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的凭吊 第十三章
大概是一九七七年吧,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天有点阴,早晨下井前落了几滴雨,他上的早班,七点前下的井,走到工作面差十分不到八点。那天是整休班,移溜子、运料,工作不紧张。人们在长达十年的懈怠、松弛、懒散中还没全部恢复过来,一个班总干不到四个小时的活。下午三点多钟,中班要接班了,他还不累,便又象往日那样,刨了一包煤,背在肩上,随着下班的人流向大巷里涌。在大巷里,坐上了接人的头班电车,下了车又走了一段,来到了大井。
在大井口,他被省煤炭局的一位刚刚恢复工作的老局长发现了。他盯着他看,先是看他肩上的煤包,接着,看他的面容。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许多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走过来了,团团将他围住。他们指着煤包问了他许多。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记不住了,实在记不住了。他好象有些慌,有些乱。可他的回答竟使老局长如此激动,一把拉住他的手,高高举起来,对那些陌生的面孔讲:“同志们,什么叫主人公精神?这就是主人公精神呵!十年了,我们丢失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可我们最优秀的矿工们却把它保留下来,坚持下来了,这是我们办矿治矿的根本所在呀!有了它,我们完全有能力再搞个煤炭高产大跃进。”
转过脸,老局长四处喊党委书记老祁:“老祁呢?老祁——”
老祁从旁边挤了过来。
“老祁呀,你们总抱怨这个矿井太老了,不能稳产高产了,可你看看这个老矿工的精神老不老?有这种老传统,老精神,就该有煤哇!你们说这矿还能采十年,我就不信这个邪!叫那些工程师们再找找,找不出煤来,你挖我的眼!宣传部的同志来了没有?”
没人回答。
老局长自顾自地讲:“早几年,你们宣传反潮流的英雄很邪乎呢,为啥就不宣传宣传我们这位老矿工?不宣传宣传这只小小的煤包?煤包虽小重千斤呀,同志们!”
那天上井后,矿宣传科的张科长把他请到了办公室,要他谈谈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他向张科长谈起了一九五六年的那次事故,谈起了他的责任,他的内疚,他所受的处分,以及受了处分后的想法。
张科长大为震惊:“这么说,这只小小的煤包,你背了二十一年?”
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张科长在一张废纸上简单地计算了一下,以每天背煤五十斤算,十天五百斤,一百天就是五千斤,一年就是一万八千多斤,二十一年是三十八万三千多斤,就是近二百吨煤呀,堆起来是一座很可观的煤山呢!
没多久,张科长的材料写出来了,长达三万余字,题目就叫《小小煤包重千斤,身在煤海惜煤如金》。老局长看了不满意,责成省局宣传部重写。省局宣传部部长亲自挂帅,熬了三个通宵,写出了二稿。最后,由老局长亲自修完后,作为省局的文件发到了基层。与此同时,省报、煤炭部的刊物刊发了他的照片和长篇通讯,通讯的题目改为:《他是国家主人公》。
在最后定稿的省局文件和长篇通讯里,那场事故不见了,没有任何人再提起了。
他感到很惶恐,好象做了亏心事。他一连三次找张科长,找老祁,告诉他们,这不值得张扬,不值得!他只不过是欠了国家的债,老老实实的还债罢了,不提那场事故怎么行呢?那档案里还有一笔哩!然而,他更没有想到,档案里的那一笔,也被矿党委慎重研究后,予以撤销了。
“老韦,甭想不通,这是党的宣传工作的需要,要保持先进人物的纯洁性嘛!”
老祁解释说。
“可是,可是……”他还是不理解,“可是那计算背煤的方法也不对呀!二十一年,有上千个歇班,我还几次工伤住院,实际没背这么多煤,人家不说咱吹大牛么?”
……
他不知道,机器已经运转起来了,即使错了,个人的力量也很难改变它的运行。
具有运动习惯的中国人,又在黑圪垯沟煤矿以及省属的几个煤矿开展了一个小小的运动——“煤包运动”,先是号召、动员,接着,强行命令,让每一个下井工人每天从采煤面、掘进头背出一包煤来。有的工区干部干脆规定:不背煤上井的,一律算旷工。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那憨厚的、中国农民式的忠诚,为广大矿工、为煤炭战线带来的竟是一场空前的混乱,为黑圪垯沟带来的竟是灾难!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是清醒的。这个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年轻技术员、现在的黑圪垯沟煤矿采煤工程师李杰。
李杰在矿生产调度会上大声疾呼:“使不得,同志们!韦黑子的做法,作为一种精神,无疑是可贵的,而作为一种增产节约的手段,却是愚蠢的,极其愚蠢的!今年是一九七七年,不是一九一七年,一九二七年,我们已有了相当进步的采掘及运输手段,一辆辆煤车停在那里装不满,电车司机在那里打瞌睡,而我们却提倡工人们用煤包、用体力去背,科学吗?这是其一;其二,一个人的体力是有限的,井下采掘工人八小时的工作,加上来回在井下跑路,就是十个小时,假如每个工人都认真干完八小时,再坚持刨一包煤背出来,这是不可想象的。那么,为了完成这一包煤的任务,他们就会在干八小时工作的时候更加松懈,这等于自己吃自己的肉,受到的伤害将远远大于得到的营养;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样干下去,会伤害工人们的感情,你愚弄他们,他们也会愚弄你,他们会刨你的煤帮,挖你的煤柱,象老鼠打洞一样,毁掉这座矿井的……”
李杰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小时,可是,未能说服任何人,几乎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
李杰向老局长写信,陈述他的看法,老局长很恼怒,在他的信上批道:
“这是一种什么精神状态?这种不相信群众,不相信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精神的同志,能管好一个煤矿的技术工作吗?这位同志在办公室里坐得太久了,应该到基层锻炼一下,呼吸一点韦黑子同志带来的清新空气。”
历史,就这样和那些书写历史的人们不断地开着玩笑,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溜子风波,以另一种形式,以一种完全相反的结局,再一次摆在韦黑子和李杰面前。
李杰从生产技术科重回采煤工区。
难道这就是哲学上讲的“否定之否定”么?