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毁灭 第十章

五月十六日,日军完成对徐州的大包围,陇海、津浦东西南北四面铁路全被切断,参加会战的近五十万国军被围困在徐州近郊。徐州陷入空前混乱,堆积如山的弹药、粮秣、器材被放火焚烧,硝烟滚滚,火光冲天,爆炸声昼夜不停。

五月十七日,五十万大军相继夺路逃命,自相践踏,溃不成军……

五月十八日,战区长官部撤离徐州。

五月十九日,日军再陷肖县,炮火逼近徐州西郊。

司令长官李宗仁撤离徐州时,下达最后一道命令,令六十军留守徐州,并将徐州中央银行未及撤走的小额钞票拨出二十二万,做三个月的军饷,并令军长卢汉于徐州不守时进行游击战。

五月二十日,日军攻陷徐州,西关一片大火,未及撤出的伤兵、百姓惨遭枪杀,横尸遍地……

至此,显赫一时的台儿庄会战以国民党军的惨败而告结束,战略重镇徐州沦入敌手。

在这段时间里,西严矿区日军屡次向中国公司挑衅,抢夺煤场存煤,袭击公司矿警队,枪杀公司留守职员,公然提出,要霍夫曼交出矿产,日德合办。

五月二十二日,日本有关当局在德国方面的协助下,查清礼和洋行在华总资产,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和礼和洋行签订的假契约露出破绽。

五月二十四日,高桥再次会见赵民权,声称:如中国公司悬崖勒马,驱走霍夫曼,日方既往不咎,可考虑将中国公司产业定为民产,日华合办。

五月二十五日,霍夫曼借口到汉口洋行请示工作,率随员悄悄逃离公司。

当日,山本太郎令属下日军做攻占西严及田屯煤矿的准备。

民国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汉口,一幢紧靠江汉关面江而立的小阁楼上,一个野心勃勃被誉为猛狮的中国实业家,在昏暗的灯光下,在商业电台的发报声中,默默走完了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道路……

实业界的一颗明星即将殒落……

没有比这再痛苦的事了。明明知道一步迈下去就要坠入万丈深渊,却不得不迈这一步;明明知道被扼死的是自己用毕生精力养育的宠儿,却不得不亲手扼死它。他在那块土地上发迹,气势磅礴地走进实业界;又在那块土地上败落,无可奈何地退下来。他没输给那块土地,没输给任何实业界的对手,而是输给了战争。个人的挣扎、反抗,在战争巨人的狂暴铁拳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软弱,那么微不足道。战争,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服从自己意志的一种暴力行动,是扩大了的搏斗,在这场搏斗中,政府输给了日本人,他是被斗输了的政府拖进了绝境。

他没有输,没有!

是那个标榜代表四万万五千万人民的政府输了,输掉了半壁江山,也输掉了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这是命,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古代的先哲早就告诉过他:人,抗不过天,现在,他才承认了。

头上的电灯因电压不足,变得发红发暗,象一团火,仿佛随时可能点着天花板,使这幢小楼燃烧起来。热,真热,五月的天气,热到这种程度,实属反常。章达人烦躁地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解开衬衣上的钮扣,在临江的窗前站住了。

窗上罩着黑丝绒窗帘,两扇窗子紧紧闭着,从风窗口探到外面的电台天线在江面刮来的潮湿的风中微微晃动。从窗帘的夹缝中可以看到江面上停泊的许多家公司的轮船。这些轮船很多因为没有煤烧而停止了营业,民用煤也实行了配给……

而在这时候,他却要被迫炸掉一个煤矿公司。

从今夜二十二时开始,矿区连续发来两份电报,请求章达人下达炸矿命令。章达人一直迟疑不决,阴沉着脸,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雪茄在报务员身旁来回踱步。红漆剥落的地板上,摔满了烟头,口腔被雪茄熏得又苦又涩。在这最后时刻,他还幻想着出现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

划破夜空的电波,把一个个越来越糟的信息传到他面前。

二十二时四十分,矿警大队队长龚毅潜逃,部分队员将佩刀、枪支投入锅炉里烧毁,从西小门逃跑。

二十二时五十五分,大门口两座炮楼上的护矿矿警集体潜逃。

二十三时,留守职员要求赵民权紧急应变,在天亮前放下吊桥,迎接日军进矿。部分职员已将暗中做好的日本旗找出,准备欢迎日军。

二十三时三十分,汉阳李雄飞挂来电话,询问炸矿情况,并再次以查封章达人在汉资产相威胁。

“总经理,电报!”

章达人看看腕子上的金表,此时正是二十五日二十四时——二十六日零时。江汉关的钟声响了,一声声如炸雷贯耳,象从恒古传来的神的声音,庄严、神秘、惊心动魄!

丧钟。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丧钟。

在余音缭绕的钟声中,章达人默默读着矿区最新发来的电报:

“汉口,总经理章,已和在矿区活动的矿工游击队取得联系,章秀清率游击队爆炸队从西斜井进矿,并作好掩护撤退之准备,最后一次请示……”

章达人将电报纸紧紧攥在手中,象一头发怒的狮子,狠狠在桌上擂了一拳,阴沉沉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炸!”

仿佛听到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看到了一座座钢铁井架在滚滚硝烟中倒塌,大地震颤了,小楼震颤了……一个世界毁灭了。章达人觉着眼前一阵金花乱闪,象无端挨了一阵乱拳,一头栽倒在身后的长沙发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一头猛狮死于午夜。

在猛狮死去的同一时刻,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人,恢复了本来面目。

章达人不再是猛狮,而是人。

最痛苦的一刹那过去之后,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感,仿佛一下子卸掉了身上山一般沉重的负担,得以超脱。他不必再为那原本就带不进棺材的庞大产业而心惊肉跳,也不必为应有的民族自尊心不得保全而羞愧不已,更不必担心李雄飞之流的明枪暗箭。他已不是猛狮,而仅仅是个人,狩猎者的枪口不会再正对着他。

他发现自己在逝去的岁月里失去了许多、许多,这许多,都是做为一个中国富人应该享受的,他未好好享受。尤其是这一年里,几乎天天在愚蠢的忙乱中度过,劳心伤神,脑汁绞尽,搞得三姨太也整日抱怨。

他突然觉得需要很多、很多,女人,鲜花,美酒,麻将……

他决定,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过几天陪三姨太飞重庆,然后顺流而下,好好玩一玩三峡……

临睡之前,章达人向汉阳挂了个电话,告诉李雄飞,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已经不存在了,一个叫章达人的民族实业家,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没有背叛国家,最终奉命炸毁了自己的产业,为民族实业家们争得了一份应有的光荣……

他邀请李雄飞偕太太明天晚上来搓搓麻将。

爆炸,……

爆炸,……

爆炸,……

一块古老的土地在震颤,在怒吼,在咆哮,一阵阵,一声声,如千万个炸雷骤然轰响,冲天火光撕开了重重夜幕,滚滚浓烟遮掩了一钩残月半天星斗。一吨吨采矿炸药在电的作用下,势不可挡地向四面八方猛烈扩张,仿佛狂暴无形的凶神,用千万条金鞭抽打着这块苦难的土地。

这是轰轰烈烈的毁灭。

这是庄严壮观的毁灭。

一座座井架在拔地而起的火光中瘫软下来,倒卧下来,仿佛一个个精疲力尽的巨人,在爆炸创造出的美丽而壮观的花环中皈依大地,——它们来源于大地,属于大地,大地是人类的母亲,也是它们的母亲,它们倒下了,回到了久违的母亲怀中。它们被强大的作用力扭曲了,毁坏了,却没有被消灭,任何伟大的力量都无法消灭永恒的物质,就象任何人都不能消灭大地一样。

爆炸,……

爆炸,……

爆炸,……

显赫一时的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象它轰轰烈烈诞生时一样,轰轰烈烈地死去。民国十年冬,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三箱黑色炸药,炸开了脚下这块封冻的土地,宣告了一个巨人的诞生。从此,这个巨人便和炸药结下了不解之缘。炸药轰开了千万年前的古老岩石,扒开了大地的胸膛,把一座座煤山托出地面,为公司换来了数以万计的财富。这巨人从未想到要用它来自杀,它还年轻,它脚下是个无限煤田,它能活上八百年!

然而……

爆炸,……

爆炸,……

爆炸,……

只有这天翻地覆的爆炸能够杀死它,也只有它配在这有声有色的爆炸声中走向永恒。没有必要伤心,没有必要惋惜,有生则有死,宁死也不屈服,这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的气魄!一个民族必须有千千万万不屈服的男子汉!一个中国公司垮了,会有另一个中国公司来取代它,一个巨人倒下了,会有另一个巨人跟上来;历史,决不会出现一页一行的空白,大地,也不会从人类的脚下漂走。

那么,就沉默吧!

沉默比喧嚣更有力量!

好静呀。这是在哪里?那轰隆隆的爆炸声呢?那冲天的大火,刺鼻的硝烟呢?自己怎么来到这里?踩踩脚下,脚下是挂着露珠的茅草,是湿润的带着淡淡腥气的黄色土地,面前是一道小河,河水缓缓流着,河面波动着点点星光。手里攥着什么?一支枪?是枪。想起来了,是龚毅逃跑时摔下来的。

身边有两个背长枪的男人,一身矿工装束,头上戴着破烂的柳条帽,腰间扎着蓝布带,有一个看上去蛮小的,充其量不过十七八岁,脖子上还系着个哨子。再看看,身后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他觉着很累,很乏,想倒在地上睡一觉。真的,他完全可以安然躺下,好好睡一觉,矿井现在已化作废墟,他提心吊胆的日子结束了,他应该缓口气了。

向山本太郎交出在公司避难的同胞,他的良心受到了强烈谴责,孙三歪的死,更使他受到极大的震动。他觉着自己比刘人杰还坏,证据确凿地做了汉奸,常常在夜里被恶梦惊醒。早知矿井非炸不可,他真不如不理睬章达人的命令,在那时就把它炸掉。这样,他还能保持一个中国人的名节。令人合闸爆炸时,他是不准备走的。他希望和矿井同归于尽。可后来,不知咋的,竟被矿工游击队引出了矿,引到了这里!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么?是什么人抬出来的么?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大后方的父老兄弟,也不知到汉口后,该和章达人讲些什么。他没替章达人保住公司,他对章达人来说,已成了一个新的包袱……

脖子上挂哨子的小家伙在招呼他:

“赵先生,快走,这里还危险,四处都有鬼子!”

赵民权定了定神,向前疾走两步,跟在小家伙后面。

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章秀清的游击队和发狂的日军接上火了。矿区沦陷以后,矿工游击队显示了自己顽强的适应能力,竟在日军眼皮底下频繁活动,并把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地方武装收拢到自己旗下,壮大了抗日队伍。今天若是没有游击队的协助,爆炸是无法完成的。但是,对这么一支土生土长的游击队能够生存多久,赵民权是十分怀疑的。

果然,在日军的强大攻势下,游击队未能坚持多久,便败退下来。日军骑兵奔杀过来。

他们一行迅速躲进河堤旁成熟的麦田里,不料,被追来的日军发现了,两名游击队员和几个有枪的矿警开始抵抗,子弹在头上飞。

赵民权麻木地向前跑,没跑几步,气就喘不匀了,他想回头看看敌人在哪里,一转身,一粒流弹射中了他的脑门,他未及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扑倒在地上,猝然死去。死时,手里还牢牢攥着那支压满了子弹的二号手枪。尽管他未放一枪,但,他是握着枪死去的,是以一种参战者的姿态死去的,这或许能多多少少弥补一下他内心的愧疚。

他死的不壮烈,如同他活得平平庸庸一样,死也死得平平庸庸。十五年前,在上海,一个号称小神仙的瞎子给他算命,说他日后死于火。不对了,他分明死在异族侵略者的枪口下。

——对的,他死于战火。

望着这具唯一的着西装的遗体,高桥不禁肃然起敬。假如他活着,他一定不会饶恕他,因为他炸毁了一个应该属于大日本帝国的煤矿公司。然而,也正因为他在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勇于炸毁一个煤矿公司,并因此献身,他敬佩他。高桥又不无惋惜,在他看来,赵民权完全可以和他好好合作,为大东亚的繁荣,为明日的新中国奉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

他不是被大日本皇军杀死的,而是被欺骗他的那个国民政府杀死的,是被自己的愚蠢杀死的。高桥坚信,他为之服务的帝国政府,是要解救苦难的中国民众的。他想:假若赵民权不死,也许会回心转意,赵民权将会马上看到,从满洲国运来的大豆高粱。公司尚未接收,帝国方面已为恢复生产做好了充分准备,中国民众是应该为之感动的。

高桥摇摇头,对身边的刘人杰感叹道:

“可惜!赵先生不了解帝国政府,不了解我们的政策,一味愚忠,落得如此下场!”

刘人杰神色黯然,嘴角抽动了两下,想说点什么,终未说出,默默别过脸去。

“刘先生,恢复这个煤矿,要多长时间呢?”

刘人杰不想回答,可又不得不回答,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道:

“两年……也许两年吧!”

高桥手一挥:

“三个月!我要让这座煤矿三个月内恢复生产!大东亚圣战需要能源!”

刘人杰突然想哭一场,好好哭一场,可是他得笑,得讨好地笑:

“对!高桥先生,您是专家!”

高桥又问:

“怎么处理您这位老同事呢?”

刘人杰委实进步了,开化了,毫不迟疑地答:

“拉去喂山本大佐的狼狗吧!”

高桥摇摇头:

“找个地方单独埋掉吧,给他做个棺材!”

刘人杰十分感动,日本人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他觉着他日后能和高桥好好共事的。今天,对赵民权,对章达人,对中国公司来说,是一段历史的结束;对他,则是开始,一个不算太坏的开始。

一面太阳旗在公司大门口的旗杆上升了起来,这块古老土地上的又一个煤矿公司在侵略者的枪炮下灭绝了。

徐州沦陷,开封不守。六月,蒋介石下令掘开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水汹涌南流,淹没了豫、皖、苏三省大片平原,使几千万人流离失所,九十万人死亡,写下了抗战史上最惨痛的一页。

同年八月,日军以二十四个师团的兵力会攻武汉,十月二十六日,武汉失守。其时,另一部日军在广东惠阳大亚湾登陆,十月二十一日攻陷广州。

翌年十一月三日,章达人在重庆沙坪坝吞食鸦片自杀,时年五十三岁。参加其丧礼的仅至亲八人,偏安一方的实业界已将此人遗忘了。各大报均未刊登任何消息,仅有一家小报在社会新闻栏里报道说:原中国煤矿股份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章达人翁,昨日在渝过世,详情待查。以后,也未见该报再有详情登出。大约这详情实在平平,不具备桃色新闻的魅力,故尔作罢了。

一九八四年三月——四月于南京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