
老旦忙从棉袄里掏出两封信来,抖着手在油灯下摊开来。
“俺今天收到了两封信,这封是上任的信,县里来的。这封是调集令,是扎在东边的38军来的。那38军首长们可比这县官儿大多了,他们自然会和县里打招呼,俺也写个信给县里说明情况。等任务完成了,俺再立个功,说不定俺就不用去区里当官儿了,直接提拔个县长也说不准那!”
“立功?你想个球哩?你有天大个功俺也不稀罕,你别缺胳膊少腿儿地回来,就是给咱们娘儿仨最大的功哩!别为了图官儿图钱在战场上不要命,你个球当个副区长已经够风光了,你家祖宗几十代,哪出过这么大的官儿?你个球的,部队里刚教你认得几个字,连个信都写不了,就是白给你个县长,你当得了么?”
“吓?你小看俺不是,俺在11军当团长管着多少人知道么?比咱全村人加起来还多哩!要论官阶,俺现在就可以当个县长哩!”
女人也不喊了,只是死抓着男人的手,默默地摩挲着。房门吱呀了一声,老旦大声喝道:“都进来!听你爹你娘的壁角,你两个兔崽子活腻了么?”
孩子们堆着笑脸跳了进来,一左一右扑到父亲面前,有根瞪着大眼大声问道:“爹你要去打美国鬼子了?俺要和你和杨叔叔一起去!俺也要和你们一样立功。”
老旦惊奇地看着他,有根儿立得崩直的身子煞是强壮,小胸脯鼓鼓的,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他爱惜地拍着他的肩膀,象拍着自己的身体。
“你爹还没老,还轮不到你哩!刚长过炕头没几年,就想和你爹争功了?在家里伺候好你娘,等你再长大点儿,把力气全用在建设咱新中国上!”
有根儿不服气,撅着嘴反问道:
“俺都15岁了,村里面15岁的后生就属俺最高最壮,听娘说你当年去打鬼子不也就20岁么?杨北万连长参加部队的时候也和俺一样大!既然是新中国么,应该要靠咱们新青年去保卫,你们这些功臣应该把保卫国家的任务和功劳都留给咱们!”
“咦?你个屁娃!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说道?敢教训你爹了!你以为那美国鬼子象郭平原他家的看门狗似的好打?那是飞机大炮坦克一样不少的白鬼子,比日本鬼子还要厉害,像你爹这样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怕都要掂掂轻重哩!昨天你娘让你杀鸡,瞧你们俩儿那稀松儿样!连只鸡都杀不了,还想去战场上杀鬼子?你还是再长几年吧!到了20岁,我决不拦着你!”
女人听了不干了,插嘴道:
“你别跟孩子瞎说,啥20岁就不拦着了?这辈子他们两个休想和你一样,给俺老老实实种地娶媳妇,俺还指望着他们给咱们送终哩,身上多块疤我都饶不了他们!”
“娘你说得不对,咱郭支书说了,革命要趁早,好多解放军的大官儿都是和俺一样大就参加了红军的,人家现在都是将军了,俺早点参加解放军保卫国家,等到了爹这么大的时候,没准儿也成将军了!”
老旦沉下脸来,这孩子才这么小,脑子里就开始革命了?
“你们两个听着,有你们给国家出力的时候,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们先去给俺把文化学好,多上点学,别像爹娘这样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咱们这些革命军人帮把新中国打下来,再把它守好了不让别的鬼子欺负,为的就是让你们这帮屁娃有吃有喝有学上,有好日子过!将来俺老了打不动了,要是还有鬼子来打,你们放心,你们就是不敢出门俺会用枪顶着你们上战场的!要是在战场上稀松了俺连家门都不让你们进!”
女人越听越不舒服,这是说啥哩?打打杀杀的,孩子们懂球个啥?犯得着你老旦讲这些道理?
“爹,俺不想念书,俺想参加解放军去!”有根儿很是畏惧父亲的威严,哆哆嗦嗦地说。
“俺也想去参军……”有盼儿也挤着眼睛附和道。
“混蛋!你们先去把字认全了,再跟俺说参军的事!”老旦大怒。
“爹,你参军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认识啊,就是现在字也没认全啊,看那信不也问来问去么?可你不也成了解放军的团长么?”
“你……”这个倔了吧唧的儿子!老旦被他顶噎了气,伸手撸下脚上的布鞋就要打,女人赶紧拦住了。
“干啥么干啥么?孩子顶你两句你就要打孩子,区长还没当哩就要耍威风霸道么?你们两个,赶紧滚回去睡觉,当兵有个啥好?像你爹这样能回来的有几个,回来也是一身的伤疤,你们以为那个东西好玩么?再说参军的事俺就不给你们饭吃!”
两个孩子灰溜溜地去了。有根儿撅着嘴,头也不回迈着大步出门。有盼儿倒是一脸嘻笑,一步回头瞅三眼,刚把门带上,又伸回头来说:“娘,你也别给爹吃饭,他不也就去不了了?”
“小兔崽子……”老旦摘下另一只鞋板子扔将过去,在门上砸出不小的声响。
军情紧急!老旦一大早去找郭平原,让他帮忙写信给县里。
郭平原十分清楚老旦的来历。他爹和老旦的爹在那次争水之战的械斗中双双阵亡,两家原本结下了死仇,鬼子和八路的先后到来让这股恩怨又消失殆尽。当年国军抓兵时他家早有风声,一家人去西边串了个把月亲戚。正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两年之后,八路把郭平原拉去当了伙夫,兼做大厨,一干就是八年,同是被抓兵,他却算革命出身。进入解放战争时,郭平原身份变得显赫,经常带着区里的工作队下来征兵。初一开始时,他为了完成区委的任务,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到后来参加解放军成了潮流,他又提高了门槛,摆起了架子来。
村委会的其他干部都是谢家人,对他便有些不搭眼。原村宣传部主任谢国崖原本是个识相的,为了表忠心,早早地把自己的娃送了过去,可郭平原只给他的娃安排了武装运粮队的差使,直到全国解放一枪也没放过一枪也没挨过,仗一打完就回家种地了。谢国崖为此十分恼恨这货,时不时在村里工作上纳个小鞋给他穿一穿。村团支部书记谢老桂是自己的单挑,胳膊肘自然朝向自己。几人同是村委会党支部成员,几个月来二人都在商量如何运用合理的组织斗争手段拆掉这个谢家人的台,只是对手根正苗红,动作还没有施展,反倒一时找不到他的破绽。
迎接英雄的场面让郭平原颇有些无措,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位团长英雄已经被那伙人供起来了。自己虽然刚来,可毕竟是村支部书记,是一村之长,见副村长谢国崖和村委会的一众喽啰们呼前喝后地簇拥在老旦家门口,连个招呼都不和自己打,郭平原的心里像翻了醋缸。可这种事自己既不能明说,也不能躲在一边,就多次光顾老旦家。老旦对党组织是很敬畏的,对面前这个头长得像灶口,头发只有球毛多的村支部书记,自然不敢怠慢,都是热情招待,二人因为都与部队有关,还有一些可以聊到一起的话题。郭平原得知老旦要去区里做官,门槛踏得就更勤了,因此几个月下来二人关系处的倒还不错。
今天,郭平原见即将上任的副区长登门求助来了,自然高兴不过。这么有脸的事情他不去找满腹革命理论的副村长谢国崖和吃过城里墨水的村青年团书记谢老桂,却让自己来代笔,自然说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当得知老旦根本就没去找那两个人时,郭平原更加高兴得满面红光,忙吆喝着女儿赶紧去买鸡鸭熟食外加两斤好酒,再吩咐婆娘把藏起来的过冬南瓜也蒸上两个准备解酒,说要尽一个村党支部书记的能力来给英雄送行。这信因为是代写,自然可以属上他村支书郭平原代笔的字样,递到县里领导眼皮下面过目已经算是个好事,况且这个老旦今天又要打仗去,也说不定哪天再回来,团长变了旅长师长啥的,那可就是县里都养不下的佛了,这封信也算是当年曾经帮过忙的凭证哩!
写信算个鸡毛事儿?郭平原走笔如飞,歪歪扭扭地即刻帮老旦解决了难题,看着日头上来了,就拉着他开了喝。老旦一边说谢,一边把家里的事情念叨了一下,算是托付。半斤不到,门外“咣咣”地就有人敲门,郭平原的婆娘开门一看,竟是副村长和青年团书记,二人风尘仆仆,大大咧咧地进门就嚷嚷:“咱们还道老旦藏起来了哩!找遍了板子村也寻不见个人影儿,敢情被你支书圈在家里喝酒哩?喝好酒也不叫上咱们俩儿,太不够意思喽!”
副村长谢国崖一边打哈哈,一边大踏步进了堂屋,屁股后跟进来一股冷风,不等郭平原还嘴,他已经一个箭步脱鞋上了炕,动作极其麻利,象地里被追的兔子。谢老桂手拎两瓶酒,也像是到了自家,竟毫不见外,吆喝过郭平原的丑婆娘,甩钱般扔过酒去,吩咐她烫了再斟上来,当然也窜上了炕。郭平原原本炽热得要脱光膀子,这两个不怀好意的货搅和得他一阵冰凉,竟在烘热的炕上打了一个寒噤。这两个死鬼如何听见风声?怎会捆在一块儿闯进来?真可惜了这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不过事已至此,面子上总要过得去。郭平原哈哈一笑,大方地让出自己热乎乎的炕头,让谢国崖坐了,自己挪到老旦旁边,吩咐着婆娘再去做菜。老旦见村里的一众首脑都到齐了,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冲着在院子里逗狗的有盼儿喊道:“赶紧去家里,跟你娘说,把昨个炖的肉拿过来,咱们要下酒,快去!”
“吓?娃子等等!老解放同志,你这是寒碜俺平原是不?到了俺家的炕头上还能吃你家的肉?俺郭平原虽然是劳苦大众出身,跟着八路八年也没吃过山珍海味,可如今倒腾出两斤猪肉还不成问题,你还没喝酒就要说胡话了?”
郭平原自恃在自家炕头,说话当然硬气,如此热乎的语气让老旦都觉得有些肉紧。他的脸红了,只能嘿嘿地喝了一杯。另两人见老旦脸红,还以为他真的是不好意思,心想这郭平原还是有几只嚼子,这么快就和英雄老旦套上近乎了。谢国崖知难而进,已然端起了酒杯。
“啥老解放老同志的!俺看着他老旦从半大小子长大的,你的名字改的再好听,俺也还叫你老旦,这才是咱们板子村的称呼呢!你就是将来当了将军,俺谢三儿还是管你叫老旦!叫老旦将军!”
谢国崖这话入耳,让郭平原一阵尿紧,任是自己再处心积虑,他谢三儿跟老旦毕竟同宗,咋的都比自己和老旦更亲。郭平原看着笑出牙花的谢国崖,恨不得他喝下去的酒都化作见血封喉的毒药,即刻封了那张臭嘴。一时想不出回应的话,郭平原一口酒连一口气咽到了肚子里。旁边抢炕头的谢老桂又说话了:“你个老旦真是的!郭书记说你寒碜他一点都不假!咱板子村再穷,只要郭书记站在村口一吆喝,全村儿的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都得上赶着跳出圈来,乖乖地捐出几斤肉……弄不好啊,邻村的猪听见了,也得半夜急行军赶过来,哭天抹泪的凑上半斤那!”
这尖酸刻薄的话,谢老桂竟然能嬉皮笑脸地吐出来,险些把个郭平原气得仰倒,直欲拎起炕头上冒气的开水壶兜头泼过去,烫他这一只冒泡的猪!谢老桂分明是在骂人,郭平原当年给八路军县大队征兵时,就是站在村口那驴桩上大声吆喝,如谢老桂一样的乡亲们为了让孩子参加解放军奔个好前程,都争相给革命队伍捐粮食棉花,那临村的后生耳朵也长,还真有半夜跑过来参军的。郭平原喝得通红的脸一时竟气得发白,强挤着一脸的苦笑,眼中已是刀锋毕露,只能不断向老旦举杯。虽然是在自家炕头上,但是如今这局势不但是自个以一敌二,而且这两个家伙还是蝎子和蜈蚣拜把子——毒上加毒的单挑!想老八路打鬼子,向来扬长避短,不问一城一地的得失,今天老旦才是关键人物,这口气无论如何只能咽下!
老旦不知道这几人之间的龃龉,也听不懂他们话里互相拆台的味道,只知道几个村里的干部很给面子,好酒好肉好说道,还是板子村的人亲哪!只可惜这么快就要再上战场了,不能和他们多絮叨絮叨村里的事情。
谢国崖见郭平原忪包,就喜滋滋地给大家又满上了,兴奋地揉着一只臭脚。
“老旦啊,这次回部队,有啥消息不?俺听说部队都过东北去了,是要和美帝国主义打么?”
“还不晓得,只是个调令,别的啥也没说。如今除了台湾,全国已经解放了,南边儿土匪也基本上剿干净了,除了东北那边,俺还真想不出还能去哪里。你还别说,俺还真想和美国鬼子过过手,听说他们长得都白,比咱家墙上的灰都要白,眼睛和狼崽子似的都是绿的,嘿嘿,俺要是和他们交手,早晚抓一个仔细瞅瞅!”
“比白灰还白?绿眼珠子?嘿呦俺的娘耶!那可是咋长的哩?老旦,说认真点,你又要去带兵打美国鬼子了,临走了还不来跟俺说一声?你不够交情!咋说俺也该找个马车把你拉到部队去那?你放心地去立战功,你家的事包在咱们几个身上,管叫他们吃的好过的好,孩子都去上学,你打了胜仗回来,咱们组织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迎你回来!”
谢老桂轻轻松松地把郭平原送老旦的人情划拉了一半过来,这照顾老旦家眷的工作成了他们三个人的事,再不会是他郭平原一个人的功劳了……
按照调集令,老旦和杨北万只要在十天之内到达信阳地区38军C师驻地就行,但是老旦坐不住,决定早点动身。38军声名显赫,号称梁大牙的梁兴初军长治军极严,那C师也是四野主力中的主力,自己还是早点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为好。两天后,西南军区重庆军分区参谋处处长肖道成来信,老旦才知道是他把自己推荐给了38军C师某首长,而且他不只推荐了自己,来38军河南驻地报到的原11军的复员将士有一个连之多,都在河北河南两省。业已成为团长的陈岩彬向军里打了三个报告,终于被上级批准赴东北,条件是去38军那边只能当个营长。陈岩彬把要去军政学院进修的王皓强拉硬拽了来,二人已经在一周前出发,直奔38军去了。老旦闻之大喜,第11军的几个好兄弟要在38军大展身手了,能不能和他们分在一个团里呢?
不知为何,军队的秘密调集没有知会县级地方政府。县领导发现老旦并没有前来上任,很是纳闷,就派了干事下来,发现板子村正敲锣打鼓,准备欢送老旦。干事忙报告了县里。区县干部们坐立不安,储县长忙组织人力下去,要派汽车送老旦一程。
以郭平原为首的村干部们傻眼了,大家忙活了几天,折腾出一副好车马,竟派不上用场了。县区一级的领导是惹不起的,只能多给老旦准备一些好吃喝带上。翠儿数着在自家炕上坐过的官儿们,穿中山装和皮鞋的有四个,穿蓝布褂白沿布鞋的有五个,他们带来了大大小小的礼物和承诺。储县长亲口讲,要将两个孩子安排在县中学里面去念书。戴眼镜的梁区长不敢乱许诺,说要给翠儿安排区里的妇女组织工作,以提高她的政治思想境界,为将来能够更好地和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老旦同志相配合。翠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个球毛胡勒啥哩?咱们两个在炕上配合得多好你晓得不?俺男人都不嫌弃俺,你个大头玻璃瞎嚼个球哩?他就是将来当了将军也不会说俺配合不好!
孩子们竟然能去县城念书,做梦也没想到的啊!握着储县长的手,仿佛握着先生的手,老旦百感交集,只能说自己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等等。参军之前,自己在村里只是个没人搭理的、以种地为生的贫农,如今竟成了这方圆几十里最受人关注的英雄,家人和孩子都受到特殊的关照。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这十几年军旅生涯的价值所在,是用生命换来的回报,而现在,自己必须继续用生命去维系这份荣誉,继续用生命去换取更好的前景,生命是自己唯一能够把握的东西。除此以外,自己什么也把握不了!部队要召回自己,老旦夜里做了恶梦,醒来却仍然愿意。收到信儿的那个不眠之夜,他看着女人孩子小半宿。如今后顾之忧没了,那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和当年被逼着去打鬼子那生离死别大有不同,这是一次光荣之征,是为了保卫新中国而重新披挂的英雄军人,所有的人都会为自己骄傲,自己打得越好,家里就越是踏实。
翠儿本不稀罕那些个官官脑脑,也不想做梁区长安排的差使,但是听到县长说孩子可以去县里上学,小眼睛就贼亮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也是她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这意味着孩子们会成为有文化的青年了。在老旦临行的前一晚,她和老旦反复掂量,如果县长真的安排孩子们到县里上学,就让他们在县里面翠儿的远亲家里住下,翠儿每隔一个星期到学校去看望他们,或者让他们每隔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总之一切调整都要为孩子们的学业让路。家里的地自己种一点,其他的可以托给村委会管理,自己再种点菜啥的就行了。等着老旦胜利回来,再带上翠儿和孩子们一起去县城里安家落户,孩子们将来有了出息,让他们接自己到县城里养老……这简直是无限光明的前景了!二人如是盘算和憧憬着一家子的将来,在被窝里说笑到天亮。
鸡叫了!
被窝里的两人猛地醒悟,竟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两人着急忙活地刚拉开架势要交合,孩子们就叽里呱啦地爬了起来,把老旦气得半死。得知两兄弟和村里的孩子们约好,要去村头迎接县长派来的大汽车。老旦赶紧把他们轰走,把门掩了,轻轻伏在女人丰满的身体上,看着女人恋恋不舍又略带羞涩的神情,那无限的怜爱就随着身体慢慢地膨胀起来,他坚硬却又轻柔地进入女人的体内,用一双大手轻轻托起她的腰臀,让自己和她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等着俺回来,再好好伺候你……”
“你个死鬼,回来了俺弄死你……”
“不知道谁弄死谁哩……”
“要不是孩子们吵,现在俺就让你走不了,你信不?”
女人猛地收紧了自己的身体,老旦在会意之中轻轻地揉动着,他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原来这样舒缓的交合方式,比之自己擅长的冲锋方式更觉得幸福。他用想象探索着女人身体里每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角落,直到女人猛地抱紧自己,发出一波一波的颤抖。很快,在女人的呻吟之中,他感觉自己像一朵向阳的葵花似的绽放了,阳光温暖了大地,清风抚过了田野,云朵翻滚着飞向天边。他又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点燃的烟花,一朵一朵地喷向夜空,在黑夜里幻作灿烂的光芒,黑夜里的大地一样生机盎然,黑夜里的麦田一样哗哗作响。他的爱意象无尽的河水,正在汩汩地浇灌女人的身体,冲击着她,温暖着她,湿润她每个角落,渗出她每个汗孔。女人的潮水包裹着他的灵魂,驱逐着他心中的恐惧,女人的乳房点燃了他的胸膛,艳阳高照了……
抬起头来,女人的眼角上又是泪痕……
“把孩子们看好,别让他们饿着……俺和村里书记村长们都打照好了,有啥事情尽管找他们,家里有个农忙大件儿啥的,孩子们要是顶不上用,还有二子和鳖怪家那,啊?别怕欠人情自己忙活,俺回来这人情都能还上……”
“啊呀,你别念叨这些个了,你走了十几年,俺拉扯着两个娃不也是过来了么?俺就不信你还能再走个十年!要把自个当个官儿了,打仗让当兵的去打,你在后面多指挥啊,别愣着头自己往前线上跑!孩子们大了,有各自的心性了。俺看这老大就随你,倔了吧唧的八匹马拉不回来非要去参军,跟你是一个驴性。老二随俺,可有脑子!你打完了这一仗,回家来咱一家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孩子们要是有了出息,咱也别在县里住,还是这板子村地界儿亲哩,俺就和你过……”
女人恋恋不舍地起身,给男人穿上衣服,把每一颗扣子都扣好,再拿苕扫把身上粘的棉线头仔细弹下去,就爱惜地抚摸着男人宽阔的肩膀。摸着看着,鼻子一抽,她还是一头扎在男人的怀里大哭了,老旦拥她入怀,象拍着孩子一样拍着她。
“哎哟翠儿,咱不是念叨好了么?还哭个啥子哩?你看你……哎呀……俺的新军装被你哭湿了哩!”
有根儿和有盼儿跳了进来,大声地喊道:“爹、爹,大车来接你了,大汽车来接你了,挂着红花那……”
老旦放开翠儿。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眼里满是羡慕和骄傲,丝毫看不到跟父亲别离的悲伤。这两个小兔崽子!
有根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身旧军装穿上,长长的裤子挽起裤脚,风纪扣也系错了。他羡慕地看着父亲那干净平整的军服,恨不得扒下来自己穿上。老旦一边帮他系着风纪扣,一边对他们说:“你们都大了,俺不在家里,你们要好好伺候你娘,别让她累着。都是大小伙子了,自个要长点自觉性,去县里念书要念个名堂出来,别就知道戏耍。每隔一段日子就回来看你娘,帮你娘把家料理好喽,等着俺回来了,你们要是长了出息,就带你们到部队上打枪去!”
两个孩子兴奋地摇着父亲的手,把他拉出了门。乡亲们早就等在外边了,大家围着一辆卡车在看,那车头上系着一个大红花,红的着实扎眼。车门旁边是英武的杨北万,胸前也是大红花。郭平原和谢国崖、谢老桂几个站在那边,笑得也象三朵花,好像那车是来接他们的一样。老旦和乡亲们一一道别,又和女人孩子们道别。
女人仍然像十三年前那般笑着送他,哭红的眼睛里满是爱意。老旦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上了车,转着圈儿敬了军礼,然后才钻进去。杨北万把司机赶到后座去了,一脚轰鸣,响了几声喇叭,大车一溜烟就窜了出去。一大群孩子跟在车边跑着跳着叫着,最前面的是他的孩子。他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又笑着向两个孩子敬了军礼。两个孩子就站住了,老旦看到了他们眼角的泪水,自己也顿时泪如雨下。
孩子们望着父亲绝尘而去,也把右手举到了眉下,他们照猫画虎的军礼煞有介事,老旦心中倏地升腾起一股庄严和激动。很快,孩子们、乡亲们、和板子村的界碑一道,消失在轮子卷起的烟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