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广岛的末日
一九四五年八月五日午后气象预报:午夜后可以起飞。于是,当地时间下午三时三十分,重达四吨半的“小男孩”被吊装到拖车上。炸弹外壳上用粉笔横七竖八写满了标语:“把裕仁送上断头台”、“让日本人下地狱”、“祝此行大获全胜”和“感谢你,巴勒茨”等标语——巴勒茨上校是执行这次特殊轰炸任务的B-29重型轰炸机“盖伊号”机长,年方二十九岁。拖车把“小男孩”慢慢拖到灼热而耀眼的烈日下。八名武装警卫慢步随行在拖车两侧。庄严的仪式之后,一支由吉普车和其他车辆组成的车队护送这颗炸弹缓缓爬行,前往一英里外的机场。路旁一名清道夫形容:“简直像送葬的行列!”
一共出动七架B-29。一架先飞往硫磺岛——万一“盖伊号”出了故障,它可以随时取代;两架为“盖伊号”护航至目标附近;一架负责摄影;另一架负责空中实验,届时用降落伞投下三组仪器,记录和发回测量数据。还有三架气象侦察机。半夜吃完早餐,做了宗教仪式。“盖伊号”和两架护航机的机组人员乘坐卡车刚抵达起飞地点,便被弧光灯、泛光灯、发电机、摄像机、摄影师、电影导演以及到处乱窜的摄影记者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佩里将军下了决心:背水一战,在“保密”方面到此为止,一定要把这个伟大事件全程记录下来!
当地时间凌晨一点三十分,三架气象侦察机首先同时起飞。
两点三十分,最后一张合影拍摄完毕,十二个机组人员一个接一个爬上飞机。佩里将军的代表劳伦斯准将站在舷梯旁送行。忽然,他冲赫尔摆摆手,示意中校止步。
无数目光往这里凝集。赫尔一时蒙了,十分紧张;将军是否看出了他走路时特别是攀援、登高时腿部动作有毛病?是否会把他临阵撤下?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将军……”
劳伦斯问:“你的手枪呢?”
“哦哦,这个这个……”
原来如此!赫尔松了一口气。机组人员都配备了手枪,腰上别着的枪套很醒目;每人身上还都带着氰化钠胶囊——如被击落并遇到日本人,可在两种“方法”里任选一种。
赫尔带了胶囊,却忘了手枪。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办呢?“唔,拿着!”不料劳伦斯将军立刻解下腰间的手枪,连同皮套一起递给赫尔,“回来还我。”
赫尔一掂就知道了,这是一支小巧玲珑的勃朗宁。与手枪一起递过来的还有将军热烘烘的双手。
两点三十七分接到起飞命令。两点四十五分,巴勒茨上校吩咐副机长:“好了,出发。”
重达一百五十吨并载有七千加仑汽油的“盖伊号”在满是油迹的跑道上缓缓向前滑行。跑道全长三英里,而滑行距离已经超出两英里,仍然无法离开地面。一看这情景,机组人员们面面相觑。在他们之前,已经有许多架满载的B-29从跑道尽头栽进大海……
“不行,飞机太重了!”副机长惊恐万状,大声叫喊,“赶快拉起来,快,快!”
巴勒茨上校不动声色,让飞机继续前行,前行,前行!眼看跑道将尽,大地快要消失了,就在蔚蓝色大海直扑过来的一刹那,巴勒茨一拉机头,B-29终于挣扎着,狂吼着,剧烈震颤着,机腹几乎是擦着海水,好不容易离开地面……
“上帝,”指挥塔上的劳伦斯将军放下望远镜,擦着满头满脸的冷汗,对着无线电话筒喊道,“我从未见过飞机起飞要这么长的跑道,我以为准会一头栽进太平洋了!”
“放心吧,”远在华盛顿的佩里笑了起来,“我选择巴勒茨是不会错的。”
鉴于这次飞行任务的特殊性,赫尔中校除投弹手这个“本职”外,还被赋予一个重要使命,即用录音机同步记录飞行和作战的全过程。若安全返航,录音带原件存档,录音内容将形成文件并最终送交总统、政府、国会、军方、“曼哈顿工程”指挥机构和其他相关部门……
赫尔对此喜出望外。他跟别的机组人员不同。他常说,他参加“二战”和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比美国政府还早得多!他曾经是一位飞虎队员,战功累累并负过重伤,因此荣获中国政府授予的勋章和“飞虎英雄”称号;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中国人赐予的,他对中国和中国人民有着特殊的了解和深厚的感情……当然,这一切跟琼密切相关。他和罗曼理解琼内心的矛盾,理解她为祖国的山河破碎和同胞经历的苦难杀戮所忍受的痛苦、屈辱和愤懑。他知道自己深深地爱着琼。他有时甚至寻思,哪怕为了琼,他曾经做过和将要做的一切也是值得的——而“将要”发生的最伟大、最惨烈和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无疑就是从此刻算起很快就要发生的那个划时代的事件,以及他可能为此牺牲生命!赫尔打算在完成任务、返回基地后把录音钢丝复录一盘送给琼,让她知道全过程,让她快慰和高兴……
B-29还停在跑道上,四台引擎刚刚开始转动,赫尔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对着录音话筒报告情况。飞机升入黑漆漆的夜空后,此项工作继续进行:
三点,开始炸弹的最后装配工作。
三点十五分,装配完毕。
我们避开小笠原群岛南面的大片云层,在闪烁着星光的天空平稳飞行直到天亮。
“盖伊号”从马里亚纳群岛所在偶数时区进入日本国所在奇数时区,但是我们继续使用马里亚纳时间。
六点零五分,在硫磺岛上空约定位置与两架僚机会合,以V字形编队飞行,“盖伊号”为“刀尖”,绕了个大弯朝西北方向的日本列岛飞去。偶有缕缕白云掠过,天空蔚蓝一片,没有发现敌机。
直到此时,我们仍不知道将要对三个目标城市广岛、小仓、长崎中的哪一个实施轰炸。越临近战区机组人员们越紧张。几乎没人说话,更没人开玩笑……
七点三十分,装入红色插头——这是一种引信,保证原子弹投掷后的爆炸。
七点四十一分,开始爬高并飞入本州上空。气象侦察机发回报告,说第一目标广岛和第三目标长崎地区天气良好,第二目标小仓地区天气不好。电子工程师一声不吭,进入炸弹舱,接通了起爆器的最后一个电路。知道这么一个可怕的东西顶在你的背后,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想别人也不会例外。上帝保佑!
八点二十五分。先行的气象侦察机发回报告,说广岛上空没有日本飞机,高炮火力也很弱,所有高度上的云层覆盖率均低于百分之三十,建议“优先考虑”……
机长通过传声器宣布:“注意,我们很快就要向日本投下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了!”
八点三十八分,我们在三万二千七百英尺即一万米高度飞行。
八点四十七分,检查电子引信,证实情况良好。
九点零四分,开始向西航行。
九点零九分,广岛在望。自动控制系统启动。巴勒茨上校用传声器通知大家:“注意,下面就是广岛!”
所有机组人员都透过薄薄的云层,看到了地面上一个城市的轮廓。巴勒茨上校下令:“各就各位,准备投弹!戴上护目镜。”
……
赫尔跟大家一起,把护目镜戴上额头。这次轰炸以目测为主,雷达为辅。现在天气很好,又是早晨,能见度高,可以不用雷达,目测就能取得很好的轰炸效果……赫尔思忖,这恐怕是上帝的旨意?他又知道,日本人已经看惯了几百上千架美国飞机铺天盖地而来进行所谓地毯式轰炸,一次倾泻几千吨炸弹——但这只是指别的地方包括东京的日本人。广岛还没有挨过炸,这里的人们根本没想过自己何以如此“得天独厚”!
“盖伊号”略微降低了高度,但仍有三万多英尺高。从地面上用肉眼或是看不见,或是看上去显得非常渺小而孤独;而在市民眼里,这种例行公事的侦察机已经见得太多了——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错觉,产生这种错觉的人马上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赫尔一面浮想联翩,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下面。凭着多年的飞行经验,他能感觉到这是一座布局齐整、运转正常的中等城市;把眼睛凑近望远镜,能看到蚂蚁般的人群居民们对一架“过路的”美国飞机并不放在眼里。也许有些人正在钻防空洞,但绝大多数人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这会使伤亡人数剧增几倍或十几倍的……
九点十三分三十秒,一切开始围绕轰炸而运转,由投弹手赫尔指挥飞行操作。他比别人更仔细地研究过每一张空中侦察照片,熟悉广岛每一个细部,特别是市中心的“相生桥”。现在,他用瞄准镜套牢那座T形桥,镜头中的十字线飞快往前推进……
与此同时,赫尔想起了佩里对琼说过的话:这颗炸弹将造成少则几千人或几万人,多则十几万或几十万人的死亡!他紧接着想起了将军对琼说的另一句话:“是的,我没有忘记珍珠港。但是,我没有错。错的是你,琼,你忘记了南京……”
直到此刻,赫尔想起将军那些话来仍然怦然心动。
赫尔的眼睛轮番投向瞄准镜和计时器。九点十五分十七秒,他把目光从计时器移向瞄准镜,将右手伸向那把弹舱控制手闸。此时,他想起并理解了当时琼的满面泪水,琼的失声痛哭,以及琼哭着喊出来的“恶有恶报”……赫尔在握住手闸的一刹那,热泪和喊声同时奔涌而出:“为了珍珠港事变,为了南京大屠杀!”
炸弹舱门突然打开。正飞行在三万一千六百英尺高空的B-29由于猛地减轻了四吨半重量,顿时猛烈摇晃,急剧飘升。巴勒茨上校赶紧让飞机作了个六十度俯冲和一百五十八度右拐弯,以最快速度撤离了爆炸区域。全体机组人员也赶紧戴上电焊工式的护目镜,回头往下看。“小男孩”横着下坠,随后自行调整,弹头始而斜指下方,继而直指下方……
“盖伊号”在飞行中每隔半小时用自动分析仪检测一次弹内控制系统,以保证没有丝毫差错。现在,这套控制系统再度开始发挥作用。一组仪器保证原子弹不会在十五秒内爆炸;之后,另一组仪器启动,保证原子弹不会在三千米以上的空中爆炸……
“小男孩”坠落到离地面一千八百五十英尺“最佳高度”的一刹那,一小块铀235像枪膛内的子弹一样以每秒一千五百米的速度射向前方,与一块较大的铀235相撞!“盖伊号”那一百五十八度的右拐弯还没有做完,机组人员便透过护目镜看到一个紫红色小亮点。一团夺目的闪光猛扑过来,将整个飞机照得雪亮;犹如遥远星球上的光环突然炸裂,笼罩了一切。不到一毫秒的工夫,小亮点就陡然膨胀为直径约八百米的紫色火球,整个儿沸腾着,翻滚着,红紫相间的熊熊大火腾空而起,一圈一圈的灰色浓烟围着这支巨型火柱;升到三四千米高度时,激腾的火焰往外翻滚,形成一朵蘑菇云;火柱底部的烟尘扩至几公里宽,把“零区”周围剩下来的部分市区全部吞没了,全部可燃物都被化为灰烬。在四五万英尺高空,出现了第二朵蘑菇云……
投弹后五十秒,“盖伊号”受到直接冲击波的碰撞;接着,又受到地面反射波的再度碰撞。此时“盖伊号”离爆心十五英里。强烈的冲击波夹杂着爆炸声滚滚而来,将“盖伊号”播弄于股掌之中……
丁洁琼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谁?啊,您好,将军。”她放下钢笔,“您在哪里?”
“我能在哪里?只能在华盛顿。”佩里口气平稳,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琼,你们那里怎么样了?”
“所有的收音机和高音喇叭都在播送美国总统声明。杜鲁门在讲话中几乎是全文宣读了您关于成功地对广岛实施原子弹轰炸的战报!”女科学家说着,有点喘不过气来,“整个阿拉摩斯沸腾了!科学家们拿出藏了好久的威士忌、杜松子、白兰地和伏特加……”
“你呢?”
“我连饮了好几杯。”
“阿拉摩斯不是禁酒吗?”
“明知故问!”女科学家笑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走私商人一直往阿拉摩斯偷运所有的酒类。
“我好像听见了某种连续的爆裂声。”
“那是另一种原子弹——狂欢的同行们在燃放礼炮呢!”
“是吗,景色怎样?”
“太美了!四面八方都火花绚烂,流光溢彩;由砂岩构成的山峰被照得一片通红,像是无数跳跃着的火炬……”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们的劳动没有白费,因为战争马上就要结束,因为我们胜利了……”
“还有,”将军打断女教授,“因为你说得太对了:‘恶有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