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钗头凤”
苏冠兰病倒了,住进医院。
自随齐鲁大学内迁以来,不,自一九二九年夏季在松居医院小住,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住院。他也想放松一番,调理一下思绪和生活。他想,是的,不能垮掉啊!
苏冠兰的中学和大学时代经常练习书法和研读旧体诗词。战争时期顾不上这些了。战后在南京,校务缠身,也顾不上这些。直到这次卧病,才算有了一点闲暇,也有了这方面的精神需要。他闭门谢客,让人抱来一大堆各种版本的唐诗宋词,阅读,吟诵,抄录,借以排遣。读着读着,才发现这种排遣方式既是享受,也是折磨,既感欣慰,又觉痛苦。如“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就使苏冠兰想起了当年齐鲁大学那个“小姑居处”,以及他与琼姐之间那梦幻般的恋情;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多么传神,多么惆怅凄绝!他还重读了五代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父亲将这首词里的“纵”字改作“终”,用来刻薄挖苦他。
一个少女爱上了一位美少年,想象着若能嫁给他,死了也心甘!但是,风流少年靠得住吗?有朝一日会不会抛弃她呢?“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就是少女给自己、给亲人、给全社会的回答:即使被无情抛弃了,也决不后悔!
苏冠兰想:是的,重要的是两人真正相爱过;或者,至少就少女而言,她真正爱过,有过奉献、尝试和享受,体验过爱情的欢乐和疯狂,而这,不就够了吗?别人凭什么说三道四?有什么权利取笑、挖苦和羞辱她?
苏冠兰为少女辩护,更是为自己辩护。但少女比他幸运,少女毕竟有过奉献、尝试和享受,体验过爱情的欢乐和疯狂,他呢?他不愿也不敢往深里想,只得随手另找一本集子翻阅,这就碰到了陆游。
陆游一生留下诗词九千三百多首,敝帚自珍,不加精选,悉数收入,泛泛之作不少。眼前这部《放翁诗词三百首》却不同,从九千多首中挑出三百来首,占总数的三十分之一,堪称精粹。选编者朱予同的名宇,更引起苏冠兰的回忆和遐思。朱予同是朱尔同的哥哥,当年在济南任教时曾长期帮助过苏冠兰和他的琼姐。此书从选编方式到书名显然都在摹仿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这也是对的;但朱予同在序言、正文和注释中突出陆游与唐琬的悲剧——这一点却是别出心裁的,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起码在苏冠兰心目中如此。
陆游十九岁时与表妹唐琬结婚,婚后感情甚笃。但不久即为陆游的母亲所逼,被迫离异。后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同郡赵士程。
十年后,陆游重游沈家花园,在这里与赵士程、唐琬夫妇不期而遇!沈园景色依旧,但唐琬早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不难想见她与陆游的震撼、剧痛、悲哀和无奈……
当赵士程知道远处那个独自徘徊、形影相吊的男子就是唐琬的前夫陆游时,让家童送去一份酒肴致意……
陆游一饮而尽之余,叫园丁送来笔墨,在粉墙挥就千古绝唱《钗头凤》,之后踉跄离去。唐琬读罢《钗头凤》,回家不久即郁郁而终——
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在三十四岁时终于走出故乡,开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军事政治生涯。但他并没有忘记前妻,始终把深沉的悲怆埋在心底。每次回到故乡,他总要重游沈园,怀念唐琬……
陆游与唐琬的悲剧,陆游这首《钗头凤》,在中国家喻户晓,苏冠兰当然也早就知道。但是,这次从《放翁诗词三百首》中看到并重新细读此词,别有一番感触。天哪,这不是在写他与琼姐吗?词中的“东风恶”指陆母的蛮不讲理和封建霸道,这句子简直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他父亲身上;而“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正是苏冠兰与琼姐关系的真实写照。还有“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还有“春如旧,人空瘦”,还有“错错错”“莫莫莫”,还有……当然,也有很大的不同:陆游十九岁与唐琬结婚,有过大约一年的夫妻生活。十九岁对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来说意味着干柴烈火,陆游唐琬一起被“烧透”过,烧得融为一体了——而苏冠兰与他的琼姐,连握手也只有过一次!
苏冠兰现在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陆游是幸运的和令人羡慕的。放翁是诗人,从而得以写出爱情的赞歌兼哀歌《钗头凤》来,感动着一代代中国人。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是美丽的,他俩的悲剧其实更美!陆游有幸活到高寿,有生之年曾多次回故乡,致仕后又返乡定居,每次都重访沈园,凭吊旧迹,缅怀唐琬,七十四岁时还写下著名七绝《沈园》二首,八十一岁还写下《夜梦游沈氏园亭》……
一九四六年底,苏冠兰曾代表南京药专应邀出席金陵大学校庆。跨进金陵大学校园,看到高高的钟楼和一幢幢红墙碧瓦的楼房,看到杨柳依依、绿草如茵和小桥流水,他忽然忆起琼姐当初书信中对学校景物的描绘,意识到这里原是琼姐的母校,顿时心乱如麻!见到楼房,他猜测琼姐曾在其中哪几栋里居住和课读;穿过树林,他恍如回到了当年,而草地上看书的几个女生之中有一个就是琼姐,她会不会回眸一笑,然后朝他跑来?跨越小桥,他望着桥下如镜的水面,想象琼姐曾不下千百次从水中打量自己美丽的面庞和身影……
那天,苏冠兰怦然心动,非常伤感,提前告辞,而且决定今后不再到金陵大学来!
回到药专,他提笔写了陆游的《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作《沈园》时,唐琬郁郁而死已四十四年,“四十年”是举其整数。苏冠兰试着将其中一首改写成白话诗——
爱人和爱情已飘逝四十多年
沈园柳树因衰老而不再吐絮飞绵
我也行将死去并化作故乡的泥土
凭吊旧迹时仍热泪涟涟
苏冠兰在住院半月稍有恢复之后,独自前往上海。他先到圣约翰大学访问两天,名义上是考察该校化学和药物学的教学和研究状况,实际上是为了怀旧。十几年前,一九二八至一九二九年,他在这里“借读”,度过了不寻常的一年。之所以说不寻常,是因为这一年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际前往高桥游泳,在那场可怕的暴风雨中遇见琼姐……
圣约翰大学很尊重这位“校友”和他现任的国立南京药专代理校长身份,派了一辆汽车送他到高桥。苏冠兰看到这一带原有的欧式建筑多数还保留着,又增添了一些日式小屋,还有战后新建的中式和中外合璧的楼房;总之,比十几年前繁华、热闹多了。遗憾的是,那个游泳场完全没了踪影,连准确方位都难以确定。游泳场当时就被暴风雨摧毁无余,滚滚巨浪将坍塌的瞭望塔和东倒西歪的板棚席卷一空,剩下一片淤泥;看来,暴风雨后也没人试图修复它。河汊大概是改道了,自然冲积和人工填埋使那一带变成了平地和台地,野草丛生,杂树东倒西歪;到处堆放着水泥、砖头和预制管道,看样子要把那一带建成马路或公园……
离开商桥,前往松居。随着汽车前行,苏冠兰在越来越强烈的忐忑不安中,忆起陆游八十一岁时“路近城南已怕行”诗句——当年诗人“怕行”,今天的苏冠兰何尝不“怕”啊!但他这次就是来松居寻访旧迹,来体验这种特殊的感伤,来诀别琼姐的——是的,就是诀别!今后,此生此世不再有这种机会了。
沿途不断停车问路,下午两点钟到达目的地松居。
过去十八年中这一带多次沦为战场。日本海军陆战队由此登陆,日本飞机对这里进行狂轰滥炸,中国军队在这里筑垒挖壕浴血苦战杀声震天。因此,当年的松居医院和附近农舍早已荡然无存,眼前但见一片由荒草杂树和残垣断壁交织而成的废墟;远远近近一些古老的柳树和松树,在激起苏冠兰的遐思……
但远处出现了一些新的房屋,多是农舍;更远处还矗立起一座小镇。苏冠兰让司机回上海去,表示自己要在这里逗留一天。司机把他送到镇上一家旅店安顿好,然后很礼貌地说:“明天上午我来接您。”
司机开车走后,苏冠兰独自徜徉着,不知不觉竞走了五六里路,终于来到当年松居医院那块地面。他在废墟上趔趔趄趄,久久徘徊。他仿佛觉得自己忽然具备了非凡的感知能力,能透过满目荒草杂树和残垣断壁看到很多东西……
粉白的两层小楼。天花板和墙壁是白的,门和窗棂也都是白的,到处都是白晃晃的,简直有点刺眼;从窗口望出去,院子被一圈竹篱围着,篱内绿影婆娑,几十棵古柳簇拥在楼房四周;篱外墨绿色的松林郁郁葱葱……
窗外,蝉在柳树上拼命嘶鸣。
小护士阿罗那时只有十几岁,白头巾白罩衫。苏冠兰问她“贵姓”,她指指窗外的大树……
苏冠兰说:“柳,是个好姓。”
阿罗撇撇嘴:“尽说好听的!”
还有柳院长,白帽白大褂,蓄着白花花的山羊胡须,只有鼻梁上那副眼镜的玳瑁框是黑的。老人喜欢点头,微笑,脖子上老挂着一只听诊器……
纱窗外月光澄净,碧空如洗,一片蛙鼓虫琴。
阿罗领他下楼。楼下一间病房,灿烂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满屋漂浮着金黄和淡绿,既静谧又温暖。白色钢丝床上,一个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手指丰腴修长的少女正在捧读一本书;从侧面看去,她脸庞苍白、瘦削,鼻梁高直;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束为一把,像马尾般从肩头直垂到高耸的胸前……
屋里沉寂着,只能听见窗外柳树上蝉在拼命嘶鸣,仿佛还能听见两个人的怦怦心跳……
琼姐欣喜的叫声:“真是天作之合呀,上帝终于赐给我一个弟弟!”
琼姐苍白的脸颊上陡然满是红晕。她一把拉住苏冠兰的双手,紧贴在自己胸上,含笑凝视苏冠兰,捕捉他的每个表情;小伙子感受到了少女胸脯的富于弹性和急剧起伏,感受到了对方心脏的快速搏动和青春热力,也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冲动……
院墙外那片蓊郁的松林,在海风吹拂下发出阵阵喧哗。松林中蜿蜒着一条小径。他本来有可能跟琼姐并肩携手,沿着那条小径漫无目标地散步,直走到改变命运的某处岔道……
啊,琼姐,琼姐!苏冠兰最初是在松居医院与琼姐相识的,现在则想到这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来与琼姐诀别。所谓“诀别”,就是今后他将忘却琼姐。苏冠兰掂量自己的内心。他知道自己并不怨恨琼姐;之所以要忘却,只是为了让自己少受一些痛苦。在漫长岁月中,他俩毕竞真诚相爱过,琼姐给过他很多帮助;他甚至相信,琼姐至今也还是爱他的。他想,正是出于这种爱,为了尽量减少他的痛苦,琼姐才采取了逐渐疏远的方式,直至最终悄然离开,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像当年一样,这里环境幽美,空气清新。医院外那片蓊郁的松林没有被战火和岁月销毁,依然在海风吹拂下发出阵阵喧哗。松林中婉蜓着一条小径。十八年前他就走过这条小径,今天走得更远;不是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吗,那就走下去吧,走到没有春草缠膝的所在!直到夜晚,苏冠兰惊讶地发现,竟走到了一处海岸。惨白的月色一泻万里,海面上波光粼粼;大概是正在涨潮吧,一条条浪花咆哮着,沸腾着,争先恐后地扑往岸上……
苏冠兰知道,面前就是东海,是西太平洋的一部分。跨越这片浩瀚的波涛,往前,再往前,跨越整个太平洋,就是美国,就是琼姐所在的国度……
“啊,又是琼姐!”苏冠兰喃喃说着,双目湿润。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坐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直到露水润湿鬓发和衣衫,直到汹涌潮水直扑到他的脚下。他终于明白了,此生此世不可能忘却琼姐,也不应该忘却!他站起来,极目眺望东方;他力图压倒海涛的怒吼,大声呼唤着,泪流满面:
“琼姐,琼姐啊,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