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群山 第九章

人类的历史,实质上是一部战争史,杀戮史,是人类自己酿造出来的一部血泪史。人类血管里流淌的鲜血,不但具有维系人类生命存在的生理功能,而且具有改变现存世界秩序的物理功能。

鲜血决定历史。

然而,这并不等于说所有流血的人,都创造了历史,都决定了历史,都应该被后人们永远记住,并载入史册里。不,不是这么回事。历史将只承认领袖们——顺应它,或反对它的那些领袖们。因为,是他们决定了每一个关键的历史时刻。

在这种历史时刻到来的时候,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清醒的认识的,即使是伟大的领袖人物也一样。当他们以人民的名义,以上帝的名义,或者以集团的名义,甚至以自己的名义,在一个协议,一个条约上签字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创造”历史,历史却因此而改变了模样,以至于变得令人啼笑皆非了……

民国十四年九月二日早晨,八千红枪会扑进刘家洼,不就是因为工团代表在复工协议书上签了字么?

红枪会从东、西窑户铺涌进刘家洼时,是早晨八点二十分光景。其时,已陆续来到东门广场的近七千名窑工正在长达丈余的红色“万人旗”上签字。广场那往日用来唱大戏的露天戏台子上插满了红红绿绿的彩旗。八时十五分,大会执行主席李玉坤宣布开会,霎时间,数百挂鞭炮齐鸣,惊天动地的欢呼声象千万个炸雷同时轰响,签满了名字的“万人旗”在这震耳欲聋的鞭炮、口号声中,象一条滚动的红色巨龙,由一双双伸过头顶的手臂传递着,飞上了戏台子。

工团邀请的照像师,将这一空前盛况——摄入了镜头……

也就在这时候,站在广场最外边上埂上的窑工们突然发现:他们被包围了。炮竹、口号声淹没了红枪会员们的脚步声,四处舞动的红绿三角旗,掩盖了红枪会员手中的红缨枪。

赶到会场包围集会窑工的红枪会约有四个团,五千人之众,其余人马,已奉总老师刘顺河的命令,分头围堵东、西两个矿门,阻止窑工进矿复工。

当站在戏台子上的李玉坤、章秀清等工团领袖们发现这一危险情况时,台下的会场秩序已经大乱。东、西两边的红枪会与窑工们已经开战了,红枪会与窑工的接触线已经分不清楚了……

对地方势力阻止窑工复工,捣乱会场,玉坤和秀清都是有思想准备的,在此之前,已布置了八百名配有武装的纠察队员保卫会场。可是,红枪会出动了这么多人马,来势这么凶猛,却是玉坤和秀清始料不及的。

为了尽可能减少流血冲突,玉坤和戏台子上的几位工团领袖紧急磋商了几句之后,断然做出决定:立即停止开会,分头带领到会窑工冲出会场,进矿复工。玉坤清楚地知道,不采取这样的措施,任事态自然发展下去,局面将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到会的几千窑工大部分手无寸铁,决不是红枪会的对手,眼前亏是不能吃的!

玉坤不再怠慢,手执白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对着台下的人群,大声道:

“工友们,弟兄们,我们的罢工胜利了,德罗克尔公司方面已全部答应了我们的条件!现在,我代表刘家洼煤矿工会联合会命令你们:从今日此刻起,立即进矿复工!”

子弹已射到了戏台子上,玉坤身边的一位工团领袖被击中大腿,应声倒下。许多人上前搀扶,又被迎面射来的凶猛而密集的铁砂打伤了。台上的人不敢再迟疑,纷纷跳下台去。受伤的人也被架走了。

台上只剩下了玉坤一人。

玉坤也感到一阵恐惧,也想纵身一跃,跳下台去,他知道在台上目标大,容易遭暗算。然而,他不能退,他要挺住!他是大会执行主席,是代表工团签字的人,他要对眼前的一切负责!这责任再沉重,他也得承担!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逃避开!

他继续对着话筒喊:

“红枪会的弟兄们,你们不要上当!你们四下看看,是什么人在指挥你们!你们在向什么人开枪!工农本是一家人呵!工农团结万岁!”

子弹“嗖嗖”在耳边飞,一粒子弹在玉坤裤腿上穿了个洞,一头栽进身后一条长凳的横木上,又反弹到台下。

秀清在台下喊:“老李,危险!快下来!”

玉坤根本没听到。他机警地在台上躲闪着,密切注视着会场上那四下涌动的人的潮水,声嘶力竭地为窑工们指引着突围的方向,发布着一道道命令:

“工友们,冲出去,冲进矿去!南面的工友向西冲!向西,跟上去!跟在纠察队后面!纠察队全集中到西边去,全过去!组成警戒线!”

…………

十几分钟后,八百余名纠察队员终于在玉坤的指挥下,控制住了局面,组成了两道钢铁般的防线,护卫着许多手无寸铁的窑工冲出了包围圈。四处乱涌的潮水有了流向。

这时,红枪会的包围圈也越缩越小了,东、北两面的红枪会员已接近了会场中心,被围在会场内的窑工只有大约三分之一了。

玉坤知道,不能再在戏台子上呆下去了,他将零乱不堪的会场打量了一番,纵身一跳,准备隐退。不料,就在他跃身下台的一瞬间,一粒子弹击中了他的前胸,他从台上栽到了台下。

这时,戏台子周围几十米已空无一人。

一个青年窑工发现了他,迅速从人群中挤出来,将他搭在肩上,背着就走。他胸膛里不断涌出的鲜血,沿着这位青年窑工的宽厚的脊背,滚落到脚下这块黑色的土地上……

在这位青年窑工横冲直撞,挤进纠察队员设置的警戒线时,伏在肩头的玉坤说话了,声音嘶哑,低沉:

“放……放下我,快……快想法和……和红枪会首领接触,谈……谈判!”

青年窑工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在人群中拼命挤着。

“好兄弟,放下我!找……找章秀清……让他出面谈……谈判!我……我求你啦……”

青年窑工这才拉住前面一位窑工的衣襟,将玉坤的话复述了一遍。

那窑工二话没说,点了一下头,便三挤两挤不见了踪影……

玉坤眼里涌出了热泪,他突然觉着,他不是伏在一个人的脊背上,而是伏在一座运动的大山上,伏在一块稳固的大地上。这大山,这大地,是那样的忠实可靠,使你能够无保留地将整个生命托付给它们!它们是无私而大度的,对一切真心帮助它们的人,都是有情有义的。

玉坤这时才发现自己错了,对严峻的形势认识不足,对这块土地的力量认识不足,有点好大喜功,有点自以为是。在很多地方,他是不及刘广福的,尽管刘广福是个还没摆脱农民气的窑工,没学过那么多的革命理论,可他在对形势的认识、对这块土地的认识上是清醒的!

他为广福没参加复工仪式感到庆幸,感到欣慰!

然而,后悔已经晚了。历史,从来不会给创造历史的人们一个演习阶段,也不会按照任何人的意志重演一回。失败了,就是失败了,后来的人会接受教训,干得更好一些,如此而已!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玉坤还在挂记着他为《劳动》周报写的文章,这文章他已在昨日深夜全部完成了,现在就在他被鲜血浸透了的裤子口袋里。他原想把这篇文章在大会上念一下的,可是……

他痛苦地想:假如他不死,假如他能在这场灾难中活下去,他将要重写这篇文章,不谈经验,只谈教训,只谈对这块苦难而固执的土地的认识!怎么形容这块土地呢?它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是……

思维到这里戛然中止。

一颗生命的星停止了最后的运行。

年仅二十一岁的共产党人李玉坤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是为援助“五卅”沪案,领导反帝工潮,从遥远的天津到这块土地上来的。他生前有过思想准备,要为他信仰的主义而献身。他想,有一天,他会死在帝国主义者的枪口下,会死在执政府的枪口下,会死在其它军阀、资本家走狗的枪口下,从没想到会死在红枪会的枪口下,会死在那些他为之奋斗的农民兄弟的枪口下。没想到!从没想到!

东门广场的混乱局面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三个多小时中,集会窑工吃了大亏,几百人受伤,十余人死亡,一个新的惨案酿成了。惨案的酿造者是红枪会的农民弟兄。

五年前,正是这些农民弟兄抬着土炮、扛着钢枪,和广大窑工并肩战斗,打垮过一个兴华公司;今日,又是这些农民弟兄,在他们的领袖人物的指挥下,向自己的同盟军下手了。这并不奇怪,交战双方都是在为自己所属集团的利益战斗,攫取利益是战斗的直接目的,战斗仅仅是手段。

红枪会控制广场以后,整个广场的景象是惨不忍睹的:那煤矸渣铺就的凹凸不平的黑色土地上,到处都是三角彩旗,踩掉的鞋子、破纸头、碎布片,到处都是鲜血和呻吟。十余具尸体混杂在受伤的人群中还没被识别出来,躺在地上号叫、挣扎的人们,还没从惊恐之中醒来,红枪会员已在戏台子上放了一把大火。

当广场上空升起一团遮天蔽日的烟云时,红枪会员们从广场上撤走了,分头扑向东、西两个矿门。各团团长传达了总老师刘顺河的命令:不得乱杀无辜,不得抢掠窑工身边的财物,违者严惩!红枪会杀进刘家洼,是为了阻止窑工复工,不是为了杀人,这一点,顺河早在出发前就向红枪会各团团长讲明白了。包围了东门广场,刘顺河原准备向窑工喊话的,然而,没等顺河赶到现场,双方已经接上火了,局面已经无法控制了,这怪不得顺河。

中午时分,红枪会和复工窑工在公司两个大门口展开了第二轮会战。这时,窑工们已不再是手无寸铁,他们已被棍棒、铁铣、煤镐、矿斧、大刀武装起来,肩并肩,人挨人,在大门口组成了一道道血肉的墙壁,阻止红枪会进矿。

总老师刘顺河和各团团长让会员们暂缓进攻,红枪会的“宣传家”们开始用土话筒喊话,要求窑工们打倒工团,停止复工,重建乡矿协调部,并在乡矿协调部的领导下,掀起新的罢工高潮。

工团领袖们决定谈判。最合适的谈判代表是刘广福,他是靠山窑户,和西河寨的红枪会有联系。然而,大家四处寻找,却找不到广福的影子。无奈,只得推出章秀清作谈判代表。

秀清的代表资格,红枪会方面不予承认。

工团又将一名靠山窑户代表推了出来。

红枪会又予否决。

红枪会总老师刘顺河公开申明:谈判必须以立即恢复罢工为先决条件,否则,红枪会决不接受工团方面派出的任何代表,也不再承认工团有代表一万一千窑工的资格。刘顺河声称:如到下午一点,工团方面还不下令恢复罢工,红枪会将从两个大门发起总攻击,因此而引起的一切后果,概由工团领袖们负责。

工团领袖们被激怒了,决心武力对抗。

就在这时,青泉镇守使六旅旅长郑大炮,得知工农冲突消息,亲率两个团的人马,由县城火速赶到了刘家洼。

六旅的大兵们一进镇子,便兵分两路,将聚集在两个大门外的红枪会队伍斩断了。官兵们分别向红枪会和窑工喊话,要求窑工们一律放下武器,退到矿门之里,红枪会一律整理队伍退出刘家洼。

对峙的双方均不买账,红枪会坚持要以恢复罢工为退兵的先决条件,窑工方面坚持要在红枪会退出镇子之后,再撤往矿内。

郑大炮火了,在兴隆酒馆的雅座,向手下的两名团长发布了命令,命他们将双方的首领请来。顺河、秀清被请到了酒馆。郑大炮将自己发明的“人脸、狗脸”理论讲述了一遍,而后,挥舞着指挥刀大叫道:

“日他妈的,老子是军人!军人只讲究两个字:服从!老子要服从上面的命令,你们,要服从老子的命令!就这话!日他妈的,老子给你半个小时的考虑时间,半个小时以后,双方再不服从命令,老子狗脸一翻,就用机关枪跟你们讲话!”

郑大炮郑将军决不愿介入工农纠纷,也决不愿偏袒任何一方,他带兵到刘家洼来,完全是为了尽保境安民之责。作为地方最高军政长官,地面上发生这么大规模的骚乱,他是要负严重责任的。自然,郑大炮对红枪会没有好感,也极希望窑工们能和平复工,早日结束这种令人忧心的局面。他愿意稍微偏着窑工一些,可他在行动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是军人,是调解纠纷的中间人,要公正、中庸才对哩!

郑将军觉着自己正直而有威严。

但是,这威严却受到了红枪会和工团两方面的挑战。半个小时过去后,红枪会和工团均没有执行郑将军的命令。

这太不合情理了!郑将军忠实执行上面的命令,而他自己的命令下面的人竟不予理睬,日他妈的,就凭这一点,他也有理由使用一下机枪!

郑将军怒不可遏,一刀劈翻了兴隆酒馆雅座间的酒桌,大声发布了命令:

“日他妈的,开枪!用机枪扫!把窑工们打进矿!把红枪会打出镇子!日他妈的,要造反了!”

一道命令决定了一场屠杀。

占领了两个矿门附近制高点的六旅的大兵们,忠实执行了郑将军的命令,先是向红枪会,继而,又向窑工们开枪了。风暴般的枪弹,从一个个屋脊上、门楼上,从许许多多的制高点倾泻下来,象铺天盖地的蝗虫,咝咝鸣叫着,在密集的人群中横冲直撞。

一片片人群倒卧下来,一个个赤裸的胸膛里喷射出鲜红的热血,一声声亡命的嘶喊裂人心肺……

这猛烈的打击将对峙的双方都激怒了,双方遂即掉转枪口,向大兵们发起攻势。红枪会手头的百余杆钢枪和窑工纠察队手中的几十杆钢枪,同时向大兵们开了火。

然而,这火力毕竟太小、太弱,敌不过六旅大兵手中的机关枪。

窑工们被迫退进矿内。

红枪会也被迫在刘顺河的指挥下,陆续撤出了刘家洼镇。

东、西矿门口,又抛下五、六十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郑大炮郑将军用窑工、乡民的鲜血,证明了自己的威严,给了那些满脑袋高粱花子、满手煤灰的芸芸众生们一个实实在在的教训!

这没有错。郑将军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这些芸芸众生们长长记性,学点知识。比如说这一次吧,红枪会和窑工们都将有不少的收获,他们将会懂得什么叫命令,命令意味着什么,以及应该如何去认真执行长官的命令……等等、等等。

日他妈的,这有什么错呢?!这很好!这很好嘛!

郑将军觉着他尽到了一个地方军政长官的崇高责任和伟大义务,真的,他不压一下子,这些没头脑的乡民、窑工们,也许要付出更多的鲜血,甚至会酿成大规模的暴动哩!郑将军认为,他可以以此为理由,向德罗克尔公司、向督军大人、向段执政要上三、五枚勋章什么的……

一天之内,刘家洼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早晨那飘荡在空气中的喜悦,已完全被尸体和鲜血取代了。夕阳跌进了夜的深渊,刘家洼哭号声四起,仿佛成了一个鬼蜮世界。

这天夜里,一个叫刘清伦的老窑工疯了。他披头散发,抓住每一个人,向人家哭诉,说他不知道,不知道……他还讲了许多、许多,他讲到了六旅的大兵,讲到了一个电话。他语无伦次,究竟想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后来,几位有心的窑工将他的话连接在一起,反复揣摩,猜出了这么一层意思:红枪会扑进刘家洼时,这位刘清伦给镇守使处打了一个电话告急,请六旅派兵保护。他不知道这些大兵们会向窑工们开枪。他错了。

的确是错了。由大兵们组成的军队,历来是属于国家政权的,是为掌握了国家政权的那些人们服务的。军队不属于他们这些芸芸众生!他们唯有服从命令的权利,唯有吃枪子长记性的权利……有了这许多权利,再要求别的,就有点过分了,不是么?

因复工而酿成如此严重的工农武装冲突,亦为德公司方面始料不及。上午九时,红枪会围堵矿门时,总理约翰·康德、经理查尔斯已感到形势不妙,怕危及自身性命,十时零五分,在公司巡捕房印度巡捕的保护下,仓皇逃出公司,抄小道奔赴青泉县城,下午一时十分抵达县知事尹文山府第。二时十分,公司留守人员挂来电话,称云:骚乱已被军方平定,旅长郑大炮要会见公司负责之人,查尔斯气未喘匀,再度返矿……

在这同一时刻,又一桩意外的悲剧发生了,工团委员长刘广福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